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成圣贤之路及其诗歌风格转变
2015-09-29秦泗岩
○秦泗岩
王阳明成圣贤之路及其诗歌风格转变
○秦泗岩
王阳明11岁的时候问老师“何为第一等事?”老师说:“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疑惑地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①成圣贤成为王阳明的人生“第一等事”,也成为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和境界。儒家思想下,成圣贤意味着内圣外王的实现,“内圣”代表着个人的修身境界,“外王”则代表着对建功立业理想的追求。在成圣贤目标的指引下,王阳明经历了长期的探索,在人生起伏中不断思考成圣贤之路,最终建立完善了自己的心学理论,并且建立了卓越军功,完成了内圣外王,成为一代圣贤。而这样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王阳明曾经多向度探寻成圣贤之路,直到弘治十八年34岁时立志倡明圣学,提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开始寻找到成圣贤之路的入口,正德四年37岁时龙场悟道起开始建构心学体系,到正德十六年50岁时揭示“致良知”之教,标志着其心学体系的最后成熟。而作为其个人情感、思想表达媒介的诗歌创作伴随其成圣贤之路,也呈现出了不同风格的转变。需要说明的是,《王阳明全集》收录的诗歌从他31岁时以刑部主事告病归越开始,以此为起点可将其诗歌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从弘治十五年以刑部主事告病归越至弘治十八年立志倡明圣学,此为第一阶段(1502—1505),这一阶段是他心学建立之前的诗作,诗歌风格呈现空灵静寂而又踌躇昂扬的特色;第二阶段是从正德元年35岁下狱贬谪龙场到正德十五年49岁建立军功(1506—1520),这是他建构心学体系之时,其诗歌风格呈现出淡然洒脱而又高远精微的特色;第三阶段是正德十六年50岁之后南征思恩、田州时期(1521—1528),这是他以“致良知”完善总结自己学术的时期,诗歌风格呈现成熟精深而又沉郁老成的特色。我们以三个阶段为序,结合王阳明成圣贤之路的思想变迁过程以及人生经历、透过王阳明诗歌风格的转变,对其心路历程及生命个性做出解读。
一、“先立必为圣人之志”与空灵静寂、踌躇昂扬的诗歌风格
王阳明34岁时提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标志着他寻找到成圣贤之路的入口,而在此之前,王阳明经历了从醉心佛老中走出、重新决定出世并立志倡明圣学的思想变化。受这种变化的影响,其此期诗歌风格呈现出空灵静寂而又踌躇昂扬的特色。
成圣贤意味着某种超越了物质与功利目标的境界,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实现状态,为了寻找达到这种境界和状态的途径,王阳明是经历了一番探求和摸索的,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概括道:“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②这个概括点出了王阳明成圣贤之路的几个探索:
探索之一:对辞章之学的投入。王阳明弟子黄绾在《阳明先生行状》记载:“己未登进士,观政工部。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磷、徐祯卿,山东边贡诸公以才名争驰骋,学古文诗。”③此期正是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高举复古大旗,强调文学秦汉、诗推汉魏、近法盛唐,使得诗歌彻底从明初期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缺乏生机和活力的台阁之风走出的时期,王阳明此期能够与李梦阳等人多有唱和,可见王阳明的文学造诣之深。但很快,王阳明发觉“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并感慨“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④于是不再将精力放在辞章上。王阳明的弟子王畿曾经追叙过王阳明的这一思想变化:“弘正间,京师倡为辞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生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⑤从中可见王阳明当时已经领悟到辞章不足以满足自己成圣贤的人生目标。而恰因为王阳明不以词章为务,反倒使得他的诗避免了李梦阳等人以复古为目的进行诗歌创作而走入的唯古人格局是尊、形式大于内容的矫枉过正,而真正记录了他成圣贤之路上个人情感、思想的变化。
