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地
2015-09-21张行健
张行健
一
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这是荒漠上固有的沉寂。
有风,却不大,风跟着他们,像身侧身后的忠实护卫。这会儿,风又紧撵着他们乘坐的冷藏车四只转动的车轮,也不时抚摸着厚重的窗玻璃。细碎细碎的沙,被这似无却有的风兜起来,一粒一粒,一条一条,一股一股,一片一片地,如一匹古时西域的绸缎,在车外抖着,飘着,沙沙拉拉地轻响,揩拭着冷藏车铁灰色的车皮。
以前只听人说过,长江无风三尺浪,谁知在这大漠里,居然是无风三尺沙,那些连绵起伏的沙丘,并不一定是沙漠风暴堆积成的。说不定就是这细沙如面,轻风微掠的结果呢!
坐在车窗边的汪蕴砾显然有些感慨地说。
年轻的散文女作家汪蕴砾透过车窗,一对长睫毛环抱着的墨一样的黑眼睛,专注且深情地望着远处。远处,目所能及的,是浑浑黄黄的沙丘,是滚动弥漫之后的沙梁,是铺陈着车轮下面这一条也能算作路的满是沙砾的原面。松软而分散的沙砾们总是让不算沉重的胶轮深深地陷下去,又适可而止,就那么三四寸左右,便不陷了,然后吃力地碾动着这些既分离又相互堆积在一起的细小的家伙们,带着橡胶皮轮和这些细碎沙土生硬的磨擦和渐次磨合的特有的当然也很单调的音响,胶轮带动着车子,也带动着那么一股股异常执着的黄沙,就那么艰涩地前行着,行进在这灰灰蒙蒙一望无际的荒漠里。
天与地都因了这满目的黄沙而显得空阔又茫然,他们每个人的心情,也因此漫上些许黄沙般的沉重和无可名状的惆怅。
汪蕴砾方才的几句话像一缕清风吹进颇有些乏味和沉闷的车厢里,她悦耳的声带荡漾着28岁大姑娘的动人激情,如一条小河,悄悄然然地流进沙漠里,抑或一片绿草,长在每个人空漠的心域。
车子上的几个人,神情就振作了一下。
古漠阳睁开了那对有些疲惫的眼。
他原本是闭目养神呢,他现在得睁大双眼,细细留意和观察着沙漠的变化,他不仅仅是观光大漠,也在留心着天气,留心车轮下的路径。
小说家古漠阳是这支作家深入沙漠体验生活小分队的负责人。古漠阳在内陆某省一家紧邻西部的大型国有企业任文联副主席,由他带队的这批作家都是他们系统的文学创作骨干,虽说只有四人,用他的话说是“门类齐全,品种繁多”的一支队伍。他是以小说在全国文坛有些名气的,特别是在他们企业的系统里,更是无人不晓的知名作家;汪蕴砾以散文创作而崭露头角;另外的两位是青年诗人秦华章和报告文学作家沙文初。这一行四人的体验生活小分队,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年轻,年轻就有激情,年轻就有活力,年轻也就雷厉风行。整整十天的时间,他们深入塔里木腹地,参观了在那里即将修建的油气田基地,在那片广袤开阔的盆地上,勘探局在盆地的腹心探出了一个蕴藏极为丰富的油气田。他们一行在勘探局所委派的一名工程师的陪同下,踏遍了基地的每个角落,听工程师讲,近日刚刚在一座无名山脚下的一处天然洞穴的深层岩石里,居然还发现了含金的矿石,这可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大发现。这令基地上工作着的职工们兴奋异常,这种兴奋自然也感染了作为贵客的作家一行,年轻的心,在这片西部的荒野上激跳不已。
古老师,我们真该到那个神秘而原始的石洞里去体验一下,去感受一下,说不准,那是又一处阿里巴巴的藏金石洞呢,到那里,芝麻会为我们开门的……
汪蕴砾一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总是怀着百般的好奇和神往,几天来她简直像一个纯真的中学生,向工程师问这问那。这会儿,她又突发奇想,产生了感受天然石洞的念头。
古漠阳见她一张孩子气的可爱的脸.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古主席,小汪说得极是,我们是该到那个颇有几分神秘的石洞里去,看着蕴藏黄金的石洞,到底是一番什么模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这方大盆地的石洞里,说不准我们真能发现一枚富有灵性的金盆子呢。
30岁的青年诗人秦华章欢快跑过来,几乎是接着汪蕴砾的口吻说的。他的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儿,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被大漠的风沙和西部的日头吹打暴晒得泛起一片紫红来。古漠阳知道,在今后的几天里,秦华章紫红的脸蛋上会慢慢褪下一层薄薄的粉皮儿的,等过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原来的白净。
古漠阳拿眼去看身边的沙文初,这个35岁的黑脸汉子,沉默寡言,他不大爱说话,也不大会说话,人也踏实得如同他所从事的报告文学的创作题材,来不得半点的虚假也不可以半点虚构。
这时候,沙文初黝黑的脸堂上方的那一对不算大的眼睛却热切地望着古漠阳,他憨厚地笑一下,点点头,那意思是,老古啊,咱应该去一下,你就试试看吧!
试试看是让古漠阳请求为他们作向导和解说人的工程师,再由工程师去恳请局里的有关负责人。
上边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说,作家们既然怀着这么巨大的热情,将来肯定有表现西部艰难勘探和艰苦创业的作品写出来,我们绝对要网开一面……
就这样,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里,脚步居然踏进了“禁地”。古漠阳在事先是绝对没有料到的。
十天是辛苦和新奇的;
十天也是难忘和短暂的;
当他们按照预定的安排参观了建设基地上所有的项目,还去了计划之外的几个地方,并和建设基地第一线的工人师傅们座谈,给爱好文学的青年们讲座之后,他们的归期就到了。
来的时候,为了便捷,他们是从乌鲁木齐乘坐直升飞机到达塔里木的,尽管这并不是他们的初衷,但上级的安排是不可更变的。从直升飞机上鸟瞰茫茫大漠,飞入视野的尽是浑黄浑黄的一片,沙丘的起伏显得十分柔和而平缓。由于飞机的快速移动沙漠给人的感觉是在大幅度地倾斜,这与人在地面上对大沙漠的认识大相径庭。高空里,由于人被机械高高地托悬着飞翔着,大漠给人的是几分虚幻,几分浪漫,几分游移不定。诗人秦华章就十分喜欢这种感受,他由衷地赞叹,太美妙了,太美妙了,他自来到人间三十年里从未经历过这种美妙的感受,这大大地刺激了他的创作欲望,激发了他充沛的情绪,大漠感觉的系列组诗,其实在直升飞机上就业已完成了,待回到家里后,直接把这种情绪铺陈在稿纸上,保证就是绝好的西部诗歌。为了强调直升机上这种独特的感受,秦华章还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他说,人都讲,新婚一夜值千金,可见新婚那种美妙的感受了。我是一个未婚者,自然还未曾有过那样的体验,但我敢预言,这种直升飞机上俯瞰大漠的感觉,远远要胜过那种新婚感受的美妙了……
秦华章言罢,转头去看一眼正专注于身下大漠的汪蕴砾,汪蕴砾不知是不去理会,还是压根就没有听见,她托着那张十分秀丽的脸腮,在凝目于远方逶迤流动般的沙浪漠涛。
秦华章只好将一张白净的圆脸儿转向古漠阳,你说呢,古主席?
