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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间爱情故事到才子佳人小说的传承与嬗变
——以吴中四才子“三笑故事”为例

2015-09-29王晓辉

文艺评论 2015年10期
关键词:才子佳人秋香文徵明

王晓辉

从民间爱情故事到才子佳人小说的传承与嬗变
——以吴中四才子“三笑故事”为例

王晓辉

民间爱情故事是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白蛇传》在我国民间可谓家喻户晓。这些原自民间的婚恋故事承载着底层百姓对美好爱情的最素朴的期待。及至明清,民间故事在文人才子的加工创造下,实现了由世俗到高雅的悄然嬗变,才子佳人喜结连理渐次成为中国民众最理想的婚姻蓝图。以“吴中四才子”为原型的“三笑故事”成为此一时期才子佳人爱情的典型代表。自从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传播开后,唐伯虎与秋香的“三笑姻缘”成为了人们街头巷尾最喜谈及的才子佳话。需要说明的是,“三笑”虽是秋香的三笑,但在后世的弹词、戏曲中,真正的“三笑故事”还应包括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徐祯卿)及十美图的故事。结构主义学者认为,同类叙事性文学作品,无论是从历时还是共时的角度看,其内在的语法结构是不变的,变化的只是情节、人物、环境等因素。同一种类的故事,尽管在细微处存在差异,但其基本结构是不变的。因此,不论是源自底层的民间故事还是出自文人雅士之手的才子故事,本质上所要表达的心理期许是一致的,反映的皆为广大民众的审美心理、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因而具有共同的审美特征。

一、理想的人格梦想的情事——“三笑故事”之才子佳人模式

“才子佳人”一词最早出现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至所叙述,则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风流缀其间,功名遇合为主,始或乖违,终多如意,故当时或亦称为‘佳话’”。①它作为一种小说题材代称,主要是用来概括古代文学中那些以文人士子和淑女佳丽的情恋故事为内容,具有较强的言情特性和较高理想标准的情爱作品。“三笑故事”虽然演绎了截然不同的五个故事,但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故事情节的安排上也具备了“才子佳人”模式。唐寅、文徵明、周文宾、张灵,无一不是才华横溢、俊俏风流、痴情执著、个性张扬;秋香、杜月芳、王月仙、崔素琼,无一不是系出名门②、貌美多情、冰雪聪明、善解人意,这一对对恋人的结局无一不是奉命成婚、皆大欢喜。盛志梅在《试论才子佳人小说的俗文学特质》中说:“作者们(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者)的兴趣恰好都集中在‘才子、佳人、小人’的三极结构,以及‘后花园、中状元、完花烛’的情节三步曲上。”③从这个层面上看,今天我们所探讨的“三笑故事”也或多或少地具备了这些特征。

1.“三笑故事”中的才子形象

(1)才华横溢,无所不能。才子理想人格的核心是“才华横溢”。在古代的一些普通的言情小说中,也有关于才子之“才”的描写,但大部分都是对“才”的略显夸张的直白描述。而“三笑故事”中对才子之“才”的描写则是侧面描写,是借他人之口的婉转表白。如《三笑姻缘》中,作者借秋香之口道出了对唐寅“才华”的赞赏:“如此说来,你果然是金阊夺冠之人了,想你夙负贯众之才,为何作此下贱之事?况你又是一榜解元,竟寄身相府,岂不是有损你解元的名声。”④这段文字虽充满责备之意,但“金阊夺冠、负贯众之才、一榜解元”又体现出对唐寅才华的羡慕与赞美,这种委婉的表扬颇耐人寻味。与此相类的赞扬之语在故事中比比皆是:如“这是鼎鼎大名的画师唐寅”,“文徵明在画坛、书坛立足,声名如雷贯耳”,“文解元诗画文章,无一不精”,“我喜欢周二少爷,因为他是才子”。这些借他人之口的侧面表达与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华词艳藻、泼墨成涛”的直言赞誉相比,更能给人以真实可信之感。