探索之二:对朱熹思想的研究。王阳明18岁的时候曾经去拜访明初著名理学家吴与弼的弟子娄谅,娄谅“圣人必可学而至”的说法给了王阳明巨大的鼓舞,而娄谅曾向王阳明提及“宋儒格物之学”,使得王阳明对朱熹学说产生兴趣。他不仅对朱熹思想下了一番功夫,更是按照其学说中一草一木皆含至理的思路去格庭前之竹,探索其中之理,结果坚持了七天因耗神过度而病倒。朱熹学说自南宋末年开始就成为官学,到了明代更是成为选拔人才的标准以及人们言行的准则,任何朱学以外的学说思想都被视为非正学。也因此王阳明格庭前之竹失败多年之后,当读到朱熹上宋光宗疏“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时,会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循以致精,于是又“遍读考亭之书”,继续研究朱熹思想。此番尝试却发觉“物理吾心终判为二”,不但没有找到成圣贤之路,反倒旧疾复发。这一探索埋下了王阳明反对朱熹心与理分开为二的种子,也促使他寻找新的方向。
探索之三:对佛老思想的关注。王阳明曾一度企慕道学,喜好道教的洞天福地,甚至在他自己的新婚之夜溜出洞房前往铁柱宫向道士问道直至破晓。而再次按照朱熹的方法求索却旧疾复发使得王阳明不由感叹还是圣贤有分,对成圣贤产生了信心的松动,此期恰好偶尔听到道士谈养生,于是开始有遗世入山的想法,并且真的在弘治十五年31岁时从刑部主事任上告假回到家乡余姚休养,静坐并行导引之术。如此选择的原因一方面是长期求索不得让王阳明产生了苦闷和彷徨,另一方面旧疾复发让王阳明对养生产生了兴趣。但是,成圣贤的内在需要促使王阳明在短暂的修道后即放弃了这一路径。让王阳明断绝修道的是他发现自己总能想起祖母岑氏和父亲龙山公,他感叹佛老“外人伦、遗物理”⑥、“离却事物”,更重要的是“不可治天下”⑦,由此“渐悟仙释之非”,并在第二年搬到西湖养病,重新思考出世。但是王阳明的一生中并不排斥佛老思想,他说:“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⑧关于佛老对王阳明的影响,肖萐父、李锦全在《中国哲学史》中曾说:“宋明一些比较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都经历过出入于佛老而后归之于儒的思想历程。他们通过对三教思想的扬弃……把出世的神学变成为入世的哲学。”⑨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王阳明面对无奈的现实与人生低谷,总会在佛道中找到平衡。
成圣贤之路探寻的过程中希望失望交织的复杂的内心体验、成圣目标的不想放弃与宋儒理论的堵塞不通、渴望遗世入山的吸引与平治天下理想的冲突,这些都让王阳明处于一种矛盾与焦虑之中。于是弘治十五年,31岁的王阳明从刑部主事任上告假回到家乡余姚休养,其全集收录的诗歌也从这一年开始。虽然年谱对这一年的记录是“渐悟仙释之非”,但是,暂时的归隐山林让他获得了一种心灵的平静。而且王阳明本就钟情山水,休养的两年时间里,他得以有时间悠游于山水之中,所以此期诗歌中山水诗占大部分,并且诗作中都透出佛老思想影响下的空灵静寂的意境,语言清丽脱俗,比如:
翠壁看无厌,山池坐益清。深林落轻叶,不道是秋声。⑩
苍峰抱层嶂,翠瀑绕双溪。下有幽人宅,萝深客到迷。⑪
岩下云万重,洞口桃千树。终岁无人来,惟许山僧在。⑫
读之颇有王维山水诗的风格,透着一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静逸明秀,具有一种空明境界和宁静之美,颇有禅宗意味。再比如《夜雨山翁家偶书》⑬:
山中秋夜静,月明松桧凉。沿溪步月色,溪影摇空仓。山翁隔水语,酒热呼我尝。褰衣涉溪去,笑引开竹房。谦言值暮夜,盘餐百无将。露华明橘柚,摘献冰盘香。洗盏对酬酢,浩歌入苍茫。醉拂岩石卧,言归遂相忘。
诗中前四句的景色描写瞬间将我们带入夜晚山中月光下漫步的闲适,仿佛听到溪流的声响,看到树影月影在溪水中的闪动,而后面的记叙则让我们感受到了一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酣畅对酌。最妙是句末的“言归遂相忘”,透着无挂无碍的澄明洒脱,从诗中可以感受到王阳明此期心境的放松与惬意。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成圣贤的目标催促王阳明重新出世,并且以倡明圣学为己任,针对当时士人钻营于科举与名利的状况提出了“先立必为圣人之志”的倡导。成圣贤不仅是王阳明对自己的要求,更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寻找改变当时的社会环境,而在思想上树立成圣贤的目标成为王阳明针对当时知行不一的道德危机开出的第一步药方。至此,王阳明多向度的成圣贤路径探索归于一个入口:立志。立志成为他一生倡导的为学根本,他认为,如果没有立志,就仿佛不种树根而只是去浇水灌溉一样徒劳,其结果只能是“劳苦无成矣”⑭。从醉心佛道中走出决定重新出世,并且寻找到立志这一入口,让王阳明此期心境又变得昂扬开朗起来。写于33岁主试山东时的《泰山高次王内翰司献韵》,在诗的结尾,王阳明展示了个人的境界追求:
古来登封,七十二主;后来相效,纷纷如雨;玉检金函无不为,只今埋没知何许?……宣尼曳杖,逍遥一去不复来,幽泉呜咽而含悲,群峦拱辑如相送。俯仰宇宙,千载相望,堕山乔岳,尚被其光,峻极配天,无敢颉颃。嗟予瞻眺门墙外,何能仿佛窥室堂?也来攀附摄遗迹,三千之下,不知亦许再拜占末行。⑮诗中表达了对孔圣门径登堂入室的愿望以及想成为圣贤的愿望,虽然其中也流露了一种找不到门径的困惑,但整体呈现一种昂扬踌躇之意。而34岁在京师改除兵部主事时的诗作《赠阳伯》则让我们看到王阳明完成了从醉心佛老到提出立志的思想转变:
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⑯
34岁前,王阳明思想上经历了一个从醉心佛老到立志倡明圣学的过程,寻找到了成圣贤之路的入口,立志也成为他终生提倡的为学方法,而其此期诗歌也随其思想过程呈现出空灵静寂而又踌躇昂扬的风格。
