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
2015-09-21黄静泉
黄静泉
弹棉花的人背着一张弹弓,就像一个背着弓箭的古代武士一样走进了桦林堡。他的故事也就此开始了。
桦林堡是一个村庄,村庄座落在黄河边高高的塬上,与内蒙的清水河县隔河相望,是山西偏关县的一个地方。弹棉花的人站在村口望了望,村里就有孩子们看见他了,就嗷嗷地喊叫起来:弹棉花的南蛮子来啦……弹棉花的南蛮子来啦……孩子们一边喊,一边跑上前围住弹棉花的人,弹棉花的人冲着孩子们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弹棉花嘞……弹棉花嘞……”弹棉花的人就像唱歌一样喊开了。
弹棉花的喊声,马上就喊出来一个小媳妇。小媳妇不是个子小,小媳妇是泛指那些结婚没几年的年轻女人。小媳妇冲着弹棉花的人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我婆婆,看看我们家弹不弹棉花。
小媳妇从家里返出来,对着弹棉花的小伙子笑吟吟地说,你就在这儿歇个脚吧,我婆婆说,我们家正好想弹棉花呢。
婆婆跟在后面,没有表情地说,是哩是哩,是想弹点棉花哩。
弹棉花的人也不客气,就挑着担子,背着弹弓,跟着小媳妇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五间坐北朝南的窑房,一间住公婆,一间住傻子,一个套间住小两口儿,还有一间放杂物。院子里的东南墙角里有一个羊圈,离住人的窑房三十多步远。村里的多数人家都养着那么三只五只山羊,到时候吃点卖点,自古以来就流传下这么个生活习惯,也没见谁家发展成大羊群。小媳妇对弹棉花的人说,我把放杂物的那间窑房拾掇出来,你就住那儿哇。
弹棉花的人都是走哪住哪,要给谁家弹棉花了,就住在准家。如果和那家人家处好了呢,就会长期住下来,当地的居民就把自家要弹的棉花送过来,直到当地再也没有棉花要弹了,弹棉花的人才收拾行装,重新上路。
小媳妇开始拾掇窑房了,其实也没啥拾掇的,就是把窑里的东西归置归置,腾出一铺炕来,铺上一块羊毛毡子,再在毡子上铺一条褥子,放一张被子。
弹棉花的人也不闲着,他帮着小媳妇收拾东西,把一些长大的农具抱到外面,把地上的木头和杂物往顺摆一摆,摆到墙旮旯,腾空一块地面,人进了窑里,容易上炕,容易出来进去,就行了。
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搭话。小媳妇就知道了弹棉花的人叫阿祥,阿祥也知道了小媳妇叫春花。
“你一年四季就这么在外面跑,你媳妇咋办?”
“我还没媳妇呢。”
“哦,你出来多少年啦?”
“十多年了,从十二岁起就跟着叔叔到处跑,后来叔叔死了,我就一个人干了。”
“大概挣了不少钱了吧。”
“哎……”阿祥拉长声说,“能挣几个钱啊,也就是比不干活儿的人能多挣点。”
春花笑了,笑着说,废话,不干活儿,上哪儿挣钱去。
阿祥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春花心想,这后生,怎么长了那么一嘴好牙?那一嘴好牙,会不会和自己发生什么关系呢?她觉得自己真是瞎想了一下。
“这个村子叫啥村子?”
“华林堡。”
“华林堡?”阿祥想了想说,“可我看见你们这地方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怎么叫华林堡?”