“三笑故事”中对才子之“才”的描绘,除了语言的侧面表述外,也有情节的侧面渲染,这类赞扬通常运用“顷刻”、“当即”、“片刻”等字眼,通过时间之短、篇章之美来体现才子们的文思泉涌、才华异常。如写唐寅之才,“展开纸墨,不假思索,顷刻写成两篇文章……师爷看后,但见文不加点,清秀流利,只念得几句,吓得面如土色,擦着汗珠”。⑤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写张灵“当即口占一首,众人一听,极口赞赏”,“半天工夫,便做了二三十首诗”⑥;写祝允明“不假思索,片刻工夫便写就两幅门联。”手头若缺少银两,便“挥洒几页扇面,叫祝童去市上变卖”;写周文宾的吟诗也是“不假思索便朗朗吟道”。这种用情节和语言对“才气”的侧面表述比堆砌辞藻的直言赞誉更具说服力。

(2)眉清日秀,俊俏风流。“三笑故事”中的才子,与传统小说侧重表现剽悍健壮、英雄豪气的男性之美不同,“三笑故事”侧重的是“才子”眉清目秀、俊俏风流的相貌之美。有时,“才子”的俊美程度甚至超过女人。如:华鸿山眼中的唐寅“貌俊秀”,夫人眼中的唐寅则“面貌不俗,举止文雅”,丫鬟眼中的唐寅乃是“漂亮人物”。无论是利用何种眼界来观赏,赞赏的重点都集中在“俊”、“秀”、“美”几个方面。再如月芳眼中的文徵明“生得眉清目秀”,看到文徵明,她不由得感叹道:“哪来这样俊美的书童。”周文宾之美更为夸张,其绰号为“周美人”,他装扮的“乡下姑娘”长得“也是少有的标致。”因为相貌俊美秀气,所以这些才子男扮女装就不会漏出破绽,从而就更容易进入心仪女子闺房,得成所愿。

不重男性阳刚之美,而重柔性之美,这明显地具有认同女性文化、尊重并崇尚女性的意味。这种社会审美心理,有着深厚的文化意识的积淀。如儒家的重“德”不重“力”,道家“尚柔”的文化基因,这些皆是促成“三笑故事”男性审美观发生改变的原因。从这一审美观的改变中,我们多少能够嗅到一些明后期社会文化思潮变革的气息。

(3)主动追求,痴情执著。才子们的面貌长相颇似女人,但他们在追求心中恋人时的表现,却相当有男子汉气概。《关雎》中“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含蓄追逐在“三笑故事”中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主人公对心仪对象的热烈追求和大胆示爱。如:张灵仅见素琼一面,便害了相思病,竟然“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便迫不及待地来见素琼,怎奈素琼早已经离开,从此他就“丢不开,撇不下”,决心“非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在追求心爱之人的猛烈程度上,唐寅丝毫也不逊色。为了接近正在拜佛的秋香,唐寅“悄悄地把蒲团左移,有意无意压住她的一角罗裙”。在遭到秋香和冬香的奚落后,他也毫不气馁。唐寅被秋香泼了一身脏水,而他因痴看秋香竟无察觉,还连说:“奇怪,好好的星月满天,怎么降下雨来”。看到秋香进入相府后,他竟然也“如痴如醉,竟像着了魔似的,直闯相府”。唐寅不顾言语辱骂,依然如痴如醉地对梦中人穷追不舍,这种痴情之举着实令人感动。历史上的文徵明一生举止严谨,不近女色,但“三笑故事”中的文徵明,在追求爱情上却异常大胆、主动。初见月芳时他竟“怔怔的出神,不发一语”。见月芳小姐不肯答应自己的求婚,他便说到:“小姐,我给你跪下,你就允了吧。”见她仍然犹疑不定,文徵明竟不顾男性尊严,说道:“小姐,再不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周文宾对月仙小姐也是用情颇深。初见月芳便“看得出了神”。为了觅得佳人,“原曾央媒三次求亲,未获应允,却毫不气馁。”

