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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北方实学思想对文学思想的渗透与主导

2015-09-29陈博涵

文艺评论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文章

陈博涵

元初北方实学思想对文学思想的渗透与主导

陈博涵

实学思想的兴起与蒙元初期姚枢、许衡等人传播程朱理学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们的经世致用之学对当时旧金士人的辞胜之习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在朝廷内部也因此产生了主张义理与重视辞章的两个群体。日本学者安部健夫将其划分为文章派的华士与德行派的正士,他指出,文章派的特征是重浮华与喜宴游,他们是华美杂剧的爱好者;德行派以许衡为代表,其特征是具有渊博的学识,致力于人格的陶冶。①实际上,德行派更为突出的特点在于经世致用,他们与文章派对待科举的态度亦在于经史与词赋的争辩。例如侍讲学士徒单公履属于文章派的一员,至元八年,他上书忽必烈奏行贡举,以世祖重教而轻禅,而论科举类教,道学类禅。世祖大怒,随后诏姚枢、许衡等人组织了一次廷辩,以德行为尚的董文忠在论辩中极力批评了金末科举的诸种弊端,他说:“陛下每言:士不治经讲孔孟之道而为诗赋,何关修身,何益治国!由是海内之士,稍知从事实学。臣今所诵,皆孔孟之言,焉知所谓道学!而俗儒守亡国余习,欲行其说,故以是上惑圣听,恐非陛下教人修身治国之意也。”②在反思金朝衰亡的原因上,不少士人都意识到科举所选人才的无用,金朝取士以词赋为重,对士风产生的直接影响就是重辞章而轻经史。在德行之士看来,辞章的虚华远不及经史之学对于国家长治久安显得更为重要,董文忠所说的“实学”就是以经史为基础的致用之学,它体现了元人对治世之道的反思。

如果按照德行派的主张,他们对待科举的态度是非常消极的,在科举不行的情况下,元初吏道杂而多端的现状又很难通过经史之学来改变颓敝的士风。至元大德间的士人通过各种途径挽救士风的同时,也在试图容纳辞章之学。元贞大德之际,王恽上书成宗皇帝议论贡举之法,一方面强调经史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在积极推动科举的实施。他说:“愚谓为今之计,宜先选教官,定以明经史为所习科目,以州郡大小限其生徒,拣俊秀无玷污者充员数,以生徒员数限岁贡人数,期以岁月,使尽修习之道。然后州郡官察行考学,极其精当,贡于礼部,经试经义作一场,史试议论作一场,廷试策兼用经史,断以己意,以明时务。如是则士无不通之经、不习之史,进退用舍,一出于学,既复古道,且革累世虚文妄举之弊,必收实学适用之效,岂不伟哉!外据诗赋,立科既久,习之者众,亦不宜骤停,经史实学既盛,彼自绌矣。”③这是王恽以经史考试净化进阶环境,发挥实学之用的政治策略。可以看出,其主张是不排斥诗赋的,他对辞章的接受既考虑到顺利恢复科举的需要,同时也与其对有用之学的强调有关。何谓“有用”?他说:“穷经洞理,粹我言议,俾明夫大学之道者,此有用之学也。如分章摘句,泥远古而不通今,攻治异端,昧天理而畔于道,是皆无益之学也。”④有用之学体现在文学上就是“自得有用”的文章观。这种观念反映出元人对“文”的理解并不局限于纯粹的辞章写作,而在修身饰道层面上挖掘了文章的潜在价值。

一、“自得有用”的文章观

“自得有用”的文章观首先建立在传统的“文”的视野之下,注重内在的德性修养。“文”的观念体现了儒家的治世思想,由天地之文,而化成人文,因此它在自然秩序与人文制度两个方面对人的价值观产生影响。⑤在文章观念上,“文”也就包括了修身饰道的重要内涵。王恽指出:“士君子之学,文章德业,名为两涂,其实一致,有以事业而垂世,有以文章而名家者。……如仕宦利达,复擅文雅,以事业盛而揜其所谓文者,从其重焉可也。若文彩絺紩,竟不得以片善及物者,其或曰:‘若何克为一文士而已?’此真为妄人,尚何知两涂一致之理者哉?”⑥将文章德业视为一途,是延续了宋人文道关系的诸多学说,但从渊源上看,则是对“文”观念的重新审视,即以恢复古道来革除虚文,倡导实用。胡祗遹在论述“文”的观念时,曾批评过那些拘于章句、精于措辞的儒士,对何谓“文”作了较为清晰的解释,他说:

