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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米团

2015-09-24毕化文

延河(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姥娘小满小姨

毕化文

花米团

毕化文

花米团说起来并不复杂,就是将大米高温膨胀之后,拌上糖稀,用两只挖得规范等同的半圆形竹节模子,将拌好的米粒舀在模子里这么来回挤压搓合一通,一个像乒乓球那样浑圆雪白的米团就做成了;因为做米团的模子有大有小,作出的米团子也大小不等。等浑圆雪白的米团做成一大菠萝筐的时候,再用一根大号的长针,针鼻儿上穿着雪白的棉线,棉线的一端系着红、绿、黄、橙、紫等五颜六色的彩色纸条儿,把等圆的米团儿按五个或十个的数量串连起来,就可以挂到货架子上出售了。米团子有大有小,米团串子有长有短,米团串子的装饰性纸条在微风中呼啦啦脆响,远远看去,即醒目又好看,从花米团串子旁边走过,米香伴着糖稀的甘甜,任凭什么样的孩子也会把持不住地停下脚步。如果孩子在父母的拖拽下非要走开,这时候摊主及时地“花米团,花米团,又脆又香的花米团儿啦”吆喝一嗓子,再能忍的孩子都会往地上一堆,爹娘不从兜儿里掏钱买上一串儿,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那时候人们的日子普遍清苦,物质也很匮乏,小孩子的零嘴少得可怜,长年累月连块糖都吃不上是算不上稀罕的,人们的嘴里能淡出鸟儿来。如果不年不节地能吃上一串花米团,那可是乡下孩子最大的享受了。海立他们村地处两省交界处,一条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乡村公路上不时地会走过那些串亲戚办事儿的人,他们大都一只胳膊上㧟着竹篮子,蓝口上篷着穿着油条鼻儿的高粱梃子;另一手则炫耀似的执着一根棍子,朝上的棍头儿上分着叉儿,叉儿上系着成串的花米团,即显摆又排场,等他们走过去好远了,村街两旁的人们还在羡慕地“啧啧”有声。

跟其他孩子比起来,海立算是幸运的。因为村里有一家专门出花米团摊儿的小生意人,是海立的小姨。小时候,海立一到小姨家,小姨立刻就会高兴地笑起来,连声对海立说:海子来了,快吃花米团,刚做出来的。海立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知道小姨做生意也不容易,就专门捡那些加工不怎么完美的米团儿吃。所谓不完美,就是那些抟得不怎么圆的,有坑有洼变了形的米团儿,这样的米团儿算得上是废品,不可以串起来挂出去买的,但吃到嘴里时,还是跟那些挂在外面的花米团一个味儿。海立啥时候想过嘴瘾了,就跑去小姨家里,基本上都能满足解馋的愿望。海立很早就会一个谜语,这个谜语之所以很多年一直刻在心里,始终挥之不去,是因为这个谜语每每让他想起自己的小姨来。这个谜语非常好破,听起来似乎就跟对一个人的一生做个简洁的概括似的,谜面说:从小四只脚,长大两只脚,老了三只脚。海立的小姨是个残疾人,残疾的程度很高,最主要的体现就是走路难。跟您这么说吧,海立的小姨这个人,由于在很小的时候受到小儿麻痹症的摧残,行走的方式非常独特,说她像个螃蟹一点儿都不为过。海立小姨的整个上身几乎完全贴到两条腿上,为了能在行动时保持平衡,右手一刻不离地握着右脚踝,左手则拎着一只小凳子,左腿点在地上,就这么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走。除了一样不少的四肢,海立的小姨还比别人多了安有四条腿儿的凳子,那么海立的小姨算有多少腿儿呢?而且那只小凳子一直伴随着海立小姨,从小时候的小姨,到最后在村子里消失的小姨,一直没有变化过。这个谜语对别人适用,对海立小姨不适用。这在海立的心里产生了逆反,觉得谜语存在极大的不公,替小姨不平,再联想到小姨最后的结局,海立往往眼里就会潮乎乎的难受。