“传说远古的时候,这里满山满岭都是桦树林,所以叫华林堡。”
“哦,是个传说呀。”阿祥开玩笑地说,“你别相信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狗屁。”
收拾完房子,春花也没跟阿祥打招呼,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阿祥想,女人走路,怎么就跟男人不一样呢?男人是那么哗哗地走,女人却是那么左一下右一下地扭,就像踩在水上,扭得可真是好看呢。
村里没啥好饭菜招待客人,尽管弹棉花的人不是客人,但春花还是想给弹棉花的人做顿稀罕饭,做油稠粥。油稠粥几乎就是用胡麻油熬出来的粥,农村人也不常吃。南方人和北方人吃的油不一样,南方人吃菜籽油,北方人吃胡麻油,菜籽油清淡,胡麻油就不同了,胡麻油是油味浓烈,闻起来吃起来,都比菜籽油香。
阿祥说,这油稠粥可真香啊,吃起来真香啊。我要是能顿顿吃上油稠粥,我就哪儿也不去了,就住这儿不走了。
春花撇撇嘴说,顿顿要吃油稠粥,谁养得起你?
婆婆说,我这媳妇,啥都好,就是怀不上个孩子不好,你这走南闯北的,要是知道哪儿有能治这种病的人,就告诉我一声。婆婆一点也不避讳儿媳妇,看来婆婆是把这话挂在嘴上了。
村子里的人,说的更难听,说春花是石女子。什么是石女子?就是没有女性生殖器的女人。她没办法向村里人证明她到底是不是石女子,这就让她感到心里很难受,甚至是很羞耻。
阿祥瞟了一眼春花。春花显出愧疚的样子,显出一脸想赎罪却是赎不了的无奈样子,把碗停在嘴边,停止了吃饭。
春花男人也停止了吃饭,立刻瞪圆眼睛,很愤怒地瞪着春花。
阿祥想,大概他们全家人都很痛恨春花,都嫌她不养孩子。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在南方,乡下人也痛恨不养孩子的女人。再好的女人,只要不会养孩子,就什么都不好了。阿祥觉得有点尴尬,就说,嫂子,你再给我盛一碗油稠粥,哦,不不不,盛半碗吧。吃油稠粥好像不用就别的菜,就就烂腌菜。怎么叫烂腌菜?因为腌菜里有圆白菜,芹菜,尖椒,还有胡萝卜什么的,吃起来酸酸的脆,酸酸的咸,吃油稠粥就烂腌菜能抵消油腻,那样的吃法最好。阿祥觉得吃多了,肚子胀得睡不着觉。油稠粥是一种不好消化的饭食,吃多了都会觉得肚子胀。阿祥坐起来,把两条腿耷拉到炕沿下,两个脚后跟一下一下地磕打着炕帮子。院子里突然吵杂起来。阿祥感到好奇,就出去了。阿祥看见房东一家人都围在羊圈那儿忙忙活活地不知在于什么。阿祥蹭过去,看见一只母羊正在下羔子。
小羊出生了,母羊舔着小羊身上那些湿乎乎的脏东西。小羊咩咩地叫起来,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夜晚。小羊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很快又摔倒了,就好像腿有毛病,但很快又站起来了。羊这玩意儿,真是见风就长。
婆婆给母羊端来一盆好饲料,黑豆、玉米、草。
婆婆抱起小山羊,低下头,用下巴磨蹭小羊的头顶,磨蹭小羊的脸,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像是有话要说。
春花看出婆婆有话要说,而且是不能对着她说的话。她看出婆婆的那种神情了,就不吱声地走了。
婆婆看着儿媳妇消失的背影,忿忿地说,自从她进了咱们家,羊都下了好几回羔子了,可她连个羊都不如,就是娶个拐子哑巴的,能养孩子都比她强,要是再不行的话,你们干脆就离了吧。婆婆又补充说,大概你们俩命相不合,再换一个,可能就好了。
“大概是吧。”儿子满脸愁容、满脸愤怒,是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婆婆突然很有灵性地说,我说山豹啊。婆婆的儿子小名叫山豹。山豹说,娘想说啥?说哇。
“我琢磨着吧,真是有点奇怪呢。你说那个弹棉花的南蛮子吧,傍晚才住进咱们家里,可这羊,咋跟着就下崽儿了呢?你说这是不是说,咱们家要添口子啦?”