诚笃乎中心,形于威仪,则严恭寅畏。严恭寅畏,则语言揖让、登降进退起居,莫不有自然之节次,轻重疾徐、贵贱长幼先后之次叙,是之谓文。周视夏、殷,文、武君乎上,周、召臣乎下,内则宗庙朝廷、百司庶府,外则方伯连帅、乡邑闾里,朝觐会同,冠昏丧祭,忠敬实乎心,文华郁乎体。方之夏、殷,灿然具备,天理昭著,人伦焕明。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义,长幼序,朋友信。本既立矣,贵则玉帛贽答,贱则榛栗赠遗,宾主之间,莫不成文。此吾夫子美周之文也。⑦

胡祗遹对“文”的理解是对孔子“斯文”的阐释。“文”在这里不主要指辞章层面上的“文”,还体现出言与行的价值意义。所谓“忠敬实乎心,文华郁乎体”,是由内而外的一种表现,外在的行为举止就是“文”,它关联着内心的真诚与忠敬。心中对礼乐持有敬畏,那么言行必由内而外,得体成文。因此,强化内在心性的感知,以领悟“道”乃是“性”之所自有,则更利于达到“文华郁乎体”的境界,这一层工夫即是“自得”。胡祗遹进一步指出:“人之文章事业,大小工拙之不同,莫不系乎德性气禀之厚薄。”“圣人所以教人格物致知,正欲使人明其性分之固有也。……故孟子教人以学贵自得,资深取之,左右逢其源,亦穷理养性而已耳。”⑧由此可以看出,“学贵自得”对于文章事业来说显然是一个重要基石,它体现了“文”的价值内涵。相对于文章的技巧、情辞而言,心性自得是根本的因素,并且直接支配了文章的生成与趣味。胡祗遹所说的“语言者,性之声也;文章威仪者,性之光华也”⑨,可见一斑。王恽在《兑斋曹先生文集序》中评论其文章说:“文章天下公器,造物者不私所畀,然非渊源有自,讲习有素,力为之任者,未易与议。若先生之作,其析理知言,择之精,语之详,浑涵经旨,深尚体之工,刊落陈言,极自得之趣,而又抑扬有法,丰约得所,可谓常而知变,醇而不杂者也。”⑩王恽所看重的文章趣味正是通过心性自得而来,“常而知变,醇而不杂”,这种略带恭维的说法,反映出他对文章之道的一种理想追求。

明确提出文章“以自得有用为主”的人是王恽,他在《遗安郭先生文集引》中说:“文章虽推衍《六经》,宗述诸子,特言语之工而有理者尔。然必需道义培植其根本,问学贮蓄其穰茹,有渊源精尚其辞体,为之不辍,务至于圆熟,以自得有用为主,浮艳陈烂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而无剽切捞攘、灭裂荒唐之弊。”又《西岩赵君文集序》云:“文章天下之公器,与造化者争衡,为之甚难,故得其正传者亦不多见,岂非天之降才不易,而人之器识亦有限量邪?惟就其材地所至,学问能就,以自得有用为主,尽名家而传不朽。”⑪在这里,王恽与胡祗遹一样,都非常看重学问、道义的作用,注重德性器识的培养。这种工夫不需他人传授,唯有深造自得,体悟心性中“道”的境界,才能达到文章写作的中和醇正之域。