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与淡然洒脱、高远精微的诗歌风格
35岁下狱被贬龙场成为王阳明心学思想萌发的催化剂,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领悟标志着他建构心学体系的开始。从35岁到49岁,王阳明在成圣贤目标的指引下经历人生起伏,在亲身实践中向圣贤境界靠近,此期诗歌记录了其思想历程,风格呈现出一种淡然洒脱而又高远精微的特色。
王阳明既以成圣贤为人生第一等事,在坚持正义与面临生死之间他理所当然会选择前者,而这样的选择又成就了他的圣贤之路。正德丙寅年王阳明35岁时,因为当时宦官刘瑾专权,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谏言下狱,身为兵部主事的王阳明十分清楚当时宦官弄权的形势,也清楚一旦触犯刘瑾自己必定受到牵连,却依然不顾个人安危抗疏直谏,结果得罪了刘瑾被下狱,并被贬谪龙场。正德三年,王阳明在他37岁的时候到了龙场。龙场位于贵阳西北四十公里的万山丛中,交通闭塞,王阳明生活和处境都极为困难。初到龙场,侍从都病倒了,王阳明便亲自挑水、砍柴、做饭,并为他们吟诗唱曲解除烦忧。乐观的天性和成圣贤的精神信仰一直激励着他,“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敬一;久之,胸中洒洒……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⑰。这段记叙描述了王阳明悟道的过程,人生逆境反倒成就了王阳明的成圣贤之路。
成圣贤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实现状态,而此前多向度的探索之所以都无法深入,根本原因在于无法与人内在的心理感受相契合,即无法将心与理相契合统一,因此对朱熹学说的体验结果是“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龙场恶劣的人生境遇下,“圣人处此,更有何道”的追问让王阳明感受到了主观力量的重要和强大,而王阳明认为这种主观力量来自于圣人之道,亦即一直追寻的理。这样的体验让他发觉人其实不需要去外界寻找所谓的理,代表至道的理就在人的心中。《大学》的格物致知并非要去事事物物中格其道理,而只需向内用功,除去遮蔽本心的私欲即可让理发挥作用。如此发现让王阳明的心顿时明亮起来,也使他达到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他此期诗歌中充满着顺应天命的淡然和洒脱,比如“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⑱,“坐久尘虑息,淡然与道谋”⑲,“却惭幽竹节踰劲,始信寒梅骨自珍”⑳等。而写于狱中的《读易》更让我们看到逆境中王阳明的心态: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飘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㉑
从中可以看到,即便是囚居,王阳明也怕安饱虚度,于是研读《周易》,穷究大道,俯仰之间只见天地间充满浩浩正气。此时他担忧的不是个人安危与前程,呈现的不是失意与愤懑,而是所求无多,能像颜回那样,有箪瓢就足以自乐了。再比如:
毫厘何所辨?惟在公与私。公私何所辨?天动与人为。遗体岂不贵?践形乃无亏。愿君崇德性,问学刊支离。无为气所役,毋为物所疑;恬淡自无欲,精专绝交驰。博弈亦何事,好之甘若饴?吟咏有性情,丧志非所宜。非君爱忠告,斯语容见嗤;试问柴墟子,吾言亦何如?㉒
尽管从京师到贵州一路穷途未卜,刘瑾追杀不断,但王阳明诗中不见穷途末路般的自我哀怜,也不见屈原式的激愤,而是以苦作乐,顺天知命。
正德五年,刘瑾倒台,39岁的王阳明结束了贬谪生涯,先后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南京刑部主事、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等职,45岁的时候又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开始建立军功,这些使得王阳明开始有机会践行自己发明本心的心学主张,并在这些实践中不断深化自己的思想。做庐陵知县时,他亲身践行知行合一,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当时“狱牒盈庭”,王阳明就“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屈劝谕。民胥悔胜气嚣讼,至有涕泣而归者。由是囹圄日清”。所发告示也大部分都是“谆谆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荡僻”㉓。这样的实践让王阳明愈发感受到自己找到了圣学真谛,按此路径必能成就圣贤境界。而出征平浰头暴动前,王阳明所发的《告谕浰头巢贼》则更让我们看到王阳明认为“心”上工夫的重要:“而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尔等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更不追尔旧恶。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则亲率大军,围尔巢穴……兴言至此,不觉泪下!”㉔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武宗正德十四年的宁王朱宸濠叛乱则让王阳明更加感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愈发感到在心上下工夫的重要。