(4)率性而为,张扬个性。“诗有别才,非关书也”⑦,与学相比,才是更可贵的东西。才气,先天所在,学识可攀,而才气不可攀。因为有“才”,便会常受赞誉;因为常受赞誉,便会负“才”自“傲”;因为性“傲”,便会无视羁绊,常行任性而为之事。“三笑故事”的开头,张灵便是以怪诞不羁、放浪形骸的“狂者”形象出场的。只见他扮作“叫化郎,手抄饭篮和打狗棍,一路走,一路唱,引来许多孩童观看”。见到唐寅等人后,他依然不肯露出真面目,向众人乞求道:“老爷,行行好,赏口酒吧。”放下才子身价,扮作乞丐,乞酒讨赏,此种行为实可称为“不羁”。与张灵相比,唐寅等人的怪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得秋香,唐寅扮为“家奴”;为得月芳,文徵明扮为“书童”;为得月仙,周文宾扮作“乡下姑娘”。种种怪行,实属荒诞,或许正是因为唐寅等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敢想常人所不敢想,他们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才子”,才能成为人所共识的“才子”。

2.“三笑故事”中的佳人形象

张潮《幽梦影》中论美人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诗词为心”。“三笑故事”中的秋香、崔素琼、杜月芳、王月仙四位佳丽均符合这一标准。其容貌有仙子的肌肤、洛神的双眸;其才学有谢道韫的敏捷、李清照的清新,纯真洁净而不造作,简直是自然美、才能美的完美统一。

(1)出身名门,身份高贵。“三笑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皆系出名门,出身高贵。杜月芳“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曾为太史,放过两任学道,人称杜翰林”。王月仙为兵部尚书王老太爷之掌上明珠。崔素琼之父崔文博,原是海虞教谕,德高望重,名闻海内。秋香虽为丫鬟,但因为“很合老夫人意”,早已过继给夫人,成为太师义女。这些高贵的身份使我们不仅要感叹,世间绝代女子多若繁星,冰雪聪明之奇女子也不在少数,但身份高贵且聪明绝代者则寥若晨星,而“三笑故事”中的众佳丽则皆在“寥若晨星”之列。在人们看来,或许只有这样气度非凡、温柔善良的女子才可与唐寅等才子们相匹配。

(2)倾国倾城,貌美多情。“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是佳人的评价标准。美是古代小说里佳人的共性,小家碧玉温丽安静,北方佳人风采明艳,侠女侠肝义胆,神女温柔体贴。然而,“三笑故事”中长在深闺的小姐们则是集天地之灵气,汇文才之精华,见之忘俗、观之可亲的高贵女子。如使唐寅如痴如醉的秋香即丰姿楚楚,有“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让张灵相思不尽、彻夜难眠的崔素琼则有着“芙蓉般的脸儿,柳叶眉,杏子眼,宛如仙女一般。”杜月芳也美得“如画里的仙女”。这些佳人无一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总的说来,她们基本完美无瑕,即“美则无一不美。”

明中期以后“重欲轻礼”的心学大潮的兴起,如巨浪般卷走了禁锢人们头脑的不可动摇之“礼”,作为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一直处于文学边缘的俗文学自然极大地受惠于这一活泼而丰富的文化氛围。所以在“三笑故事”中,这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个个异常多情,她们往往只是看到或者听到才子的一些诗词,便动起心来,甚至决意以身相许。如王月仙尚待字闺中,就敢写下思春之语:“竹并桃花,君子也恋红袖女。”将桃竹并列,意喻男女相爱。仅是听说了周文宾的名声,王月仙便有意于他,甚至睡梦中连声惊呼:“周二公子……”。在与张灵有一面之缘后,崔素琼便日日相思,“夜深人静时,她常对着《张灵行乞图》发呆。在面对文徵明的求婚时,杜月芳的举动也颇为主动大胆,她“探手入怀,从锦绦上解下一颗黄金小印,作为定情信物,交付文郎”。作者如此描写这些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并不是为了显示大户人家的“失德”,而是为了表达一种艳羡,一种欣慕,反过来也正好能够证明人们内心中对这些才子的热爱、理解、欣赏和尊重。

