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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铅山(2)

2015-09-25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鹅湖稼轩辛弃疾

周亚鹰

鹅湖两会

鹅湖注定要成为一个令世人朝觐的圣地。

铅山县东部有一列山脉像一辆火车一样从武夷山分水关起向北疾驰,抵达鹅湖时猛然发现一条大河拦在前面,于是紧急刹车戛然而止,车头受到挤压猛地抬升,形成了巍峨高峻的鹅湖山,山下是开阔的河谷,往北直至信江南岸并西向河口、东向青溪和茶亭方向延伸,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河谷盆地。

积土成山,一生风雨二生妖怪。风雨是自然所生,妖怪却因人心而起,因此,大凡高山必有降妖伏魔、点化人心的寺观庙庵和妙道高僧,鹅湖山也不例外。776年,唐朝高僧大义和尚披荆斩棘振锡肇基于鹅湖峰顶,建峰顶寺,大义和尚历唐德宗、顺宗、宪宗三帝,被敇封为“大义慧觉禅师”,于818年坐化。大义和尚佛法高深闻名遐迩,有着无数的“粉丝”,不但吸引了大量的香客,还引来了众多的佛门中人,泰国有名僧万里来访大义和尚,因禅师辞世而未能见谒,悲痛不已的泰国名僧居然舍身跳下山崖,拿现在的话说,这是绝对的“钢丝”了。此后,鹅湖峰顶寺成为信州地区的首庙,不久,大义禅师的弟子将庙舍移至山下官道附近,即鹅湖寺。在鹅湖寺的福佑下,肥沃的鹅湖小盆地风调雨顺,水草丰美,年年丰收,老百姓过着优哉悠哉的神仙生活。这时,来了一位诗人,他让鹅湖的富足祥和定格在晚唐,这个人叫王驾,他大约在峰顶寺建寺后一百年时,慕名前来,碰巧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正是春社,他留宿山民家中,目睹了鹅湖人的社日盛况,感慨万千,当夜赋得一诗曰《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首诗使鹅湖成为富庶江南的代表。

鹅湖寺位于山下官道之侧,是中原通往闽地的必经之地,过往人员搭膳借宿,无论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还是文人墨客、商旅百姓,无不弃马下轿、顶礼膜拜。当然也有不买账的,北宋有名的曾巩就好好的批评了一番鹅湖寺,当时鹅湖寺建成了一个大佛殿,住持僧与曾巩交好,请曾巩题记,曾巩作了一篇短文,大意是:西边胡人入侵中原,天子和大臣们疲于计议,战士们忙于练兵,农工商等民众忙于劳作纳税,只有学佛的人不劳动不纳税,食宿自如,还有余钱建造规模如此之大的大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曾巩的不满并没有影响信众对鹅湖寺的顶礼,反而因为他的《鹅湖院佛殿记》而名气更大。

当年居住在福建尤溪的大儒朱熹北进中原,翻过武夷山分水关后,经石塘、陈家寨、永平,然后来到鹅湖寺,朱熹虽然反对黄老和神佛等异端之学,但与寺中高僧仍是朋友,他在鹅湖寺借宿一两夜后,继续北行,到河口码头坐船经信江走向中原腹地,走进天下各大书院,走进朝廷的皇宫大院,将他的理学传播至神州大地。

