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闸
2015-09-24莫子易
莫子易
拉 闸
莫子易
1
郑振树踩着一地松软木屑,从锯木场出来,走到半圆形的蓄料场上。背景是带式钢锯经过木头身体所发出来的剧烈声。蓄料场上,一辆大卡车正在阳光下卸木头。四五个工人车上车下蚂蚁搬家一样地忙碌着。至于身后的情景,他知道,看大门的老头形同虚设。大门之外,不容置疑的春天既改变了旷野的颜色,又步步紧逼,令人不敢在春光里有丝毫的懈怠。
在蓄料场边缘一棵樟树的阴影里,郑振树收住了脚步。他歪着脑袋的情形,似乎还没有从钢锯快速切割木头的惬意中解脱出来,又掉进了新的喜悦之中。由于树阴外面阳光的强烈作用,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远远的,他看着阳光下一堆被工人们卸下来的木头,仿佛是一片即将开镰的庄稼,眼里流露出丰收在望的喜悦。农民出身的他,离开土地多年,但农民的诸多本色在他身上依然保存完好,就像他厂里那些脱颖而出的木制品,虽然经过工人们多次切割、打磨、上漆,表面上改变了颜色和形状,骨子里还是木头。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车上好的松木。在接下去的一些日子里,他要精心安排他的工人,将它们做成一张张品质优良的啤酒桌,通过水路,运往欧洲一个叫荷兰的国家。
卡车上还有很多木头被工人们弄下车来,“咣当咣当”的滚动声和沉重的落地声,使蓄料场弥漫着劳动的气息和浓郁的松香味。这两年,郑振树的兴达木业正处在成长期,经营方式逐步从内销型向外销型转换。在外贸市场上,他尝到了资金回笼快速、信誉至上的甜头。现在,他对眼下的单子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前景充满热情。“这是一个不错的大客户。”他的年轻的业务员说。这个客户手上有多个像啤酒桌这样的大单子,他的年轻的业务员继续说。如果啤酒桌这个单子做得好,外商满意,今后的销路就不成问题了。业务员的话像一道秀色可餐的冬笋炒肉丝,对郑振树来说,既充满了诱惑,又令人不安。他粗略推算了一下,这样的单子只要连续做上三个,他的兴达木业,真的就要兴旺发达起来了。
郑振树完全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富有感染力的图景里了。此时,如果不是胡敏朝他走来,或许还会在美好的图景里呆更久一些。
胡敏是郑振树的生意伙伴,长期为他的兴达木业供应木材。现在,他看见郑振树在树阴下,就从卸车现场走出来,走向郑振树。
晌午时分,樟树浓密的树冠使他们处于一种有别于露天的阴凉之中。“这是一批上好的木头。”胡敏在郑振树耳边大声说着。郑振树把脸一沉,“太贵了”。“不贵的,这样的好木头还上哪找去?都他娘的快砍光了。”郑振树脸上依然不露声色,凭着多年与木头打交道的经验,他知道胡敏没有在方量上头做手脚。
“货款是不是先给我一点?”
“米还没下锅,哪来的钱?”
郑振树现在是真的没钱。两年前,在经营方式转型的时候,他向稠洲银行货款了三百万,用于厂房建设和设备添置。现在,工厂整体硬件上去了,却欠下一屁股债,在钱的问题上弄得他总是寅吃卯粮,捉襟见肘。听胡敏一说到钱的事,他就烦躁起来。
胡敏看郑振树不高兴,也觉得自己讨要得过急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码单递给郑振树,“数量你自己核对一下。我是一根木头也没有坑你。”说完,又走向大卡车,帮助卸木头。
2
两个穿蓝制服的男子和一个同样穿蓝制服的女子是在大卡车卸完木头之后出现在兴达木业公司门口的。他们把面包车停在门外。因为此时运木头的卡车把大门堵住了,几乎要把大门撑破,门柱上的水泥粉末“扑扑朔朔”往下掉。胡敏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们三人从面包车里下来,就联想起母鸡下蛋的情景。他朝他们探了探头,从兴达木业大门里挤出来,“咣当咣当”地走了。
厂区里,三个穿蓝制服的人拦住一个迎面走来的工人,停留了片刻,就朝工人手指的方向,往蓄料场走去。
郑振树手上拿着胡敏给他的几页码单,专注地察看着一大堆木头。背后喧响的锯木声没有影响他的注意力,当然,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三个人,他也毫无察觉。
“郑振树。”来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没有应答。“郑老板,郑振树。”来人接着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应答。两个男子就从左右两翼插了上去,一高一矮地站到他的跟前,与穿蓝制服的女子形成包围之势。
郑振树把头从木头堆上抬了起来,一看是前天来过的几个税务官,赶紧赔上笑脸。
“你的会计在吗?”如果不是身上的制服使那个女子显老,应该还是个姑娘。她在向郑振树问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光芒。也许她怀疑眼前这个穿旧衣服,身上沾满锯木屑的男人不应该是老板,而是一个工人。
