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城 根
2015-09-24王选
王 选
南 城 根
王 选
王选,甘肃天水人,1987年生。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获得者,《环球人物》244期新闻人物。作品见《人民文学》《天涯》《芙蓉》等刊。著有长篇纪实散文《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作品集《葵花之远》。
麻 狼
南城根水泥台阶下,一年四季,都有两口子在卖炊饼,男人叫麻狼,女人不知道如何称呼。
为什么叫麻狼?多难听。也不知究竟,反正南城根的人,都这么叫。麻狼就麻狼,又不是森林狼,更不是白眼狼,一个绰号而已,叫响就行了。再说,只要有人买他大饼,叫什么狼都行。
麻狼是南城根巷子里唯一没有铺面却摆摊卖饼子的人。
他们早上忙家务,准备面、油、芝麻、煤。下午两点一过,就哐里哐当推着家伙出来了。一个带四轮的铁皮炉,一个铁皮柜。男人推一个,女人推一个,一前一后,出了小巷口,右边一拐,停在了一下台阶的小区墙根下。男人把一顶破旧的红帐篷撑开,拴好灯泡,从铁皮柜里端出一盆面,用干毛巾掸打一下铁皮柜面的灰尘,干净了,把面倒下,掺水,放碱,挽起袖子,开始和面。女人在另一边生火,铁皮炉加了煤,点一张废报纸,塞炉膛,吹风机呼呼吹起来,煤就冒青烟了。他们每天都是如此,真正的生活在吹风机冰凉的嘴巴里呼啦啦吐了出来,吐成风,吐成火焰,吐成锅面上麦子的清香。
麻狼的饼子摊早先在巷子另一边的墙角下,后来搬过来了,不知道啥原因,估计和那边也有一家饼子店有关系,影响生意嘛。人家的饼子店正规,有铺面,和面机、烤箱,都有。换地方后的麻狼生意如何,或许只有他们两口子清楚。
夏天,麻狼的饼子摊是露天的,除非下雨,才撑一把又破又旧的大伞,伞有几个窟窿,边上裂开了,几块布掉下来,像狗舌头一样,滴滴答答落着雨点。平时,天气晴,就不用撑伞了,只在头顶绑一块炕大的塑料布,遮遮太阳,其实遮不了什么。南城根的阳光卡在四周高耸的楼房间,只有星星点点的漏几坨,哪能照到那背阴的巷子里。冬天,麻狼的摊子就会撑起红帐篷,不保暖,只是挡挡巷子里乱钻的野风罢了。麻狼站在帐篷口,背对路,两条胳膊裸露着,手掌、拳头,搓、捏、压、团,使劲揉着面,小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蠕动着,似乎把劲都揉进了面团里。
麻狼长什么样,似乎除了体格壮实,常年穿一件掉色的夹克之外,就毫无印象了。只有巷子里悬浮的灰尘落下来,粘在了他的发梢上,像头发挑着一粒粒灰灯笼。也只有铁皮柜上的面粉飘起来,罩住了他的脸,让他显得模糊,显得苍老,像一场初冬的寒霜,罩满了他的眉须。麻狼的老婆是个很朴素的女人,素衣素颜,头发没染没烫,扎成马尾,穿一件妮子衣服,绑个白洋布缝成的大围裙,一脸平静,把麻狼揉好的面,切块,擀开,一巴掌捞起,顺溜的坐进锅里。煤火旺,锅底热,面一上锅,刺啦一声,香味就冒起来,一锅六个,坐满了,把锅盖盖上。热气从缝隙里簌簌吐出来,细细的,长长的,像打口哨的孩子。麻狼似乎没有女人那么平静,他话多,乌鸦嗓,干匝匝,跟摊子对面铺子的男人扯闲,乱扯,天南海北,民生政治,一会儿钓鱼岛,一会儿廉租房,一会儿奥巴马,一会儿牛肉面又涨了,想到啥说啥,消磨时光,过个嘴瘾而已。要不一下午散漫时间可如何打发。要是没有人瞎扯,偶尔,他就用手机放秦腔听,音量开得低,苦稠的秦腔从铁皮柜上旋转,旋转,旋转成酸甜苦辣的一朵云,旋转成生旦净丑的一片雨。弄潮了南城根灰扑扑的细碎日子。