朱熹乃一代大儒,是理学的集大成者,是客观唯心主义的积极倡导者,是中国儒家继孔子之后的第二座高峰,他的学术思想是中国从元至清封建统治阶级的官方哲学,从1313年起,朱熹的《四书集注》便成为科举制度的标准教科书,明朝朱元璋更是以朱熹“专注为宗”,朱学完全成为巩固封建统治秩序的精神支柱。当然也有不服朱熹的,同时代就有以大学者陆九龄、陆九渊两兄弟所倡导的“心学”与朱熹的理学存在极大分歧,朱熹与陆氏兄弟一方面是好朋友,一方面又存在认识论上的差异,尤其在“教人之法”上更是针锋相对,朱熹强调格物致知,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然后分析归纳得出结论。陆氏兄弟却说“心即理”,主张发明本心,强调心明则万物道通理明,不必多读书,也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双方固执己见,经常闹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共同的好朋友,那位名叫吕祖谦的大学者是个好事善良的人,他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跳出来做了和事佬,他想调和朱陆矛盾,便选择了鹅湖寺,不仅因为鹅湖寺是个久负盛名的地方,更因为朱陆双方到鹅湖寺的路程相当,陆氏兄弟是抚州金溪人,到鹅湖寺的路程跟朱熹从福建崇安去差不多。就这样,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哲学辩论会开始了,这一年是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这场伟大的辩论朱熹似乎略处下锋,朱熹说:“不多读书就无法培育美好的品格。”陆氏兄弟反驳说:“尧舜时代连文字都没有,读的什么书,不照样成为圣君?”争论了三天,结果又是不欢而散。可是,鹅湖却因这次会议而闻名天下。于朱陆而言,散会后双方均进行了换位思考,冷静而理智地吸收了对方的一些观点,最终,陆氏兄弟成为中国“心学”的祖师,而朱夫子的思想后来成了朝廷统治国家、推行教化的治国思想,就是今天,我们的脉管里仍然根深蒂固地流淌着朱老夫子忠孝节义的思想因子。后世的学者由此也分成了两派,心学的继承人中到明朝时出了个大思想家,他叫王阳明,他传承并创新地继承了心学思想,自成一派,谓之“阳明心学”,成为“心学的集大成者”,与“儒学创始人”孔子、“儒学集大成者者”孟子、“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并称为“孔孟朱王”。“阳明心学”强调“知行合一”,他思想的最终形成跟平定江西的“宁王之乱”有极大关系,而帮助并指点他平乱的人是当时的内阁首辅即宰相费宏,费宏是铅山人,打小就受鹅湖文化的影响和熏陶。这是后话。如今,我每次前往鹅湖书院,经礼门过君子之道时都要小心翼翼,尤其是面对那座正面刻着“斯文宗主”、反面刻着“继往开来”的牌坊时,更是要凝神屏气,生怕惊扰了先贤、辱没了斯文。

朱陆“鹅湖之会”后第十三年,即1188年,又来了一次“鹅湖之会”,这一次的主人公不是朱陆,而是辛陈,辛弃疾和陈亮。从本质上看,前一次“鹅湖之会”侧重于辩论,属于辩论会,后一次则是真正的聚会,已经退隐信州上饶的辛弃疾与浙江永康的陈亮是生死之交的挚友,是中国十对知音的代表,两人都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政治见解又趋于一致,都是力主抗金的主,两人都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因此心怀忧愤,本想借此相约之机见到朱熹,获得朱熹的支持,可是朱熹先生有事爽约,辛陈二人悲愤愈盛,只好唱和以词章,留下了五阕唱和之词,全是悲愤慷慨的风格。

你看辛弃疾的《贺新郎》:“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水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这词表面是写对友人的思念之情,实际上是抒发对国家山河破碎、自己又报国无门的悲愁。

陈亮的词可不像稼轩那样迂回婉转,要直接的多,要痛快得多:“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寻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九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这词开宗明义,长驱直入,威武豪迈,声振鹅湖,响彻后世。

受陈亮一开始便豪情四射、激情汹涌的影响,辛弃疾第二阕词立即慷慨激昂起来,他写出了“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千古名句。这次“鹅湖之会”,由于注入了陈亮这个活力四射的元素,大大强化了辛弃疾豪放词派的显性特征,促进了稼轩词派的定型,完善了稼轩词派的风格,可以说是豪放词派的标志性事件,意义非凡。

“鹅湖两会”成全了铅山,成就了鹅湖,更成就了鹅湖书院,鹅湖书院也因此跻身天下四大书院之列。后世之人一般只注重朱陆之会,把朱陆之会的意义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把鹅湖书院定位为“千年一辩”之地,却不提辛陈之会,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也是不公平的,甚至是“很不厚道”的,其实,后一次聚会在中国词学史上的地位是极端重要的,它绝对是中国豪放词派历史上的一座高峰,同样不可偏废。

“鹅湖两会”,鹅湖之幸,铅山之幸也!