“娘是说……”
“你好好想想,南蛮子比咱们这边的人又聪明又能干,要是能那样的话,也行啊。”山豹娘吞吞吐吐地说。“不管咋说吧,咱们家总不能绝了后吧?”
“你好好想想,你要是愿意呢,我去跟他说去。”山豹娘说。
山豹铁黑着脸,不吱声。
山豹娘看着山豹,意思是说,我做梦都想抱孙子了。
山豹是个高大的汉子,干活种地啥都行,可就是那玩意儿不行。说起来呢,也不是一开始就不行,是行着行着,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媳妇说他是累着了,是累出病了。为此,山豹还去过两次太原,去省人民医院看过,平时也到处打听,也没少吃乡间郎中的草药,她媳妇也被婆婆逼着吃草药,也没少吃草药,家里一有钱就买草药,一有钱就买草药。山豹娘过去就想过借种子的事情,可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是借了种子,将来咋办?有时候,山豹娘甚至会冒出那样的想法,实在不行就让自己的老头子试试,可那样的想法,怎么跟儿子说,怎么跟儿媳说,怎么跟老头子说?想来想去呢,跟谁都没法儿说,也就是自己想想而已。
黄土高原的夜晚是那么宁静,好像只有小羊的叫声,那种尖细的叫声,听起来有几分哀伤,有几分哀怨,似乎把黄土高原那宁静的夜晚搞得愈发宁静了。
在宁静的夜里,从山豹和媳妇住的窑里,传出断断续续抽打东西的声音。
连续几个夜晚,都传出那样的声音。
一天晚上,山豹跟在媳妇后面,推一把媳妇的脊背,媳妇往前走一步,再推一把媳妇的脊背,媳妇就再往前走一步。媳妇就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囚犯,很不情愿地被山豹推着走。
山豹推出的最后一把,就把春花推进黑屋里去了,她摸着黑,坐到炕沿边。
阿祥没吭声,摸索住春花,一下就把春花揽进怀里了。
完事儿后,阿祥给春花盖好了被子。
春花使劲一甩,把被子撩到旁边,仰面朝天,亮开一个没有改变的大字形人体,眼泪顺着两鬓慢慢流淌。
“他老打我,啥时候想打就啥时候打,这些天,就打得更厉害了,他打我还不叫我出声,越出声越打。”
她猛然拉着灯,“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打成啥样啦。”
她身上有一道一道红肿,这里那里,还有黑青,是些旧伤。
“他越不行,他就越打我,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打得我真是不想活了。”
“他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阿祥还说,他一个男人家,打就打吧,怎么还像女人一样掐人呢?我看那些黑青,就是掐的。
“不是掐,是拧,掐起肉来使劲拧。”她凝视着拱形窑顶,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又做了这事儿,让我咋有脸出去见人呢?”
“你不说,我不说,你们家人更不说,没人知道。”
“我真想死。”
婆婆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着听着,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顺着墙,出溜下去了。
鸡叫头遍,春花就赶紧爬起来穿衣裳,就像贼一样出去了。
山豹一直没睡,地上扔了一地烟头。他坐在一进门旁边的一个小木墩上,脊背靠着墙,抽烟。当他看见春花进来时,唿一下拽住春花的胳膊,唿一下抱起春花,把春花扔到炕上,就像扔下一袋粮食。山豹很着急很粗暴地脱春花的裤子。春花感到奇怪,以往山豹都会冷冷地说,“脱了衣裳”,就像下命令一样,可这回却不等她脱裤子,就急着往下拽。春花瞪着惊恐的眼睛,不敢反抗,压低声嚷道,你要干啥,你又要干啥哩?山豹不管不顾地把春花压在身下,一上一下地揉搓起来。春花闭着眼,不吱声,死人一般没有动静。山豹气喘吁吁地说,你说,你快说,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南蛮子比我好。他是不是比我好。
春花说,是你逼我的,你让说啥,你让我咋说?
阿祥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迷迷糊糊地往旁边摸了摸,空的,又摸了摸,还是空的。他感到浑身冷嗖嗖地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春花说“我真想死”。她要是死了咋办?