大概真的是剧烈的锯木声使郑振树的耳朵还处于闭塞状态,使他对那个女子的问题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使问话的女子感到不快,在场的两个男子也感到自己的存在遭受冷遇,就都把脸色放了下来。瘦高个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烫银字图案的黑皮本子,在郑振树跟前晃了一下。“我们发现你的公司有偷税漏税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瘦高个这么说着,又将黑本子在空气里地扇了两下,塞回口袋里。
这时,木头堆上露出一个小脑袋,像一尾蜥蜴,呆头呆脑朝这边探望。郑振树就朝小脑袋呵了一声,“木头滚下来压扁你。”三个税务官感觉莫名其妙,惊异地看着郑振树。“一个傻孩。”郑振树赶忙解释,“走开,快走开。”他又朝傻孩用力地叫了两声。似乎三个税务官的到来不关他的事情。
他们说的事情确实与己无关,郑振树想。“我每天赶货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偷税?”郑振树喃喃自语。两点木屑从他稀疏的胡须上悄然掉落。木头堆上的傻孩倏地一下不见了。
“今天会计又不在。”郑振树晃过神来,“我的会计是兼职的,她难得来厂里。”郑振树像是欠了人家钱一样地小心说道。
“那去你的财务室看看。”这时候矮个子税务官开口了。郑振树嘴上说了一声好的,内心依然沉浸在如何将木头变成啤酒桌的构想里。这真是一车好木头,他心里念叨着。
公司财务室在厂区的另一头。郑振树领着三个税务官经过一排烘干设备和通道,再经过喷漆车间、包装车间、装配车间的外墙。这当中,三个税务官可以看见敞开的车间里有很多工人在静静地忙碌,喧扰的空气里散发出剌鼻的漆气和木屑味。看来这家木制品厂生意不错。矮个子税务官就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钱赚了很多吧?”“做得好看,还欠了一屁股债啊。”郑振树回答。他发现瘦高个和年轻女子手上都拎着一只鼓囊囊的黑色拎包,矮个子空手。包里装的不会是什么探测仪?郑振树胡乱地想了一下。
厂区这头有一排矮房子。财务室在矮房子最里面。一路走过有供应部、市场部、研发部、总经理室。除市场部里面有两个人坐在电脑跟前之外,其它的都空着。“办公室怎么没人上班?”还是矮个子,说话和气。“生意不好,人走了,都成摆设了。”郑振树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显得很惭愧的样子。在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郑振树将三个税务官往里面让:“先喝一口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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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税务官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屋里乱糟糟的。墙脚边凌乱地堆了很多纸箱、木料之类的杂物。办公桌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看来老板自己也难得进去坐。大家就摇了摇头,朝财务室走去。
财务室也没有人,一只电脑、两张桌子和椅子、一个放资料的铁柜子,都积满了灰尘。三个税务官就去开电脑。“密码?”瘦高个问。“什么密码?”“这个电脑加密了。”“密码在会计那里。”郑振树再次为自己的不知道感到惭愧。
矮个男子站在铁柜子跟前,一边翻动里面的单据,一边问郑振树。“你认识做纸箱的徐承林吗?”
“认识。”
“他从你厂里拉走了多少木椅子?”
“三百多张。我欠他的包装箱款,木椅子是用来抵债的。”
“抵了多少钱?”
“五六万块。”
“都开了销售发票吗?”
“没有。都是抵来抵去的,不用开发票。”
“很好。”矮个子说话一直保持和气的口吻。女税务官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会计位置上,摆开笔记本电脑敲了起来。吱吱格格,不一会,一份询问调查从微型打印机里吐出来了。这使郑振树联想起木头在锯木床上切开拉出来的情景。原来他们随身携带的不是什么探测仪,而是电脑和打印机。
郑振树在那份询问调查上签了字,摁了指印。在三个税务官收拾电脑、打印机和调查记录的时候,矮个子跟郑振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你犯《税务法》了。”
犯《税务法》是怎么回事?郑振树有了一种被蜂戳了一下的感觉。他想起小孩时候上山砍柴,脑门让马蜂戳了,整个头肿得有脸盆一般大。
3