最爱瓢泉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会对一个小小的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

多年前,铅山诗人带我去看位于稼轩乡期思村瓜山下的瓢泉,瓢泉就在江西去福建的公路边上,山势延伸下来的石径上像嵌入了一个巨大的被劈成两半的葫芦,葫芦的两瓣像两个锅,靠里一个接续着一股山泉水,水满后溢向外面一瓣,里面一瓣里覆有树叶青苔,外面一瓣水清见底,可掬饮。这眼葫芦泉长得很是奇巧,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诗人说八百年前的大词人辛弃疾就是因为这个葫芦瓢泉而从上饶带湖迁居铅山瓢泉边上的。我一直不太相信,那样豪放激烈的辛弃疾会因为小小一眼葫芦泉而举家迁居?但是,书上都这么说,我不信都不行。你看书上记载:“瓢泉,在县(铅山县)东二十五里,泉为辛弃疾所得,因而名之。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若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可鉴。”

因为喜欢瓢泉,十年之中我已经五次探访瓢泉,其中有一次与一位领导一起去福建福州,路过瓢泉时,我极想下去看看,但领导在车上我又不敢开口叫停,灵机一动说是尿紧,结果又见了一眼瓢泉,掬饮了一口清凉泉水。当然,我对瓢泉的喜爱肯定不如辛公,因为我既没有像词宗那样迁居瓢泉,也没有像辛公那样写下了一大堆跟瓢泉有关的词章。

还是让我们回顾一段历史吧。1182年,刚过不惑之年的辛弃疾由于被奸人排挤而退隐信州上饶城北的带湖,他对家人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把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自号“稼轩居士”。1196年夏,带湖庄园失火,辛弃疾举家迁居铅山,在瓢泉边上结庐卜筑,直至终老于此。1207年农历九月初十,辛弃疾于卧塌之上大呼数声“杀贼!”然后喷血而亡,含恨辞世,最终埋骨于瓢泉西面的陈家寨阳原山。辛公退隐信州的25个年头里,其间只有两次极其短暂的复出,其余时间全是闲居游走。他一生共留下词章629阕,三分之二作于在信州上饶退居期间,其中因瓢泉而写的就有225阕,可见辛翁对这瓢泉是何等的钟爱。

辛公足迹踏遍上饶的山山水水,我曾经年少犯傻,神经质一样一边咀嚼着辛公的词、一边探访稼轩的遗迹。辛公在带湖定居过,我就无数次围着带湖转圈圈,带湖本是一处狭长无名之水域,“因枕澄湖如宝带”而得名。今天的带湖不长,被320国道拦腰切断了。被切断的南部成了居民区,我曾在一个名叫福达家园的小区借居过半年,我经常怀疑我所借居的那幢楼便是稼轩的带湖庄园旧址,那时,只要有空,便要到带湖边上转转,转久了就发感叹:要是带湖属于浙江那该多好,浙江人无中生有、小题大做生造了那么多所谓的文化景观,一定会把带湖打造成一个极具诗意、豪气冲天、文气十足的五A级风景区,一定会让稼轩文化大放异彩,真可惜,它长错了地方。想稼轩当年在带湖定居赋闲,终日无所事事,定是无聊得紧,于是他或骑一马或驾一驴,到处转悠,害得我也艰辛地翻越黄沙岭,寻找“旧时茅店社林边”。那一次,我与我的大学老师、辛弃疾研究专家汲军教授等重走黄沙道,遥想稼轩当年过黄沙岭的情景,感喟不已。辛公还经常光顾我的家乡广丰县,并留下了近二十阕词章。那阙“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好词便是游玩广丰博山寺时所作。他为博山雨岩写词七阕,但雨岩在哪呢?我曾多次探访,终于找到了雨岩和稼轩笔下的“蜂房万点”,可惜王氏庵的旧址一直寻找不着,真是对不住稼轩写的数阕关于王氏庵的好词了。