阿祥往四周看了看,看见墙上挂着一把镰刀,刀锋雪亮,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
一个长年在外漂泊的小伙子,怎么能拒绝一个送上门的女人?搁谁谁都会那样做的。他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他走出窑房,走出村子。他想看看村子周围的情景。村庄坐落在高高的黄土塬上,仿佛坐落在高高的山岗上。一眼望去,这里那里,全是黄漫漫的黄土地,像沙漠。黄土高原上那一条条宽大的冲沟,纵横交错,雨水把大地切割得伤痕累累。阿祥望了一眼山下的黄河,黄河闪着白光,像冰河。从山下的小道上走来一个牵驴的汉子,这汉子穿着一件黑棉袄,默不作声地走在驴的前面。已是晚秋时节,山里的早晨已经很冷了。阿祥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山豹的傻弟弟。自从阿祥在他们家住下以后,他没听见傻子说过一句话。傻子走到阿祥面前,突然站住了。傻子盯住阿祥,表现出愤怒的样子,好像要打阿祥。阿祥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心想傻子是不是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傻子偏着黑眼珠儿,盯了阿祥好一会儿,才牵着驴走了。每天早晨,傻子都要牵着驴到黄河边去驮水。这地方吃水困难,村子里的人家都有旱井,旱井里的水是雨水和雪水,吃起来苦涩,不如水缸里澄清的黄河水好吃,可下到山下去打水,下去上来,一趟一个小时,谁愿意受那个苦?没有驴的人家,就更吃不上黄河水了。傻子能受苦,每天早晨牵着驴到山下去驮两次水,吃完早饭,跟着父亲和哥哥去下地干活儿,冬天农闲了,还要跟着父亲和哥哥到煤矿去打工,去下井挣钱。
阿祥弹着棉花,好像是村子里多少年来的一件新鲜事情。
村里的孩子们跑来看热闹,来一拨儿,走一拨儿,走一拨儿,又来一拨儿。孩子们觉得南蛮子新鲜,觉得弹棉花好看,孩子们很爱听弹棉花的弓弦声。孩子们说,好听哩,像弹琴哩。村里的大人们抱着烂棉花套送过来,跟阿祥打打招呼,约定下取货的日子。
傍晚,父亲带着两个儿子干活儿回来了,他们都是老实八脚的人,都不吱声。他们面容清瘦,营养不良。父亲下巴上垂着一缕凌凌乱乱的山羊胡子,痴呆呆的眼睛,总是盯住一个地方就再也不动了。
山豹娘蹭到山豹跟前,悄悄地说,你原来老觉得没个奔头儿,就冲着土地要口吃的就满足了,这往后呢,要是有了孩子,你不是也得出去打工么,不是也得出去挣钱么?
山豹脸上有了笑模样,瓮声瓮气地说:“有了孩子,我肯定得出去打工呢,没孩子,挣钱给谁挣?挣了也没意思,活着都没意思。”他看了一眼春花,春花也正好看过来,两个人的眼神刚一相交,春花就赶快把眼神避开了。她心里害羞,觉得自己一夜间就变成一个坏女人了。
山豹爹坐在炕上,脊背依住墙,两手搂住膝盖,一直不吱声。他穿着一双破袜子,裸露出几个脚趾头,就像一颗一颗黑枣。
傻子坐在墙角里的一个小木墩上,好像旁若无人的样子。傻子家已经不打算给傻子娶媳妇了,给他娶了也没用。
吃饭的时候,傻子娘给傻子盛了一大海碗米饭,米饭上盖着菜。是大烩菜,是圆白菜烩豆腐。傻子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墙角里吃饭,他不和家人坐在桌子边吃饭已经有些年头儿了。
傻子娘又盛了一碗米饭,对春花说,给他端过去,回头再来端菜。春花端着米饭走了,很快就回来了。
婆婆盛了一碗烩菜,盛菜时,往碗里多盛了几块豆腐,又揭开笼屉,拿出一颗剥了皮的煮鸡蛋,放进菜碗里。婆婆养了几只鸡,鸡蛋都攒起来卖了,平时家里人是吃不上鸡蛋的。婆婆心想,咱做啥事儿,不是也得讲个公道吗?