古漠阳笑一笑,说道,这真是你作为一个诗人的特有的敏感和属于你自己的发现,新颖,独到,别致,不过二者可没有可比性哪,以后,等你有了切身体验,也就会有另一种结论的……
嗯嗯……久不言声的沙文初忽然笑了两下,欲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
你笑什么?
秦华章被沙文初的笑弄得莫名其妙,又非常敏感,他还在追问沙文初。
沙文初被逼无奈,扬起他那张皮肤粗糙的黑而结实的脸堂,说,我笑面对大漠,你还是惯有的那副小资情调。
小资情调?!秦华章反诘一句,我看你并不真正懂得诗人的激情,面对滚烫的大漠,只有冷血动物才会无动于衷的,不,即使是冷血动物,也会被大漠流沙烤炙得皮肉发热的
沙文初听罢宽容地笑一下,又不甘地回应道:除了那副小资情调,你外加一张尖刻的嘴,只可惜,这张嘴常常偷换概念。沙文初平时不善言辞,紧要的时候说几句,却像锤子砸在砧子上,实实在在,又丁当作响。
你——
秦华章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欲反驳什么,却被古漠阳的手势牵引了目光。
你们看——看见沙丘上,那棵孤独的树了么——
大伙顺了古漠阳手指的方位,在直升机此时比较平稳的飞行中,看到了不远处的前方隆起的一大包沙丘上,果然有一株孤孤单单的树,由于距离的原因,他们辨不清那株树上是否有叶子,但见几根干干的枝桠在朝空中伸着,颇像一个干渴的老汉,光裸着手臂在朝苍天祈雨。
几个人一时沉默下来,似乎思索着什么,为那株不知名的干渴的树,说不定在哪一次的沙尘暴里,它会被肆虐的扬沙所掩埋,即使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他们在高高的天空里似乎也能感受到,有形与无形中的流沙在对沙漠中的仅存不多的弱小的灌木们在进行着悄无声息的掩埋。
高空里,几个人的心,就压抑起来。
……
古漠阳其实是为了转移秦华章注意力的,他知道秦华章近一年来在加劲地追求着汪蕴砾。作为小说家的古漠阳早在平时里留意到了这一点,只是汪蕴砾并没有明确地将感情倾向于秦华章,靠一个女性散文家的特有的敏感和直觉,她绝对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只是微笑着保持一种矜持的态度,对这位男子,当然也是文学同行,保持着文友般的友谊和距离,她没有明显地流露出亲近或疏远的倾向。
古漠阳惊讶于汪蕴砾对西部沙漠的如此浓郁的兴趣,和对这次西域之行的高涨的热情。早在他们出发前一天的那个夜里,古漠阳正收拾着这次西行的衣物和一应用具,还有,给在寄宿中学读初三的儿子安排好这半个月的生活。自从妻子病逝的几年时间里,古漠阳真是承担父亲与母亲的双重角色,直到儿子上了寄宿制中学,他才感到轻松了几许,当然,也有更充裕的时间从事他的小说创作和他所分管的文联发现和扶持文学青年的份内的工作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时没看清号码,谁这么晚了还有事来电呢?
手机里传来了他熟悉的亲切悦耳的声音:
古老师,还没睡吧,想你这么早也不会入睡。
是小汪,汪蕴砾。
小汪,我没睡,你收拾好东西了,在哪呢?古漠阳问。
我就在你的楼下,我是看见你窗户的光亮才过来的,古老师,你能出来么?
这孩子——古漠阳嘀咕一声,他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年轻姑娘的邀请,何况这个女子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多年来发现和培养的学生。
古漠阳带上房门,径自下楼了。
月光如水。
月光浸洇下的夜色一片迷朦。
月下的汪蕴砾着一袭白裙.夜风把裙裾下摆轻轻地朝后兜去。
你可真像一尊月下雕塑,不党着夜风凉吗?古漠阳爱怜地看着他的这位女弟子,顺便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汪蕴砾肩上。
古老师,明天要出发呢,我像小孩盼过年一样兴奋地不想去睡觉。咱就在前面场地上随便走走吧。汪蕴砾黑黑的眸子和她白净的脸庞形成了对比。她此时就有几份向往地看着他的文学导师。
汪蕴砾是十年前古漠阳在众多的文学青年中发现的一棵苗子,是她的一组散文让古漠阳双眼一亮的,文字上虽多少有些稚嫩,但那种个性化的叙述方式和富有感觉的语言让古漠阳觉得这是一个可塑之才。古漠阳那会儿主编着一份文学双月刊,他慷慨地辟出专栏来刊发了这一组处女作。汪蕴砾这之后一发不可收,散文写得愈加地成熟起来。古漠阳曾向首都几家文学大刊推荐了她的十余篇佳作,居然大多刊发了出来,汪蕴砾自此在文坛上站住了脚跟,一时间成了他们系统一颗耀眼的文学新星。自然,汪蕴砾视古漠阳为她的文学导师,对他是一直心存感激的。
小汪,且不要孩子气地盲目乐观,西部的大漠之行,不仅仅是诗化和浪漫,更多的是难以意料的困难甚或是灾难,到时候,你不要哭鼻子就行。
古漠阳平静地说着,他当然可以体会到像汪蕴砾这样十分纯情的年轻人对大沙漠的那种神秘的向往之情和好奇之心,他为这女子的执着与坚持感动了。
可是,古漠阳毕竟是几年前就去过罗布泊的人,他领略过神秘大漠的广袤奇观,它的高低差参的沙丘,连绵不绝的蔓延,一望无垠的起伏,还有,远处偶有驼队的出现和一忽闪就闪没在了沙海之中的神奇,白日里艳阳高照下黄沙的熠熠生辉和美仑美奂,沙漠腹地里万千座巨石被自然风蚀成古战船模样的奇观,那可真是座座相连气势恢宏……当然,他更领教过大戈壁残酷的诱惑,那可是满目浑黄,飞沙走石,热浪推涌,狂风呼啸,荒漠孤台,满目苍凉,还有出人意料的险象环生……
正是基于古漠阳有沙漠之行的经历,当然也因了他的文学影响和文联负责人的身份,才让他担当了这次体验生活小分队的领队。其实,古漠阳还是深感到他责任的重大,最起码,这支作家队伍,愉快地出去,也务必得安全地回来,这中间是不可以出哪怕是一丁点差错的。
古漠阳没有把他的心思写在脸上,他只是轻松地陪着汪蕴砾散了几圈步,问她的防沙蹬山鞋可准备得怎么样了,一应很琐碎的小事儿,就把仍在激动中的汪蕴砾送回到她居住的那排宿舍楼下面了。
……
归期眨眼间就到了,这让古漠阳深舒了一口气。大伙儿一再要求,归去的路途再不可以坐直升飞机了,他们要采用与沙漠零距离接触的方式,再对沙漠作深切的感受,那么,就只好坐汽车了,难道还能骑骆驼穿越那几百里沙漠,或者,徒步跋涉那片茫茫荒漠不成?
