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节气生活

王　春

秋冬的节气生活

王春

之一：秋就

8月8日起床，看报上说，立秋时间在凌晨4点33分。那时候大梦翻滚，分别梦见大海、中学同学以及一位名流，至于情节如何组织的，已经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一飞而散。

秋天是我最欢爱的季节，从立秋开始，虽然之后还有无限的热，但是渐渐呈现渐渐深入渐渐醇厚，不着急，一场雨一场雨，直到全面扎进成熟后的萧瑟。那时候，不说话对看喝茶，心里也许有些沉淀的复杂，但也有些不表达的轻盈。

对于一个鱼龙混杂、热闹交错、蒙世欺人的世界我充满感情，不用抨击也不用愤慨，怎么会有纯粹的纯净，这样的世界中的纯净才是纯净，持空而出，不受左右，才是定力。对于各式各样的人物我也充满欣赏，这世界的好啊，在于每个人都要有位置，都有独特，好坏相扣，灰色地带更加迷人，找到自己的地盘，狠狠地生活。爱挑事端的人就见缝插针另辟蹊径，爱寂静的人就心怀温暖不语人知，爱张扬的人就竖起大旗数落马卒，爱土地的人就插在山上沐风滞雨。

秋天就像是这样的世界，繁华成熟腐烂炫彩，生动感人也折磨人，但最终，都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就是“就”，过程和复归。

古时，“秋”有“就”之意，立秋就是万物就成之时。农作物争相登场：稻米结实，大豆结荚，棉花结铃，甘薯膨大，玉米抽雄。还要赶着再种点短期作物，翻土施肥。这是热气腾腾的土地。在城里，也有各种迹象，有人兴师动众“贴秋膘”，有人买了西瓜玉米“啃秋”，城里种的梧桐树很多，慢慢就开始有落叶，一片一片，终于满街跟着风旋起，那是长存于我心中的景象，那时候就穿上较厚的衣服了，感情就已经敛在较深处，不再出汗不再躁动。一年四季随气候而动，多好的调节。

记载说，宋代时，在立秋这天，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用来报秋。古时，很多仪式感特别好，对于生活，这就是隆重之意。隆重不是显摆，是心里的重视程度，所以我们也可以把日子过得隆重一点，对于小事情降临隆重的心意。

秋就，在秋天，很多事情也应该有了眉目，慢慢形成，暗地努力，静候其果。从立秋开始，等待白露和秋蝉，菊花含苞，枫叶蓄红，在一切自然的背后，或者说面前，对身体认真，对享乐认真，对挫败也认真，这种认真是一种清明的态度，对待，过去，不挣扎。

在立秋的下午，去拜访了即将赴任外地的朋友，他在写字，气韵灵动，我得一幅，四个大字：终南空灵。我们距离这座著名的山是这么近，因此是有福的，因此要常去攀缘，秋季，满山红遍，云气绵长。

立秋了，西安的天气还是火热，“秋”字分开，是“禾”和“火”两部分，庄稼成熟，人要顺应，想着四季分明，节气清晰，气候多变，人心难测，我就兴奋，要活得旺一点，睁大眼睛，闭上嘴巴，自由自在。

之二：秋分点

今年的秋分点在9月23日，西安阳光温柔，之前下了很久的雨后，这几天晴朗凉爽。中午，我在一个广场上的台阶上坐了一会，晒着太阳，和女友絮叨电话，旁边放着布袋，装着我为晚上乘火车准备的食物。把一些食材稍作加工，有几只一口香的小饼，加了豆腐乳和炒蛋，用保鲜膜只只包好。煮了两根玉米，晾凉包好。一小盒卤鸡胗，水蜜桃洗好，还有二两西风十五年、葵花籽、小甜点、茶叶。

在火车上空闲，看着迅疾而走的风景，慢慢吃点东西，消磨时间，也享用时间。

秋分这一天，拎着大箱子，去北京，然后转至法国意大利。这两个国家想必在很多人的心里都充满浓烈异样的期待，对于我，当然也是。只不过浓烈的感觉从二十多岁至今已经一点点减弱，去了当然好，不去也可。

世界就是你内心的模样，你唯一需要建立需要超越的就是自己的内心。你若内心不稳，走在哪里都可惜了风景。内心建造的越来越可信可爱，在哪里都有风情。所以，我怀着久违的想念，清淡而坚定的方向，从秋分出发，开始一场旅行。身边陪伴的人，已经陪伴了十余年，想有也未有浓烈了，硬刺也磨光了，剩下默契和软和的日子，这样不错。