春花出了家门,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抓起那颗鸡蛋,一扬手,就扔进羊圈里去了。
一家人吃完饭,都不吱声,都闷坐着,看电视。
春花开始洗锅刷碗。
婆婆说,你别洗了,我洗吧,你去收拾收拾,去睡吧。
春花明白了婆婆的意思。每天晚上,婆婆都那么着急地暗示她,好像婆婆恨不得要替她似的。
她不愿意那么干,可山豹那些天总是打她,婆婆也比鸡骂狗地骂她。养个鸡还下蛋呢,别说是养个人了。她最怕婆婆这么说,可婆婆总是这么说。婆婆有时也会换一种脸色跟她说话,婆婆显出可怜的样子说,唉,我也不愿意你这么做,可为了要个孩子,也只能这么做了,你就委屈委屈吧,你别怕,等你一有了肚子,我马上就撵走他。
春花怀着一种复仇心理,对阿祥说,你使劲你使劲,对对对,使劲——你使劲干我。
阿祥是带着对女人的一种珍惜感和春花做爱的。他既猛烈又温柔,让春花感到一阵一阵快乐,一阵一阵亲切。其实,对于成年人来说,做爱就是一种最好的沟通方式。阿祥轻轻地抚摸春花,让春花觉得抚摸原来是那么好得要命,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种想要被抚摸的欲望,这让她一次次地兴奋不已。这是她和山豹在一起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就像和风细雨慢慢浸润,这让她从内心深处不断涌起快乐和幸福的激情。她抛弃了所有的束缚,尽情地享受着阿祥的抚摸,感到这里那里在一阵阵抽紧又一阵阵松开,她得到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满足,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呻吟着说,阿祥,我咋觉得这么好呢?你摸摸我这儿,对,再摸摸我这儿,哦……哦……哦……好死我了,我真是从心里感谢你啊,阿祥。
阿祥不像山豹那么粗暴,不是那种粗暴的“脱了衣裳!”他抚摸她,亲吻她,让她感到了一个女人在男人方面的重要作用,她很愉快地想象着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山豹从来都没有这么细心地体会过她,山豹只是把她当成一台生育机器,总是毫无性情地对她进行简单操作,那种操作仅仅表现在一句话上:脱了衣裳!
“就这样,你别下去,就趴在我身上睡。”春花把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阿祥的腰。女人总是在无意中想体会一下负重的快乐。睡醒一觉,阿祥感到精力又来了,他们会再次活动起来。
鸡叫了。春花依依不舍地从窑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傻子。傻子偏着黑眼珠看她,她觉得傻子是在瞪她。
她避开傻子的目光,看了看院子。铁锨、锄头、放羊铲,靠在院墙上,闲搁着。
春花犹豫着,不想回自己屋里去,她害怕回到山豹身边去,因为她想象不出山豹见了她,会对她做出什么举动,她从内心里有一种想要逃避山豹的感觉。
杨三媳妇抱着一堆烂棉絮,进了山豹家的院子,他男人提着一蛇皮袋子棉絮跟在后面。他男人叫杨三,人们就管他老婆叫杨三媳妇。村里人习惯这种叫法,村里人娶回了老婆,人们就说是谁谁家的媳妇,人们不喜欢叫媳妇的名字,有的女人在村子里活了一辈子,可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杨三媳妇不是本地人,是人贩子从四川那边贩过来的女人,是杨三花了两万块钱买的。
杨三媳妇笑嘻嘻地缠着阿祥说,你给我带的信呢,你给我带的信呢?你不是说,你来的时候要给我带信来吗?
阿祥被问了个大睁眼,着急地说,我……我又不认识你,我啥时候说要给你带信来啦?