听说辛公去过上饶县的铁山,我便忙不迭地走进铁山,居然在一座学名叫“西山”俗名叫“螺蛳山”的山洞石壁上寻到了辛公留下的石刻,当然,是本人真迹还是后人伪作便不得而知了。因为辛公在铅山待的时间最长,而且终老于瓢泉,因此,铅山自然是我去得较多之地,为了缅怀这位先贤词宗,我甚至在其八百年祭日那天带着妻儿前往辛公墓前吊唁。那天,中国辛弃疾研究学会的专家学者早我们一步祭奠了稼轩,我在稼轩墓园里看见了白色的条幅和一瓶打开的茅台酒,我十分佩服那位带酒者的真诚与用心,猜想他必定精读了稼轩的每一首词,深知稼轩好饮豪饮而且常醉常饮,我绕墓园三圈,碑前磕头三个,然后看着杂草丛生的墓冢,心绪难平地离去。

前段时间陪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又一次拜谒辛公,看见通向陈家寨的公路已经拓宽改造成水泥路面,还看见一批工人正在用花岗石铺就通向墓园的小径,铅山县分管旅游的副县长徐彦峰告诉我:“铅山县已经在县城的信江北岸打造了一个占地上千亩的辛弃疾公园。”这让我等很是欣慰:当地政府终于重视文化且有所作为了。

我连日来重读稼轩词章,在又一次被其豪迈、忧愤、激越、铿锵的词风震撼的同时,似乎读出了稼轩喜爱瓢泉的真正原因。一是因为辛弃疾是山东人,山东济南是泉城,凡山东人大都好泉,稼轩亦然。当时,稼轩的故乡山东已经沦为敌国之手,稼轩居于此,见泉思乡。二是瓢泉乃是山泉,稼轩之前所见之泉皆为地泉,泉水皆涌自地底,而瓢泉之水却来自山上,“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颠覆了他之前对泉的认识。三是瓢泉的特殊形状,凡泉多自地下上喷而成,因此泉有泉眼而无定形,可是这瓢泉之源却在半山腰,泉体本身无源,只是一个接水的容器,偏偏这个容器长得特殊,一臼一瓢,不但可爱,还有深刻的寓意,这泉本名叫“周氏泉”,稼轩取意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改名为瓢泉,以颜回自喻,明己不改报国之志。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瓢泉所处的地理位置。瓢泉所在的期思村位于石塘河和紫溪河的交汇之处,乃中原通往闽越的必经之路,从信州上饶到福建崇安必定取道于此,你看,从晋朝到清代挑“崇安担”的挑夫风尘仆仆过此歇脚,唐朝黄巢起义的军士们疲乏劳顿时饮马于此,宋朝方腊、范汝等农民起义军欲进中原时必经此地,朱熹老夫子传播理学思想翻过分水关后也要在此沽酒打尖……也就是说,瓢泉所在的期思村无论从商业、从军事、还是从文化上看,都是要冲要塞,咽喉之地,文武双全的辛弃疾焉能不知?因此,他“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洞仙歌·访泉于奇师,得周氏泉,为赋》)满腔报国热情的辛公择此地卜筑结庐,明学渊明种柳树,意欲东山重头起啊!

八百年过去了,稼轩在瓢泉建造的府堂已经没有了,被吴姓人占去建了祠堂;辛公当年放蛙唤月的养生堂成了平畴,老百姓把它叫作蛤蟆丘;秋水观片瓦无存,紫溪河兀自空流;停云堂没了踪影,只留下低矮一山岗,当地人称接云岗,倒是诗意仍存;稼轩花园还原成原野,铅山人把那一畈田垅叫作花园垅;斩马桥代代传承,代代修造,至今尚存,虽然少了辛陈相会把酒高歌的场面,却多了斩马盟誓、沐风披雪的传奇;稼轩公馆只剩下断壁残垣、烂石青砖,我曾站在紫溪河边,对着一大片被当地人称为稼轩公馆的建筑群遗址久久发呆……

凿个池儿唤月来,瓢泉如镜发被襟。可怜辛公一片心,千年过后谁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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