徒步穿越当然感受深切,但显然是不行的,那无异于一次极大的冒险,他们没有充分的行前准备,没有事先制定合理的线路和战略步骤;没有必需的判定方向的仪器,没有高强度的抗风帐篷,甚至没有高邦的防沙运动鞋,他们大都穿着普通的运动鞋……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徒步穿越沙漠的充足的体力。
骑骆驼穿越似乎新奇而富于无尽的诗意,但那也要一个绝好的向导,何况,他们几个有谁熟悉骆驼的习性呢?熟悉骆驼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了解沙漠,了解大沙漠瞬息万变的脾气啊!古漠阳在前几年那次生死罗布泊的探险体验中,就曾听人讲过,在有驼队协作下的纵深沙漠,也是非常艰难的,首先骆驼在沙漠中的负重不可能超过300斤的,骆驼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季节里每隔5-8天也要饮一次水,而一次饮水量大得惊人,那可是需要200斤的水啊,万一在路途中缺了水怎么办?迷失了方向怎么办?给养不够怎么办?几位体验生活者在那样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头晕、中暑、沙盲、腹泻、感冒了怎么办?还有,还有遇到想象不到的灾难怎么办?
古漠阳坚决地摇了摇头,否定了沙文初的徒步穿越的意见;古漠阳也有力地摆摆手,不同意秦华章骑骆驼跋涉的主张,他想到一个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让开发基地派一辆适合穿行沙漠的汽车,送他们走过那片苍凉的漠地。
古漠阳的请求得到了准许的同时,恰巧勘探基地有运送重要资料去乌鲁木齐的一辆大型冷藏车开启,这样,一举两得,大家就乘坐这辆坚实的冷藏车,在九月这个美丽季节里一个阳光睛好的早晨,开路了。
二
好一片大西北的壮阔大漠。
太阳从神秘而遥远的大漠尽头地平线上腾地一下就窜上了空中,它多像一枚刚出油锅的煎饼,在一层油黄里还罩着几成儿红晕,那种黄与红的颜色是自然交融的,又是新鲜靓丽的,漫长的西域之夜仿佛着意将它清洗过,使它从东天刚一露脸儿就显现出麦黄杏儿一样的动人的容颜。
苍天与大地就因了这一枚麦黄杏子的悬挂立刻生动鲜活了起来。
东天那几抹淡淡的云彩是最先被太阳染红染黄的,因了它们的色泽,远处的天愈发显得海青和瓦蓝了。海青与瓦蓝是因了和太阳的距离而有了层次的。
大漠像一个安详的老者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铺陈,只有在这样无风无沙的静谧时分才能分清大漠和苍天的分割线或叫接吻线的,那是在目所能及的远方,是沙丘和沙原连绵不绝的蔓延的尽头,能看出那一片淡淡的晕黄和那一抹清晰的青蓝的衔接,这种衔接被中途拾进视野里的紫黑色的沙砾,泛白的沙丘和并不太多的红柳、胡杨和一丛丛的骆驼刺所遮挡了。因了沙漠的一望无垠和愈来愈升高的艳阳的照耀,大片大片处于静止状态的沙漠泛出了熠熠的光辉,那是沙石对太阳光的一种反射,让人在片刻里产生某种虚幻和晕旋。是茫茫沙海上的几个高高的沙丘和浑圆浑圆的沙山把你拉回到现实之中,偶尔能看到远处的几座伫立着的巨石,那可是一系列奇形怪状的巨石,它们有嶙峋的身躯,那是经过若干年风沙的磨砺和岁月的洗礼,千万年之前河谷里的巨石裸露出地表之后,又经年累月地被风沙吹打风化风蚀,才成为如今这个奇怪无比的嶙峋的模样。
只有在此情此景之下,你才由衷地喟叹大漠的奇崛和广阔了。
好一派,好一派
黄色的汪洋
你让我走进荒古的畅想
千年风沙凋零着寂寞
岁月在这里风蚀成边色苍凉
举一块顽石
我叩问历史
曾经的绿洲为何演绎成这般模样
大漠无语
并非沉默的感伤
裸露出的浩瀚
是它一望无垠的悲壮
大风执拗地弹奏胡琴
一番古韵美妙成天地间动听的乐章
神奇的魅力
一次次激越生命
激越出人类内心的探求渴望
听,远处有一串驼铃丁当
它拽着我的心
在优美地脆响
它也放飞我思维的双翼
在这空旷里自由翱翔
紫的沙砾,黄的沙土
卷起远方的红柳胡杨
这缤纷的色彩
一起交织着
交织着向天际使劲地伸张
……
靠左窗而坐的秦华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口气吟出了,不,是朗诵出了这首诗,几个人听罢,稍作停顿后,一起为他鼓起掌来。
不错,真不错,虽稍嫌直露,但还是写出了大漠的特征,写出了大漠的沧桑,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抒发了一种真性情。华章,真的,再好好斟酌一下可以成就一首大诗歌的……古漠阳赞叹着,并提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司机扭过头来,对秦华章笑着说,太好了,秦老师,我整天生活在沙漠里可就是写不出有关沙漠的好诗,待一会歇息时,我把这首诗抄下来,我一定要背会它……
司机小潘是一位和秦华章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前几天,他还听过他们几人的讲座呢,能与他们一路同行,能看出小潘由衷的兴奋来。
秦华章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连连说,那倒不用,那倒不用,将来在刊物上登出来,我一定给你寄一本过来。
高兴得司机小潘说道,我这是先谢谢你了啊。
我朗诵过诗了,是不是请我们尊敬的汪大小姐唱一首歌呢?古主席,听人说过,我们的女作家除有一手优美的文笔,还有一副绝妙的歌喉呢!秦华章转头去看汪蕴砾,后面的沙文初和古漠阳也一块起哄说:是的,是的,今儿个小汪得唱一首歌,得出一个节目呢。
汪蕴砾一下子脸红了起来,她觉得在这样一个沙漠长途旅行中,气氛要活跃了才好,她想了一想,顿了一顿,说,今天豁出去了,唱得不好千万不要笑话,这是前几年读大学时古典文学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吟唱的一首李贺的《马诗》,他是用古韵吟唱的,我现在在这里贩读一下——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
汪蕴砾反复咏唱李贺的这一绝句,她低沉清晰的咏唱使大家重新感受眼前的边塞广阔的原野了,在茫茫黄沙浩瀚的大漠上,布满了沙石,远远望去,那反射出的清冷的光辉,如同下了一层白雪;燕山山头升起的那一弯新月,像金钩一样悬挂在天空,冷冷清清的月光照耀着这一片沉寂的阔野。到了什么时候,这匹用黄金络脑装饰起来的骏马,才能够在这广阔沙漠的清寂的秋日飞奔驰骋呢……
几个人一时沉默起来了,陷入了被李贺的诗,或者说被汪蕴砾的吟唱渲染的氛围里,他们知道,在古时,有画马的画家,也有咏马的诗人,用“马”这一独特的物象,来寄托作者的某种情感,这首诗显然用浪漫主义笔法和丰富瑰丽的想象,创造了一匹在荒漠的空旷里威武雄壮的骏马奔腾在浩瀚的原上的形象,那无疑是借咏马在抒发自己的情怀,那骏马既有驰骋的广阔场面,就应能够在无垠的广阔里施展才力,这是何等难得的场景,但是,这仅仅是梦幻,虽有广袤的天地,骏马不能奔驰,这正是古代诗人怀才不遇,虽有壮志雄心,而没有机会施展的情绪的表白,联系到李贺,他一生抑郁不能得志,一个颇富创造性的诗人,死时年仅二十岁。想到这些,秦华章就不由得伤感起来,有两行清泪,悄悄地爬在他的脸颊上了……
不要伤感,不要伤感,小汪的吟唱是壮行之曲,不是感伤之吟,我们乘坐的这辆车,要远远强过李贺笔下的那匹骏马了。车子一奔起来,我们的心就激奋起来啦!