兴达木业有限公司蜷伏在南郊一带旷野上,夜幕垂落的时候,那些厂房就像一排不起眼的鸡埘。现在,胡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开着刚买来不久的雪弗兰小车来找郑振树喝酒。他把小车一直开到总经理室前面的空地上,拎下一瓮金刚刺白酒,走进郑振树办公室。郑振树像一头被铳伤着了的野猪,正扒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恹恹欲睡。“税务找麻烦来了?”胡敏把金刚刺酒瓮放在桌子上,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和半塑料袋黄灿灿的鸭舌。“就是去年徐承林拉去的那几张木椅子,他们说我偷税。”郑振树头也不抬,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胡敏听后就大声嚷嚷,“一点鸡巴小事,算什么名堂。喝酒喝酒。”然后在郑振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出去了。
胡敏在厂房外几畦菜地里拔了三棵大青菜,拿到厨房,让厂里烧饭的女人洗了烧起来。“烧好了端过来,我要和老板喝酒。”
下班前,胡敏给郑振树打过一个电话,以为晚上郑振树会请税务的人吃饭,也想过来搓一顿。不想郑振树没请,只好自己拎了酒来。“晚上本来是要吃你的。你不请客,只好喝我的金刚刺了。”胡敏安排好了厨房女人烧菜之后,拿着两副碗筷又回到总经理室。
看着桌子上的金刚刺酒,郑振树的记忆联系到山上那种到处攀援的藤本植物,深褐色块状的根茎长着尖刺。“这狗屎也成宝贝了。”郑振树不无调侃地说。“都快被挖光了。”胡敏愤愤地说。有些事情变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郑振树想,过去用来当柴烧的金刚刺,现在成了宝贝。金刚剌烧制的白酒,变成了琼浆玉液。胡敏更是洋洋得意,一边揭陶瓮上的泥封,一边说起这瓮酒的不平凡来历。
不多时,厨房里的女人烧了满满一锅咸肉炒青菜上来了。还放了几片鲜笋,用电炒锅盛了送到郑振树的办公室,身后跟着傻孩。女人是傻孩他妈。傻孩他爸是郑振树厂里的漆工,从广西过来,一家人就住在厂子里。
白色灯光下,郑振树和胡敏已就着花生米和鸭舌喝起来了。看见傻孩,郑振树就说,“鸭舌吃一个。”傻孩走过去伸手接过郑振树筷子上的鸭舌。胡敏也把酒杯递到傻孩嘴边,“酒喝。”傻孩就拿呆滞的眼睛瞪胡敏,过了一会,低头在胡敏的酒杯里猛地喝了一口。马上又吞出舌头“啊啊啊”地叫了起来。女人伸手去摸傻孩嘴上的吐沫和鼻涕,再把吐沫和鼻涕擦到腰间的围巾上,很心痛的样子。离开时,女人扯了傻孩一下,傻孩不走,就自已走了。
郑振树的手机响了,是徐承林打进来的。电话那头已经知道税务来过兴达,就开门见山地说:“这些稽查是没事干了,五六万的东西,税啊税的,小题大做。”“他们说犯法了。”郑振树嚅嚅道。“犯什么法,不就是要罚款吗,不理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知道到我们小企业寻事。”对方呱啦呱啦地说个不停
胡敏看郑振树的电话歇不下来,就去哄傻孩喝酒,嘴上蹦出一声“罚个卵。”停一会,又蹦出一声“罚个卵。”等郑振树挂了电话,胡敏就说,“卵给他们罚去。”然后举杯在郑振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我们喝酒。一点小事,不管它。”几杯酒下肚,胡敏的脸红了,郑振树的脸也红了。胡敏就显出一副神通广大的样子:公安、检察那边我都有熟人,有事找他们通融一下就是。郑振树就说好的好的。
“他们是哪个部门的?”胡敏突然像记起了什么问郑振树。郑振树答不上来。国税还是地税?税务所还是稽查大队?他们来兴达木业两次了,郑振树只认他们身上的制服是蓝色,是税务部门。至于他们的姓名和职务,是不敢问的,即便他们把证件拿出来给他看了,也只是瞟一眼,不敢看明白的。
“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胡敏说。郑振树想想胡敏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几万块钱的事,又不是故意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想着,便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与胡敏继续喝酒。傻孩也不离去,把脑袋瓜子趴在桌子上,不时吃一根鸭舌,不时又吃几粒花生米。小脸也让酒喝得红红的。
“我的木头款你是要早点给我的。”喝着说着,胡敏又把话转到了货款上。
郑振树借着几分酒兴,答得也爽快:“等目前这批啤酒桌交货,钱到帐上了,就把你的木头钱付清。”
“要多长时间?”
“顶多一个半月。”
“好。就容你一个半月。”说着,两人又举杯干了一下。
粘稠的夜色在南郊一带越聚越多,除了地虫的几声呜咽,四下静谧。亮着灯光的总经理室仿佛一只丢弃在路边的灯笼,被无限的黑暗包围着,若隐若现,欲灭不灭。一瓮高度金刚刺酒被喝得精光,两人醉眼朦胧。咸肉炒青菜也吃得见了底,电炒锅发出“叭吱叭吱”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和油烟味。傻孩拿走了他们剩下的几根鸭舌,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装配车间里,还有几个计件工的身影像剪纸一样被无声的灯光贴在粗糙的墙壁上。
4
现在,兴达木业公司出口荷兰的一批啤酒桌终于尘埃落定。