“以自得有用为主”的文学主张,其另外一个层面就是强调文章写作的实用价值,这与元初实学思想的兴起是有直接关系的。文章既然是天下之公器,便不能沉浸在表现私人情感的小领域中,而应该发挥它“经国之大业”的作用。胡祗遹指出,今人学文要效法古人的立言宗旨,不当立无用之空言,他说:“圣人之立言,如制器然。大而城郭、宫室、甲兵、衣服、饮食,细而权衡度量、规矩绳墨、百千器皿,一一适其用,补其阙,奚有无用者哉?今人之教子,不明经穷理,不养性,不积德,不广才,不尽人之职业,不治事,不穷古今,不达时变。自童蒙入学,便学对句,吟诗课赋,作杂文,劳心思苦,智虑敝精竭神,剽窃补缀。自旦达夜,为无用之空言,以苟取一朝之声名富贵利达,何不思之甚也。”⑫对有用之言的实践,王恽可谓做出了很好的榜样,自至元四年到至元二十四年之间,他先后完成多部书籍的编纂,其目的就是要发挥有用之学的价值。至元四年他在《文府英华叙》中说:“仆自弱冠时,从永年先生问学。先生以科举既废,士之特立者,当以有用之学为心。……至元三年,予自鲁返卫,居闲痛悼堕窳,日以书史振励厥志。因覩古人临大节,处大事,征伐号令,涣汗云为之际,含章时发,以之功业成而声名白者,良窃慨慕焉。遂断自战国已上迄于金,取其文字粲然适用于当世,观法于后来者,得若干首,题曰《文府英华》。”⑬王恽以史观政,深察国家治乱兴衰的事功目的,还体现在至元二十四年编纂的《编年纪事》一书,其序云:“大抵观史者,须当见其一代兴衰之自,要本不出君与相好尚治忽而已。”⑭为了给执政宰相提供调和阴阳的政治经验,王恽于至元二十年新修《调元事鉴》,对宰相的学术素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说:“相之为任,正已以格君心之非,进贤以尽知人之鉴,理物以代天地之化,以成天下之务,尤需以学术而为之先。若不学无术,则闇于政体,是最大臣之所深敝。”⑮王恽此论不是没有言说对象,自中统以来,元世祖任命的几位重要执政大臣,都以敛财为己任,以权谋功利为尚,这种调和天地阴阳的做法只会偏于一端,不能实现一代之盛世。宰相的德学才识是其以“道”事君的基础,王恽强调学术为时宰之先务,是对阿合马、卢世荣、桑哥之徒的一种直面抨击,其实践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批评贪戾之风以振作士气,王恽为此做出了积极的努力。至元二十年他在《颜鲁公书谱》一书极力推崇颜真卿的人品,与其说是书法品鉴的观念体现,不如说是挽救士风的一种方式。他说:“余作谱,按公春秋与所书碑刻岁月官封,详考而次第之,俾观者知公之书,因物赋形,变态百出,其胸中忠义之气,葱葱郁郁,散于笔墨之间者,至终老而不少衰,所谓止见性情,不见文字,令人想见当时气象,有兴起而不能已者,是不亦关于风教者乎?”⑯王恽将书法纳入“文”的范畴,与其“自得有用”的文章观并不冲突,相反更能说明这一观念在元初文艺创作领域中所据有的重要性。

二、“文以载道”说的复兴

“实学”对文学的影响即在于革除虚文之弊,将道的实用性纳入进来,这与唐宋时期文以载道之说在肌理上是一致的。至元大德间的文学观念延续了许衡等人的思想,以有用为主,但也融入了辞章的因素,使文与道的关系结合的更为融洽。

最能接续德行派文学观念的士人是许衡的弟子姚燧,姚燧在元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小觑,《元史》称其:“为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宋末弊习,为之一变。盖自延祐以前,文章大匠,莫能先之。”⑰黄宗羲在《明文案》中将其与一代文宗虞集并立,四库馆臣指出:“国初黄宗羲撰《明文案》,其序亦云:‘唐之韩、柳,宋之欧、曾,金之元好问,元之虞集、姚燧,其文皆非有明一代作者所能及。’”⑱其文学思想与德行派的一贯主张并不完全一致,这要缘于姚燧非凡的文学才气。他在自述学文经历时说:“余年二十四,始取韩文读之,走笔试为,持以示人,譬如童子之鬬草,彼能是,余亦能是;彼有是,余亦有是。特为士林御侮之一技焉耳。”后来他在老师许衡的指导下,开始引入“道”的因素,而主张“文以载道”。他说:“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世复有班孟坚者出,表古今人物,九品之中,必以一等置欧阳子,则为去圣贤也有级而不远。”⑲从师法韩文,以文为技到接受许衡文章“非周身斯世之道”的建议,宗尚欧阳修,姚燧的文学观念转而偏于德行的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