沙文初如此说过,几个人倒也轻松开来,并一起怂恿汪蕴砾,让她再用古韵吟唱一首诗。
十天的沙漠体验让原本内向细腻的汪蕴砾,也有所改变,大漠雄风不仅仅吹红了她白皙的面庞,也吹打得她的性情有了粗砺的一面,这种粗砺是温柔中的一种柔韧。
在大伙儿的要求下,汪蕴砾清清嗓子,又吟唱起来,这次的音域要高亢一些。这回她吟唱的是边塞诗人岑参的《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
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未知何处宿,
平沙万里绝人烟。
依然是面对荒漠产生的惘怅心情,但是却平添了几许高昂的悲壮,还有,就是作者对塞外风光和大漠黄沙的深刻体验,惘怅中有一种激越,艰涩里含了许多的豪迈。
小汪把情感深深融进她的吟唱里,吟唱使得诗的意境更加宏阔浩茫起来,那种苍凉却又热情的情绪,实在动人之极,古韵吟唱,这可以成为小汪以后许多场合里的保留节目啦!
沙文初果真被汪蕴砾的吟唱感染了,他的双眼居然有些湿润了,被一层薄泪清洗过的双目此时炯炯地看着汪蕴砾。
秦华章转过头来,说道:老沙,你可不要光卖片儿汤,咱们得一人出一个节目呢,古主席最后压阵,这下可该你啦。
这……
沙文初显然没什么准备,他喏喏着说,我这人笨嘴笨舌的,你看看这对厚嘴唇就知道啦,我还能出了什么节目?真不行,真不行,还是——
没等沙文初说完,秦华章就不依不饶地激将他,老沙,这可是个游戏规则,要么唱歌,要么诵诗,实在不行了,就学骆驼叫几声吧,你别说,在这茫茫旷漠里,能惟妙惟肖地学一阵骆驼叫,那也是怪有情趣的嘛!
听了秦华章这一说,大家一怔一惊。
汪蕴砾说,秦大诗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不可以免为其难的,要尊重人的……
没事的,没事的,我知道华章在激将我。歌儿我是半句也唱不来的,大家不嫌弃的话,我就给大家背诵一段前二十年背诵过的一篇有关沙漠的文章,现在只能记往一小段了,那是老作家魏钢焰在六十年代里写的一个特写,叫《灿烂的沙漠》,只是一小段啊,献丑喽——
说起沙漠,就想起单调的驼铃,天上飞过一只苍鹰,地下爬过几条蜥蜴;人,坐在驼背上浮游,黄色,无边无际的黄色……谁能想到,这张白纸上,可以画出多么灿烂的图画!
我眼前,那条已修成的沙漠运河,正横穿过近百里的沙漠滔滔流来,当年栽下的柳条,已成为护渠林带,清风下,她,枝叶摇摆,像一条绿波微动的河流横贯沙洲。片片水田,如漫溢的春水,向四周的黄色沙丘漾去。啊!看那厚绒墨绿的黑豆,翠绿欲滴的白菜,粉绿淡青的卷心白,油绿闪光的沙柳,碧绿见底的奔湍着的渠水……绿啊,满眼是绿,满心是绿,你抬起头,看着矗立在面前的长城和那镶在周围的黄色的沙丘,心头怎不能喊一声:沙漠,你活了!
沙漠,曾经僵死了几十代的沙漠,今天,她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了!她憔悴的脸颊上显出了红润的颜色,她的眼皮张开了……这才仅仅是开始,谁知道在她那庞大的胸膛里潜藏着怎样的力量?
是谁,给了她生命的青春?
……
沙文初有些动情地背诵着,他就是地道的背诵,他并不讲究节奏感,粗厚略显沙哑的嗓音只要求把每一个字读清晰就行。
大家就惊讶沙文初的拙朴和执拗,这显然是一篇时代烙印很强的文章,在激情之外,还有些许浮夸和矫情。但是,对绿色的向往没错,在沙漠里播种绿色尤为可贵,这和当下的对森林草原和沙漠的关注以及对环境和社会的和谐创造相吻合。
秦华章很有些不屑地说,我还以为你背诵的是外国名家大师的作品,这样的一篇有些……怎么说呢,过于一般化的东西,你老沙兄居然像基督徒诵圣经一样,真不值啊!
沙文初红了脸,说道,我是农村长大的,什么课外书都没有,初中时在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了那本叫《绿叶赞》的书,真是如获至宝,天天清晨就背诵其中的段落,可以说那是最早的“特写”启蒙吧,小时记的东西,到老了也难以忘记,只可惜,那会儿没有早早接触文学经典,很是可惜的……
一时间,大家对五、六十年代的文学进行了公允的评判和剖析,在沙漠上缓缓行驶的冷藏车的里面,此时成了一个小型的却非常认真的文学沙龙,肯定与否定并存,批判和赞誉兼有,在大伙一声声高高低低的讨论和争辩中,大漠天空中的那轮太阳是愈升愈高了。
对了,我们只顾了争论,就忘了还有占主席的节目没有表演呢,古主席可真是老谋深算,可劲地把大家朝争辩的漩涡里推,原来是为了躲避他的节目表演,这可不行哪,大家就欢迎古主席来一个吧!
秦华章这么一挑头儿,大伙就鼓起掌来,车厢里一时间又充盈起了欢乐。
古漠阳笑一笑,这时候,他也不好推辞,他原本想唱一段他的地方戏《杨家将困守金沙滩》的,可怎么也想不起台词来了,与其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还不如另选其它。古漠阳想了一想,说,我还是给几位送上两首西北风情歌吧,过去,人们都称它为酸曲儿呢,你们可别见笑啊,别说我老了老了还要老不正经呢。其实,山曲儿正是反映民情风俗的形式,她的矿藏也丰富得不得了,好了,闲话少说,我开唱啦——
哥哥我唱曲儿妹妹听,
十句就有九句唱爱情。
唱山曲儿不怕别人骂,
谁叫咱生在这沙洼洼。
骆驼草开花金点点,
小妹妹长得花眼眼。
白生生脸脸黑丁丁眉,
笑面圪坨坨两池池水。
冒花的泉水不带沙,
妹妹一笑一朵玫瑰花。
胡燕燕出窝满沙丘飞,
不知道你心上到底有个谁?