按常理,海立到小姨家去,就应该算作是走亲戚,当地习俗,亲戚是不能在同一个村儿的,因为村里的人都是一个姓,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就是辈分,这可是老祖宗都设定好了的,虽然有的出了五服,血亲算不上很近,但谁是叔谁是侄儿,哪个是爷爷辈儿,哪个属于孙儿辈儿,那可是都在名字中间标着的。海立小姨的上面还有个姐姐,海立叫做二姨的,就嫁到了离海立他们村子几里远的村里,每次海立去,二姨都会在家常饭以外,单独为海立做一份好吃的饭,那才是亲戚之间应该有的规矩和样子。而小姨却嫁到了海立他们同一个村儿,小姨的丈夫跟海立还是同辈儿,这算作怎么回事儿呢?虽然小姨嫁的那个人跟海立他们这一族早就出了五服不知多少辈儿了,但毕竟是同村同姓,究竟有些别扭。海立小姨从小就喜欢海立,后来小姨的几个孩子也跟海立玩得来,只是本应是亲戚间的走动变得像串门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后来海立跟娘谈起小姨的事情,娘就死劲儿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我一辈子没做过啥错事儿,就这一件事情,我想起来就悔得要死!

海立知道,娘的话里含有另外一番深意。

因为严重残疾,海立小姨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媒人登门说亲。一次,海立姥娘过生儿,海立娘㧟着盛了扁食和礼品的篮子走亲戚。吃完了饭就拉家常,说着说着姥娘一声长叹,扯到了在院子里席上躺着看天上飞鸟的小姨。姥娘说: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我谁都不担心,只有你这个残疾了的妹妹是我心头的一块儿病根儿。她只要在我眼前一天,我就是没有了这口气,眼也合不上!海立娘知道,海立姥娘这是在试探自己呢。

海立娘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而且说的正是海立小姨的个人问题。海立娘提到的这个人,就是后来做了小姨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名叫犟地,犟地是土话,意思就是耕种,所以,他的几个弟弟依次叫做撒肥、天雨、收成。犟地有个绰号叫武大郎,因为他五短身材,又矮又黑,尤其是他的大脑,非常迟钝,虽说不是傻子,但距离一个傻子不是很远,有句话说五十步笑百步,犟地怕是踞一个傻子连十步都不到。这样一个人,拉寡汉理所应当。海立娘的顾忌有两层:一个是犟地的长相实在太差,脑筋也不够;另一个就是辈分。在村子里,犟地应该把海立娘叫做婶子,现在如果把小姨说给他,一旦成了婚,辈分就乱了,恐怕对几家子都不好。

姥娘说:这有啥,你们两家早几百辈子就出了五服了,远得八竿子打不着。

海立娘说:不是怕别人拿岔辈儿这事儿乱着玩儿嘛!你女婿当着干部,怕的是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姥娘说:他一个寡汉条子,给他说门亲事是积善成德,谁要胡说八道,是会遭到天打雷劈的!

海立娘说:那我回去跟他家里人提提试试。

姥娘说:为了你妹子,你就低低身子,多说点好听的。再说俺女婿是干部,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只要一出面,这事八九不离十。

海立娘指指院子里的小姨:是不是得问问俺妹子的意思,别到时候她有意见。

姥娘说:嘁,她还说啥呀说,能有个人要她我就烧了高香了!

想不到还真让海立姥娘说准了,在海立娘的过问下,两家对这门婚事都表示赞成,并很快挑了个日子,两人成了亲。几年后,海立小姨为犟地生了两个儿子,并根据出生的季节,老大叫小满,老二叫谷雨。

海立的小姨虽然身子严重残疾,但头脑一点儿也不残,甚至就像某些书上说的,有的人在某些地方有缺憾,在另一方面就会加倍显出其长来。在那个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时代里,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在生产队里听着铃声上工,踩着铃声下工,海立小姨一个连路都走不成的瘫子,却从一个死气沉沉的社会中发现了商机:她要卖花米团儿。海立小姨指派犟地把大姐叫到自己家里来,跟大姐商量此事。海立娘说:你要想好了你就干。别人不让干,你这样的条件,量他们谁都说不出啥来。

万事开头难。海立小姨要做花米团儿,却没有大米。他们那个地方不产大米,出产得最多的是玉米红薯,当然也遍地都是种的小麦,但小麦成熟后,从地里割下来,送到打麦场,村民们还没尝一口新麦是什么滋味儿,就被上面拉走了。人们整天吃的是红薯面,吃得胃发酸,放的屁都是一股酸红薯气儿。花米团儿之所以好吃,正在于大米那天然的醇香,加上熬制的糖稀的甜美,不好吃都没有理由。可是,他们那个地方不产稻米,除了极个别有点权势的人家知道大米是什么味儿,别的村民早就忘了大米是啥味道了。犟地一家在村里人头子不旺,属于受别的大户欺负的那一类人家,对像大米一类的奢侈品,几乎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他们家突然出现一个要拿大米做小买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犟地更是像一头呛了水的牛一样,只会在一旁“吁吁”地大喘气。