麻狼的饼子有两种,一种白饼,两块,一种芝麻饼,三块。麻狼的芝麻饼卖得快。或许是面多量大,饼子厚,也或许是烙的酥,面劲道,比一般的饼子香。芝麻饼一圈一层,沾着芝麻粒,有一层薄薄的浮油,沿边咬,或一层一层撕着吃,都回味无穷。
买麻狼饼子的人,下午五点就来了,过路人,提一个,要么就是南城根的老头老太,颤巍巍,挪出来,买个饼子,和麻狼拉七拉八唠叨几句,又颤巍巍,挪回去了。天再黑一点,南城根麻乎乎的时候,麻狼的饼子摊前就开始围着好些人了。住南城根的衣店导购姑娘、附近工地的民工、租房结了婚的穷青年,把麻狼摊子的出口围一圈,眼直勾勾瞅着锅里的饼子,啥时候能熟。饼子出锅,人群有些骚乱,一只只手,递着毛票,另一手要抓饼子了。麻狼边揉面,边说,甭挤,都有,总不能让你两手吊到胯子上回去的。
提到饼子的,钻出人堆,步履匆匆,模糊在了南城根。没有拿到的,带着微词和不满,眼睛直勾勾,开始等下一锅了。
夜色像一件黑布衫,套在瘦胳膊瘦腿的南城根了。麻狼的炊饼摊前,还围着人,炉火舔着他们的脸庞。昏黄的灯光在红布帐篷里照着,远远看,帐篷里红彤彤一片,像灯光的身躯在黑夜的体内撑出一团光明,显得孤独,显得又有些温暖。
麻狼是南城根巷子里唯一没有铺面却摆摊卖饼子的人。
麻狼的摊子就在台阶下,有一天你来,一定能看到,你也可以买个他的芝麻饼,尝尝南城根的味道。
人间樱桃
坏水下山之前找锁平喝了一顿。那是六月打头,麦梢飘黄,野草翻天,黑马长膘的时节。
小院落星时,坏水正和锁平为一把拳抵赖着。坏水说,我出的四喜红,你非说桃园三。坏水舔着嘴皮上的啤酒沫,打了一个饱嗝。锁平蔫,不紧不慢说,你让樱桃把眼卖麻了。坏水夹一口黄瓜片,噌噌嚼着,回道,我卖的那几个钱,不够擦屁股,哪像你,盘三四个女人都够了。锁平使劲吸一口烟,定一定,缓缓吐出来,白烟环徐徐飘逸。锁平骂,骚男人。
坏水跟锁平一个村的。坏水二十七,锁平三十二。差五岁,这毫不影响两个男人推杯把盏、坦诚相见。坏水和锁平都种樱桃,一人二亩,早已挂果了。这两年,樱桃行情好,早上市的能卖到一斤十几二十元,迟一点,也要十元左右。坏水的村子樱桃有规模了,连片连片,樱桃熟了,客商地头等着收。坏水和锁平靠樱桃受益了,银行存了一疙瘩。每当坏水想到折子上的一串数字,就有些飘,锁平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锁平八棒槌打不出一颗冷屁。
坏水找锁平喝酒,是一个樱桃摘完的夜晚。坏水要下山了,他准备在城里租间房子,待秋里开学了把儿子放幼儿园,他可不想让捣蛋的儿子跟他一样,在二亩三分地里混了。租房子当然不是最终目的,他想进城稍微奢侈一下。樱桃卖得好,家里没种麦,一点闲杂农活父母就操弄了。坏水准备下山之前,用啤酒把一个月的乏气消一消,他没有倒杯子里,连瓶吹,啤酒在他喉咙里汹涌着,进了肚。锁平文雅许多,用玻璃杯喝,锁平骂坏水,你慢点,又不是饮驴,噎死了咋办。
坏水从啤酒里尝出了樱桃的味道。整个五月坏水的脑袋长满了红润饱满的樱桃,一粒粒,在绿叶间跳跃,弹着阳光,有风吹过,红樱桃穿着绿摆裙扭动,发出了一串天蓝色的笑声。坏水从啤酒里尝出樱桃味时,想起了锁平的女人,似乎好久没见了。坏水点一根烟,翘着舌头问,嫂子咋不见?锁平嘴搭在玻璃杯沿上,压着嘴皮,嘴皮惨白,锁平说,在城里。
坏水竟然忘了他跟锁平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坏水一直否认那一天晚上喝大了。
进城后坏水首要任务是租房,他总不能每天花三十元住南湖对面的小旅社,何况,他闻不惯那里酸臭的味道。坏水最终把房租到了南城根。没有原因,因为他跑了一天,只在南城根打问到了一间空房子。他简单收拾了一番,就把自己安顿下了。