夏至前后,是啤酒桌上市的好时节。外商把交货期限定在中国传统节日夏至前五天,是有许多商业用意的。“这些老外的脑袋像金刚钻一样尖。”之前的某个下午,年轻的业务员把一份订单交到郑振树手上时这么说着。这个时候把啤酒桌运到欧洲,就直接投放到销售市场了。这样既可以加速资金周转,又可以节约库存费用支出,“甚至仓库都免了。”——郑振树看了一眼跟前这个来公司不久的业务员,心想,平时见面还像嫩瓜一样的人,生意上的事知道的还是蛮多的——如果交货时间错过了,就会耽搁整个夏日商机,货不但被拒收,老外还要索赔。年轻业务员说话的时候,习惯十指紧握,不住地捏来捏去。
午后,一辆集中箱大卡车像一垛墙一样堵在成品仓库门口。三个装卸工在仓库里进进出出,往集中箱上搬箱子。箱子很沉,工人们扛了几箱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其情景就像几枚蛆虫在一副巨大的动物腹腔里蠕动。
兴达公司年轻的业务员和一个黄头毛老外在集中箱旁时隐时现,他们似乎不太专注于核对箱子的数目,而是在交谈,至于谈些什么,又令人捉摸不定。外商的精明有时候实在叫人赞叹,交货前一个星期,黄头毛就来到兴达木业了,对产品质量严格验收把关,还对公司的劳动卫生、工人劳保、生产组织很多方面进行考察和登记。因此,在外商到来之前,郑振树早就领了工人们对全厂做了一次大扫除,就像家里要办喜事一样。
此时,郑振树确实有一种像嫁姑娘办喜事的感觉。他兴奋地在仓库和大卡车之间转动。看着包装整齐的一箱箱啤酒桌被装卸工扛上集中箱的情景,就像自己的姑娘被扶上轿,既充满期待,又有些不舍。仓库渐渐空出,像收割之后的稻田,使他产生了要在上面继续播种的遐想和欲望。有时,他从黄头毛老外身边经过,目光相遇,老外朝他竖起大母指,说OK。他也满脸笑容地冲老外OK、OK。
看仓库里的货物即将装完,日夜紧绷的神经突然有了松懈下来的疲惫。等这批货物晚上运走了,郑振树心里盘算着,就回家抱老婆好好睡一觉。两个多月下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公司女会计突然出现在装车现场的时候,集中箱已经装完。停留在集中箱上面的阳光也已经渐渐走远。郑振树跟自己年轻的业务员说,“晚上你带老外上哪个餐馆喝点去。”然后,就看见女会计朝他匆匆走来。天气渐热,女会计胸口低落的情景使他觉得那里头有一对好枕头,这更增加了他要回家睡觉的欲望。
“有两个警察来找过我了。”女会计贴近郑振树压低声音说。
郑振树的思维还沉浸在大功告成和女会计富有挑战性的胸口所产生的惬意里,感到女会计说话的气息在耳腮边痒痒的有些潮热,至于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却未予察觉。这时,他的年轻的业务员已走向黄头毛,在黄头毛跟前呱啦了两句。黄头毛老外马上转过头来,竖起大母指朝他OK。“OK,OK。”他也朝老外举了举大母指。
“老板,有两个经警查看了我们公司的帐户。”女会计又朝他身边挪了一下。这使他不安的视线完全掉进女会计的胸口。“这事看来有点麻烦。”女会计补充说。“是说我们偷税漏税?”郑振树把视线移到女会计脸上。“可能是税务把事情移交给公安了。”女会计说。郑振树听得有点不耐烦,就骂了一句,“吃饱了撑的。”
“你还是去找找熟人,早点疏通好。”女会计又说了一句就离开了。
黄头毛老外坐在公司业务员的二轮电瓶车上,朝郑振树又OK了一下,就吱吱溜溜地喝酒去了。
5
在税收这件事上,郑振树确实显得麻痹大意了,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水的深浅。一个种田出身的生意人,从原来的义乌市场做到国际市场,厂房从原来的小作坊做到现在的模样,几年下来,大小也做成了一个老板,内心有了一点自大。不过主要还是他没有改变农民种地的方式,不知道生意场上还有许多规则或者潜规则,以为只要埋头种地,就会收获玉米和番薯。因此,对于非生意场上的某些事情缺乏应有的嗅觉。譬如,一个多月前公司出现的三个税务官,他就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背后可能潜伏的危机。再譬如,公司会计跟他说公安已经接受调查此事,他还是当作风一样从耳边吹过。三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荷兰那批啤酒桌结束之后,紧接着,他又着手安排一个国内单子的生产。现在,兴达木业公司宛如一部四个轮子的农用卡车,满载货物在高速公路上跑。至于超载还是超速,驾驶员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一个劲地踩油门,往前开。路上是否被拍照,吃罚单,都不曾察觉。
上午,胡敏来到他厂里,讨要之前说过的木头款。在厂区一棵新栽不久的小树下,郑振树歪着脑袋在跟一个工人大声说话。那工人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子一样站一边不住地点头。见胡敏来了,郑振树头也不抬就说:“快了,再过几天,货款到了就给你二十万。”口气里流露出有钱人的气息。
胡敏听郑振树这口气,脸上就流露出羡慕的表情。每次上兴达公司,他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车间里工人们劳作的身影,各种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切割声或者敲击声,以及空气里弥漫的细木梢和木材散发出来的香味,都使他产生了钞票像树叶一样飘零的感觉。“郑振树交狗屎运了。”每次胡敏在心里就要这样骂一句。