秋分点上，阴阳各半，昼夜相等，冷热适宜，平衡人生的自然模范。也许美的一种解释就是平衡。

什么事情什么交情都忌过热过冷，以心知，以真诚相待。

这个时候，花朵仍然盛开，庄稼遍地收纳。

太阳在今天直射赤道，南北轻盈。从明天起，我们这里白天要短了，太阳南移。在一个点上凝神，在心里日日熏蒸，一门深入。

季节轮回，年岁荒老。时间要用来认真对待，悉心照看。以未来眼神仍旧清亮作为犒赏。

之三：从寒露出来

坐了漫长的飞机从欧洲回来，巴黎凌晨的秋雨是在起飞前发生的，从小小的窗户看出去，地面湿漉漉地泛着青白色的光亮，我那一瞬间在心里是独自温柔的，温柔地对待体验这一时刻，离开这个曾经期待、趋近观看、坐落体验，又即将离开的美好城市。

就是这样，看过体验，感觉充沛。进到自己的城市，进了家门，所有亲切又都回来，这是自己生活的地方，这更是值得热爱的，当然有对比，但都是玩笑说过，脑海里还存有巴黎街头淡然优雅走过的美丽女人，塞纳河边林子里厚厚的落叶，一边就该收拾归置行装了。

翻看日历，第二天是寒露，秋天来了。那天一个女友说，你不是说“让秋天最长”。我很努力地想起这似乎是我的一篇小文字，回来翻看，竟不知那些字是我写的，那是属于过去的某一个时候，交代了，就属于过去。但我还是被那时候的我有一种执拗的细腻所感动。那些东西，好像都没有浮在人所能够看到的事物上，绵绵软软细细地待在所有的缝隙中，也就是这些，让整体得以完整和结实。而现在的我，很多东西都隐去了，几乎不会产生对景伤情，几乎没有一见钟情，追求温和踏实，体谅接受和宽容，这是年龄所赐予的，也剥夺了一些。对着年轻的孩子，我几乎回忆不起来我年轻的过程，是怎样一下子蹦到现在的呢。那些悸动失去了就回不来了。也只有倏忽走到今天，才能获得你那时候无法想象的稳定。各有姿态。

欧洲的风物也过去了，会淡淡记得。对于意义，看到不同的人和生活状态，那个平行的地方有很多的人也在生活。内心会再一次汲取辽阔和自信，在选取自己的方式时更加自由。在这样一个季节，法国梧桐在巴黎和西安同样丰满，在风中飘落彩色的叶子。

旅途劳累和时差，我大睡一觉，醒来是十六个小时以后，寒露那天的午时十一点半。晕晕乎乎爬起来，晕晕乎乎停顿在沙发上。这段时间的气温是最舒服的，不冷不热，虽然寒露，在一侯还是很温暖的，加油享受。再到霜降时，暖气还没有来，我就是一只寒号鸟了，每年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筋骨团缩，脸色冷滞，要等到暖气降临，才能舒展。这些变化想想都挺好的。

秋分和寒露封住我旅行的两端，也给我清朗的出口，回归自己的环境和生活，去超市，塞满冰箱。清理灰尘，地面映出影子。书桌的桌布换上红牡丹花的，好了，坐定，深呼吸，众神归位，日常生活又一天一天细细开始。

之四：今年的银杏树叶

银杏树叶一直是喜爱的。小时候会有同学送的，被压进硬塑料膜中的那种，写着祝福的话，黄色的、扇形，扇子的中间有一个优美的小缺口。其实也注意过春秋季的银杏树叶，绿色，也很柔美。一树绿色的蝴蝶在秋季渐渐演变成黄色的蝴蝶，亮度和纯度都是那么引人注目。给视觉以舒适的刺激，进而就刺激了内心，进而就贡献出更多的时间来注目。

人长大以后有很多年日子是快速的忙碌的，身旁没有注意到的事物很多。去年我走在南大街的路边，一阵深秋的大风，突然落下满地的银杏树叶，站在路边，感动兼牵动，多么美好的情景，满天飞旋的黄叶连缀着灰色的城墙和红色的钟楼，很多车和行人其间通过。

而今年，银杏树顶着满身的黄叶凶猛地闯进我日渐缓慢的生活。是因为日渐缓慢，还是因为什么，我也在下意识的懵懂中。在立冬前后，去北京过了几天无刻意目的的生活。看了喜欢的展览，随意走动胡同，站在窗边体会另一城市带给人的自然敏感，找好吃的饭，溜进开放的公园走路。

