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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山下的归慧(短篇小说)

2015-10-07李少伦

滇池 2015年8期
关键词:恐龙

李少伦

我从归慧的空间里看到她的日志“割腕的最好方法”:割腕前,先喝点酒,三分醉后,洗个澡,让血液加速循环。准备一缸四十度的温水或者泡满冰块的冰水。然后把手放在水里,在水里用刀片把手腕割开,温水或冰水可以镇痛……血往外流淌的时候,慢慢回忆那些过去……直到浴缸里的水由浅红变成深红,直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日志里一张看不见头和下半身的人浸泡在血染红了浴缸水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只手安静地放在胸部,一只手无力地悬浮在浴缸里,悬浮的手从手腕割开处正往外冒着血……一上午我都感觉无肋和忧郁。

之前我看过她的素描,是一幅幅哭泣的少女,少女的哭泣是一种神秘的哭泣,惨白的脸,厚重的眼帘,长长的睫毛,泪滴大得夸张,大颗大颗滚在脸上。少女的眼睛深深向里面凹陷,显得异常深邃和神秘。离开眼泪,她的眼睛和脸上却看不出悲伤,是洞彻一切的平淡,平淡里藏着一大团让人无法猜透的谜。

我和归慧 Q聊,她一次又一次地说她是一只厉鬼,在暗夜里伸出长长的指抓,她说她喜欢暗夜,暗夜里静静的,可以赤身裸体,可以自由自在……她说她喜欢鬼,喜欢鬼让人畏惧,有无限的生命……我想不明白,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思维。

归慧的母亲宋芬跟我是同村户族亲戚,从小一起成长,长大后我先去了远方,她后来嫁到恐龙山下的小山村,山一环抱,这个小山村就坐在山的臂弯里。宋芬嫁到小山村时,恐龙山还在沉寂着,山村也就是寂静的山村,十多年里我便与她不通音信。

因了后来喧闹的恐龙山,我们来往起来。我每次到恐龙山游玩都住她家,我去恐龙谷归慧几乎每次都陪着我。

第一去恐龙山时,我站在恐龙山高处回望,我不知道我的回望是在寻找一亿八千万年前的恐龙世界还是在寻找自己的过去或者思索将来何去何从?我沉浸在回忆与思索的迷茫中,归慧微微地牵了我的手指,声音低沉得像经历了千难万难的植物破土出来,低、涩、毫不成句:“喂,

我,能爱,你吗?”我还没有从回望的迷茫里走出来,又掉在她注视下的迷茫里。我惊悚地,愕然地愣着:她是如此缺爱。

可能我的沉默丝丝缕缕地割痛了归慧,她甩开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你真俗。”然后哈哈大笑。我听出了她笑声里的伪装。

“你知道吗?我能回到很多年前,我能跟恐龙对话,能跟它们生活在一起。你看那只巨龙,它大睁着眼睛高声吼叫着朝我走来,可能是我侵入了它的领地,或者我的下方有一堆龙蛋,你看它的脚步扬起的草屑,听那‘咚、‘咚的脚步声;你看它周围游走着的那一头头巨龙,在森林里扬着高昂的头,大棵的树枝被它们噼哩啪啦地折断……”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手慢慢地比画着。受她的感染,我的思维在幻想与现实世界中模糊。我晃了脑袋从她的氛围里跳出来,上前去拉她:“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她甩开我的手,跺了一下脚:“哎呀!你干什么?我们就要开始对话了,那是个庞大杂乱无序的大世界,它们除了觅食生育没有方向感,它们刚要告诉我它们的恐惧和焦虑……”

归慧十四岁生日那天问了我一个问题,“十年长不长?”我真的不知道十年长不长?我学过印度的一些时间词汇:刹那,说人生是一刹那的事情,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一刹那的事情;劫波(音译)说一劫波相当于一个人拿着一块抹布,每一百年抹一次小山,他把小山抹平所用的时间想当于一劫波。我逝去的三十多年晃眼间过去了,我的一生将来也将在晃眼间消失,时间又一秒一秒地在那里慢慢腾腾地走着。我想了想:“看你怎么看?”