(3)钟灵毓秀,才华出众。除动人的美貌之外,佳人们还有出众的才华。“三笑故事”中的女性皆具超凡绝伦的诗赋才华。如杜月芳“自幼从师沈石田,学得一手好丹青。”众人为给沈石田画师祝寿,月芳乃女儿身,却能像男儿一样在寿堂上一展风采,亲手描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为老师庆寿。对月芳的画技,文徵明由衷敬佩,甚至为不能亲睹月芳“手拈彩管、拂弄花笺”而感到懊悔。月仙小姐的诗才也是无人可敌,她与大才子周文宾联诗填词直到深夜。文宾对她的才华“也极为满意,尤觉内中一首《颠倒虞美人》,最见工夫。”崔素琼也是自幼“喜爱文章书画,收藏了许多名人墨宝”。由此可见,“三笑故事”中的佳人,不仅具备倾国倾城的美貌,更拥有美好的才华与贤淑的性情。

论出身,自是高不可攀;论相貌,也是倾国倾城;论文才,亦是禀赋天成。“三笑故事”中佳人形象的塑造,是我国古代小说对传统女性形象的一种超越。它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女子无才就是德”的传统,使“才貌双绝”的女才子成为小说人物画廊的独特景观。

二、纯洁的情感心灵的补偿——“三笑故事”之创作心态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爱情誓言,更应该是一种经受了时间和困难考验的见证。在我国古代礼教大于人情的年代里,才子佳人们要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简直是困难重重。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父母的阻碍,还有整个社会的干涉。因此,“三笑故事”中的爱情追求就显示出进步的一面。更为可贵的是,故事中主人公理想的配偶不仅要在相貌上与之相配,更要在心灵上与之具有心有灵犀的和谐。这是对中国古典艳情小说纯粹描写肉欲的一种本质的超越。所以,“三笑故事”中的爱情“不是中国古代桑间濮上之风的简单回归,而是人类婚姻认识的一次螺旋形上升”。

1.相知相慕的情感

与其他小说中世俗的爱情观不同,“三笑故事”中的爱情观是纯洁而高雅的。才子佳人们以诗赋为媒介,传情表意,互诉衷肠。诗赋不仅成为他们相知相恋的纽带,更成为了他们相爱相守的见证。在爱情的天平上,他们的爱情是平等而稳定的。因为,在天平的两端,一端承载着仰慕与欣赏;一端承载着尊重与肯定。在佳人的心目中,才子们的相貌、才华、气度都是无人可及的。佳人对才子的情感,除了爱的成分,更多的是仰慕与欣赏:

小凤(丫鬟)过来,把刚才张灵救小姐之事向崔老先生禀明。崔文博一听,哈哈大笑道:“孩儿,他正是你敬慕的吴中才子张灵,张梦晋。”素琼惊喜异常,向张灵瞥了一眼,即去张罗茶酒。

张灵英雄救美却分文不受的义举博得了素琼的好感,在得知救命恩人即是素来敬慕的张才子时,素琼在惊喜中瞥了张灵一眼。这一瞥,包含感激,包含着欣喜,更包含着对眼前人的敬佩与崇拜。

雪芳道:“妹妹,你见过文解元吗?他的面貌可与他的才学相称?”月芳道:“我还未见过他……听王相国说,他品貌俱优,是个难得的人才。”

杜翰林收到的寿礼,都经月芳小姐过目。月芳见了文徵明的书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虽然未曾见面,才子文徵明早已凭借其卓绝的画技抓住了月芳小姐的芳心。“爱不释手”,表现的不仅仅是月芳对画作的喜爱,更多的应该是对书画创作者——文徵明的敬慕与爱怜。这或许就是我们一直所说的爱屋及乌吧!