春花赶紧拽拽阿祥的衣裳,意思是不让阿祥再说什么。
杨三把棉花交代给阿祥,领着媳妇走了。杨三媳妇走着走着回头看一眼,走着走着又回头看一眼,杨三媳妇不想走,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春花说,杨三媳妇有点疯了,她只要见了生人,就说人家答应过她,要给她带信来。她在四川有个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大,闺女小,她是被人贩子骗到这儿来的。前几年,她总是逃跑,叫杨三抓回来一回打一回,再抓回来一回再打一回,打着打着吧,这女人就有点疯了。杨三媳妇想从我们这儿跑出去?她门儿也没有。你看看,我们这里一边是黄河,一边是大山,就一条沿黄公路从村边经过,想逃只能坐上长途汽车逃走,可长途汽车是有时间有趟数的,她哪能逃走哩?村里人只要看见那个四川女人往路边来,马上就会有人去报告杨三家人,她根本逃不了。
“唉,她可真是太可怜了。”阿祥说。
“你要是可怜她,你就给杨三两万块钱,把她赎出来。”
“唉,要是想想她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呢,钱我能给,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怕惹出事儿来,我不敢。”阿祥还说,真的,我真的是可怜她呢。
“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春花眨了眨眼睛,“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心——是软的还是硬的。”
阿祥怪腔怪调地说:“那你说——我是软的还是硬的?”
春花听出了弦外之音,着急地说:“你,我打烂你那个臭嘴。”春花笑着走了。
春花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有了改变,已经在发生着一种什么变化。婆婆总是不叫她干重活儿,山豹也不打她了,她感到她活得真是一天比一天尊贵起来了。
有一天,婆婆瞅着春花的肚子说,咋样,有感觉了吗?春花摇摇头,意思是没有感觉。
“哦,那啥,”婆婆支支吾吾地说,“他有没有男人那个本事?”
春花点点头。意思是说有那个本事。
“只要他有那个本事就行,有牛就不愁往山上赶。”婆婆还说,不过你可不能瞎想啊?咱们也就是为了要个孩子,要是发现有了,你就马上告诉我,我马上撵走他,这是我跟他说好的事情。
春花感到心里难受,想哭。她走进羊圈,想把圈里的羊粪清理出去。
婆婆说,你快出来,你快出来,不用你干那活儿,等老二回来了,告诉他一声,他就干了。婆婆说的老二,就是傻子。他们到煤矿打工去了。煤矿就在村子不远处的山沟里。
春花心想,过去自己不是清理过羊圈吗?可是今天,婆婆咋不叫她干了呢?在春花看来,清理羊圈属于家务活儿,好像是女人应该干的家务活儿。男人们出去干苦力活儿了,女人就把家里的一些零碎活儿千了,比方打扫一下羊圈。可婆婆却不让她干这活儿了,这全是因为有了阿祥的缘故,她甚至在心里,开始感谢起阿祥来。
婆婆说,你去洗洗手,给阿祥倒碗水去。
阿祥说,水里放了糖?