她有些伤感地看着对面的群山“十年里一个留守儿童忽地一下就长大了。”

归说想喝点酒,此时我们走在村后的山梁上,边走边看着恐龙山背后的土地和庄稼。夕阳越过恐龙山顶照在我们上方,黄黄的,软软的。归慧说想喝酒这话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让我感到惊诧和不适。晚饭刚才吃过了,宋芬杀了一只鸡给她过生日,本来她的生日是三天前,为了等她周末回家,也为了等我,推后在今天。整个吃饭过程归慧都低着头,静静地夹菜,静静地把饭扒进嘴里,然后静静地咀嚼……一切都与同我独处时判若两人。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奇怪吗?我只是说想喝点酒而已。”她边说边从身上拿出一小瓶二锅头:“我曾经发誓十四岁生日要痛痛快快地醉一回。”她说着狡黠地看着我,一脸的顽皮和叛逆。

我躲开她的目光看向山顶,山顶离我们很远,仰视,所有的岩石就悬立起,有向我们倾砸之势。

“我现在突然不想喝了,我要去追太阳。”归慧扔下酒往山上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把自己显现在浮在山上的落日里。她还再继续往上跑。远了,她在山上显得是那么的小,孤单单的一个点,像是一阵风吹过,就能把她摸平在哪个地方。

我没能看到她有没有跑到山顶,我看到那一抹阳光从山顶淡出消失,世界就突然安静下。我找了个石头坐下,想着如果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与对面山上的恐龙化石相对。归慧喘着气跑回我身边:“我没有追到太阳,只追到黑暗。”我不敢自作聪明,与她谈论日月的复始。她立在夜幕就要拉下的土包上眺望,我只能猜测她可能在等待黑暗到来。

夜幕是在归慧的故事里降临的。山村的夜不是黑暗,一抹麻子女人脸上麻子般的星星把物状显现得模模糊糊,结合远处连着天空的群山,稀落的山村里稀落的灯光,一声声夜鸟单调的鸣叫,整个世界就进入一个更大的神秘。

模糊的夜色里归慧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班有个忧郁,得了自闭症的女同学,整天默默地踽踽独行,出教室门总是最后一个,打饭也排在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她就坐在课桌上发呆或者爬在课桌上睡觉。她长得很胖,行动显得迟缓,邋里邋遢,班上的学生都看不起她,不与她交往。她学习也不好,在班里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后来她与我同桌,她刚开始坐在我身边,我也感觉她怪怪的。我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成为朋友后我们在一起时她的话也不多。她会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听我说话,静静地陪着我看远方。有次她突然问我‘你最喜欢什么样的死法?我说找个安宁清静的地方静静地躺着,让灵魂从细胞上一点一点地剥离……她说跟她的想法有些相似,她不会等着自己老去,也不会让自己病死和天夭,她会选择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季节里,一个合适的时候走进人迹罕至的大山,找一块旁边流着溪水的草地,摘来自己喜欢的鲜花围成个人形,躺在人形里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花的枯萎凋零,然后感受着饥饿,等待着死亡一点一点走近……

我看到她手上的很多烙烫后留下的印迹,问她为什么?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课本上的一幅图,像地在躲避阳光、风和身边的事物。我又问了一遍,她站起来走开了,一会儿又走回来低着头问我‘有人爱你吗?我没有回答她。

‘你知道隐形人吗?我就是隐形人,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是隐形人。从我记事起到上初中前,我爸妈一直因为贫穷而打架,每次打架父亲都是失败者,父亲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冷漠,像冷血动物。他们吵打完后气并没有消散,有时还聚得更多,我因为是女孩,他们都会把气撒在我身上,有几次我爸把我拖到村后的水塘往水塘里按,说要把我淹死……有了弟弟后,我更成了家里的多余人,我爸到外地打工后,我妈在县城的工地和农村打零工。带弟弟和做饭的事全交给我,那时我只有七八岁。