当天晚上,海立小姨让犟地把自己背到海立家。犟地不敢坐,就那么背靠着门框,木桩子一样杵着。海立小姨一进门就哭天抹泪,要海立娘一定要帮帮她。海立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中中中,就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海立小姨满意地被犟地背回家去了。

别看“帮”只是一个字,上下嘴唇一碰就说出来了,但真要落到实处,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当时无论买什么都是凭票,穿衣要裁布料,没有布票不行;人时间长了不吃荤腥,肚里会生馋虫,可割肉得凭肉票;海立小姨做花米团儿,自然更要买细粮的粮票。粮票上并没有注明哪些是购买粗粮的,哪些是购买细粮的,根据规定,都是粗粮搭配着细粮卖,而且往往是粗粮占绝大多数,细粮微乎其微。海立娘哀求丈夫,要他看在孩子姥娘的面上,这回一定得把凑来的粮票全部买成细粮回来。海立爹知道,这个忙自己一定得帮,别人就是想帮也使不上劲儿。他答应了海立娘,兜儿里揣着粮票,骑上自行车上公社去了。到了公社,海立爹找到分管粮站工作的公社副书记,软磨硬泡之后,书记终于批了所有粮票全部购买细粮的条子。

海立小姨的花米团摊子就这样在村街上兀自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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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立比小满大三岁,经常带着六七岁的小满玩儿。海立的爹是大队书记,受大人们的尊敬;海立似乎是孩子们的书记,最受村里孩子们的拥戴。海立只要一出学校大门,屁股后头就跟着一大帮的“尾巴”。那个时代的孩子,有属于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游戏内容,也大都受到样板戏等内容的影响,走到哪里都可以“开场”,演出的场面就会像蛤蟆坑一样哇哇乱叫。小满长得像犟地,一点儿小孩子该有的灵巧劲儿都没有,憨头憨脑,咋看都是一个“反派”的样子。只要一玩儿斗地主或抓特务的游戏,扮地主或狗特务的人往往非小满莫属。海立是说一不二的“大导演”,他找来一根柔韧性好的长树枝,对折起来撑进小满的帽子里,小满的解放帽眨眼成了一顶“大盖帽”,那阵儿但凡戴大盖帽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像现在,满大街都是大盖帽,只有头顶大盖帽,似乎就变得人五人六起来了。最显著的是那个叫王连举的家伙,因为贪生怕死,出卖自己的同志,为了逃脱责任,还朝着自己的胳膊开了一枪。王连举的大盖帽歪戴着,胳膊上吊着一条雪白的吊带,一绺长发露出大盖帽下面,咋看咋不是东西。有一次,海立和伙伴儿又玩儿抓叛徒的游戏,跟每回一样,谁都不愿意当王连举,海立只好故伎重演,挑软柿子捏,把小满的帽子撑圆,还从家里找来一根布条子,将小满的一只胳膊掉在脖子上。小满大脑袋,矮个头儿,加上扮相,立即成了小伙伴们嬉闹的对象,大家推推搡搡,喊着“王连举”、“大叛徒”,一次次地将小满推搡倒地。好在小满迟钝,不像别的孩子娇气,动辄哭闹,引得家长找上门来,而小满则很少因为游戏让回来难堪过。海立跟小满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加之小姨很喜爱海立,即使小满浑身泥土地回家,只要得知是跟海立在一起,海立小姨大都一笑了之。有好几次,海立他们就在小姨的门前院子里闹着玩儿,玩到半中间,小姨高声喊着海立的名字,说海立,你玩儿累了没有,过来吃几个米团儿,吃了再玩儿。耳濡目染地,海立也学会了抟米团子,有时候海立找小满玩儿,正赶上小姨在簸箩筐旁边加工米团儿,海立就取过另外的米团儿模子加工一会儿,别看海立年龄不大,加工出来的米团儿却是又圆又好看,跟小姨做的米团比起来一点不差!