心上有谁就是谁,
哪怕灰小子们跑断腿。
小妹妹就是那棵胡杨树,
你把哥哥麻缠住。
花皮皮香瓜蜜沙沙甜,
串门子那才是真姻缘。
手搬住肩膀亲了个嘴,
心跳的哥哥立不住个腿。
尺八的窗台五尺的炕,
白胳膊放在哥哥胸脯上。
你掏苦花我放羊,
哪怕一辈子爬沙梁。
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
要死要活相跟上。
……
古漠阳唱的时候闭着一对眼睛,是那种十分投入的倾情大唱,那是原生态的唱法,大张了嘴,让高亢粗犷的声音无遮无拦吼出去,吼出去……
多年了,古漠阳还没这样无拘无束地吼唱过。平时,作为一个专业小说家,生活也是非常单调的,夜晚关起门来写作到深夜,白天呢,文联有许多文事活动,比如举办文学笔会,举办征文活动,某某人作品研讨会,与某某企业联谊文化活动,或者外地作家前来他要尽地主之谊,或者上级作协下来的大员他要陪同招待……事无巨细,繁杂零碎,还得常常戴着一副面具,扮演生活中的其他角色,说一些本不愿说的冠冕堂皇的话,一颗心,时常有疲惫之感,根本没有时间彻底放开自己,袒露自己。如今,在这茫茫的荒漠上行驶,面对着自己的几个同行和弟子,面对着浩瀚无垠的大漠,他索性还原了自己,把自己年轻时就烂熟于心的西部风情民歌一股脑地唱出来,唱个荡气回肠,唱个淋漓尽致……
在秦华章和沙文初拍手叫绝的时候,谁都没留意,汪蕴砾一张端庄白净的脸上,此时布满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红晕,她的眼睛里,是深情的汪泊和钟爱的蕴含,只有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十分倾情和暗中深恋的时候,才会有那种表情和那种目光的。
大漠上空悬挂着的那颗太阳,此时已浓烈成名副其实的大火球,气温一下就增高了。
这段沙漠原面的路上,浮沙堆积得愈来愈厚重了。冷藏车车轮就深深地陷进浮沙里,车轮的转动就有些沉重吃力了。
冷藏车行驶得缓慢起来。
热闹一阵子的大伙儿也渐次地平静下来。
这时候,眼尖的秦华章忽然发现了司机小潘身侧靠车帮的角落里,放有一只小巧的鸟笼,鸟笼里,居然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在静静地立着,偶尔低头啄一下笼底,笼底置有两枚小小的却非常结实的小铁碗儿,一只碗里放有少许小米,另一只则存有半碗清水。秦华章惊奇地问:
小潘,跑这样的沙漠长途,你咋还带着鸽子?
小潘说,这是只我最喜欢的鸽子,是一只信鸽,它可是接受过训练的,平时,我和他形影不离。在这大沙漠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而交通信息又不方便,它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去年一次跑长途,到了沙漠途中,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车又没了汽油,荒漠上手机哪来的信号?我就写了篇短信笺,绑在灰鸽腿根,放飞了它,五小时后,勘探基地派来了一辆营救小车,当然,也带来了充足的汽油……如没有鸽子捎信,又无法和基地取得联系,那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听小潘这一说,大家都去看鸟笼中那只灰色的小鸽子,并对这看来弱小温顺的小东西油然升起了钦佩之情。
小灰鸽静静地仰起那只小小的脑袋,咕儿——咕儿——地轻叫了两声,似乎在对大伙的注目礼给予礼貌性的回报。
好好,沙漠灰鸽,沙漠灰鸽——,这又是我的一组诗的题材,小潘,待会儿,你好好给我讲讲这只小鸽的很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吧,你说,它这么弱小的东西,要穿越风沙肆虐的大漠,这本身就是佳话和传奇呀!这次沙漠之行,真是感叹多多,真是收获多多。
秦华章手舞足蹈,发现新题材的愉悦在他那张白白的小圆脸上滚动着,他此时陶醉在一片意外发现的兴奋中。
就在鸟笼后面不为人留意的地方,一张条绒毯包裹着一件物什,可能怕车的颠簸引起的震动吧,那条绒毯是特意包裹它的,怕被磨擦和震动。
沙文初的眼睛顺着绒毯过去,他发现尽头伸探出一支黑幽幽的钢管。
是一支枪!
小潘,那下面是一支枪么?
沙文初惊讶地问。
是的,沙老师,是一只老式冲锋枪,要在90年代,它可是很先进的武器。这是基地专门配备的,我们平时出门旅行也不会轻易带着它的,除非有特殊任务——
没等小潘回答完,沙文初就接了问,什么情况算是特殊任务呢?沙文初很好奇。沙文初虽说是报告文学作家,但他一直喜欢摆弄个枪支,平时,专订了一份叫《枪支》的刊物,这也算是个业余爱好吧。
听沙文初这么一问,司机小潘回一下头,说:
这次当然是特殊任务啦,一是护送作家代表团安全抵达乌市,这是重中之重了,再一个就是把岩层里含金矿的岩石所取得的重要数据、图片全部拷入计算机软盘、U盘和部分重要岩芯样品送到乌市总部。总部要做进一步的测试和鉴定呢,你说,这么重要的任务,这么天大的任务能不是特殊任务么?
小潘说罢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口小小的密码箱,接着说,我这次要算是任重道远,重任在肩了。这支冲锋枪,也和我一样,是负责护送作家和珍贵资料的。不过,它和我不一样的是,我得每时每刻守护着大家,分分秒秒为大家服务,它不一样,它到了关键时刻才挺身而出,危急时刻就护卫大家的。
沙文初和古漠阳点点头,一起看那只裹在毛毯中的静静卧着的枪枝,若有所思,表情一时间庄重了几许。
小潘,在你以往的行程中,果真遇到过危险么?果真动用过这支枪?还是冲锋枪?
秦华章听罢刚才小潘的话,下意识里有了一丝紧张,他真不明白,在这朗天白日里,在这苍黄的大漠上,能有什么不测和危险发生,他有些困惑地问着小潘。
小潘说,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在我驾车行驶的几年里,倒没有遇到过大的危险,可其他司机是多少都碰到过的,这要看在什么地段,要看什么险情了。
小潘不愿详细说出,这也是一个有经验的司机的忌讳,但凡每一个长途行驶的司机都愿意躲过风险,绕开不测,平平安安抵达目的地的。精明的秦华章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便没有再问下去。
三
车轮的滚动愈加地缓慢起来。
不是冷藏车有了什么故障,是这片沙丘原面的浮沙过于厚重,使轮子深陷在沙土中,转动起来吃力而滞重。
我们几个跳下来走吧,也好让车子轻装上阵。
古漠阳说罢,开了车门跳到了沙地上,除了小潘开着车外,沙文初、秦华章和汪蕴砾都有些兴奋和新奇地踩到了有些绵软的沙原上。
车子徐徐开前去,他们几个就跟在车后慢慢行走。
古漠阳一步步踩在车轮刚刚碾过的车辙上,沿着车辙,他不慌不忙地抬着脚步。
沙文初他们三个则随意自由地踩踏着松软流动的黄沙,每一脚下去,整个脚面就深深地陷下去了,要不是穿着高邦的蹬山鞋或是高腰的运动鞋,那鞋子是很难拔出来的。
这就叫深一脚浅一脚吧!
沙文初笑一下,独自感叹着。
这就叫和大漠的零距离接触哪!
秦华章此时提起裤腿,像一个过河的女子怕弄湿了裤腿一般,他这样走着,就有些摇摇摆摆;
我们点缀在这横亘千里的沙漠上,是不是像几只小蚂蚁在大地上爬行一样地渺小啊,大自然可真是鬼斧神工呢!
汪蕴砾此时像一个过年中的小孩一样快乐,她想蹦跳几下,却跳不起来,颀长的身子抖动着,使得头上的那一束马尾式的长辫和长辫上的红红的蝴蝶结一起在沙漠上摇曳着。
嗬!好一朵沙漠玫瑰耶——
秦华章看着汪蕴砾,汪蕴砾白净的脸,乌黑的发和那一束火红的蝴蝶结真让他着迷。
是谁,给这茫茫大漠里
汪泊了一溪清水?
是谁,给这千里戈壁上
播洒下一丛绿荫?