佳人慕才子,才子自然也爱佳人。只不过,这种“爱”里包含的已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才子对佳人的仰慕之情的感激和回馈。“士为知己者死”,当风度翩翩的才子遭遇倾国倾城的佳人,死亦已显得不再重要,更重要的当属彼此间因相知、相慕而萌生的“非他不可”的炽热情感:

张灵听说有女郎爱他的诗,便有红粉知己之感,忘了自己竟是乞儿。

崔文博告诉张灵,素琼喜爱文章书画,收藏了许多名人墨宝,有唐伯虎、仇十洲的仕女,祝枝山的七分贴等。她很喜爱张灵的梅花,还想求教于他。张灵当即应允赠她梅花图。

一向傲诞落拓的才子张灵,受惯了世人的冷眼与误解。此处忽得一红粉佳人相识、敬慕,这种认可让他怎能不心存感激,倾心相待。

月仙小姐,文宾恋慕已久,原曾央媒三次求亲,未获应允。如今居然有幸亲登绣阁当面吐露心曲,当文宾对小姐的才调也极为满意,尤觉得内中一首《颠倒虞美人》,最见工夫。那是一种回文体,顺读是《虞美人》词的上阙,倒读便成词的下阙。文宾对月仙小姐倾慕已久。这种倾慕,在未曾见面之前,相貌的吸引或许占有相当比重;但当目睹月仙才华之后,这种外表的倾慕迅速地转变为发自内心的叹服。而靠内在之美维系的情感,时间愈久,情感愈浓。

“在性爱中,肉欲方面的享受毕竟有时而穷,而精神方面的享受空间则是无限的。”⑧“三笑故事”中的才子佳人之恋,讲求的是思想上的心心相印,精神上的心有灵犀。他们才貌相当,情投意合,相互满足了彼此内心渴望得到认可的需求。这种通过高雅的方式达到心灵契合的爱情,既具有高雅的情趣又具有浪漫色彩。正如柳永所赞,“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2.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三笑故事”在思想倾向上具有强烈的男女平等意识。故事中的女性有自己独立的情感视角和审美标准,她们的美丽外貌和不凡才情,不再是为了单方面迎合男性而具备的资本,而是为了满足自身生活志趣的需要。她们才华横溢、柔情似水,又自尊自爱、见识非凡。对倾慕之人,她们爱的炽热;对厌恶之人,他们恨的冷酷。与女性的独立自尊相对应,故事中风流俊美的才子对女性的爱慕之情,也超越了单纯的肉体和容貌的关照,转而重视一种以文才相契和精神相通为基础的平等的男女之爱。他们关心爱护女性,更欣赏尊重女性。这种进步的女性意识和爱情观与“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相比尤显难能可贵。

男扮女装的周文宾被王老虎抢去后,当晚与王月仙吟诗作画,直到深夜。月仙见天色已晚,便邀“文宾”同榻而卧:

她(丫鬟)替小姐(月仙)卸了装,服侍小姐睡下后,放下罗帐退出房去。文宾在绣娘榻上木然坐着,心中如乱麻一团。

看到心爱之人躺在面前,尽管心中已“乱麻一团”,但周文宾仍选择“木然而坐”,以示对月仙小姐的尊重,而不是身体上的侵犯。

徵明道:“小姐允许之后,小生依旧央托枝山先生做媒,枝山做过大小七十二媒,无一不成。他说只要小姐面允终身,他便上门撮合。小姐,我给你跪下,你就允了吧。”

徵明见她不语,急道:“小姐,再不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月芳没法了,只好说道:“文郎,我允许你了。”徵明听得这亲热的称呼,心中大喜,从怀里取出一件信物与小姐。

在“夫为妻纲”的男权社会,在“上跪君王、下跪父母”的理学时代,文徵明为求所爱,甘愿为此下跪,并长跪不起。这是怎样的一种恋爱精神?这一跪,既是他爱的炽热的见证;也是其爱的无私的宣言:在爱情的天平上,男女平等!

为了求娶所爱之人,文徵明不惜下跪,此举着实令人感动。唐寅的做法更是出格,为了接近秋香,他自降身份,主动到华府为奴。可是,令唐寅伤心的是,当秋香知道唐寅的真实身份后并没有为此感动,反而将他羞辱了一番:

“如此说来,你果然是金阊独冠之人了”。秋香接着话锋一转,严词责问:“想你夙负贯众之才,为何作此下贱之事?况你又是一榜解元,竟寄身相府,甘心做牡丹花下客,岂不是有损你解元的名声?”

