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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2015-09-21侯健飞

黄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长安城智者遗址

侯健飞

中国是历史文明古国,汉文化枝繁叶茂,秦汉以来,仅中原古城遗迹一脉,就令历代史学家、考古学家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但坦白来说,千百年农耕社会形成了一种漠视传统,我们对建筑史学研究不够,保护不周,尽管在历朝历代的黄土地上,都闪耀过泥石砖瓦木制建筑的光芒,但随着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的覆灭,光芒遁去,遗迹也慢慢荡然无存。

新中国成立六十五年,国力发展三十年,经济蒸蒸日上,文化远播重洋,十三朝古都西安,以其无与伦比的汉文化特质,吸引了全世界旅人的目光。然而智者明白,历史长河滚滚东流,昼夜不停,两千多年只在瞬间。时逢盛世,国人觉醒,民族文化开始寻根。然而,近百年来的西安,尽管遍地秦砖汉瓦,却并不能全部彰显汉文化的精妙和博达,于是,二十一世纪的某年某月某天,有一个智者首先提出:保护和发掘汉长安城遗址,弘扬和传播汉文化精神和民族智慧。

历史证明,智者不会轻易产生,智者需要一个伟大时代。这个智者是谁?是官员还是学者?没有去找寻确切答案。但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员学者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他是个智者,他提出了对这个国家和民族历史文化传承有积极意义的建议,被当局采纳了,并且付诸了行动,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也是汉文化复兴的前兆。

然而,我又想:一个智者,活得再久也不过百年,如果他的智慧得不到发扬,失掉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智者的生命。汉长安城的保护也有例证。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两个中央直属工厂就要在汉长安城遗址上动工开建。时任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来西安视察,他一面急令停建,一面向中央领导反映。他上书说:“两千年来,世界上只有一个保存完好的汉长安城!虽然是遗址,但却是汉文化的根脉!”

无疑,文学家、文学史家郑振铎是一个智者,但他没有料到,随后而至的“批林批孔”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毁掉了无法计算的国宝文物。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老天眷顾,经历了无数动荡岁月,古城遗址竟能安然无恙。

新时代到来了,这应当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时代诞生智者,也诞生英明决策,当然,再英明的决策也需要身体力行的执行者,就如当年汉高祖刘邦采纳娄敬、张良建议,弃建都城洛阳而改建长安一样,如果没有丞相萧何的殚精竭虑、勤勉力行,长安都城的未央宫和长乐宫就不会万世流芳,刘邦长治久安的理想就不能实现。

长安,非常非常中国的地名,温馨安宁,透着古韵,几乎包含了所有汉文明元素在里面。默念声声长安,就仿佛默念着声声佛号,内心即刻安静妥帖下来。长治久安,当年的刘邦首先要在皇城内实现,然后才是整个国家,这既是一个皇帝的祈求,也是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

两千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面对深埋地下的古长安城遗址,今天的决策者已经指明了方向,执行者如何通过智慧、能力、金钱、时间和辛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长安梦”,这是一个现在并不能立即回答的难题。

何况,如下一段宣传文字,把今天的汉长安城遗址推上了无以复加的高度一

汉长安城遗址占地三十六平方公里,是当时罗马古城的四倍。它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建都朝代最多、沿用时间最长、文化含量最高、保存最完整、遗迹最丰富的古代都城遗址;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统一国家的历史标志与象征,是汉民族文化形成过程的核心;是我国历史秦汉辉煌时期,最具代表性、最具核心地位的重大历史文化遗产;是人类历史文明进程的珍贵见证。

描述一景一物,一城一池,连用八个“最”,足以压垮一个小小文人的想象力。但是,“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果我们不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要想把如此之“最”的古长安城遗址文化发掘、恢复、打造出来,其难度可想而知。

客观说,很多人并不知道汉长安城,即使多年舞文弄墨的一般文人,或许也不一定了解。并非大家孤陋寡闻,而是中华文化圣迹太广太深。在很多作家、艺术家的游历史里,“长安城”往往是“长城”的错记。

今年初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一行十几个作家被引导着,第一次踏上了汉长安城遗址。短短两天,我们一直沉浸在汉文化史迹博大深厚的气氛中。一位在西安市代职的文艺理论家说得好:“西安的风都是文化的味道。”

我理解这种比喻,我们一行人不是小说家就是诗人,对于文化的味道,不用导游引介,也能利用想象闻得到,看得到。可是,我也不禁自问:假使我们就是一行普通的旅游观光客,大家来到这里,举目一望,除了茂密的树木,鲜艳的花草和干净的石子路,我们怎样才能感知到脚下被掩埋的古文明遗迹?

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参观者在西安只看了兵马俑、大雁塔、碑林和华清池,就可以说认知了汉唐盛世文明,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提出保护和发掘汉长安城遗址?