姚燧对文道关系的认识大体上沿袭了理学家之言,他所谓的“道”与儒家之道相通,在文学批评上体现为言辞与德行的相称,即文皆从道中流出。他指出:“惟所性中正宏厚者,故能优柔而明炳,洞畅而温醇。斯大雅君子,言符其德者也。”⑳由此出发,其批评观的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在于对创作主体学行气质的看重。他在《冯氏三世遗文序》中从文气的角度评论了金代冯氏三世的文章,他说:“夫人之言为声,声原于气。中顺之气劲,故其辞简洁而峻清;右部之气和,故其辞温厚而优柔;通议之气粹以正,其学综博而趋约,故其言之见于诞布除拜、吟情托物、诛奸彰善者,划戛陈言,一以经史为师,淡丽而不谀,奥雅而雄深,多体而不穷,视金诸作,最为高古,信一代文章之宗也。”㉑这里的文气主要指向创作主体的精神气质,如冯右部的气质温顺和蔼,所以其文章呈现出温柔敦厚的体貌,体性直接支配了体貌的生成。在姚燧看来,最为理想的文章风格是“高古”,但对主体的要求更高。他认为冯通议的学问综博而趋约,以经史为师,达到了“粹以正”气质要求,故其文章高古,堪为一代文宗。文章的高低品阶,虽与气质禀赋有关,然从文与道的关系来看,主体气质对道的体悟愈深,文章体貌愈显得浑圆古雅。他在评论高翥之文时以“圆美”视之,也在于情感的中正典雅,他说:“知其气象浑厚,不务险怪艰深,哀乐皆适其中,辞气圆美,流转如弹丸。”㉒姚燧如此论文,得益于许衡的教导,在主体修养上加入了学术因素,也比较符合元初兴起的实学思潮,这对扭转金末辞胜之习,革除词赋泛滥之弊是有积极的意义的。

姚燧复兴“文以载道”的努力渗透着时代的精神,其“道”除了强调个人的学问修养之外,还在于真实致用,这与王恽“自得有用”的文章观殊途而同归。

在实学方面,姚燧受许衡影响较多,他在《送畅纯甫序》中对先师的教诲犹记在心,他说:“先师亦赏其辞,而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钧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余用是废作,有亦不以示人。”㉓许衡对姚燧以文章为能事的劝诫,有着自身的理论思考,另一方面也与元初复杂的政治境遇有关,它反映出德行派对文章之士以虚文逢迎世事的批评。胡祗遹曾在《士辨》篇中严厉指责过这些人,他说:“今日之以文辞自负者,剽窃补缀,陈烂冗长,著述数十万言,而无一新语。施之于时政,迂阔执滞而不可行;施之于名教,则不足以垂训;施之于金石,不足以取信后世。……所学一差,豪杰莫起,遂令若辈自以为贤俊,知治体,识时务,又能藻饰皇猷,品章庶物,欺世盗名,蒙昩卿相,以取高位。”㉔金朝取士以词赋为重,到金元之际,社会存留了大量以文辞为能事的士人,这些士人对士风的影响很大。郝经、许衡等人积极传播程朱理学,除了净化仕途环境,提高政治效力以外,亦有振作士气的考虑。以经史之学替代词赋也作为商议科举的重要条件被提出来,至元八年在讨论科举的辩论中,杨恭懿指出:“今欲取士,宜敕有司,举有行检、通经史之士,使无投牒自荐,试以五经、四书、大小义、史论、时务策。夫既从事实学,则士风还淳,民俗趋厚,国家得识治之才矣。”㉕士人在倡导实学方面的努力,对增强元初政府的实用性起到了积极作用,姚燧文学思想的形成深受这种思潮的影响。在文道关系的体悟中,姚燧文章以真实致用承载了道义的价值。

姚燧的写作风格具有鲜明的论辩精神,真实致用是其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也因此我们在姚燧的文经常会看到他不惜变化文体而去辨析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如《汴梁庙学记》开篇便对孔子及其弟子的历史记载提出了质疑,兹引述如下:

自鲁哀公十六年,当周敬王四十一年壬戌,孔子卒。历六国、秦、汉,至孝武即位之年辛丑,为三百四十年。其闻而知者,才司马迁一人而止耳。既编其年与夫言行出处之概为《世家》,又为《弟子传》,载其居里、问对,与夫经事何君。又考知其少孔子几何岁。是书皆孔门弟子与孟氏所未著,其有功圣门,真非浅浅哉!然犹病夫时有不一其说,不可参伍者也。《世家》:“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而《弟子传》则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夫既曰身通六艺矣,虽未尽合圣人为敎之本,然而犹有所指名也。其曰“受业身通”,竟不发为所通何业,亦晦焉而已耳。又曰“皆异能之士”,圣人为敎,于以修叙彝伦,而容异能者于其间?孔子自言七十有七人,则七十二人者,谁后是五人耶?其为传亦多淆杂而无次,先颜回、曾参而后无繇、蒧,固已戾于明人伦。其甚误,至以阚止子我为宰予。㉖

通常情况下,记文是纪事之文,以叙述为主,唐宋以后,记文中加入了辩论之辞。但作为文章正体,宜在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㉗然而,姚燧的很多记文专尚议论,作为记文之变体,其垂世立教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关于汴梁庙学营建的时间、工程以及对主事人、赞助人的记载,这些本该成为主要的叙述素材,姚燧却安排在文章最后,并直接引用了汴梁学录刘元佐的事状。事状之前的大部分文字成为姚燧施展论辩才华的场所。如上引述中便对司马迁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材料进行了核实与对比,发现了其中存在的矛盾与错误,一方面姚燧赞赏司马迁的记载之功;一方面又指出他记载中的纰漏,促使观者深察明辨。姚燧自认为有功于司马迁,因为他对司马迁记载的事情有着更为深彻的思考,实际上只是立场的不同罢了。例如在辨析儒者“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时,姚燧认为司马迁有“薄儒”的倾向,他所看到的不过是“迷眩于规规节文之细,低徊不去,以为是足尽圣人之道。斯正经生、博士之汨汨以皓首者也”,并非是真正的圣人之学。宣扬圣人之道,以化民成俗,就需要改变前人对儒学的一些成见,这些成见由于前贤辨之不明,遂致与世舛讹。姚燧的辨析与其说是求实求真,毋宁说是为儒学辨言,以明确儒学的实用价值,这与元初的实学思潮在精神处相融汇。

姚燧的这种论辩之笔除了存于记文之中,在碑文中亦有体现。碑文以论列德善功烈为主,刘勰说:“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㉘然在姚燧的一些碑文中,仍有不少议论之辞,如《江州庐山太平兴国宫改为九天采访应元保运妙化助顺真君殿碑》深入辨析了匡庐之得名与真君之事实。在考究真君事实问题上,姚燧破除了真君祭祀的泛化倾向,还原了它的历史由来,这有利于达到知其所以神,不使诡异妖祥以愚天下的目的。他说:“东晋之前,方士辑五岳真形图为书,曰:‘嵩、岱、华、恒,皆有佐命之山,而衡岳孤峙,无有夹辅,黄帝请命上帝,建潜、霍二山为储君,青城山为丈人,庐山为使者。’开元中,天台司马承祯请立五岳真君祠,使者之庙,当作其时。其说详而正,据而不凿,谓可祛《齐谐》、《志怪》之惑者,真知言哉!”㉙明察这一点,也正是圣人弥纶天地之道、神理设教的意义所在。

三、文章创作的气骨

从创作角度来看实学之于文学的渗透,元初士人的文章体貌颇有气骨,慷慨好辩而文风刚健。可以说,他们将批评时弊、担当道义的勇气与良知倾注于笔端,以积极的入世情怀革除了易代之际所弥留的颓靡文风。