因为小,我成了我妈眼中无用的废物,有时饭煮生了,有时菜煮咸,有时弟弟磕了碰了,我妈都打我。一开始我还躲,还觉得委屈,还哭,后来像是打麻木了一样,我不躲了,也不哭了,由着她。

我一直以为我不可能上学了,校长到家里找过我妈几次,她才十分不情愿地让我去上学。我经常不交作业,学习很差,同学们都看不起我,嘲笑我。我没有办法,我每天一放学我妈就安排一大堆活等着我。吃完饭收碗洗碗,帮弟弟洗脚洗脸,哄弟弟睡觉。有时候弟弟还没睡我就睡着了,有时候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直到我上小学六年级,我爸从遥远的城市打工回来,不再去遥远的城市打工,弟弟已经上二年级。但我已经形成了我自己的世界,喜欢独处,不喜欢群居,习惯了无影地存在……”

我问归慧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她?因为宋芬的性格我清楚,要强、急躁,读书又少。一个自命不凡又冲不出山村囚笼被土地捆住脚手的女人。一个要强的女人掉进与幻想差距太大的婚姻里。

我又问了一遍归慧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她?我知道我的无聊,一个别人能回答的问题连问两遍本身是很无聊的事。

一大阵沉默。沉默中我浸在我的粗俗和龌龊里,我知道我伤害了她,偏有只不知趣的鸟又在附近叫的那么凄婉,一声一声像是要把什么悲伤无限拉长。

“不是我,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回答不上她的问题,又一阵沉默。

“我怎么会是那个女孩,我有很多很多的伙伴,如果被父母打骂,如果生气了,我就跑到恐龙山背面的庄稼地里,或者地埂下的树影里,蜷着身子躺下,静下心,再静下心,自己就会慢慢地由一个黑洞陷入大地深处……就会回到一亿八千多万年前,回到恐龙的世界,我会变成一只高傲的小恐龙,昂首走在大群的恐龙之间……

我或者去恐龙化石馆,我们当地人都有免费卡。我会静静地站在化石馆看一具具串起来的骨架,看着一具紧挨着一具层叠起来的化石,看着看着它们就活了,有时活在一亿八千多万年前它们自己的世界,有时它们活在我们的世界……在恐龙群里,我都是一只高傲的小恐龙,被它们众星捧月地护着……”

3

我认识归慧是一种羞耻,或者说去宋芬家是一种羞耻。之前我回家时见过宋芬两次,一次是春节她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年,一次是清明节她背着鸡、腊肉回娘家上坟。她两次给我的印象都是一个学会了沉默的农妇,在人群里静悄悄地尾随着,见活就做,吃饭时总是让别人都吃上了自己才吃,吃完后她静静地坐在喝酒人后面,听喝酒的人天上地下地闲扯。喝酒的人走了,她又忙着收洗。

我去宋芬家是为了省下吃饭及住宿费用,有时还在归慧的带领下逃票。第一次来了之后,我就迷恋上了恐龙山,喜欢看几亿年的物证与现存的人对照。

宋芬家已经拥有一幢两层小楼,太阳能及农村家用电器基本齐备,我可以想象得到她这几年为了小楼和这些电器所付出的艰辛。宋芬的婆婆前年去世,可能是婆婆活着时宋芬对她不敬,宋芬一年要去给她上三次坟。我第一次去她家这天她正好去婆婆的坟地,我在电话里说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宋芬就急了,几乎吼着对我说:“我去给她奶奶供碗汤饭就回来,她爸在家呢……”后来我知道宋芬还不会用手机,我这次给她打电话是归慧接后递给她的。我从宋芬的语气里听出她对别人的渴望,渴望别人到她家走走……