“就等这笔钱用啊!”等那工人一走,胡敏就凑到郑振树跟前。“昨天我去西乡一个村子,那里一片山林真是他娘的好,林业部门的采伐证都有了,马上可以判下来。”“不要催我了,再过几天荷兰外商就把货款打到我户头上的。”看郑振树这样子,胡敏就连声说那是那是。过了一会,就随便问了一句,“你那个税务的事弄好了?”郑振树这才想起公司女会计说过的话,就问胡敏:“你公安那边有人,帮我打听一下。听说税务把这事弄到公安去了。”
“弄公安去干什么?”胡敏迟疑着。郑振树就说你相帮打个电话问一下。胡敏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在上面刷了一阵,翻出一个号码拔过去,通了,于是就呱啦呱啦地跟对方说了起来。一边说,一边举着手机四下走动。几个工人从他身边经过,拿眼睛白他。郑振树示意他站一边墙脚说,不要瞎转,他也不理会,很投入的样子。郑振树也只好由他在厂子里呱啦乱转了,自己站在新栽的小树下看着。看了有十几分钟,胡敏放下电话,走到郑振树跟前说,“公安立案了,在走程序。”
听到立案两字,郑振树立即紧张起来,感到自己真的是犯了国法了。对于犯国法的事,他郑振树是万万不敢去做的。现在,他立在新栽的小树底下,立在车间的墙脚旁,立在机器的喧嚣声里,立在过往可能想得起来和想不起来的往事中,怔怔地看着胡敏。想过来想过去,自己并没有犯过什么大事,就那几张拉到徐承林纸厢厂去的木椅子,也只是没有开发票,不算犯法。顶多是漏税,偷税都算不上。
胡敏看着他迷惘的眼睛,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就乜斜着眼睛挖他。心里嘀咕着,郑振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郑振树跟胡敏说,“这事公安那边能不能通融一下子?”胡敏就摆出几分谱子来,“我的朋友说,一切都按程序走。没有问题,就算了,有问题,就不是小问题。偷税漏税是犯国法的。”听胡敏这么一说,郑振树更是苦了脸。“等两天看看公安有什么反应再说吧。税务怎么把这事捅给公安呢?你这人也真是麻痹,早就要把税务交待好的。”
“当时你不是也说没什么大不了吗?都是要赶荷兰这批货,把事情耽搁了。”郑振树这么说着,就要胡敏帮忙去找他的公安朋友。“好说,改天我去一趟公安。”胡明嘴上大大咧咧,内心却另有所思。
6
公司女会计又来找郑振树。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看到女会计就烦,就觉得这个女人像乌鸦,不会带来什么好运,但又离不开她。之前,他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要她去稠洲银行打听一下荷兰那笔货款的下落。按道理,这笔款子该在两天前就到他在稠洲银行的帐户上了。他太需要这笔款子了,他要等着这笔款子发工资,支付各种材料款,还债,还要用这笔款子再生产。可是几次回答都说没有到,这使他有了某种不祥的感觉。
现在,他看见女会计在下午逆光底下跑过来,那个因为跑动而颤动的胸部,使他感觉很不愉快。最近一些日子,老婆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说他跟女会计有染。每次回家,就要搬弄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刺激他。这使他非常难过。“跑什么跑?”等女会计跑到前,郑振树就拉下脸来呵了一声。
女会计也不跟他计较,急着把刚才在稠洲银行发生的事告诉他:“荷兰的货款让银行给压下来了,不给我们了。”“你说什么!”郑振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说我们是问题企业,去年向我们放的三百万要收回去。”
“不是还没有到期吗?怎么可以说收就收!”郑振树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他认为银行是很讲信用的。会计说,“钱在人家手里,他要怎样就怎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强盗。土匪。”郑振树气得破口大骂。骂过之后,便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他清楚,如果没有这笔钱,公司的资金链就会断裂,工厂就会面临关门。这不就是等于天要塌吗?他十几年辛苦打下的江山,不就要毁于一旦?
他要与银行理论去。马上理论。问会计银行的电话,会计说没有。“你做什么会计,连银行电话都没有。”他像一头被猎人撵急了的野猪,见谁咬谁。
拿会计骂了一通,就去停车蓬里推摩托车。“坐上来,我们一起去银行。”会计踌蹰了一下,“我骑电瓶车去。让你老婆看见了不好。”“看个卵!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乱七八糟。快上!”
稠洲银行是一家私营银行,兴达公司被立案侦查的事自然会像瘟疫一样传到他们那里。被立案侦查的企业属于不良企业。对于不良企业,银行是不放贷的。现在,兴达公司正好有这么一笔款子经过他们手上,他们不按常规操作一下,你有什么办法?