清水滋润着干渴的心域
绿荫环绕成情感的树林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是谁,在这单调的浑黄里
涂抹一道彩绘?
是谁,在沉寂在沙砾中
蕴藏了珍贵的赤金?
彩绘亮丽了心路历程
赤金使生命熠熠生辉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秦华章忘情地吟唱着,这可是他即兴而吟的,诗人的特点不仅仅是触景生情,还能在情景中生发出诗的灵感和火花来。
华章,你这分明是一首歌么,听那词儿,显然是歌词了。回去后,让音协的作曲家们给谱上曲子,说不定会成为今年的流行歌曲呢,快一些,还能赶上两年一度的青歌大赛哪。
汪蕴砾这样说过,吃劲走了几步,走前去了。
秦华章怔了一下,追赶在汪蕴砾身后,强调说,这真是献给我心中的沙漠玫瑰的,难道汪大小姐还听不出来么?诗中果真有你汪蕴砾三个字呢!
哦,我还真没留意,待回去之后,我专门抄在本子上,细细品读,细细研读,好么?
汪蕴砾平静地对秦华章笑一笑,露出她的一口雪白晶莹的牙来。
那敢情好了,那当然好了,秦华章说罢,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们几个人,命运注定和沙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仅仅从我们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一斑来的。
此话怎讲?沙文初问他。
秦华章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他很有几分喜悦和神经质地说道:
你老兄是沙文初,自己的姓氏就是荒沙之沙了吧;浅白而且外露,就像你写的那些报告文学一样,丝毫没有一点诗意的含蓄之美,荒沙之上的初步习文,倒是怪谦虚怪有意思的;古主席是古漠阳,你仔细想啊,荒古大漠上的一轮太阳,这既有意境,也富诗情,还有令人深思的象征意味儿呢,大漠烈日,煌煌灿烂,大漠沉日,壮烈凄美;再说汪蕴砾,汪是汪泊,这和水有关联了,关键是蕴砾,蕴藏着沙石砾岩,这仅仅是一个表象,其实沙砾之中蕴含着黄金哪,故尔我方才的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在沉寂的沙砾中,蕴藏了珍贵的赤金,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说古主席的名字有阳刚之壮,那么汪蕴砾的名字则蕴含着阴柔之美,当然都是以沙漠为载体的。
哟——,没想到,秦诗人还是八卦析名的专家,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招的呢?汪蕴砾笑着,口气里满是玩笑和调侃。
那你的名字无论如何是和沙漠搭不上界喽。沙文初这时候很认真的问秦华章。
秦华章眨着一对机精的眼睛,他笑眯眯地回答说:
单从字眼上,似乎是和沙漠相去甚远的,可是从内涵上说,那是意蕴丰富了,除了姓氏之秦外,古时秦国可是包括了陕西中部和甘肃东部的大片领域的,这西部的千里沃野上也有像榆林的毛乌素沙漠和甘肃境内的一部分沙漠地区,你就看看秦腔这个流行于西北各省的地方剧种吧,它可是由陕甘一带的民歌发展而成的,当然包括刚才古主席唱的西北情歌啦,那可是北方梆子戏的统称……你说,它能和沙漠没关系么。只有在秦国那片有沃野也有沙漠的土地上,才能产生皇皇华丽的文章,哈哈哈……这就是秦华章,哈哈……
哎哎,秦诗人,你的解释可有些勉强了,生拉硬扯,牵强附会,不像我的姓名,直接切入沙漠。沙文初也被秦华章逗笑了。
听秦华章刚才那么一番话,几个人都多少有些惊讶,惊讶几个人的名字果真和这片沙漠有了一种联系,这是一种巧合么,还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在有意地安排着什么主宰着什么?
广袤无垠的茫茫沙海在几个人的眼睛里变得柔和温情起来。
她自然有温顺柔美的一面,比如眼下,轻风微拂,细沙如雨,起伏的沙丘都是那样光滑和平缓,看她起伏的弧度,流畅自然,线条明晰,一座又一座沙丘多像沙漠腹地上耸然挺立的乳房。她平缓柔美的腹胸宽阔坦荡,那个凹陷之地就形成了双乳之间优美绝伦的乳沟。更有远处的两处沙丘在轻风的作用下居然惟妙惟肖成美妇人丰腴的臀部,那迷人的轮廓简直自然浑成,叫人喟叹不已。
几人谈论着,赞叹着,却见汪蕴砾渐渐落在了后面。
起初,古漠阳以为几个男人对沙漠的比喻,汪蕴砾不好意思去听,故尔有意拉在后面的,后来看到秦华章也落在后面了,而沙文初也气喘吁吁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古漠阳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站下来,转身对几位说:
你们几个好聪明哦,咋放着车碾过的结实的车辙不走,偏要走松软地方呀,看一会儿把你们累得爬不下。
倒真是忽略了这一点啦,多亏老古你的及时提醒哩。沙文初挪动着脚步,踩到另一道辙印上了。
敢情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古老师,您有前几年楼兰之行的经验,干嘛不给我们讲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我们也好少犯错误。汪蕴砾紧走几步.走到古漠阳前边了。
哎,我也仅仅知道一点点东西,看我们眼前的沙海,它当然不是一马平川,如果我们要作徒步跋涉的话,沙漠途中肯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沙丘沙山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由着性子抄近路的,不能直越陡坡,一定要绕过去,直越陡坡,往往遇到流沙不安全,对体力也是极大的消耗。要避开背风面松软的沙地,尽量在迎风面和沙脊上行走,迎风面受风蚀作用,时间长了,被压得瓷实,硬实,在上面行走就有力气,背风面是风积形成的,松散,在上面行走,陷入较深,自然浪费体力。如果有驼队的话,踏着骆驼的蹄印走,也是很省力气的,就像我们现在走车辙一个理儿……
啊,你们快看……
秦华章此时惊叫了一声,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在不远处的沙丘边,有三只奔跑的骆驼,二大一小,它们要比平时见的骆驼瘦一些,小一些,奔跑却快得惊人。
野骆驼,是野骆驼……
古漠阳此时也失声地喊出,因为在沙漠里,要见到野骆驼也并非寻常之事。听他这一喊,几个人就专注地望去。
野骆驼早就注意到车和人的声音,此时撒开四蹄,朝远处的沙山上跑起来,那肯定是夫妻野骆驼引了它们的孩子。
三只野骆驼奔跑的身影深深嵌进他们的瞳仁里。
我被野骆驼奔跑的身姿感动。秦华章说;
野骆驼的驼峰是生命的山脉。王蕴砾说;
长途跋涉,游牧沙漠,我被野骆驼的生存方式感动。沙文初说;
野骆驼未被驯服的狂野之美,却彻底驯服了我的心!最后古漠阳这么说。
我们简直是赛诗会了,何况在这大漠上,美不胜收啊!哎,我忽然这么想,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嫁给一匹雄性的野骆驼,在这无际的大漠上餐风露宿,经历风险,并给它生养一群小骆驼,带领那么一群野骆驼之家,在沙漠上奔驰,也很有成就感的哟!秦华章这么忘情地说着,遥看野骆驼跑去的方向。
沙文初和古漠阳对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汪蕴砾。汪蕴砾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秦华章的话,顾自走她的路。
沙文初心里有些不平,也就开玩笑说,你秦诗人无须成为女人,你现在就可以给一匹母野骆驼招为上门女婿,不也可以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女成群,在沙漠上过一番自由自在的日子,饱享天伦之乐么。
一语未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汪蕴砾这时候则走出车辙,跑向十多米开外的一处小沙丘,那里,有一棵弱弱小小的类似树的东西。
古老师——你过来看一下,看看这是棵什么树呀?