有几个沾边不沾边的亲戚与我同去,下午我们打听着到宋芬家时,她丈夫已经杀了鸡煮在锅里。她丈夫紫红色的皮肤,除了凸了个肚子出来,身子上下粗细差别不大。头发不长,亦显得凌乱,穿身下地的衣服,挽着裤脚。他很沉默,见面后把我们领到屋里,就背了篮子下地去了。

归慧和宋芬一起走进院子,可能是路上走得急,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汗,汗水把宋芬的头发贴在她已经留下好几道皱纹的额头上。

看见她们我站起来迎了出去,“你到屋里坐。”宋芬边说边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地上,先我一步走进屋里“你们看看他淘不淘人?连水都不会倒点给你们,烟也不递,我这辈子真的是要被他淘死呢……”宋芬的“他”是指她丈夫。

我是来她家占便宜的,心虚,眼睛跟着她的身影忙碌了一阵,看向归慧。归慧一点也不起眼,稍矮略胖,短发扎在后脑,衣服不太合体,一双沾着泥巴的白球鞋,地道的山村少女样。第一次见面我没有看她的眼睛,这一直让我后悔,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能把人的外形和精神剥离开来。

归慧在屋里呆了一会,悄悄走了。我走到院里时看见她在下面房开着门的厨房里弯着腰往灶堂里生火。宋芬冲她嚷:“去找你弟弟去,这短命死的,跑哪去了,真的是要淘死我呢。”

归慧的弟弟归岩沉溺游戏,想方设法避开父母的往恐龙谷里溜,找他只用到恐龙谷的电子游戏厅。他在游戏厅里能耐非同一般,只要他手里有一个游戏币,他就能用这个币赢币玩一整天,这让宋芬夫妻伤透了神。打骂都没用,打疼了他就打电话报 110,他手机用得比父母好,懂的法律比父母多。

宋芬后悔当初到恐龙谷做绿化工,要不然就不会把归岩带进恐龙谷。宋芬把四五岁大的归岩带进恐龙谷找个地方一丢,就忙着去上班。一开始她上一会儿班就要去找归岩,后来不用找了,只要给他带上水和吃的,每天下班只用到恐龙谷里的游戏厅领人。

吃晚饭时我见到归岩,他右手背上一条长长的伤疤;额头上和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皱纹十分显眼,只要他聆听什么或者思考什么,眉头一皱,皱纹就深深地显现出来。宋芬一直添菜夹菜,归慧不说话,自顾低头吃饭,归岩不说话,边吃饭边皱起眉头思索和凝神谛听,她丈夫也不说话,宋芬边忙活边数落他们。和我同去的亲戚放肆地咀嚼着食物,吃饭的气氛还是闷闷的。

饭后我匆匆睡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睁着眼睛通过窗户看恐龙谷那排向上的灯光。思索着生命与生活,思索生与死这两个一个出现另一个就必然发生的事件。思索既然死亡必然在我身上发生,我的身体里为什么还总会有一股肮脏的东西?

4

第二天归慧陪我们去恐龙谷,同行的亲戚迷上了恐龙谷里的现代游乐器具及恐龙的现代模型。归慧和我直接去了恐龙化石馆,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让人惊叹,被串起的骨架显出恐龙巨大的身躯,未被串起的化石骨架一具挨着一具,一具叠压着一具在一个斜坡上构成生命临终的形式。看着它们,显现出的是一亿八千多万年前的那个世界: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多大的秘密使它们瞬间消失了,又挤压在一起?它们如同集体殉葬一样,把自己全部堆在一个地方。地貌在一亿八千多万里年经过了多少次变化?它们的骨骼被挤成小山,长满植被的泥土肯定不是它们的腐肉,什么样的腐肉变成泥土后能够经受一亿八千多万年?

这座山体的地貌肯定还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们永存或者消失,到时是谁来翻出它们的骨骼作证?一亿年八千万年后人类能留下什么?翻出骨骼作证的还是不是人类?上万年的人类历史,人类已经面目全非。我想起来归慧刚才的话“喂!我能爱你吗?”“你真俗。”

我肯定她已经读懂了时间,事物在时间里就是一刹那。谁敢肯定恐龙的世界之前还有其它生物的世界或者没有其它生物的世界?