唐寅纯洁的追求爱情的行为,在秋香的眼里竟成了“下贱”之事。面对秋香的误解和斥责,唐寅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姐姐说偏了,小生实是为不负你三笑之情,这才卖身入府。入府后朝思暮想,忘餐废寝,总求一会,倾吐相思之情。今日有幸相会,还求姐姐垂恋,得谐鱼水,小生决不忘情。

此段文字既是唐寅的爱情独白,也是天下痴情才子的爱情宣言。文字虽短,却铿锵有力,字字珠玑,每每读来总为之动容。卖身相府,为的是不负你“三笑之情”;自愿为奴,为的是“求得一会”;甘心下贱,为的是“倾吐相思”。如此真挚素朴的爱情承诺,却没能打动秋香。在秋香的眼中,眼前的唐寅不过是个玩世不恭的“牡丹花下客”,而这种感情并不是她想要的。试想,秋香亦不过是华府丫鬟,在天崩地裂的爱情宣言前,却依然能保持冷静而没有轻易地以身相许,这种自尊自爱、自贵自立的爱情态度着实令人叹服。

诸如此类的例子在“三笑故事”中还有很多,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点:一.女性自身的自尊自爱。二.男性对女性自主意识的充分尊重。如此进步的女性观和爱情观,是与当时的伦理环境及世风观念息息相关的。

明朝中晚期,随着城市的繁荣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新兴的市民阶层开始崛起。在意识形态领域,长期居于绝对权威地位的“程朱”理学也出现了某些松动。阳明心学、泰州学派和以李贽为代表的颇具近代色彩的启蒙思潮兴起,影响波及全国。王阳明倡导的“心学”大胆地肯定了民间愚夫愚妇的“良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进一步把儒家伦理观念通俗化,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肯定人的物质欲望;李贽则把晚明启蒙思想推向高峰,形成了一股文艺复兴式的人文主义思潮。与经济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变动相适应,在文学创作中人们开始以情抗理,强调情感的独立和张扬。于是,进步的女性意识和平等的男女爱情观也就应时而生了。

“三笑故事”爱情描写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以细腻的笔触抒写了才子佳人之间含蓄而热烈的思念、缠绵而悱恻的情感、诚挚而坚贞的信念,以及为获得爱情果实而付出的艰苦而长久的努力。他们追求的是在理想、性格、才情上一致的、平等的,可以偕老的生活伴侣,因而他们的结合不是违背社会道德规范的一时苟合,而是建立在相知相爱、惺惺相惜基础上的天长地久的结合。这就是“三笑故事”给予后世人们的最可贵的爱情启迪。

3.落魄情怀的补偿

史震林在《西青散记》言:“人生需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文章不遇知音,为之一哭;沦落未遇佳人,亦为之一哭。这种说法表明,在才子的生命中,功名地位的实现与美满爱情的获得是同等重要的两种需求,二者缺一不可。

“三笑故事”虽来自民间,但并非都是下层劳动者的集体无意识创作,亦明显地掺入了文人的笔墨。如明代文人黄周星创作的《补张灵崔莹合传》,实属《十美图》故事的进一步演绎。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是“三笑姻缘”故事从缘起到发展成型的重要转捩点,秋香之“笑”从先前的“一笑”发展为“三笑”,故事的大体框架基本定型。明崇祯年间,孟称舜主编《花前一笑》杂剧,亦是对“三笑姻缘”故事的进一步改编和延续。由此可见,我们今天见到的精彩的“三笑故事”,既包含着古代中国老百姓集体的力量与智慧,也浸润着古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汗水和心血。这些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失意文人,与那些在科举仕途上飞黄腾达的士大夫一样,也曾有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立志,也曾有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但冷酷的现实却粉碎了他们的功名念、佳人梦。对他们而言,功名佳人的梦想在现实社会中已变得遥不可及,那么,实现梦想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借助于笔墨到虚幻的世界中寻找了。