一个不用上班的人,住南城根,总是清闲的。不必早起,也可晚睡。山上的孩子,有女人看管,女人有父母守着,父母有几亩地牵扯。女人对他下山有怨言,但为孩子着想,也就无话可说了。坏水完全可以过自己的逍遥时光了,一觉睡到自然醒,洗一把脸,外面吃一碗炝锅面,下午联络几个熟人,搓一把麻将,要么公园里要个啤酒,斗一下午地主。
天气渐渐骚热。坏水已想不起樱桃了,除非梦里,一粒粒樱桃脱光了红胸罩,晃啊晃,晃得他眼花缭乱,一夜迷糊。直到第二天醒来,脑袋里残留的樱桃让他精神萎靡。还好,正午明媚的阳光很快就扫净了满脑渣滓。坏水想,樱桃都卖成钱了,还想那玩意干嘛。于是觉得自己可笑,而当他的笑意刚撇开时,他的裤裆撑起了一把伞。
闲余的时光总是缓慢的,他有一个夏天的时间可以挥霍,没有人管他,也无人管的了他。孩子上幼儿园的事情尚早,他不急,这一点,跟锁平倒是很像。锁平父亲去世早,家里穷,母亲举债给锁平娶了媳妇。锁平人乖,性格稳,从没和媳妇拌过嘴,一村人都知道。想起锁平,坏水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怂恿他下来玩。锁平说,这两天要劁猪娃,顾不上下山。
坏水很扫兴,挂了电话。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喝酒。城里的初夏热气腾腾,有蒸小笼包子的感觉。啤酒是从下午五点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半的,满地酒瓶,横七竖八,像战场的尸体。所有人都喝的晕晕乎乎,双腿发软,如踩进棉花。不过这种感觉刚好,可以平步青云,也可以风生水起,更可以肆无忌惮。当然,还不过瘾,有人提议,继续喝,不过要刺激一点。于是大家东摇西摆,游荡在霓虹深处,钻进了一家地下酒吧。
地下酒吧,另是一番人间天地。杂乱的音乐,昏暗的灯光,发酸的啤酒,晃动的人影,袒胸露乳的女人,一切如此虚幻,如此浑浊不清,似乎换了星球。坏水曾去过这样的地方,两三次,他记不清了。反正去过,不过他没有摸。所有人坐定了,要了一堆啤酒,坏水眼花,晕晕乎乎,捏一瓶,连瓶灌。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在骨缝里蔓延。有女人过来,光着大腿,楼上他脖子,顺势按住他的手,把啤酒喂进了她嘴里。铺天盖地的香味盖住了他的身体,从未有过的骚动敲打着他的细胞壁。
朋友一个一个钻进更暗处“跳舞”去了。他们搂着女人的腰,融化了,像一朵俗气的音乐,在啤酒沫子里爆破了。朋友开始鼓励坏水去“跳舞”,那些颤抖的骚动把他的细胞敲的更紧了。坏水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需要跳一支舞去了,要不憋死了。两条穿着大网格丝袜的腿浮过来,他灌了一口酒,跟进去了。在大厅的后面,黑的一塌糊涂,那个女人拿住了他的手,他一激灵,跟女人钻进了更黑的洞里。音乐暗了,男人的怪叫,女人的呻吟,在黑暗里此起彼伏。
坏水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手摸了下去,他摸到了那个女人酥软的胸部,再往下,两粒乳头。坏水的头皮麻了一圈,他第一次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下手,酒醒了一半。他像抽身离开,但欲望早已把持了他。他只好任由两只手在那对被无数男人摸过的胸上揉捏,他明显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呼吸,像两缕风,掠过他耳边。他的身体像筛动的筛子,兴奋再一次让他头昏眼花。他的手醉了,醉的一塌糊涂,当他的指尖再次捏住那两粒乳头时,他突然切切实实的想到了樱桃,对,两粒樱桃。红润饱满的樱桃,汁水甘甜的樱桃,泛着阳光的樱桃,在绿叶间跳舞的樱桃,羞红了小满的樱桃。