归慧爬在化石馆的栏杆上,凝望着一具具紧挨着叠压在一起的化石骨骼出神。我觉得发掘者不光是个学者,还是个艺术家,他把化石群的剖面展现到最大,并且是立体地展现。

如果没有生理反应,归慧会不会这样一直凝望下去,直至自己腐烂溶化。

我推了她一下,她转过脸凄婉地看着我。我注视了她的眼睛,她眼睛里那种凄婉,迷茫,空洞就是她后来送给我的素描里少女的眼神。她这种凄婉是对人类或者是对生命的感伤?迷茫是对时间的迷茫,空洞是对存在的感受?这使我后来信她,她绝对不是她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但她身上晃动着那个女孩的影子,我怀疑过那个女孩的真实性。

“我们走吧!”

“嗯!”归慧乖顺地走在前面。走到山下,同来的亲戚们在门口等着急了,都围着进来接我们的宋芬叽叽喳喳。我不知道他们急什么?恐龙山上是迎来了落日的余辉。宋芬递给我一瓶水,一个面包:“先垫垫肚子吧,他们的吃了。”

归慧的呢?我没有问她,也许宋芬自己都没有。我接过水和面包,没有吃,没有喝,也没有递给归慧,省得引出一大堆话。

吃完晚饭,我主动帮着收洗,我动,同去的亲戚也坐不住,七脚八手地帮忙。归慧来挡我,不让我收洗,我不依,她就夺过我手里的碗。

夜不算太深,我约宋芬出去走走,与丈夫之外的男人走在夜色里宋芬可能是第一次,她踟蹰了半天。

5

走在村头的夜色里我们话就多了,从小一起成长了十多年的经历,有很多情感的共鸣点深深地烙在记忆里。记忆一打开,事就跳了出来,高兴与欢乐伴随其中。后来我们谈到了归慧。

“我害怕她,这个烂草狗。”我不喜欢她这样骂归慧,尽管她的原意里并没有带有骂的意思,只是带着一股情绪,只是为了突出事物。“她一天到晚都是冷冰冰的,沉默寡言,我觉得她就是一条蛇,让人看见她心里就一颤一颤的。她好也不说,坏也不说,小时候打她她还躲,还哭,还求饶。后来再打她,她就那样定定地站着,闭着眼睛,不哭也不躲,气得我越打越想打。不打了,她又一声不吭该做什么又去做什么。我看见她动作的艰难,我知道我的打的结果……夜里她会大声大声地说胡话,会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吓得我打开灯,叫她,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又睡了。我忐忑着掀起她的被子,她身上是些我打她时留下的伤痕,当时我直想哭,自己掐自己,真想把自己掐死算了……我捂住嘴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只是在眼睛里滚……这烂草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样?我每天都跟她胆战心惊地过着,特别害怕她去高处,她每次爬到屋顶上都站到边上,我真担心她跳下来……”

我想起归慧问我的问题:如果你的眼泪会说话,它代表什么?我是个悲悯的人,看见贫穷、饥饿、强权下的弱者、苦难里的生命我都会流泪。有几次是因为自己与亲人的世俗相去遥远,被他们在情感上间歇地抛弃,夜晚我枕着孤单的枕头回忆着过去长长地流过泪 ,那种眼泪有一种宣泄的快感。我回答归慧的是:如果我的眼泪会说话,它说出的是我的情感。

归慧并没有理会我的回答,像是自言自语“我打开眼睛的大门之后,它就自由了。”

自由与束缚是一对反义词,归慧的话让我深思自己,我确实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整天束缚在名利之中。我对归慧的自言自语抱着疑惑,无解读,只用一句话来替她描述:眼睛是泪水自由之门。