郑振树带着他的女会计从南郊来到市区,绕过几条马路之后到了坐落在繁华街市上的稠洲银行。他们走进明晃晃的营业大厅,也不停留,直奔三楼的行长室。
杂乱无章的脚步敲打着旋转楼梯和幽静长廊,使房子显得空旷和堂皇。宽大的柚木红门没有上锁,推开来,行长坐在一张精致的棕红色桌子后面,四周是考究的装潢和摆设,灯光柔和。郑振树在门口看了一眼,起初的急躁情绪便受到几分约束,跨进去的时候,又添了几分局促。女会计紧随其后,也显得几分局促。
郑振树记得跟行长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前年贷款的时候,他找过行长。一次是去年市长带了一帮人到他厂里考察,行长在随从人群里。应该算是老熟人了,他想。可是,行长见他好像不认识了一样,只在桌子后面点了点头,也不起身,让他们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沙发是真皮做的,比行长的桌子低了一些。郑振树坐上去,屁股陷进海棉里,感觉自己又低了一些。看行长,要仰起头,说话也要仰起头。棕红色桌子后面的行长宛如寺庙里的菩萨令人肃然起敬。起初,郑振树显得惶恐和虔诚。佛氏门中,有“有求必应”的幌子,他想自己要虔诚,可能会有求必应。他把好话、可怜的话、奉承的话说了一堆,要求行长把款子给他。棕红色桌子后面的行长表情平静,脸带微笑,就是不答应他的请求。后来,郑振树据理力争,把理由说了一堆,行长还是表情平静,脸带微笑,嘴上就是不松口。再后来,郑振树火了,发脾气了,骂了起来。棕红色桌子后面的行长依然表情平静,脸带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他的会计,回答依然是简单明了,这钱就是不能给,不能给你们兴达木业公司。
“什么庙,操你娘的祖宗。”郑振树不知道这话是骂在心里还是骂在嘴上。他捏紧拳头想一拳砸下去。跟前的玻璃茶几经砸吗?银行是不是可以砸拳头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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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磨硬磨,郑振树和会计在行长办公室一直磨到下班时间,才走出来,一无所获。这时,郑振树真正体会到谁有钱就是爷的道理了。他想起了一句名言,苦笑了一下:有钱就是硬道理。
银行这条路是堵死了,稠洲银行都要把借出的钱强行抽回去,可想而知其它银行会是什么样子了。可是,公司的门只要一天开着,就不能没有钱。钱是润滑油,各种支出和费用都需要用钱去打发,去运转。还有胡敏那样的鸟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催讨了。
现在,他站在稠洲银行的大门外,不知该做什么。楼房,街道,商店,人流,车流,街市繁华,熙熙攘攘。他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条漩流的河里。他是山里人,是旱鸭子,不会游水。水太深,他的脚够不到河底,身体一点点往下沉。他挥动双手在水面上乱抓,不知道岸在哪里……
女会计也陪他站在银行门口。不知站了多久,他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女人在歌唱。上星期读初中住校的儿子回家时给他选的铃声,他觉得不好听,哼哼哑哑像做爱。想让儿子再调过来,儿子又回学校了。在家里,老婆一听到这声音,就拿眼睛白他,那眼神显然在说,犯什么花痴?
来电在他的裤袋里响了很久,他才掏出来。是胡敏打来的,不接。他知道胡敏此刻的电话要说什么。铃声断了,又响起。他把手机攥在手上,女人哼哼哑哑地叫个不停。从身边经过的人都拿眼睛看他,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目光。胡敏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你不接,他就拚命打。铃声就不折不饶地响着。郑振树没办法,只好接了起来。
“钱可以拿了吗?”对方劈头就是一个钱字,单刀直入。
“什么钱,全他娘的泡汤了!”
“你不要耍赖,管你泡不泡汤,我的钱这两天是要给的!”听胡敏口气,似乎也知道了什么。他这人整天到处转悠,消息灵通得很。
“我都快死了,卵给一个你!”听胡敏那么凶,他也凶了起来,把火气都转到胡敏身上。胡敏就更凶,“郑振树,这钱你要是不给,我就去你厂里搬机器!”
“你敢搬,我跟你拚命!”说这话,凭郑振树当时的心情真敢做出来。旁边的会计赶紧制止。他看了一眼吓得不知所措的会计,骂了一句“胡敏,你这个贼人!”就把电话挂了。
“胡敏这个贼,在我身上捞了多少油水,现在却要我死,比阎王还无情。”挂了电话,郑振树嘴上还在骂。女会计劝他不要再骂了,银行方面的事也不要放弃,可以去找市长试试。
“如果市长肯开口,也许管用。市长说话比我们得力。”
“说得轻松,市长是你爹?他会给我们说话吗?”郑振树还是没有好气。女会计说她有一个亲戚在市府办做秘书,让亲戚帮一下,也许能找到市长。郑振树听会计这么说,想想不妨也是一条路子,就答应让会计先去找她的亲戚。说自己再去亲戚朋友那里看看,能不能借到钱,把目前几笔火燃眉毛的钱给对付过去再说。
李子白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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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树已经两天没有去厂里了。他在四下找钱,打电话,或者登门,所有他认为平日关系不错的,能够开口借钱的亲戚、朋友还有同学,他都开口了。结果找到的钱还不到十万元。越找心越寒,越找越感到人情淡薄。他已经把利息提到两分,三分了,可是人家依然不动心。这已经不是给多少利息的事,是人家见教多了,听怕了,也借怕了。怕借出去的钱像小鸡喂了虎口,收不回来。怕双方因借了钱而结怨,情愿把钱放在保险柜里生虫子。
郑振树东家西家地跑,不说钱的事,大家都很热情,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亲兄弟。可是一听说要借钱,就宿了回去,说自己没钱。有的说得比他的日子还艰难,还痛苦,这使他反过来还要安慰人家一通,表面上也装出几分同情的样子。有的虽然碍于面子,把话说的宛转一些,同情一些,但口袋都是捏得死紧,深怕他郑振树会伸手抢钱。有的一说借钱的事,就把脸色放下来,连一声坐也不叫,冷若冰霜。
郑振树觉得自己真像是一只丧家狗,在幽暗深巷,在住宅楼群里瞎闯,遭冷遇,遭白眼,吃闭门羹,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想当年我也是一个人物,方圆几十个村子,谁不知道我郑振树!他在心里咕嚷开了。我郑振树也是一个欠钱还钱,欠命还命的人,为什么到了困难时刻,就没有亲戚、朋友了?为什么一个个都他娘的见死不救呢?