樱桃在坏水的十指间跳跃。樱桃让坏水产生错觉。
那是一个午后,樱桃园,蝴蝶飞舞,青草荡漾。三岁半的儿子坐在土堆上,捉着一窝蚂蚁。女人在地上,一手扶梯子,一手提竹篮,抬着一张秀气的脸,吹眼前的绿叶子。父母给玉米锄草去了。他站在梯子上,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他很多次站在梯子上,看绿汪汪的樱桃园,在明净的空气里,显得大海一样,深远,辽阔。他掐了烟头,把手伸向了眼前一簇叶子中的樱桃上,用劲揪了下去……
当他还没有揪掉那颗樱桃时,一声疼痛的尖叫打断了他所有的错觉。他隐约看了那个女人扭曲的脸,但太黑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叫声钢针一样,扎疼了他的耳膜。他立马摸出了一张钱,塞进了那女人手里,他不知道了,是十元,五十,还是一百。他狼狈至极,所有的欲望破成了一包渣,当他落荒而逃,刚走出那团黑暗时,他揣着发虚的心,回头一看,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樱桃一样红润饱满的脸。
那是锁平女人的一张脸。
坏水早早逃了。回到屋子,他一头扎进被窝,紧紧捂着,捂得差点窒息了。那张樱桃一样红润饱满的脸一直在他眼前划动着,像闪电,劈的他,脑浆迸裂。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阳光像一匹旧绸缎,疲软的铺在南城根,被一点点扯去,扯去,慢慢露出了灰旧、昏暗的面目。没有人在意南城根,更没有人在意南城根的坏水,他也是疲软的,像一个被枕塌的草包枕头。就是那个黄昏,坏水出门,远远看见了那个长樱桃一样红润饱满的脸的女人,从隔壁院子出来了,穿着大网格黑丝袜,融化在了慢慢黑下来的夜色里。
坏水上山之后再也没有找锁平喝过酒。坏水一直没有搞清锁平知道不知道他女人的事。坏水打消了送儿子上幼儿园的念头。那是六月末,麦子杏黄,野草浩荡,黑马下崽的时节。
诗意的流氓人生
牦牛是南城根唯一的诗人。
在南城根,太阳四季照着半边脸,这样的地方,能养活一个诗人,是不幸?还是万幸?
当我这样疑问时,牦牛正跟我、老鬼、虫虫、莫渡缩在一家名叫孔乙己的酒吧,摆着几张苦逼脸,觅酒谈诗。窗外是腊月的雪,扑哄哄下着,把全世界要淹没的样子。
我们要四十度的女儿红、竹叶青,斟到拇指大的酒杯里。牦牛要五十多度的武山池,捏着酒壶灌。边灌边嘲笑我们的鼠肚鸡肠,他说,喝酒要有猛势,吃饭要有饿势,跟写诗一样,要有牛逼势。他憋着劲咽了一口酒,拳头大的喉结鼓动了几下,如驴饮水,一两酒进肚了,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喷出的酒气足以熏死一个连的苍蝇,所幸,时值隆冬,没有苍蝇。
他摸了摸油腻的中分,接着说,你们这些狗屁文人,整点风花雪月,鸡鸣狗盗,就自认为是诗歌了,我给你们说,他妈的中国无诗人!他的唾沫星子像仙女散花,落到了醋溜萝卜和红油面筋上。我们几个七倒八歪,各怀鬼胎,没有人在意他吹牛逼不纳税的梦话。见我们无动于衷,牦牛便开始一一对在座的开刀。
他批虫虫写的诗歌滑,没有骨肉,还停留在抒情诗上,没有生活。他说,没有生活写鸡巴诗歌,不如玩女人去了。虫虫眯缝着眼,回了句,你懂个毛!
他批莫渡写的诗歌,太烂,没找到自己的准心,随风摆,几天海子,几天顾城,几天王家新,又是几天伊沙。他说,抒情早被玩弄了,口水也被强奸了,而你们却执迷不悟。莫渡手里搓揉着一把扑克,说,啊!我受不了你了!