我回到了宋芬的叙述:归慧的眼睛里后来没有眼泪。但她的素描里有,大颗大颗地滚在脸上。

我和宋芬已经走到村后一个大坝塘尾部的槐树下,坝塘里的水不多,尾部全是菜地。看见坝塘,我想起归慧讲的那个故事,闭上眼睛能感觉到一个痛苦的男人在把一个小女孩往水塘里按,小女孩挣扎着向上伸着手,含糊不清地再喊什么……菜地在夜色里散发着菜的清香和黄昏时哪个农妇浇上的粪便味道。我在未被打湿的地埂上坐下,要是时光回到二十多年前,宋芬和我还是简单的我们,她早就挨着我坐下了。现在宋芬站在离我不远处,我想继续听她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她的叙述已经结束了,可能是她的表达能力有限或者思考着我是否在听,一个被生活的艰难打磨了近二十年的农妇,已经把自己包裹起来,顾虑重重。

“在归慧有了记忆后你抱过她吗?”

我问这个问题时微闭着眼睛,也没有直面她。我在夜色里感觉到她的迷茫和发愣,她像是在听一个怪异的问题。我转过脸睁开眼睛看着她,感谢山村的夜色,在模糊的光里我看见她双手抱在腹上,脚无意识地在原地动着。一声长叹之后:“你以为我像你们?一家子老老小小哪个不让我操心,家里,田地里,还要打工挣钱,睁眼闭眼都是干不完的活。不去打工又不行,你也看见了,我家原来就分得那一间老房子,要不是现在盖了点,你们来了都没地方让你们住。盖房子的钱,都是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归慧严重缺爱,忍住了,难道宋芬不缺爱?她跟丈夫长年两地分居,整个家庭的苦痛一个人担着,她性格里要强的缺陷与这些无关。

夜掩盖着光荣和龌龊,我也不知道我的行为是光荣或者龌龊,我站起来拉住宋芬的手,宋芬手缩了一下,身子颤抖了一下,挣扎了一下,后来放弃了挣扎,把手随由我攥着。她的手指和掌心都硬邦邦的,而且粗造。我抓住她的手又不知所措,只感受了一会儿她手掌的粗糙和坚硬。我放开她的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走,我们回去吧!有时间多跟归慧多交流交流,拉拉她。”

6

宋芬辞了绿化工的工作,在家里照顾归岩上学。经常来去,宋芬和我又把少年那份友谊拾了起来,人到中年,情感显得更加敦厚,宋芬有事没事都给我打电话,比如猪生了,庄稼种完了,村里谁家又跟谁家发生矛盾了。仿佛要把她这多年的孤独全部倒在我这里。电话是我教她用的,手把手地教,每次碰触她的手,她都会全身一个紧缩,然后红着脸向周围快速地偷窥一下。

归慧却在 QQ里和我沟通,她让我别把她与我 Q聊的事告诉她母亲,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秘密了,并且她的内心就是一个大得让我无法理解的秘密。瞎忙,我跟她 Q聊不多,却一直关注着她的 QQ空间。她的空间里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些黑暗,要自己穿越,有些孤独,要自己承受,不遍体鳞伤,怎会重生;我相信你早已忍不住拿起刀子与皮肤接触……喜欢上血的味道,血的鲜红,喜欢血沿着手臂往下淌的痒痒;有时候,哭泣不是屈服,后退不是认输;放手不是放弃,沉默,不是无话可说;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缓慢而艰难地朝目的地前进;我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干活,我就想这样一动不动,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请任何人都不要找我,那是我已经找到了地方,如果有一天谁听到我的死讯,谁会呆立一下,然后眼泪决堤;我不想等到慢慢变老那一天,然后拿着锤子给自己做棺材;是我没锁好自己的回忆,让回忆知道我伤痕累累,被遗忘其实是一种幸福……这些话形成了一层阴影,一直缠绕着我的生活。