汪蕴砾的声音里,不仅仅是好奇,还有意外的惊喜,在这万千层叠的沙涛黄海,在整年整月整天干涩之风的鼓荡之下,满是触目惊心的萧瑟和肃杀,能发现一棵树,尽管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树,也足以叫人惊喜和钦敬的了。
几个人便一起围在了小树跟前,细细端详起来。
这棵树仅有一人多高,干干枯枯瘦骨嶙峋,整个树干上已没有了几片叶子,树皮也好像被不舍昼夜的风沙吹打消蚀得有一片没一片,斑驳陆离,裸露在外的部分几乎和沙漠呈了同一个颜色。胳膊粗细的树干在风沙里就那么倔倔地抖着动着摇着,佝偻而孤独的样子。
这是一棵沙柳树啊。
古漠阳看看,辩认出了这棵极不起眼的树。
哎,长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只可怜了这棵小树了!
汪蕴砾用手轻抚着树身,一副爱惜伤感的样子。
小树?古漠阳轻笑一声,说,它的树龄就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了,少说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啦。
是么?!几个人听罢一起惊叹起来,惊叹在大漠风沙里二十多年才能长成这样一棵树。
古漠阳徐徐说道:在大漠里,它能存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当年肯定有一大片与它同龄的沙柳存活着,可是,大多经不起风沙的袭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小沙柳们在风中前倾着身子,任由狂沙的吹打,当沙浪将它们大半个身子淹没了的时候,它们还颤抖着枝条,做着力所能及的抗争,当枝条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被无情地卷走,又一片流沙袭来,倏忽间就将这一片小小的沙柳淹没了。且流沙的堆积愈来愈厚重……你想,多日之后,只有这棵沙柳顽强地又从流沙的堆积中露出了树梢,露出了枝条,在漠漠沙黄里展示一丁点生命的绿色,它,又该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啊。
汪蕴砾点着头,眼里居然汪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看到树腰里那一小片可能是不久前被飞沙和流石袭击而存留下的伤痕,她从衣袋里掏出那方雪白的散发着馨馨香气的手帕,紧紧地系护在了沙柳树的树腰里。
白手帕像一只硕大的蝴蝶,在沙柳树的树身上,抖动着美丽的翅膀。
沙文初喃喃地说,想象着幼小的沙柳似被大风沙沉没和这棵沙柳又顽强地存活下来的这一幕幕情景,这实际上是在暗暗透露着强大的生活悲剧意识和深切悲怆的生命情怀,它启示着我们,特别是启示着我,引发着我,进行死亡与存活,生命与永恒的哲学命题的沉思和拷问……
果然有那么深刻么?
秦华章有些困惑不解,不过他再没说什么,他也蹲在沙柳身边,从身上掏出他的一方蓝色的手帕,模仿着汪蕴砾的动作,把手帕系在树腰的上方。
不知是没有系牢,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当他们几人离开沙柳重新跟在车子后面的时候,秦华章系在沙柳树上的那方蓝色手帕儿被一阵风沙给卷了下来,又兜向远处的荒漠里去了。
不过,大家都没有看见。
大漠在静默中铺陈着。
这是相对宁静的一段路程。风不大,除了前面冷藏车碾过沙地发出低沉的声响外,就是几个人的山地运动鞋同沙地磨擦的千干燥燥的沙拉沙拉的声音。
大漠好像在这种令人生疑的静谧中要刻意安排些什么,精心地筹划布置些什么。
你们看——那边,那边,那一丛一丛的,好像是芦苇,是芦苇么?敢情这大沙漠里也有芦苇吗?
这是汪蕴砾首先发现的,大伙从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有一丛丛半人多高的黄中发白的沙漠植物。
是的小汪,那就是芦苇,沙漠芦苇。古漠阳肯定了汪蕴砾的发现,他说,有时候在沙漠上行走几天,你也很难看到一丛芦苇,有时候在沙滩沙洼里,处处可见这东西,芦苇也算是沙漠中的一道风景吧!
看到他们三人困惑的脸,古漠阳解释说,有芦苇的地方,以前可都是汪泊的泉水咧,后来泉水消失了,但地下尚有水脉,我听人说,凡有芦苇的地方,特别是芦苇茂密的地方,就意味着地下一米多深就能挖出水来;同样的道理,如果你看沙漠上长着芨芨草儿,那么在地下两米左右就可以挖出水来的;当你看到红柳和骆驼刺,就意味着在地下挖6到8米才有地下水的;当你见到胡杨林呢,那就是说在8-10米的地下有水脉的。你看它们在干旱干燥的沙漠上,你惊叹于它们耐旱的生命力,你可要知道,它们的根须扎得好深好深哪!前几年我们徒步寻觅楼兰古城,在一片大漠里曾经断水五天,在几乎绝望的情境下,有人在一片沙丘那里发现了一大片骆驼刺,有经验的人说,就在这里朝下开挖吧,或许会有一些希望的。要知道,我们一行15个人,5只骆驼,已走了二十几天,那种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在无望的疲惫中,我们挖了一条10米长,5米深的沙沟,果然,那深藏于地下的水慢慢地洇了出来,尽管那水又苦又涩,可对于干渴到极致的我们,那是甘甜救命的水哪!最后等水聚得多了的时候,我们将五峰骆驼一一牵下去饮水,好家伙,一峰骆驼少说也喝200多斤水,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哪!正是有了那次中途对水的补给,才使我们成功地完成了探寻古楼兰的任务,也正是那次生死之探寻,也使我有了点滴沙漠旅行的体会,等以后有了整块时间,我再细细讲给你们。
几个人专注地听着,感受着大漠的一些神秘和严峻。
汪蕴砾的思路却开了小差,她转回头来问古漠阳道:
古老师,照你这么说,那棵细瘦的沙柳树是有望能成长一棵大树的喽。
走了这么老远的一程,小汪还在惦记着那棵沙柳树呢!沙文初接着汪蕴砾的话音说道。
那棵沙柳树真是太幸福了,虽说生存环境差了些,可有这么一位美才女的宠幸,它没有不长大的理由哇!哎——我羡慕死那棵丑陋的家伙啦!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有仙女,这世道咋就这样不公平?!秦华章调侃了一通后,顾自嗬儿嗬儿地笑起来。
你又开始贫吧,真该把你栽在这大漠里,和那棵沙柳作伴儿,你给它朗诵诗歌吧,或许沙柳就不会寂寞啦,要不它耳边老是单调的风沙声。
汪蕴砾几句话,倒把几个人全逗笑了。
古漠阳想了想,猜测着说,大多的情况下,它只能像眼下这样了,它能存活,而没有像它的同类那样成为大漠悲壮的却无奈的牺牲者,就已经难能可贵了。除非,我们的脚下不再是这样毫不节制的流沙,而是有腐殖质的沙土,那就有某种土壤的意味啦,它可以贮存并输送养分,可以培育绿色可以生长生命啊……
古漠阳的口气是语重心长的,也是苍凉而无奈的,他就这样苍凉而不失企盼地浩叹道:人们会给大漠这匹野马套上缰绳么?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大漠会披上生命绿装的,小汪的那棵沙柳,无疑能长成我们在原野上在村落里常见到的那种可以怀抱的巨柳,那肯定是一个壮举啊!