他不批老鬼,老鬼坐墙角,嘿嘿笑着,似乎心里有座城府。牦牛为什么不批老鬼?
他又说我,选选的东西,有些我喜欢,首先我能读下去,只要是我能读下的东西就是好的,他妈现在的垃圾文人写的什么鸟玩意,看一个字就想吐。他脸一皱,像皮薄馅多的包子,煮久的样子。我说,玩玩,写着玩玩。他端起酒杯,举过额头,像要歃血为盟的样子,说,来,干一杯,就要的是玩,玩死狗日的。
窗户外面的雪,下的更大了,像喝醉了。牦牛向来对我是客气的。我认识他有多久?我记不清了,反正超不过一年。我第一次见他,是去一个朋友家吃饭,老鬼领着他接我。他五大三粗、油头土面、挺腹撅臀,俨然一副李逵的模样,唯一没有两板斧,没有穿长袍。我当时一度怀疑老鬼叫了一个民工型保镖。随后老鬼介绍,说了一个古怪的名字,我没听清。老鬼又说,他也写诗。我当时就爆弱了,心想,自古诗坛,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小生,即使边塞诗人豪放派,也不过花拳绣腿、嘴上功夫罢了,此人竟然也写诗,真是人间奇迹,开我眼界。老鬼最后说,他是垃圾派。我霎时心安神顿,想,如此体态,写垃圾诗,则理所当然了。
从进屋到吃饭,我们无话可说。我向来对面带恶相的人没有好感。此外,我还发现他对我怀有敌意,而且是那种古老的敌意。
后来一来二去,喝酒打牌,便熟了。便知,牦牛姓朱,北道人,年届三十,高中肄业,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具体干什么活,我一直没有搞清,一会是业务员,一会是收账讨债的,一会是保安看门的。最重要的是他也住南城根,这个我记住了。而且我去过一两次他的房子,巷子最里面一家,二楼顶的活动板房。房子不大,只有一张床,几本诗集,再就是空空荡荡了。床上被褥团在一起,隐约可见墨黑的人形。其实我不惊讶他的房子有多空,而是惊讶冬冷夏热的活动板房,他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我甚至猜测,他是为了活动板房而长的一身膘,还是长了一身膘才租的活动板房?
好像他很享受这一指能弹个窟窿的房子。他笑眯眯的样子,此时像弥勒佛,只是煤窑里出来的那种。
有人说我们朗诵诗吧。我们在他房子席地而坐,一边喝着二十元一打的黄河啤酒,一边光着膀子轮番朗诵着诗歌。那是仲夏,活动板房像蒸笼,我们像肉包子。一百米外的藉河,被橡胶坝拦腰截断,人们躲在树下,搓着麻将,调戏着女人。那时候,牦牛也爱着一个女人,会写诗的女人,据说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故事。而且牦牛是那写诗的女人爱的死心塌地,死去活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的敌意来自对那个女人的呵护,他以为我对那个女人有好感,因为之前我在网络上曾推荐发表过她的几首诗,其时我还不认识牦牛。不过那样的敌意在随后的日子里消除了,因为我从不爱一个女诗人,我觉得她们天生有神经质。
牦牛喝着啤酒,把酒瓶嘴全吸进嘴里,依旧是饮驴的样子。他对三天前几个外地作家来天水搞得文学讲座愤懑不已。他捏着酒瓶,骂道,操,什么狗屁学者作家,一窍不通,说什么李广之死是文人侠客梦的破碎,简直操蛋,李广之死从地缘学的角度分析……我们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李广,什么地缘学,这跟我们有毛上关系。虫虫说,不要吵了,赶紧读诗。牦牛甩了甩手上的啤酒沫,说了句,那讲座,我差点冲上去砸了。然后,捣开手机读起了他那首名字叫《麻雀》的诗。遗憾的是,这首诗,不垃圾,不下半身,这多少让我们失望。
他朗诵诗歌的时候竟然是温柔的,甚至带点女声,这让我惊讶,如此波澜壮阔的身体,竟然发出涓涓细流,这叫人情何以堪。他的声音是轻的,像一只刚洗过的袜子,飘出了板房,飘到了南城根上空。那时候,天空泛白,日光狭长,鸽子一圈圈飞,人们躲在屋檐下,发呆,石榴花火红,像咳出来的一朵朵血。我不知道南城根的鸽子听见这诗句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南城根的人们听见这诗句了没有。我分明看见,那声音,在空中飘着,高过了尘埃。