归慧打电话告诉我她想去参加市师院附中美术班的招生考试我感到欣喜,竟放下了长辈的面孔嬉皮笑脸地在电话里和她逗乐,我高兴归慧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归慧告诉我是学校政教处的老师推荐她去的,一次同学把她的画拿去参加学校里举办的美术比赛,获得第一名。她却不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母亲,更不会告诉母亲到市里来回的车费,生活费一共得 400多元。我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脱口出来,这些费用我给你。

我没有急着把这件事告诉宋芬,我想找个什么机会。机会还没找到,宋芬打电话跟我说归慧这段时间显得更加沉默,经常呆呆出神。我想了想把归慧要去参加师院附中美术班招生考试的事告诉了她,并告诉她归慧的画画得挺好,有绘画方面的天赋。宋芬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瞎说八道?她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归慧画画,我怎么会知道归慧的画画得好呢?我无言以对。

周末我去了归慧家,吃晚饭时当着她俩的面把事说出来。归慧和宋芬都沉默地低着头,自顾往嘴里扒饭。归慧匆匆扒光碗里的饭放下碗筷走了。

宋芬瞄了瞄门外:“你瞧瞧她,你说她淘不淘?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想指责她几句,女儿有出息自己还不知道?我看了一下宋芬,她低头吃饭,脸色很平静,好像刚才的话不是她说的。等宋芬吃过饭,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幅归慧之前送我的素描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画顺手放在大腿上用肚子压着。压了一会儿才慢慢展开木木地看:“我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你还想怎么办?我觉得你应该陪她去考试吧,顺便陪她在市里转转,由她挑套她喜欢的衣服。”

“我没有去过市里,找不到她考试的地方。”

“提前两天去,就算问两天。”

“要不你帮我带她去吧?说真话,我有时真的不想再让她上什么学了,我有时候觉得真累,希望能有个人帮我一把。”

宋芬哭着打电话告诉我归慧丢了,她陪归慧考完试回到县城,下了车一转身就看不见归慧,满城市也找不到,回到家也不见。我让她报警,她说报了,警察脸上挂着莫明其妙的笑容让她慢慢等,她猜不出警察笑的后面藏着什么?好像归慧走丢了是现在孩子的通病。我后悔的情绪加重,为我的自私羞愧,想着我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价,心里产生了恐惧,假如归慧真的出什么意外,我将如何面对我未来的人生。虽然我让宋芬送归慧去参加考试的话说得堂而皇之;我有足够的理由:自己的孩子画画都在学校里获奖了,她竟然还不知道女儿在画画。归慧放学回到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我想让宋芬知道归慧画画的时间是那里来的。其实我也是在逃避,要不然我大可和她们一起去的,归慧是希望我陪她去的。我没有陪她去考试她可能会认为又一次被人在情感抛弃?我惊恐着满省城地寻找归慧。

我希望她来省城,我猜测着估计着她会来省城,她来省城,肯定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省城,她可能也就知道我跟她提过的我居住的这个地方。偌大的省城,我一个饭店一个饭店,一家工厂一家工厂地去寻问。我想起了有次在县城吃饭时碰到的那个到饭店里寻找女儿的苗族老汉,他猥琐地陪着笑,向饭店里所有人点着头……

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我越来越恐惧,难道不起眼的归慧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消失?

要不是归慧用手撩起遮住大半个脸的头发,露出她那蒙着油污的脸,脸上那双忧郁而又显得有些苍白空洞的女性眼睛,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脏衣服、坐在墙角的石头上,低头晒太阳的人会是个小姑娘。

冬天的下午五点多钟,太阳把事物的影子拉得与本身不协调。

马路边上的城中村,偶尔有人走动,放学后不想回家的学生用脚踢着石头。所有人的影子是孤单的,孤单得像一大张白纸上一个隐约的点。如果不是那个人想认真而且细心地要在这张白纸上找到什么,这个点就会无休止的停留在这张白纸上。

归慧站起身走到马路边,抬头看向辽远的天空。

她上班的修理厂在稍远处,刚才洗车弄湿了衣服,她借故买东西走进这个城中村,坐在村街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她觉得城市的阳光少得可怜。

我站在修理厂,看着她孤孤单单地走回来,看见我她一脸平静,仿佛我们就应该在这种地方这种场景下相遇。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吗?你的学业呢?”