有一次,海立小姨出手收拾了小满一顿。人们都说残疾人心里狠,因为残疾而嫉妒一切,仇恨一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那一次小满挨得够惨的,两个鼻孔都流了血,头上还起了一个包,原因据海立小姨后来说,是小满对毛主席大不敬。

那是个晚上,海立小姨身子靠在小凳子上做针线活儿,小满两条腿弯曲着跪在一条高凳子上,趴在领袖画像前的桌子上“乒乒乓乓”地摔纸叠的面包玩儿,玩了一会儿,小满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树枝,他用树枝指点着领袖画像说:叛徒,大坏蛋!大坏蛋,叛徒!海立小姨脸“唰”地一下子白了,她小声地对小满招招手,说小满,来来来,娘跟你说句话。小满听话地来到了娘跟前,等海立小姨终于够着了,她上去一把撕住小满的衣裳,另一只手拧住了小满的耳朵,拽过来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打。犟地看着小满被打,也不敢上前,只是急得在一旁跺着脚唉声叹气。

小满被揍怕了,不敢回家,将自己藏在村子里一个排放雨水的涵洞下面,小满的几个叔家悉数出动,包括海立全家,满村子喊:小满,小满,小满,回家来吧小满!小满也不吭声,任凭外面的世界闹翻了天。小满那会儿已经小学二年级了,学校里教孩子唱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满就是学不会,只会顺着调子胡乱哼哼几下。这件事情发生后,村里有人就给小满哼唱过的曲调填料词,只要一见小满的面,他们就学着小满的腔调羞他:

小鬼小鬼——灰,

桥眼下面——堆……

每个字后面的音还要转着弯儿地拖很长,咋听起来像蜻蜓在飞。

也就是从那件事开始,海立小姨的厉害和蛮横显得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海立小姨的厉害,首先体现在她对犟地的凶蛮上。她动不动就对犟地大声叫骂,骂声传得很远,离他们家很近的小满几个叔家自然最先听到;她的骂声很难听,叫每一个听到骂声的人耳朵眼里跟刀子在刮一样。他们知道海立小姨动不得,但他们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找海立娘。只要老大家一闹腾起来,他们就第一时间来到海立家,求海立的娘过去劝劝,说老大家最听您的了,比灵丹妙药都灵。为了衬托他们的说法不错,他们还不惜踩低自己,说我们说的话在老大家那里连放屁都不如。在这一点上他们说的的确对,海立小姨一看见自己大姐过来了,会马上禁声,再不然,就是声泪俱下地数说一通犟地的不是。海立娘劝架,往往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办法,她先说自家妹妹几句,再将木头人一样的犟地数落一顿,这一页也就算翻过去了。其中有一次,在海立娘数叨犟地时,说的一句话,让在一旁的犟地兄弟和几个妯娌听了,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认为海立娘再偏心,也不能这样个偏法儿。海立娘说:她一个摊子,为了这个家,起五更爬三夜地挣,你到现在连个米团子都抟不圆,还要给人气受,难怪外面人家叫你武大郎!不过,话一出唇海立娘就后悔了,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有点昧良心,犟地笨是笨,但全村人谁不知道,你就是打死他,犟地也不敢给瘫子气受。再说了,他都好几十岁的人了,你叫人家的外号干什么?

然而,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导致海立小姨跟海立娘闹到当街辱骂,以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村里有个老汉,老汉年龄已近六十,孤身一人,住在村西的一间土坯房里,老汉辈分非常高,海立跟许多小伙伴要喊他老太爷,据说老汉在辈分上还吃着亏呢!但因为没有直系血亲关系,他们对这位老太爷不是十分尊重,每次见了面,海立他们在喊老太爷的同时,要高高地挺着小肚子,叉着腿,用手拨拉着裤裆里的小弟弟。老汉并不生气,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态度。别看老汉年纪不小了,但老汉头脑非常灵活,会编一手竹篾活儿,一把削刮好的竹篾,在老汉手里别来别去,别来别去,眨眼功夫,就变成盛馍的馍筐,捉鱼的罩子,活灵活现的兔子,小狗儿等,老汉如果喜欢村里的哪个小孩儿了,就会冲他勾勾手说:来来来,老太爷送你一个小玩意儿!而这个得到玩意儿的小孩子,会在小伙伴中间得意好长一段时间哩。