带着这样的自问,在那间不足十几平方米、破烂不堪的制高点刘向祠旁,举目环望,除了疯长的荒草树木,多处可见古宫殿原址上,铺上了形制各异、颜色不同的砖石。随行人员介绍,由于缺少经费,在原址上恢复秦汉时期的宫殿建筑不太可能,只能依据考古发现,拣一些简单又能体现汉长安城风貌的小建筑,在地面上以一比一的比例标列出来……我在心里说,如果兵马俑不被出土,而是站在俑坑上面告诉游人说,在这坚硬的黄土下面,埋藏着数千万计的陶人陶马和攻城掠地的秦兵马方阵,参观者能说什么?后来者还会潮涌而来吗?

名胜古迹最大的吸引力是能够亲眼看到,听到和想到都不能取代眼见为实的见到。关于汉长安城宫殿建筑的奇绝、华丽和雄伟,读书人并不陌生。班固的《西都赋》早有描绘:“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神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整个宫殿建筑的风格奇异和富丽堂皇,可谓空前绝后

就是抱着这种想象,我们终于看到,一大片青砖绿瓦的汉长安城微型建筑群,如沙盘一般凝固在空旷的遗址上。为了减少人为的损坏,建筑群被封闭起来,只在微型建筑群西侧搭起一排观赏台。不多的游人想以微型建筑群做背景照张相,但大多数人最终都摇摇头作罢了,因为建筑太过微型,比例太不协调。

于是我想:限于财力和能力,整个古长安城,或者华丽壮美的未央宫、长乐宫一时不能重建,在当时的“国家档案馆”石渠阁和“国家图书馆”天禄阁遗址上,总可以“依循旧制”,得到重建吧。

天禄阁,是保存国家秘籍的地方。国家的文史档案和古代重要的图书典籍都在这里。史书记载,为了校勘当朝流行的各种版本之正误,著名学者刘向、扬雄等,都在这里作过“校书”工作。《隋书·经籍志》也记载,汉成帝时,曾让攻有专长的学者在天禄阁对图书进行过大规模的整理和校勘。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

藏书楼作为中国文化遗存的重要载体,天禄阁一旦重建,就会和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藏书楼,如:天一阁、文津阁、文源阁、文渊阁、文溯阁、文汇阁、文宗阁、文澜阁、皕宋楼、玉海楼、嘉业堂等等一起,焕发出夺目的光彩。而像石渠阁、少府、苍池这样有巨大文化含量的“景点”,恢复重建应该不是很难,但却极具代表性,是文化遗址魅力的画龙点睛之笔。

古皇城气派,第一眼要体现在城墙上。考古证明:汉长安城墙高约十二至十六米;根基宽约十二至十四米;顶部宽十至十二米。

在一处保存了两千年的城墙残垣旁,友人们一一与残垣合影留念。这段残墙高约两米,全由黄土板隔夯打而成。夯土层次分明,土质金黄,坚硬如石。最神奇的是当年托住挡板的横杆穿孔,依次排列,整齐有序,就像一双双先人的眼睛注视前方。在残墙顶上,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酸枣树,墙壁却傲迎风雨,寸草不生。据说,周长两万五千多米的汉长安城墙,墙土都是大锅炒熟,再三过细筛,黄土用糯米汤和好,再人工夯成的。于是我又想,恢复城墙和城门一项,是否已经在规划中了?如果已有计划,城墙就用实地考古掌握的方法,黄土、炒熟、过筛、挡板、夯实……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覆盎门、西安门和洛城门等十二座城门一一重建……有了巍峨坚固的城墙,精美绝伦的城门,就有了皇权和京都的象征,五年后,奇雄奢华的未央宫重见天日,又五年,长乐宫全面向游人开放,再十年,桂宫、北宫和明光宫五大宫殿里外挤满了参观的游客……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一座死亡了两千年的汉长安城彻底复活……

现实是,挥金如土,工程浩大,用时之长……这一切,都是一道道难关,不能靠“春秋”笔法。秋阳之下,我久久望着一幢刚刚建成不久的仿古小楼。门楼两侧,一块匾上写着:西安汉长安城国家大遗址保护特区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另一侧的匾上写着:西安汉长安城国家大遗址保护特区管理委员会。据说,前者是双重身份,既是西安市政府特设机构,也是未央区政府职能所在,区委书记任特区办公室副主任。

“汉长安城国家大遗址”这副担子是纯金打造的,既价值连城,也很重很重。

同行的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是位于练漂亮的女性,姓刘。她指着石子路边大片杨树说:

“太难了,真是太难了。九个自然村,四千多户居民,一万五千多人口,而且,多数居民世代居住在这里,当得知必须搬出遗址时,可以想象他们的心情……他们难,政府难,书记和区长更难……”