归慧转身离开修理厂。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她在马路边一块稍微空旷的是方蹲下,年龄的差距让我没法跟她一起蹲下,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她用个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会儿,转过头来仰视,她的脸是一张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脸,也可能是她脸上的油污遮掩了她的表情:“我想证明一下自己,那五百元钱要还你的?”五百元钱是我给宋芬让她带归慧去考试的钱。我猜想这决不是她离家出走的理由,或者有一大堆理由却说不出来,找了这么一个。

“难道我在她眼里就不值五百元钱吗?难道我在你眼里就值五百元钱吗?”归慧也知道自己的话再往下说更软弱无力打住了。

我无语以对,弯下身子拉她:“走回家去。”

归慧倒没有做出什么反对,顺从地站起身跟在我后面。我跟她走成并排,伸手拉着她的手,她低头看着路和脚。

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个饭店,我怕她面对我的家人产生压力,让她在外面平静一下。饭店人不多,目前就我们和几个心不在焉的服务员。我要了两瓶啤酒,给她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我还没有放下手中的瓶子,她就端起自己的那一杯一口喝干了,我给她倒上,她又一口气喝干,我不再给她倒:“慢点喝,少喝点。”

归慧从我手里抢过瓶子,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把啤酒往肚里灌,我抢过瓶子用眼神责备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归慧两手叉着看了一阵饭店外,微撇了一下嘴,脸上挂起惨然的笑:“我醉过了,彻彻底底地醉过了,我去奶奶坟前,在那里睡了两个晚上,白天我就找个地方躲着,晚上我靠在奶奶坟上喝酒,我真希望奶奶能够看到我,真希望她能出来。小时候奶奶对我好,疼我,每次爸妈打我她都护着我,然后我妈就和她吵架,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用掉得不多的牙齿嚼东西喂我,我却没能看到奶奶的死亡。奶奶死时我不在,奶奶身体快不行那几天,我和弟弟被我妈送回外婆家了,我回来奶奶就没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就剩办过丧事人家的气息和一座坟。我一次一次想象奶奶是怎么消失的,想象着血色是怎样从她脸上一点一点褪尽,我去奶奶的坟前,去看奶奶,感受死亡,我不应该错过奶奶的死亡。”

整个饭店因为归慧的叙述而闷沉沉的。我想告诉归慧她妈妈让她避开奶奶的死亡是因为妈妈爱她,归慧一直沉默着。在我的等待和注视下,归慧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难道爱都要那么自私?难道对一个人的爱要剥夺这个人对别人及其他的爱吗?难道要让爱毁灭一个生物的世纪吗?”

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却想到了恐龙的世界及恐龙的灭亡。

我找到归慧前宋芬就哭着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收到归慧的录取通知书了。我打电话让她把通知书送到省城来,听说我找到归慧,她一阵抽搐和漫骂。

宋芬第一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来我家,她脸上的苍白和头上新长的白发没办法去掉。我带着她和归慧去了滇池,去了西山,车上尽量让她们俩坐一排,路上尽量让她们走近。

我在住地附近的电影院请归慧看电影,正好放《一九四二》。电影院里我听到归慧的哭泣声,我感觉到她的身子的颤动,我虽然没有看她的脸,我敢肯定有大颗大颗的泪滴在她脸上滚动,泪滴像她漫画上女孩的泪滴。

走出影院,城市的灯光把城市模糊起来,我没有去看归慧脸上是不是留有泪痕。走回我居住的小区,我们静静地在小区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归慧和宋芬走时我没有送她们去车站,只告诉她们坐几路车,想让她们多一些共同的经历。她们走后,我在茶几上的书下发现了五百块钱,不知道这钱是归慧留下的还是宋芬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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