元朝的建立,虽是异族入主中原,对汉地儒士的夷夏观念带来很大的冲击,但它结束了长久以来南北的分裂局面。统一的王朝复现了以往的朝气与生命力,这对于士人的入世精神来说终归是鼓舞大于抵制的。至元三十一年,这个初见盛世的年代里,姚燧自豪地说道:“五帝三王以降,能一天下者,秦、汉、晋、隋、唐与宋六家,其疆理惟唐为大。今世祖天戈所加,正朔所颁,南极于阇婆,东至于倭奴,西被于日入之西澨,而北尽于人迹所不可践者,才三分有一,地不足并也。滕王为高祖支子,而视裕皇为世祖元嫡,今天子皇考,其位与圣,又不足并也。”“由书契而来至于今,唐、虞、夏、商、周五代略而不道,视秦、汉、晋、隋、唐、宋六代之一家天下者,若皆惭德于吾元,亦人生旷世所难遇者。”㉚这种笔调代表了至元大德之际士人的一种普遍心理,呈现着他们“海宇混一”下的用世激情,这是宋金末代社会所没有的情怀。与此同时,由姚枢、许衡等人传播的程朱理学被认为是创造这种盛世的一个重要基础,姚燧指出:“以语其学,得圣传济人利物于干戈之际,上说而下教,赞神武以不杀,开文物之先,肇太平之基,已裨巍巍之化。”(31)后学苏天爵将至元大德之际视为治平之世,亦可看出此时士人心态的一种平和倾向,他说:“当至元、大德间,民庶晏然,年谷丰衍,朝野中外,号称治平。公卿大夫,咸安其职。为士者或退藏于家,优游文艺,乐以终日,而世亦高仰之。此其承平人物之美,后世不可及矣。”(32)

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在治平之世撰文去指责、揭露社会的各种弊端,更为常见的是台阁体文人的歌颂风雅与粉饰太平之作。查洪德先生指出,元人对盛世文风的追求是一种文学理想,它并非一味美化现实,并非不反应现实问题。(33)如果从至元大德之际的文人写作看去,他们指点时代的文字所流露出来的自信与才气,不是一个文弱的社会所培养的士人心态,而与元朝军事的强大,疆域的广阔,海内的混一,实学的兴起等等,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姚燧、胡祗遹的文章体貌说明了这一点。

姚燧是元代很有才学的士人,他的文章被史学家认为是闳肆该洽,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其《江汉堂记》、《南平楼记》以及《新修滕王阁记》都能反映出这种倾向。从论辩的角度来说,姚燧的文章并不都是纯粹、繁琐的说理,他也借鉴了一些文学性的因素,如以传奇为传记、引譬喻以明理等,从而使说理更为明澈生动、富有启示性。以传奇为传记,查洪德先生已经给出了很好的诠释,他认为姚燧的传记文章,使用传奇手法比较普遍,有局部用的,也有全篇用的。他在分析了姚燧《太华真隐褚君传》一文之后说:“太华真隐的奇行奇趣,以奇险之云台山为背景,以恶劣严酷的生活条件为衬托,使人确信其为天地间一奇人,且有高深莫测之感,深信其必有过人之处。”(34)以这种撰文的方法而论,姚燧在创作中自觉地融入了“文”的因素,使其与载道之笔融汇无间,在可读性与实录性方面达到了几乎完美的平衡,查先生指出:“这样的文章,如果删去墓志铭必写的内容,简直就可作传奇小说读。”(35)

引譬喻以明理,是姚燧折衷文道的又一体现。如他给好友的诗卷写序文时,以幽默的比喻表达了文人间的谦虚与退让,他说:“余莞然笑之:非求序也,特诧彼十三人者之能言相愧焉耳。虽然,子见夫善奕之与拙奕乎?拙奕获偶善奕,则其智日增;善奕之避拙奕,则惧其术之日退也。君惧退术耶?余智乌乎增?将日负博局,而惟夫子之是从也。”(36)再如他在《遐观堂记》中以为臣之道解释“遐观”,复又以寓言写送文势。开篇以优美的文笔描写了张公别业的地理位置与周边景致,他说:“规园其中,筑台为堂,崇袤寻丈,纵广十辙。清风之朝,长日之夕,四方胜概,极目千里。……其高上如华阳、终南、太白、嵯峨、吴岳、岐梁之奇峰绝巘,为三辅之镇,穷古而有者,皆环列乎轩户之外,而卧对之几席之上。余曰:遐乎观哉!古人堂者多矣,其壮有加于此乎!”(37)别业建筑在群山环绕之中,卧而观奇峰绝巘,是多么惬意的一种心情,其境界直接印证了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由对自然景致的遥望观赏,姚燧进一步阐释人生的“遐观”之理。他借张公的政治身份,以古今君臣之义作为譬喻进行说理。他认为古代的大臣以道义为尚,出处生死之际,能够守节仗义,杀身成仁;而今之为仕者,目光短浅,志于功名富贵,而不知保身之道。这一层面的“遐观”内涵,在义理处深契周易的《观卦》之道,处在不同的时位,有着不同的处事策略,但在宗旨处都需要深察自省。以文势而言,由观景到观人,“遐观”的义理已经解释清楚,可以停笔了。但姚燧在文末意犹未尽,复以寓言申明“遐观”之理,他说:“盖天下之事,遐观则先识,先识则几矣。雉兔之不能搏人,谁不知之?突起道左,或失声辟易,而丧其常守,以其卒然遇之也。使前见于数百步之外,无曰雉兔,虽虎兕之暴,人得以为备,将不患矣。”(38)此一笔墨,在生动有趣的寓言中阐明了“遐观”的深层意蕴,其在文势上仿效了赋体的“乱以理篇,迭致文契”的技法,使文意畅达明白,又具有充足的气势。这一点确实达到了西汉文章的水准。