汪蕴砾在那一刻里有些忧郁地笑了。
这时候天边的那颗太阳被大漠染得浑黄浑黄。
起风了,从很远的地方刮来凄厉呼啸的风。
四
冷藏车在前方停下来。
走下车门的司机小潘朝他们招招手,吆喝道:
古主席——你们快上车吧,沙尘暴很快就过来啦!小潘的声音里,多少含了些惊慌。
几人匆忙上车后,车缓缓开着,显然,小潘在寻找一个能避风的地方。
沙尘暴?!
此时大家都沉默下来,每人心里都掂量着,掂量着沙尘暴的厉害。
小潘,右边不远处不是一个大沙丘吗,咱到沙丘的背风坡躲一躲吧。
秦华章说罢,大伙也看到了那座高大的沙丘。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以的!古漠阳没等小潘开口,就连连摆手说道,千万不能去沙丘的背风坡去躲避,你看那沙丘,那是流沙堆积成的,小风刮过它的流沙还在频繁活动呢,一遇大风,立即就会被大面积的沙暴埋葬。
秦华章听罢伸了伸舌头,他觉得自己冒失了。
一听古主席的话,就知道你有一定的沙漠牛活经验,确实是这样,我们得选择一处迎风坡,很合适的迎风坡,然后就这样静静躲在车里面。小潘这样解释着。
哎,上次我们也遇到过沙尘暴,那次没有车,我们牵着骆驼,让一峰峰骆驼们站在迎风坡,我们一行则躲在骆驼的身后边,不然,哪里会知道这些。
古漠阳话没说完,车窗外的天,忽然阴沉了许多,黯淡了许多,太阳似乎被席卷而来的风沙吞并了。小潘这时候将冷藏车开到另一座小沙丘的迎风坡,坡边的沙漠里,有许多枯死的树木,它将车子尽量地开进这一丛丛枯树的空隙间。
每人心里都明白,这样能尽量地寻找一点依靠,尽量少地避开沙尘暴的击打,万一沙尘暴过于强大猛烈,这些枯树的树身树枝还能多少牵扯冷藏车的滚动。
果然,早有准备的小潘下得车来,拿出几条粗壮结实的麻绳,从车子底座穿过去,另一头紧紧地拴在结实的树根处。
沙文初和古漠阳赶快跳下车去给小潘打下手。
四根绳子从四个不同的方向,把冷藏车牢牢地拴在枯树丛的中间。
天边有似雷非雷的巨响滚过,由远而近,当这种可怕的声音爆响在他们近前时,居然成了一种轰轰隆隆的沉闷的炸裂声。
不过这声音很短,好像被骤然而至的沙尘暴驱赶跑了。
阴沉黯淡的天被一种奇怪的土黄色取代了,他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便听到了第一轮沙石袭击车子铁皮的哗哗啦啦的繁杂而恐怖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冰雹块子在击打车皮,更像一个沙漠妖怪挥舞着魔锤在毫无章法却无比紧凑地朝车皮袭击。
啦——一沙——嗒——
啦——沙——嗒——
这时候,谁还敢朝车窗外看呢?
能想象到空旷无边的大漠是怎样地翻涌起沙涛黄浪,那些被狂风席卷起来的沙石枯树败枝和一丛又一丛被拔地而起的骆驼刺,如何地被肆虐的狂风纠缠住在空中任意翻转揉搓,咆哮厮咬,朝无尽的空中兜去再狠狠地甩打下来,在整个过程中,枯树与骆驼刺在空中就被沙石磨擦得断裂与破碎。狂风挟裹着沙石一阵一阵袭来,如同大海的咆啸一浪一浪翻滚……古漠阳在车内想起了唐朝人氏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中所描绘的那一幕又一幕惨烈的情景:浩浩乎,平沙无垠……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他尽量平静着自己,作为一个领队者,无论在多么险要危急的情形下,即使自己的内心有着多么的慌乱和紧张,担忧和焦虑,他也要收敛这些情绪,使自己沉静自若,从而稳定人心。
汪蕴砾这时候惨白着一张脸,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她害怕车外那惊天动地的喧响,她把有些抖动的身子朝古漠阳靠了靠。
秦华章则有些惊慌了,他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窗外,他不解而惶恐地连连说道:
这荒漠怎么回事,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太恐怖啦,太恐怖啦……
沙文初则默默地注视着车外的动静,尽管外面此时浑天黄地,一派混沌。
沙尘仍在滚动弥漫中,许许多多干枯的植物碎片和叫不出名堂的沙漠动物的残骨,被卷上了半空又斜仄仄地掉落下来,狂风依然肆虐着,大大小小的沙丘沙梁沙原似乎都在狂风中可怕地移动着位置,一个沙丘浑圆的头顶倏忽之间就被大风掠走了,而在一片开阔平缓的沙原上眨眼间便积起了一座或大或小的沙丘,整个大漠,此时就在唿哨漫游的狂风鼓荡之下游移变幻着,游移得叫人触目惊心,变幻得令人颤栗惊讶。
沙尘暴中居然旋转着一股股龙卷风,在沙天漠地的浑黄中,它们则呈了黯淡而暖昧的黛青色,就那么拔地而通天地旋转着,扫荡着,掠夺着,把一丛丛枯树连根拔起来,把干枯的枝枝桠桠在它狂劲的暴力中旋转着折断着,生发出嘎嘎吧吧的混合的声响……一股龙卷风如一条令人恐怖的旋转的黑龙,它卷着沙石杂物飞走了,又有一股自天而降,在沙丘边出生,在沙梁上兀现,在沙原上施暴,在荒漠上肆虐……
但愿这该死的旋风不要刮到我们这边来!
沙文初透过车窗吃力地看着,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啊,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秦华章仍在低低地叫嚷;
大家不要紧张,不要慌乱,沉住气,起码我们现在还在车里,还有车皮这层保护。不过,我们得做好应付意外灾难的准备,起码要有一种心理准备,首先要沉着,不能乱了方寸。小秦,睁开眼睛,做几下深呼吸,不怕,一会就会情绪稳定了,在沙漠上嘛,什么困难都可以遇到的,别怕,无非就是个大风沙嘛,过一阵就会风平浪静的,我们耐心等待吧……古漠阳这么一说过,大伙果然有了几分沉着,就连汪蕴砾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血色,她的双手,也不再捂着耳朵了。
要学会面对,要学会面对……汪蕴砾在心里暗暗叮咛着自己,方才下意识中紧握了古漠阳手臂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来。
各位作家老师不要怕,咱冷藏车的车厢要比一般的车辆厚实,结实,对一般的流沙飞石的击打,还是能抵挡住的,刚才古老师说得好,大家要沉住气,遇到什么情况,咱就想什么办法应对。
这时司机小潘也在安慰着大家,其实小潘的心里最担忧也最着急,他一方面是想把几位自己尊重的作家平平安安地送到乌市,另一方面么,他并没有对人说,下周就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他多愿早一天回到自己的家里,和父亲一起筹备人生的大事,他不想在这荒漠上多待一刻钟的。可是,偏偏就是他护送作家们的途中,遇到了这骤然而至的沙尘暴,小潘的心里也是万分焦急的,只能等到沙尘暴过去,他将车子再开到那条沙原的沙道上,一如起初上路时那样平稳坦荡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