随着王阳明讲学宣传自己的思想,他的诗歌中也开始出现申明心学思想之作,比如:“千年绝学蒙尘土,何处澄江无月明?”㉕“至道不外得,一悟失群暗”㉖“悟后六经无一字,静馀孤月湛虚明”㉗等。而在建立军功的豪迈之余,他更在反思如何从根本上杜绝叛乱的发生,诗歌中也记录了他的思考,比如“莫倚谋攻为上策,还须内治是先声”㉘,“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㉙等。发现圣学真谛并切身践行使得他的内在心境变得沉稳,诗歌风格也呈现出高远精微的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军功给王阳明带来的是更多的阴谋陷害,包括跟随自己立下军功的将士也得不到公平的对待,这些都使得王阳明内心深处渴望归隐的愿望再次萌发出来,并体现在他的诗歌中。比如:“他年若访陶元亮,五柳新居在赤城”,“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㉚,“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煞武陵人”㉛,“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㉜。而此期王阳明的写景诗中又不断呈现当初醉心佛老时诗作中的空灵静寂之境,比如《火秀宫次一峰韵三首》其二㉝:
清溪曲曲转层林,始信桃源路未深。晚树烟霏山阁静,古松雷雨石坛阴。丹炉遗火飞残药,仙乐浮空寄绝音。莫道山人才一到,千年陈迹此重寻。
我们仿佛身临其境,看到眼前流向茂密树林间的弯曲清澈的溪流,看到笼罩在傍晚烟雨中的楼阁,看到那寂静安放的石坛和丹炉,体会到那种人已去物空存的寂然。艰难的处境下,王阳明对心学思想开始了进一步的沉思,领悟到的结果是“致良知”思想的提出。
从35岁龙场悟道领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开始建立心学理论,到49岁建立军功,同时承受诬陷和迫害,王阳明在人生逆境的体验中不断深化完善自己的心学思想,不断向圣贤境界靠拢,而其此期诗歌则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既有颜回箪食瓢饮的洒脱,亦有对自己心学理论的表述,更有内心活动的记录,在成圣贤精神信仰的指引下,呈现出淡然洒脱而又高远精微的风格。
三、“致良知”与成熟精深、沉郁老成的诗歌风格
正德十六年50岁之后是王阳明以“致良知”完善总结自己学术的时期,也是其成圣贤之路的升华和圆满阶段,诗歌风格呈现出成熟精深而又沉郁老成的特色。
征战过程中艰难的人生历练使得王阳明的心学思想日渐成熟,自“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叹后,王阳明在50岁的时候心学思想有了大突破,他将孟子的良知说与大学的致知说相结合,提出了致良知思想。孟子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之所以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㉞王阳明认为这“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的“是非之心”就是良知。除去私欲、恢复天理就是扩充自己这本然就有的良知的过程。在良知的指引下,人的行为自然会符合纲常伦理这天理的要求,做到从本心意念到外在言行的一致,做到知行合一,这样就达到了心即理的境界,就是恪守孔孟道德要求的圣人,而具体的实践工夫就是《大学》提出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王阳明说:“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得其理矣……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㉟至此,王阳明的心学思想有了完整的本体与工夫的统一,而他“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㊱的论断则使得成圣贤与致良知成为一个统一的过程,早岁的追求在人生的晚年得以实现。这实现的过程是王阳明在人生起伏中不断领悟实践的结果,王阳明写给弟子邹守益的信中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㊲良知是王阳明身处困境中历经实践得出的真知,是他处变不惊、坚持正途的法宝,也是破除人们“心中贼”的良药。