在辩论精神上,能与姚燧相媲美的人物是胡祗遹。胡祗遹有着深切的人文关怀,王恽说:“惟公起诸生,秉雄刚之俊德,负超卓之奇才,慨然特达,力振颓风,志大学,致实用,笑谈议论,挥斥流俗,文章气节,振荡一时。其见诸容度事业者,皆仁义道德之余。刚明正大,终始一节,追配昔贤,矫革时弊。故天下翕然想闻风彩,皆曰紫山学备四科,望高一世,真豪杰之士,争先覩为快。”(39)他的时论在今天看来对元代的政治、法律制度研究都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八十年代,浙江古籍出版社曾编辑出版《元代史料丛刊》,将胡祗遹的时论单独汇集成“杂著”附在《吏学指南》之后,亦说明其价值的重要性。以文学而论,胡祗遹的时论文章充满批判色彩,他对时弊的指摘毫不留情,足以振起一代颓弊之风,这种勇气也只有在特定的时代才能存在。例如关于元代的礼乐问题,胡祗遹写过多篇文章进行论辩,在感慨礼乐消亡的同时,他对士人的作为极为不满,其文辞端直,慷慨激愤,犹有气骨。他认为礼乐的建设不应追求外在的修饰,应该求诸内心:“才有此性,便有礼乐,便具于中。礼乐者,中和而已。中则有伦有序,有序则不乖戾,不乖戾则和中和存养乎内,又假外物玉帛钟鼓存养乎外,此圣人制礼作乐之情也。”这是《礼乐论》的基本宗旨,在此基础上,他展开对礼乐之所以消亡的批评,他说:“为政者,直以刑罚使民畏威而不犯,力务改过于棰楚之下。杖痛未止,恶念复起。条法责吏曰:词讼简,盗贼息。何不思之甚也。礼乐敎化,既已消亡,休养生息,安宁富庶,学校训诲,又不知务。民生日用之间,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愁苦悲怨,逃亡贫困,冻饿劳役。居官府者,晏然自得,而以为治民抚字之功,可哀也哉!”(40)这是对执政者以刑罚安抚民生策略的指责,礼乐的存在讲究是对心性秩序的重建,而不仅仅是外在的安抚。胡祗遹在《礼论》一文中继续抨击由上而下的失礼行为,他指出:“朝廷之上,无礼无威,闾里之间,彝伦攸斁,无知之氓,习见官府之不足畏。”“近岁以来,奴讦主,妻妾告夫,子弟讼父兄,编民化执,诟辱官吏,舆台皂吏,谤讦大臣。”(41)对礼乐建设负有责任的儒士,更是胡祗遹批评的对象,他说:“今之老师宿儒,礼学乐学,绝口不谈,并以所假之器,略不考较,一听于贱工俗子。是将古人之饰文末节,复不能举明而并绝之也。”(42)如果连传承斯文的儒士也不再谈礼乐,一味地听从于执政者,那么所导致的结果是刑政将废,国祚将亡。这不是危言耸听,在胡祗遹看来,礼乐是呈现一个国家盛衰的主要表征,他说:“审乐以知政,因以知国祚之兴亡。”“道德礼乐既废,所谓区区之刑政,亦从而废。”(43)由此可以看出,胡氏对礼乐的讨论,蕴含着对时政的激烈批评。蒙古贵族虽然在文化上接受了汉族的礼法制度,但其民族固有的统治策略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他们对利益的追逐与军事化的统治,还带有浓厚的草原气息。胡祗遹强调礼乐的重要性,以及礼乐与国家刑政的密切关联,有以夏变夷的倾向,但也流露着儒者强烈的入世精神。这种现实主义情怀与姚燧文章的真实致用,都是元初实学思潮在文学领域激起的一片具有时代意义的浪花。