于是各个街边站着的一棵两棵还是几棵黄色的银杏树都记在了我的心里，阳光灿烂，高亮的黄色让人随着车的行进内心犹如晕船似的飘荡。一个下午，走进日坛公园，曾经在一个夏季来过这里，参加一个瑜伽的活动，见到那位我喜爱的尹岩女士，她开设在日坛钟楼的瑜伽馆，气氛良好，还有坐镇的印度人莫汉，很多学员被他清亮的眼神和俊美的淡然吸引。而今天进来，公园里却突兀地换了天地，发现它竟然绕着公园一圈，有着完美的环形路线，很多人沿着环形路在跑步，而环形路的两边，就全部都是树形巨大宽茂的银杏树，生长很多年了，因为秋季深处的黄色，让它显露出来，无比纯净梦幻。

我呆呆地沿着环形路走着，处身在黄叶中，头上身边脚下，铺天盖地，温柔强悍。报纸上说今年的秋季长一截子，立冬了，还能充裕欣赏黄叶的风景，一片片在你身边缓慢落下，落成软软的路面，落成树脚可爱的一丛，有女孩子坐下，捧起一捧扬撒。植物的触觉让人心生投入和舒适，呼吸顺畅。这样的树木和时光是真正的奢侈品。看到一篇文章讲一位贝加尔湖的隐居者，他说他决定在森林中隐居的契机，是在政府的宣传册中读到一篇文章，它把行走在森林中的人称为“栽有树木的空间的享用者”。这带来一种针对未来可能会极为稀缺的珍爱感。

可是很多很纯粹的事情却经常让人心生疑惑。到底还是心在随风摇晃啊。

这是我一个奢侈的黄昏，和茂密健硕的银杏树共存，它宽厚地撒着叶子，有时候如同小雨。一个梦幻的穹窿，走过去，脑海中不记过往，不望未来，没有太重的欢喜也没有哀伤，轻快稳定，我是获得了一个“现在”的对望吗？和银杏大树，这是一个当下，当我意识的时候，它已经过去。可是这个黄昏，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立冬的节气已经翻到，深秋仍旧占据着自然界，一身丰富的蕴涵快要抖落了。

之五：冬天下雪

11月23日，节气小雪。

实际上满目都是深秋的景象，雪是深藏的还没有气味传递的一种想往。

我喜欢西安，四季分明，在一年十二个月中，会不断有大面积的气候变化，就如同每天的日子，再小的事情也要有点变化，变化是生起感觉的。每天感知自己的情绪和心意，随着眼光落处，感觉常常犀利，或者略微能有一点爬升，多么好。在我们平凡的生活当中平凡的饮食起居中，时有新鲜和爱意，多么好。

不知道今年的雪会在什么时候下，总之怎么样会下雪的吧。和朋友约好，只要下第一场，就去南山泡温泉，肩膀淋着雪花，水池周围渐渐变白，清冷而充满湿润的空气，几颗温暖的心。

下雪的时候还要走路，碎碎地踩着雪花和落叶，时时擦拭滴在脸上进而融化的雪花。下雪的时候在因蒸汽变白的沿街大玻璃窗里吃火锅。下雪的时候给远方的朋友寄去礼物。下雪的时候尽情懒散，随意而玩。下雪的时候抛弃常规，做点冷僻向往的事。

真是很多想法呢，嘿嘿。下雪成为有冬天的城市一个重要的标准，一个生发着小故事小期盼的背景。大气交流，人心碰撞，纷纷扬扬。

敲着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获得了“小确幸”，这个由村上春树创造的词汇，每天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小小的确定的幸福，一点一点，累积累积，心里会渐渐习惯好的感觉，而不是随意浪掷情绪，滑坡身心。这些，只有慢慢来，渐渐强壮。有多少时刻是无法挡住无力感的，以为自己以后都不会再反复了，怎么会呢，一直都是在拉回自己，只不过不再沮丧，安然度过，宽容地看着就好了。

来自生命深处的无力感多么强大，你在这里说着下雪，说着小确幸，兴致勃勃计划着日子，可是总有一些时刻，自己被自己吞服。其实，我知道荒谬和无力，下场雪的事情都会把它一挥手抛弃，哈哈，所以，不断抛弃，不断热爱，日子飞梭，我很快就会年老，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境，不断输入生机总归不错。