可是,有一段时间了,村里有人看见,老汉最爱去的地方,是海立小姨的家,只要老汉一去,海立小姨会把犟地骂出家门。犟地呢,不光人躲得远远地,甚至连饭都不敢回家吃。

海立娘也听到了风声,就特意去了几趟海立小姨家,果然每次都能碰到老汉在,而且有一次,还亲眼撞见两人在一起狎言狎语的情景。那一次海立娘没有客气,她直挺挺地支走了老汉,随即便开始教训自己的瘫子妹妹,说她跟老汉的往来已经传得很远了,再不改的话,会让亲戚门上跟着丢人。令海立娘没想到的是,妹妹不仅没有否认自己跟老汉之间“有事儿”,还公然指责她这个当姐姐的给她说了一门狗屁亲事。海立娘长长地“咦”了一声,意思是说你不走正道,还赖上我了;又说你现在知道后悔了,你记不记得当初你在他姥娘家嫁不出去的样子啦!海立小姨反击说:自己要早知道犟地是这么个狗熊样子,自己就是死一百翻子,也绝不会嫁给他!海立娘一听,出口骂了自己妹妹一句。小时候,海立娘整天伺候这个瘫子妹妹,还在她不听话的时候骂她。那种骂人的话是闺蜜间才使用的语言,在两姐妹间与其说是骂,还不如说是亲昵的成分更多一些,那天海立娘就是使用的那种骂法。海立娘的意思,好歹咱们还是一个娘的姐妹,我过来管你的闲事,不就跟小时候你不听话的了,我随口骂你的意思一样吗?只是,那不过是海立娘当时自己的想法而已,海立小姨似乎并不认可姐姐的这番用意,她否认的方法很直接,就是用同样的字眼回给了海立娘。海立娘一怔,又用别的骂人语言骂了海立小姨,自己的妹妹一句,这句骂人的话跟刚才的那句有所不同,但仍属于女人间才用的骂人话,说穿了就是拿女人身上的某些零部件说事儿。跟刚才一样,海立的小姨用同样的话语予以反击。到了这个时候,两姐妹彻底地撕破了脸皮,从屋里骂道屋外,从院子里骂道村街上。海立娘的嗓门高,海立小姨的嗓门更高,还有种令人颤栗的穿透力。海立娘为了压倒对方的气势,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不光跳了脚子,还拍了自己的大腿。海立的小姨没法儿做这种动作,但她也有自己的方式方法,她的方式方法很简单,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拎起平时当做脚来使用的小凳子,对准海立的娘砸过去,嘴里还配合着飞过去的小凳子说:砸,我砸死你个X!

那场大战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天,俩人骂累了喘喘气接着骂,骂饿了回家填填肚子再回来骂,直到双方都骂得筋疲力尽。

随后不久,海立小姨就跟老汉一起从村子里消失了。村里有个半夜起来拾粪的人,看见老汉拉着一辆架子车,上面坐着海立的小姨。他们没走平坦的大路,而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边小路,一路朝南去了。

眨眼间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小满和谷雨都长大了,懂事了。虽然海立小姨跟海立娘成了死敌,但他哥儿俩仍把海立娘当亲人,有事没事也愿意到海立家坐坐,说说话。有一天晚上,村里有一个在外地跑生意的人回来了,提着礼物到海立家说话,他提到自己在离家好几百里地的某个大河的南岸上,看到一间小屋,小屋面朝盘山公路,门口设了个小摊儿,除了卖变蛋、香烟、麻花儿、大碗儿茶,还卖花米团儿,竹篾编的各类小玩意儿。那天他乘的大巴临时停车,司机让乘客下车方便,他不内急,大小手都没有,就蹲在车旁抽烟,一抬头,看见了那间小屋,也看见了屋门口照看生意的瘫子,还有出出进进招徕客人的老汉……

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天小满就坐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听完那人的话,小满离开海立家往院子外走,边走边抬起胳膊擦拭眼泪……

时间过去了大概一月有余,一天,小满跟谷雨一人一个包裹卷儿,过来跟海立一家人辞行。海立娘惊问:你哥儿俩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平白无故的还打了包裹,这是打算出远门儿呀!接下来,虽然小满说得磕磕巴巴,含含糊糊,但海立娘还是很快就听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出门去寻找他们的瘫子娘啊!

海立娘说:那,你们的那个老实头子爹咋办,你们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小满说:俺爹有俺几个叔家罩着,问题不大。

那,你们的学还上不上啦?海立娘又问。

上啥呀上!小满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就连说话的口语也跟以往有所不同,娘虽然是个瘫子,那也是娘啊!小满说,上学哪儿比得上找娘要紧呐!俺哥儿俩不能叫俺娘孤零零一个人在外,我夜夜都做梦,听见俺娘哭着喊着俺哥儿俩的名字!

海立娘一下子语塞了。

走之前,小满跟谷雨趴在地上给海立娘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脸的时候,小满的脸上都是泪水,小满说:当年,是俺娘对不起大姨,俺在这里替俺娘给大姨赔不是了。如果有回来的那一天,俺再给大姨磕头,还磕响头!

说完,小满站起身,扯着谷雨的手,沿着当年海立小姨离开村子的河岸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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