为获得精神上的补偿和满足,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的失意文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文学创作,用他们的生花妙笔杜撰出一个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美好梦境来。在这些梦境里,四才子个个科举高中,声名远播;个个家世显赫,吃穿不愁;个个风流貌美,得红颜青睐。而在现实世界中,四才子却只有徐祯卿一人中进士,其他三人皆科举不顺;只有文徵明一人生活富足,其他三人皆潦倒困顿;只有唐寅一人曾三娶,其他三人皆恪守传统婚姻观。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反差如此之大,恰好表明了这种补偿心理。这种补偿既是下层文人给予现实世界中命运多舛的四才子的补偿,也是下层文人给予自身的补偿。

功名地位获得了补偿,但婚姻爱情尚有缺陷,于是秋香、杜月芳、崔素琼、王月仙等佳人形象便应运而生。这些佳人实际上是失意孤独的文人们美好的心灵幻影,温暖着他们怅然落寞的心田,慰藉着他们孤苦无依的灵魂。通过佳人形象的塑造,失意文人们给自己建构了一个精神家园。在这里,读书人不论如何落魄潦倒,如何贫穷窘困,都有美丽多情的大家闺秀慧眼识英才,以身相许,祸福与共。

说到底,“三笑故事”中“才子必高中,佳人无不美”的这种创作倾向,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人生价值取向,一是胸怀天下积极取仕的态度,将至高的社会理想与至美的人生追求融为一体,这无疑是一种最具光彩的人生。但现实的无情常常与他们的参政欲望和社会责任感形成尖锐矛盾,不得已他们也就有了另一种选择:返回自身,让自我的非凡才情与充满浪漫情调的恋情融汇在一起。虽然他们常常还会在作品中时隐时显地表现出那种因怀才不遇而落拓不羁的精神痛苦,但是他们却用牺牲仕途,成功地换来了另一种不期而至的美满:生命的自由和爱情的幸福。对于广大文人才子来说,这一选择依然是充满魅力的,依然是符合儒家传统道德准则的。

另外,“三笑故事”中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即“大团圆”的结局模式。在“三笑故事”的结尾,经历一番挫折的才子佳人皆能终成眷属,众美事一。在这些令人满意舒畅的结局中,亦包含着我国国人渴望完美、厌恶残缺的简单而普遍的补偿心理。

蔡元培在1916年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盖我国人之思想,事事必求具圆满。”王国维对此作了精辟的剖析:“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以挟乐天之精神故,故往往……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⑨大团圆结局往往寄托着人们对正义的渴望、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三笑故事”中的结局也是如此。正因为“圆满”来之不易,所以才在幻想中渴望。而这也恰好说明了身心两方面受到重荷的中国百姓,对于圆满结局的偏好和期待。这种偏好和期待甚至可以说跨越了时空,从明代的小说、戏曲到清代的评话、弹词,直至现今的电影。在这些素朴的故事里,人们的喜好是如此的鲜明,他们愿意把自己理想的人格,梦想的情事,统统集合于“才子佳人”的身上。为他们的风采欢呼,为他们的悲伤落泪,也为他们的婚姻祝福。而这样的创作目的是,在人们劳作的间隙,有一些美丽可爱可笑的爱情故事在唇边和大地上飞翔,而且这些故事正成了人们的快乐之源。

【作者单位:哈尔滨理工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150080)】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

②秋香虽为华府丫头,却深得华老夫人喜爱,将其收为义女。见庄宏安等编《三笑姻缘》,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40页。

③盛志梅《试论才子佳人小说的俗文学特质》,《中文自学指导》,2006第5期。

④庄宏安等《三笑姻缘》,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所引“三笑故事”原文皆出此本。

⑤⑥庄宏安等《三笑姻缘》,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25、7页。

⑦陈书良《唐伯虎传》,陕西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⑧江晓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9页。

⑨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6-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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