牦牛还在朗诵,他总是矛盾,甚至自扇耳光。他咒骂中国无诗人,但自己还在写诗。他批别人写的诗歌都是垃圾,但喜欢让别人安静的听他朗诵自己的东西。他还说写诗就是玩,但自己写一首却是战战兢兢。他满嘴我操我弄你死,但他至今也就摸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并说中国的问题不能有革命和暴力,要有礼。
牦牛一直在朗诵。牦牛张着被烟熏黑的嘴,嘴里豁着一个门牙。他所有的气息都在豁口里漏了,他开始显得底气不足。那时我才知道牦牛是混过江湖的,他似乎熟悉天水所有的老混混、小混混,他说他一个人提着钢管剁翻了六个二逼少年,他说谁把他的狗嘴打烂了他提着砍刀站在巷子里骂了半小时都没有人敢出来应战,他还说,他的门牙是盗墓时被公安局的敲掉的,不过,随后他又闪烁其词的说,门牙是骑车时,被一辆卡车撞飞的。后来,后来他改邪归正,退出江湖,写起诗歌了。幸好,他写诗了。要不去年天水市扫黄打黑早把他踢到监狱了。我这么想,感谢诗歌,挽救了一个问题青年。
其实很多时候,牦牛是不朗诵的。不朗诵的牦牛整天泡在网上,爬在QQ群里,胡吹乱侃,自称大师。所有进群的群友他都要调戏一番,并且大言不惭的指导一番。我说你装逼。他说,当所有人学着不装逼时我却在装逼,这就是境界。对此我很无言。他在网上是话痨的那种,有人,他说,没有人,也说,甚至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一个人能独自聊一个小时。他觉得他一辈子写了首最牛逼的诗——“今夜/下雪了/乌鸦一身白”。他像卖狗皮膏药一样,在群里提着到处吹,有空没空发出来,让大家品评,自己躲在电脑前,豁着嘴偷笑。
我们每一次的聚会,牦牛都会来,来时,牦牛总带着那个会写诗的女人。他们坐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样子,他批所有人的诗歌,但对他女友的诗歌,追捧有加,赞美过度。有些诗句他一开口都能背下来,这让我们不快,不快里更多的是羡慕嫉妒恨。可见他的人生观是何其分裂,但他依旧津津有味的朗诵着,我们只好忍着,听着,听他温柔的女声,从体腔里飘出来,让人昏昏欲睡。
然而,有一天深夜,牦牛打电话叫喝酒。我有事,未去,虫虫去,一直陪他喝道凌晨,他竟然醉了。而且醉了的他竟然要去打人。他哭的哗啦啦的样子,手里捏着半截砖头,诅咒着,血红着眼睛,完全没有朗诵时的委婉,而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多硬气的身板,都包着一颗柔软的心。后来,我才知道他失恋了。他的诗人女友跟一个小说家跑了。
失恋后的牦牛萎靡了,凋谢了,腐朽了。他几乎不参加聚会了,也不再群里叫嚣了。我们朗诵,他不在,没有人读他的“两只麻雀”,麻雀在嘴皮上,显得孤单。麻雀锈迹斑斑。牦牛卷缩在南城根,活动板房还是老样子,日晒雨淋,铁锈弥漫,一坨坨,暗红色的样子,像冬天尚未来临,铁皮哭出的眼泪。牦牛把群退了,说要闭关去了,不知道闭多久。我们知道,生活给了他苦逼的人生,临终,还要给他扇一巴掌,他,能不疼吗?
我们在一起,老鬼、虫虫、莫渡,唯独少了牦牛。像一把手缺了一根指头,伸出来,疼痛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喝酒,还是在那个叫孔乙己的酒吧,我们要四十度的女儿红、竹叶青,斟到拇指大的酒杯里,五十多度的武山池再也没人要了。
我们一起朗诵——“今夜/下雪了/乌鸦一身白”。窗外真下起了雪,要把全世界淹没的样子。今夜,不知道那只乌鸦,穿着白孝衫,行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