小刘告诉我,三个月内,所有保护区内的居民都迁出了,很多人也累倒了。但有一天,区领导却突然下令:区政府和保护区管委会成员全部出动,春节前找到分散到西安各处的搬迁户,“每家都要送上慰问金和粮油,四千多户,不许漏掉一家……”

说到儿,小刘突然不说了。我分明看到一个年轻母亲眼里的热泪。我知道,长安城遗址拆迁令于2012年九月末下达,到当年春节,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数不尽的难题,说不完的辛酸……那时,小刘的儿子只有两岁。

有一种声音说,中国的迅速致富,靠的是变卖土地。这话虽然有些绝对,但也有一定的实证。在寸土寸金的省城西安未央区,三十六平方公里土地意味着什么?据说,考虑到地区经济发展和官员升迁业绩,上级也曾有过分期分批拆迁的设想,结果却被未央区“一班人”主动否掉了。

一位区主要领导这样说:“长痛是痛,短痛也是痛。是功是过,就让我们几个来担当吧。说我们难不假,但还能难过一万五千多名老百姓吗?”

搬迁初期,一位果农也曾以死相抵。他说:“我和姨妈家只隔着这么一堵看不见的城墙,人家城墙外的家,商业拆迁了,得了上千万元土地补偿款,而我们呢?除了背井离乡,还要掘了祖坟,我们凭什么要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

显然,未央区政府和未央区的老百姓付出了巨大牺牲。

“上路了,就不能回头,惟有不惜一切代价,重建汉长安城,不实现彰显汉唐盛世的文化精神,不足以告慰离散的百姓。”

我把自己的浅见说给随行的一位管理者——他既是管理者,也是建设者。他年轻,朝气蓬勃,对刚刚从事的工作充满热情和向往。但他听后却说:“有道理,但近期还达不到,主要是财力不够……”

“如果有足够的钱,国家支持也好,社会集资也罢,我们有国家乃至世界一流的复古设计、建设人才吗?或者,我们有这样的设想蓝图吗?”

年轻的工作者微微停顿一下,给了我一个时下最流行的回答:“这个,你懂的。”

在当天的座谈会上,我不无忧虑地说:历史会验证我们今天的决定是否值得,但这取决于国家和省市各级的大力支持,取决于遗址两个管理和建设职能机构及其后来者的远见和作为。远见是什么?很简单,呼吁举全国或全省财富之力,召集中外文化、国学、文物、史学、建筑精英,确定一个长远、务实、能实现“国家大遗址”最终文化价值的规划设计实施方案;作为则是:现任的管理建设者和后继之人要不打折扣,全心全意,呕心沥血,前赴后继地执行好这个规划,三年,五年,甚至十五年。也惟有这样,才能复原那个无数个“最”组成的古长安城。

一句话,作为个人,我是希望汉长安城在遗址上重建的。理由是,长安城不是圆明园,不重建圆明园而保留圆明园的残垣断壁,是国破山河碎的历史见证,是对后人的警醒教育。汉长安城的重建,目的就是多元素汉文化辉煌历史证明和展示,也是对后人的鼓舞和激励。

座谈会上,几位作家以赤子情怀,纷纷提到已经落成的景观存在的肤浅、疏漏和差错。比如浮雕上秦将不应登着马蹬;比如汉武帝雕像基座七层,象征他是汉代第七位皇帝(实际应该为第五位皇帝);比如大明宫里播放的电影粗俗不堪……未央区领导们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记录着。他们何尝不知道,保护和发掘汉长安城遗址,有如盛世修典,就像重新编纂一部《史记》和《汉书》,而在历史编纂学上,精华和糟粕的区别,就表现在客观的求实态度跟主观的褒贬的做法之间。

……很想用心游历一番博大精深的古都长安遗址,遗憾的是,时间太短,只有两天,我来不及过多过深地思考,只能用脚而没有用心细细品味这动人的古长安遗址。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对那些保护和发掘古城付出辛劳和牺牲的人们,表示由衷的敬佩!我想告诉他们:于官者,无论他们官多大多小;于民者,无论他们是穷是富,也无论他们的新家最终安在哪里,历史会铭记他们。

对汉长安城遗址的发掘、建设的未来,作为一个偶然而来的小小文人,我真心实意地想借用刘知几谈史书编纂中的“直书”和“曲笔”之说——我愿意成为直书者而不当曲笔人。我相信,更多的名家大儒同样会直抒己见,献计献策,因为大家知道,不论是保护遗址的倡议者、决策者还是建设者,抑或是观光者,看到一个精确、华美、庄严、不失古风古韵,而不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复古长安是最大心愿。

眼下,我们需要的仍然是远见和耐心:不为眼前名利所惑,不怕时间催逼人老,哪怕重现一亭一阁,一草一木,也要成熟一个完成一个,汉长安城珍珠般的精美光芒,终将会照亮人们的思想和历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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