他从一个高中同学家里出来,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嘭”地一声,将那同学的房门狠狠摔了一下。心里说,想当年你一把火烧得精光,不是我把钱给你重起炉灶,一分利息不要,你能有今天的买卖和风光吗?
“操你娘的!”郑振树走出同学豪宅很远,嘴里还在骂。
有些事情总在人处于困窘的时候才会变得清晰起来。郑振树想起了他的舅舅,一个滑稽的小老头嘴上常挂的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狗欺。”胡敏这几年在兴达木业拭了多少油水,这个贼,还一天一个电话要钱。卖铁器配件的老来,开油漆店的巧平,还有那些放钱吃利息的债主,都是一群野狗,一下子冒了出来,都跑来要钱了。
胡敏更是一天三四个电话,软磨硬泡,硬的骂了又来软的。这时,又来电话了,说公安那边的程序真他娘的复杂,公安那个朋友真他娘的不是人,不卖帐。
“程序个卵,都给查得底朝天了!”郑振树没有情绪再听胡敏在电话里呱啦呱啦卖乖。他一门心思只想着从哪里弄到钱,渡过眼前难关。他是一定要把十几年辛苦打下的厂子支撑下去的,真是到了万不得已,就是十几分的高利贷,也要去借。火海,也要跳下去的。
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不想再跑了,再借了,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新落成的小区里。一套复式住宅,是他这几年办厂子赚来的。西斜的太阳把路边行道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路上好像横了一排铁栅栏,他在布满铁栅栏的路面上艰难地行走着,身心疲惫。
公司女会计这时又打来一个电话,说她的亲戚已经向市长反映了他的情况,市长对他的事很同情,还很气愤。电话打给稠洲银行,可是人家很牛,市长的帐也不卖。市长说人家也是企业,不卖他的帐,他也没有办法。市长也打电话给税务和公安了,说目前来看这个案子不大,但是不等于没有问题,因为已经进入程序,就要走完,不能使用简易的办法处理。他当市长的也没有办法……没办法,没办法,郑振树越听越不耐烦,没等会计把话说,就挂了电话。
在郑振树眼里,市长应该是很牛的,很有权力和能量的。去年市长带了一拨人来过他的厂子,街道、银行、税务、工商、安全、环保、经贸各方面的领导都有。市长把手伸给他,他用双手用力握着,觉得那是一只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手。他觉得只要抓住这只手,就等于什么都抓住了。现在,那只手很远,他一个小企业主够不着。
在住宅小区门口,一个残疾的乞丐坐卧在地上乞讨。西斜的阳光被高大的围墙挡住了部分光线,落在地上,把地面变成两种颜色。乞丐像一尊铜塑像处于两种颜色之间,半明半暗。郑振树经过乞丐身边的时候,右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袋里,手指头碰到一枚硬币。手指在裤袋里又摸了一下,只有一枚硬币。他把那枚硬币取了出来,丢进乞丐面前一只搪瓷罐里。硬币在搪瓷铁罐里蹦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老婆电话又打来了。问他晚饭回不回家吃。他就在电话里骂了一声:“吃吃,吃卵去!”
9
南郊微微有点弧形的天空,有一些厚云在不动声色地移动,阳光时隐时现,兴达木业公司的厂房也忽明忽暗地呈现在旷野上。郑振树一早就去了在南郊的兴达木业。两天了,如果不是为了借钱,他是不会两天都不到自己的工厂的。今天,他想用借来的钱,把拖欠多日的工人工资发了。在工厂门口,熟悉的机器声从厂区里传播了出来。他知道是锯木车间和喷漆车间的机器声。钢锯锯木头的声音和压缩机蓄气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有工人比他来得还早,这使他很感动。
他是骑摩托车去的,在显得有点冷清的停车蓬前面空地上,傻孩像一只黑色的鸟突然朝他飞了过来。看见傻孩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是几天不见的缘故?还是傻孩自身在玩某个危险的游戏?被吓了一跳的郑振树一个急杀车,单腿下地支住摩托:“跑什么跑?让你爸拿铁链把你吊起来。”听到呵斥声,傻孩妈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把孩子抱进怀里,一边朝郑振树笑道:“老板早啊!”