张烨　书法

之六：雪夜的传说

我最近在翻看有关日本大正时期的浪漫画家竹久梦二的书和画。其实，仅仅浪漫这个词对于他是轻飘的。艺术评论者刘柠著译的《逆旅：竹久梦二的世界》，逆旅，这两个字还是贴切的，深深地刻进画家短暂的50年的生命中。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家经典中，逆旅用来比喻人的生命，生命是匆遽短暂的，就像是旅行，死亡是永恒的，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

竹久梦二的一生，浪漫可以说，画面上那些朦胧着大眼睛，腰肢绵软，神情脆弱的美人，每一个都是男子内心浪漫的投射，而更多的，不可摆脱的孤独、虚弱顽固的挚诚、自由胆怯的表达、肆意沸腾的热情、晦暗无力的人生观、达观颓废的行为，等等，他的一生，评价说是艺术和生活重叠的一生，那么在此意义上他是无悔的了？不可知，但阅读竹久梦二最后在病榻上的日记，觉得他倒并非想到自己的艺术人生如何，对于生死，他是忧伤而平静的。他说：我虽想长寿，但无论何时死，都没有留恋。

日历又翻到“大雪”的节气，虽然现在的天气和城市生活让人很难清晰地感知节气带来的自然界种种可爱的变化，大雪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雪花，但我还是细细看着日历上的流程，过着关注某些和某些的生活。

我翻到竹久梦二一幅画：雪夜的传说。权当是对大雪的一种憧憬。画面上一位低眉秀美的年轻女人，以一种柔软虚弱的站姿，微微歪着颈，闭着眼睛，不知道只是体会雪花冰凉的降落，还是在路口等待心爱的人？脸上已然带着失望和无奈的神情了，深厚的石墙和灰色的房子灰色的树都掩映在雪花的飘飞中，我这只是很寻常的猜测，我更希望竹久梦二也许是在说一个令人意外的传说，生活中需要有时候出乎意料，能够刺激我们惯性的神经，也许梦二在一个雪夜，怀想一个在理性中的身影吧。柔美、坚定、无语、冰洁，这是多么理性化的女人。

他的一生所经历的那些女人，谁又解决了他的理想呢？他万喜、彦乃、叶、顺子、秀子……每一个美人都是一个过程，每一个美人都是一个风景，风景外还有风景，人生的过程却只有一遭。梦二的情感是炽烈单纯又真实的，这些美丽的女人其实成就了对于理想的幻影，而梦二的性格和审美，也使他根本成不了一个快乐的没有负担的花花公子，每当在爱恨中交织，失望和虚无深深笼罩住的时候，他的回报只能是他的艺术。“每一次从欲望的最底层爆发出的快感、疼痛，在归于绝望、虚无之前，大抵都像从地狱的魔沼中泛起的水泡一样，在宁静的水面升起安详、精致的睡莲——那就是梦二的艺术”。

他的梦二式美人深深地映在了那个时期人们的心中，憧憬的、乡愁的滋味环绕着翻开画册的人们。在那个时期，鲁迅、周作人等等都非常喜欢他的画作，著名的丰子恺先生更是坦言深受梦二的影响。而我感兴趣的是他是一个体制外的非主流画家，从未上过一天美术学院，而因为他那时候的作品打通了纯艺术与设计、艺术与工艺之间的边界，而在民间有着很自然的不经意的良好的商业传播，后来日本美术界认为梦二开启了东洋画坛的新时代。

他没有受过一天的专业训练，他的才华也是挡不住的，这就是天生的艺术心灵，而他的一生虽然短暂，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恣肆与沉沦、振奋与颓废、恬静与空无，他就是那样过的，大约有不少人都会在内心羡慕吧。大雪纷飞、白茫茫沉寂一切。

川端说：他的颓废促使他身心早衰、样子令人目不忍睹。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

对于梦二，除过对于画作气息的喜爱，感觉到那是他生活中一幅幅的场景，他内心的投射，而他的诗歌，和寥寥日记中寥寥语句，更让人心中意会。比如，他说：令人不忍上床的良宵。读的东西、考虑的事情大抵单纯，多是不愿去想的事；而所为之事也多为犯不上用力而为的事。

搜索出那首著名的梦二写词的《宵待草》，真是悠扬复古的情感，用来轻轻惦念一个画家诗人的一生，一个夜晚短暂开花的宵待草，一期一会，珍重在心。

◎王春，70年代出生，现居西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随笔集《请你来爱》《春天图话》《玉米玫瑰》，长篇小说《爱情们》。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优秀奖，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