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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兄弟

2015-11-14张子影

延河(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阵地战友高原

张子影

看望兄弟

张子影

冀安敲门的时候,我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是我到西藏的第一个早晨。尽管昨天晚上吃了两次药,还是一夜没睡着。早上五点过才勉强闭上眼睛,再一睁开眼就是窗子白白的大亮了,起身坐起来拿衣服,却一个跟头栽倒了地上。

高原反应,在第一个早上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冀安进门来,扶起被我绊倒的椅子,见怪不怪地说:没事吧?

没事。我说,咧了咧嘴,一滴殷红的血珠珠从开裂的嘴唇边掉下。

冀安丢过来一包纸巾,咕咚一声怪响的。他说,走吧,还有一段路呢!

我们去看望一个兄弟。

去他那里的路有些远,我们不想惊动他,没有坐车,就这么走着去。

今天是个大好天。雪后初晴,早晨的太阳静静地挂在天上。西藏的天空如此澄碧高远,干净的仿佛刚刚才自天堂来到人间。

今天是1994年1月13日,赶乘大雪后通航的第一次航班进藏,就是为了赶这个日子。坐在飞机上,听着披着冰棱的机翼在太阳下飞行时不断发出类似断裂的声音,心里想着他清脆像冰棱一样的声音,想着他清脆的名字。

我们去看望一个兄弟。

天还早,路上很空,冀安的声音很慢。清冷的晨风里偶尔走过一个人,是着黑红色藏袍的藏民,走进白色圈墙礅的村庄里,围墙四周和屋顶都有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飘动,鸟儿都飞的不高,冀安慢慢地声音前方,一头牦牛黑黑的背缓缓地移动。

“他人很机灵,手脚很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上阵地那天,别人背着大捆的烟啊,手纸啊,独他扛着把大吉他。在山下集训的时候,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叮叮咚咚的……”冀安说,“已经又有几年没有见到他的面了。心里非常想念。”他是冀安的战友,当然也就是我的战友,虽然我们没见过面。

天气很好,不过那么大的太阳却冷,有风,人却喘不过气来,没走多远,胸口就闷得疼,头好像在变大,脚步也重得像沙袋,我知道,这是缺氧,不得不在路边坐下休息一下。冀安告诉我,这里的海拔才有3000米,比起他这位战友工作过的地方,差得远了,那里的海拔是5000多米,在世界上,人们把海拔超过4500米的地方就叫做生命禁区了。在那上面的人就是躺着不动,也相当于地上的人背着40公斤的重物行走。他开始去的时候,也是不行,刚一上阵地就被这种叫做高原反应的东西击倒了,头晕、气闷,一张小巧的秀脸成紫色。战士们把他送进了医院。

我忽然想起来:糟糕!看望他带的东西,忘在招待所了。是这个季节难得的鲜花,怕飞机上温度太低了冻坏,我还用自己的大披肩把它们包了起来,怎么就忘了呢?

缺氧使人丢三落四的。

怎么办,回去拿?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可是不回去,就这样千里迢迢两手空空地去看望战友吗?这里不是内地,除了远近几个藏民的村落再没有人也没有店铺,四下里空空荡荡的。

忘了就忘了吧,都是战友不是外人,跟他解释一下,只要心意到了他是不会计较的。冀安说,再说那么娇贵的东西,在这里也活不下去。

是的,他是不会计较的。冀安说他是个乐天派,爱唱爱笑,他毕竟还年轻,他才18岁,比他那把总不离身的吉他高不到哪里去。住到医院里了还是高高兴兴的,天天跟着医生护士屁股后面转,问:好了吗?我好了呢可以出院了吧?大家觉得他身子骨太嫩,高原反应又这么厉害,就想给他换个工作。他不干,还是要上山当他的雷达兵。他的阵地在山上,出院了,就又回到高高的阵地上。高原反应又一次毫不留情地袭击了他。就是在这一天,1月13日,他又一次被战友们抬了下来。这一次他是坐车,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

脚下的路从公路变成了土路,从土路变成小道。太阳西斜了,我们终于来到他的驻地,在一大片空旷的开阔地上,用白灰墙圈出了偌大的一片空地,大门朝西。看大门的是一对藏族母女,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们告诉她们来看望一个人,不知是她听懂了我们的汉话,还是看出我们穿的是空军制服,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大铁门。

背依着天边珠穆朗玛的皑皑雪峰,眼前是一大片层层叠叠连绵的坟茔。在扑面的清风里,这些坟头像是要穿过凄凄荒草向我们站立走来。

踏着没膝深的枯草,我们寻找着战友的地址。

他本来可以不上阵地的,如果那样的话,今天,当然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会蹦跳着跑过来和我们说笑,甚至用他鲜活的生命与我们拥抱。即使他又上去了,本来也是可以又下来的,当他又一次被高原反应击倒,车子已经在门口了,要带他下山。他没走,战友们劝他,他急了,这回是认真地急了,他用手指抠着床框:不走,我不走,让我抗一抗,抗一抗就过去了,老兵们不都是这么抗过来的吗?不能在山上坚持下来,离开了岗位,算什么雷达兵呢?

他坚持留在阵地上。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他还打着精神给战友们拨了几下吉他,然后静静地睡下了。他已经几天没能睡着了,战友们以为他抗过来了,能睡着觉了,都为他暗暗高兴,要知道在山上睡着觉是战胜高原反应的第一步也是最困难一步。清早换班的都动作轻轻地进出,想让他多睡会儿……

可是他却没有再醒。

太阳快落山了,西边一片血红,我终于见到了这位战友。碑文上写着:许正兵,贵州遵义人。某团雷达连战士,1971年生,1989年1 月13日因公牺牲。终年18岁。

冀安摸出一包烟,点上,放在许正兵的坟前:老弟,烟不好,请抽一口吧!

我捡了几块石头,堆在坟前,的确,一个战士纯朴而坚韧的生命,不需要脆弱的鲜花来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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