总而言之,元初许衡等人对程朱理学的传播有力地促进了实学思潮的形成与发展。这种思潮以经史为基础,注重经世致用,反对宋金科举制度偏重辞赋的倾向。在政治领域,实学有助于改变右武尚利的行政风气,在挽救士风、教民化俗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其对文学的影响与渗透,革除了易代之际的辞胜之习,对创作主体的学问修养与文章写作的价值意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所形成的刚健之体貌,融贯了士人的批判精神与现实关怀,并深深传达着这一时期的精神面貌。

【作者单位:国务院参事室中国国学研究与交流中心(100005)】

①安部健夫《元代的知识分子和科举》,刘俊文主编,索介然译《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五卷,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71-675页。

②宋濂等《董文忠传》,《元史》卷一百四十八,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③王恽《贡举议》,《秋涧集》卷三十五,四部丛刊本。

④《贱生于无用说》,《秋涧集》卷四十四。

⑤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⑥《礼部尚书赵公文集序》,《秋涧集》卷四十二。

⑦胡祗遹《郁文堂记》,《紫山大全集》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⑨《论性》,《紫山大全集》卷二十。

⑩《兑斋曹先生文集序》,《秋涧集》卷四十三。

⑪《遗安郭先生文集引》、《西岩赵君文集序》,《秋涧集》卷四十三。

⑫《立言》,《紫山大全集》卷二十。

⑬《文府英华叙》,《秋涧集》卷四十一。

⑭《编年纪事序》,《秋涧集》卷四十二。

⑮《新修调元事鉴序》,《秋涧集》卷四十一。

⑯《颜鲁公书谱序》,《秋涧集》,卷四十一。

⑰《姚燧传》,《元史》卷一百七十四。

⑱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⑲姚燧《送畅纯甫序》,查洪德编辑点校《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页。

⑳《樗庵集序》,《姚燧集》,第52页。

㉑《冯氏三世遗文序》,《姚燧集》,第48页。

㉒《菊磵集序》,《姚燧集》,第620页。

㉓《送畅纯甫序》,《姚燧集》,第68页。此段文字又见《元史》本传,比较二文,则知姚燧所说的“先师”,指的是元初大儒许衡。

㉔《士辨》,《紫山大全集》卷二十。

㉕《领太史院事杨公神道碑》,《姚燧集》,第279页。

㉖《汴梁庙学记》,《姚燧集》,第83页。

㉗吴纳《文章辩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

㉘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页。

㉙《江州庐山太平兴国宫改为九天采访应元保运妙化助顺真君殿碑》,《姚燧集》,第164页。

㉚《新修滕王阁记》、《朝阳洞记》,《姚燧集》,第112、130页。

(31)《三贤堂记》,《姚燧集》,第114页。

(32)苏天爵《张文季墓碣铭》,陈高华、孟繁清点校《滋溪文稿》,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2页。

(33)查洪德《“海宇混一”鼓舞下的元代盛世文风》,《南开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4期。

(34)(35)查洪德《姚燧集》前言,第27、26页。

(36)《遐观台唱和诗序》,《姚燧集》,第56页。

(37)(38)《遐观堂记》,《姚燧集》,第100、101页。

(39)《故翰林学士紫山胡公祠堂记》,《秋涧集》卷四十。

(40)《礼乐论》,《紫山大全集》卷十三。

(41)胡袛遹《礼论》,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五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页。

(42)(43)《礼乐刑政论》,《紫山大全集》卷十三。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研究”(编号:14ZDB073)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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