“午饭给我算上,我在厂里吃。”郑振树从停车蓬里出来,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跟傻孩妈说了一声,就去车间了。
工厂的情形并没有因为银行扣压了他的货款而有所改变。工人们按时来到厂里,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劳动。各车间的机器都快速地运转着,发出各种令人振奋的鸣响。空气里,飘拂着细木屑和浓郁的木头气息令人感到舒服。年轻的业务员他非常看好,现在,又坐在电脑前逛国际市场了。平常难得来厂里的女会计也来了,昨天他跟她说,要她今天来为工人发工资。
“……听说老板的钱让银行扣回去了,这下老板苦了……”
“那工厂不会停产吧……”在组装车间,两个女工手上在分捡一堆木配件,嘴上悄悄地说着。郑振树走过去朝她们呵了一声,“做事说什么话?”吓得两个女工赶紧低下头,吞了吞舌头,双手又快速地做了起来。
女工的话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看到工人们自觉的劳动热情和工厂繁忙的景象,他的心情宽慰多了。他想,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内销和外销订单,有一帮忠实熟练的生产工人,兴达木业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目前虽然因为资金问题,企业困难一些,但只要自己撑得住,不倒下,兴达木业就会有前途。
现在,他从抛光车间出来,走到隔壁的临时仓库。那里,靠墙的几张破烂沙发上,傻孩像一只小狗在上面打滚。他走过去在傻孩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坐了下来。临时仓库里的东西堆放得很凌乱,都是一些待处理的半成品和滞销产品。还有叉车和一垛墩板,放在仓库中间,显得碍眼。
上午,胡敏没有打郑振树的电话,直接去了兴达公司。两人相见的时候,已将近中午时分。这时,郑振树正在临时仓库的破沙发上看年轻业务员送来的一份外贸订单。看见胡敏站在跟前,就示意他坐下。胡敏却要站着。给我钱,胡敏还是那句话。郑振树没有跟他多说。只说钱的事还需要宽容些日子,等一下批货出来了一定给他,说话的口气比往日平静了许多。胡敏却很急很冲,他依然表情平静,就像那天在稠洲银行,行长面对他所表现出的那种平静。他不想跟胡敏吵架,吵也没用,反正他没钱。到后来,胡敏要他把借到的十万块钱给他。郑振树不肯,他说,“那是工人的工资,工人的吃饭钱。”胡敏就跳了起来嚷嚷:
“你郑振树今天不给我钱,我就把你厂子里的电闸拉了!”
“你就是把电闸拉了,这钱也不能给你。”
胡敏是真的发火了。郑振树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清楚,没钱的时候,什么钱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工人的钱。这么吵了一阵,胡敏真的跑去配电房,把总电闸拉了。整个兴达公司仿佛一只气球,“吱——”地一声,泄气了,瘪了。正在运转的机器全停了下来,兴达木业停了下来,整个工厂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胡敏去拉电闸的时候,郑振树依然坐在沙发上,显得很平静。没有像曾经在电话里骂的那样,要跟胡敏拚命。他是眼睁睁看着胡敏去配电房拉闸的。他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欠了人家的钱。欠钱还钱天经地义。可是他没有钱,现在,他是虎落平阳——他又想起那个可爱小老头子念叨的一句话。
“拉闸了,有人拉闸!”有工人从配电房那边跑过来。郑振树坐在沙发上,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不吱声,脸色难看。
又有一些工人从生产车间里出来,叽叽喳喳地说没电了,电怎么没有了。郑振树还是坐在沙发上,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不吱声,脸色很难看。
郑振树是以拉闸的代价换取胡敏关于债务的催讨。现在,电闸给拉了,他与胡敏之间似乎有了某种平衡。起码胡敏可以歇几天不会来骚扰他了。但是,他内心很痛苦,感到很窝囊,像挨了人家一个耳光一样。现在,看到一些工人朝他走来,就烦燥起来。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冲着围拢来的工人大声说,“没事没事,都走开,上午提前下班,都吃饭去。”工人们看他心情不好,都悄然走了。
临时仓库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在工人们离去之后所腾出的空白里,他又看见那堆滞销的墩板。去年,一个义乌商人急着要这些墩板,他就匆匆地赶,等他把货赶出来了,那个义乌商人却没了踪影,墩板成了滞销货。
现在,他凝神注视着那堆寂然无声的墩板,走了过去。先走到叉车旁,爬上去,发动叉车,然后朝墩板开去。他想把这堆墩板叉到角落里,放到一个不碍眼的地方。叉车轻声地叫着,朝墩板开去,慢慢靠近墩板,停了下来。他操作着叉车,把两根铁叉放到墩板底部,再叉进去,叉进去……“啊——”墩板背后发出一个短促的凄厉的叫声。是傻孩的叫声。叫声像一把刀子,在玻璃上划了一下。郑振树的神经被这个声音划了一下,吓得他赶紧从叉车上爬下来,跑到墩板后面。傻孩在墩板后面。傻孩给叉了,让他操作的叉车给叉了。叉车上的一根铁叉嵌入傻孩的肚子。傻孩白白嫩嫩的肚皮上有一坨鲜红的血正往外冒……
出事了——
死人了——
傻孩让老板给叉了——
工人们跑过来了,乱哄哄地叫喊着。傻孩的母亲,那个在厨房里为工人们烧饭的女人也跑来了。傻孩的父亲,在郑振树的工厂里干了四年的那个漆工也跑来了。
临时仓库里乱哄哄的。电呢?怎么没电了?没有电的临时仓库,很昏暗。
电来了。快把傻孩送医院去。
傻孩还有气!还没死!快把傻孩送医院抢救去!现场里有许多人,都这么叫喊着,行动着,齐心协力,目标一至。胡敏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现场。也在叫。上我的车!上我的雪弗兰!快,把傻孩抱到我的车上去!送医院去,快!
胡敏的灰色雪弗兰停在厂门口。一帮人从临时仓库里跑出来,朝厂门口的雪弗兰小车跑去。郑振树抱着傻孩跑在最前面,胡敏跟在旁边。傻孩的母亲紧跟其后,傻孩的父亲紧跟其后,工人们紧跟其后,朝厂门口的雪弗兰跑去。一行滴血,像梅花一样在人们身后开着。
◎莫子易,原名徐建平,浙江省龙泉市作协副主席。有文字散见《江南》《中国诗歌》《福建文学》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