致良知思想的领悟让王阳明此期诗歌内涵更为精深,诗歌充满着浓厚的哲理色彩,比如《咏良知四首示诸生》㊳: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彦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在这几首诗中,王阳明强调良知就在每个人的心中,不必外求。人之所以心事重重,只因为下错了工夫,回归良知本体,也就找到了成圣之门。良知就是心中的定盘针,抛弃了自家的良知却从外头去寻找,这是颠倒错乱之见,就仿佛一个富人不知自己有财(良知)却去沿门乞讨一样。在王阳明此期诗歌中处处可见这样直白地宣扬自己心学思想的哲理诗,比如“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㊴、“万里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㊵、“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㊶、“良知却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㊷等。这些哲理诗,从遣词造句而言艺术性固然有待商榷,但从其内涵角度而言则是王阳明最有价值的诗歌作品,因为这些诗作中凝练着王阳明的心学思想。而其此期诗作,即便是抒情诗,抒发的也是一种成熟精深的心理境界与情感,比如《中秋》㊸: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其心学思想的完善,王阳明的内在心境也有了一个超然和升华。
嘉靖丁亥年王阳明56岁,再次被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广西思恩、田州,请辞未果,只好成行。成圣贤思想的完善使得王阳明尤其具有超越一己得失的普世情怀和仁者心境。对民生疾苦的关注使得他一路善加体察,提出数条符合少数民族地区安定的建议,以安抚宽恕的方式平定了这场动乱。王阳明在写给方献夫的信中道:“思、田之事已坏,欲以无事处之,要已不能;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之劳扰耳。此议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㊹思、田平定后,王阳明兴起从学之风,倡导设立书院,以教化改善民风。此时的王阳明已进入人生暮年,心学思想的成熟、身体的疾患、多次请求归省的不允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关注,使得他此期诗歌呈现出一种沉郁老成的风格。比如《復过钓台》㊺:
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復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48岁的时候曾经献俘经过钓台,如今又来却还是因为兵戈,同时还忍受着肺病足疮的困扰。诗中充满着一种感叹和怅惘之情,感叹时光的飞速,感叹人生的碌碌匆匆,感叹兵戈下百姓的疾苦。王阳明在此诗后面写道“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以之作为自己人生轨迹一个纪念。再比如《长生》㊻: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这首诗是王阳明对自己一生学术的总结:中岁之前曾沉迷于学道以求长生,到了中年才真正觉悟长生不需要道教的炉鼎丹药,只要参透人的良知乃万物之本体,便自然与宇宙之万古清虚通为一体,如此便可超越生死。
从50岁提出致良知到57岁离世,王阳明在“巅峰逆浪”中升华自己的心学思想,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内圣外王,完成了成圣贤之路。而其此期诗歌风格也转变为参透圣学的沉郁老成、成熟精深。
从11岁认定成圣贤为“第一等事”起,就决定了王阳明的毕生所求不是虚名与纵情享乐。成圣贤意味着某种超越了物质与功利目标的境界,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实现状态,在儒家思想下意味着内圣外王境界的实现,更意味着建立在道德修养基础上的超越了具体道德要求的某种道的追寻及其实现带来的高峰体验。可以说,王阳明的成圣贤之路就是建立完善心学理论之路。《王阳明全集》收录的诗歌从他31岁时的归越诗开始,到他57岁去世时结束,三个阶段的诗歌深刻反映了这一历程中的思想变迁过程,让我们得以体会到他的心路历程及生命个性。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哲学院)
①③④⑥⑦⑧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㉟㊱㊲㊳㊴㊵㊶㊷㊸㊹㊺㊻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6,1406,1351,121,1423,735,737,740,736,289,743,745,1354,767,772,789,747,753,1356,624,802,803,807,827,878,833,834,855,864,1294,289,1411,870,870,866, 867,871,873,1448,875,876页。
②⑤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1页,第253页。
⑨肖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M],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页。
㉞《孟子》[M],万丽华,蓝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