春花赶紧摆手,意思是不让他说水里有糖。
婆婆对阿祥说,以后你就过来吃饭吧,省得让春花端来端去的,怪麻烦的,以后你就当作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吧。
春花给公公盛了一碗面条,第二碗就端给了阿祥,婆婆立刻把那碗面推到了山豹面前,春花知道自己是搞错顺序了。不知不觉就搞错顺序了。
山村夜,死寂。
“今天晚上,你还要过去吗?”山豹说。
春花没吱声。
“我看你这女人是心野了,脱了衣裳!”他总是这么命令春花。春花一听到“脱了衣裳”,就心里害怕,就浑身哆嗦。她乖乖地脱衣裳,脱得一丝不挂。山豹趴到她肚子上,两只手扳住她的两个肩膀,使劲蠕动身体,他的身体在她身上上下揉搓,揉得春花想呕吐。
山豹怒狠狠地揉搓着身体,反反复复地低吼着:你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老婆
早晨的阳光,白花花地洒满在黄土高原上,黄土高原上的一条条冲沟就像山坳一样又深又宽,犹如大地的一道道伤痕。呼呼的寒风刮过黄土高原,被寒风卷着的蒿草,就像皮球一样在原野上奔跑,跑着跑着,就掉进冲沟里去了。
春花从家里出来,感到头昏眼花,感到过去的那个夜晚就像战争一样给她留下了一种恐惧,一种疲惫。她鬼鬼祟祟地向四处看了看,急急忙忙地向医疗诊所走去。村子里一共有三个诊所,也不知道诊所里的医生到底是真医生还是假医生,反正就闹那么一间房子,再摆两张床,就是诊所了。过去,上边曾给村里派来过一个赤脚医生,虽然那个医生后来不声不响地走了,但村里人却习惯了医生这样的一个称呼。
春花进了诊所,羞羞答答地说:“张医生,那啥,给我买点计划生育药。”
计划生育药本来是上边免费下发的,但药品并没有下发到村民手里,而是转了个弯儿,变成某些人挣钱的东西了。
“你说啥?”张医生瞪圆眼睛看春花,“你都好几年没孩子了,你婆婆一家人都快急死了,你还要药?”医生用那种仇恨的眼睛看她,好像是,他是嫌她不给他养孩子似的。
“不是我要,是给我妹妹要的,我妹妹太能怀孩子了,男人碰都不能碰她,碰一碰都不行。”
医生说,“哦,你妹妹是不好意思来了,是叫你来了,是吧?”医生还说,你娘有一回来我这儿看病,还跟我说起过你们姐妹俩呢,你娘说,“你说这都是一个娘养的,两个人才差一岁,咋妹妹行,姐姐就不行呢?我啊,我都羞得没脸见山豹他娘啦。”你娘还说让我给你治治病呢。
“我又没病,给我治啥?”
“我也不怕你恨我,我是直肠子,有啥说啥,咱们农村人祖辈传流就是这么个活法,娶了女人,就是要养孩子呢,要不娶女人干啥?”
春花好像有点不想搭理张医生了,付了钱,看也没看张医生就走了。
张医生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不对劲,春花莫非真是来给她妹妹要避孕药?莫非不是给她自己要?难怪她结婚这么多年不养孩子呢,原来是她自己在背后捣鬼呢。可她为什么要这么捣鬼呢?反正不管咋说,我是不能让这个女人再这么干下去了,这么干咋行呢?不想给男人养孩子的女人还叫女人么?真真切切是个狗东西!不行,有机会我得告诉山豹,我一定要告诉他。
阿祥弹着棉花,弹去了秋天,弹来了冬天。
黄河上已经结冰了。站在高高的塬上望下去,山沟里冰冻的黄河,就像一条玉带,缠住了大山的腰。
全村人依旧过着平静的日子,村里人对阿祥和春花的事情,还没有一点察觉。不知不觉的,春花已经依恋上了那样的夜晚,阿祥也依恋上了那样的夜晚。
山村的夜,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一块凝固的冰块。
山豹不声不语地睡了,那种对春花的冷漠,已经变成了一种暗示。
春花怀着激动的心情,找阿祥去了。
“我好像,越来越不敢跟你做了。”阿祥说,“可我又克制不住自己,你说你让我咋办?”那种亢奋的欲望总是搞得他下面膨胀,带动得全身膨胀。
“没事儿,你想做就做,怀不怀孕,我自己知道。”
“你咋能知道这事儿?”阿祥说,“万一你怀上了,我马上就得走,马上就得离开你,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没事儿,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
“可是,我们这样拖下去,最终也不是个办法呀?”阿祥说。
“这样拖下去不好么?”春花撒娇似地说。
“也好也不好,”阿祥停顿了一下,“我跟你说句良心话吧,你让我觉得越快乐,我心里就越难受。以后怎么办,你说以后怎么办?”
“你以为我不想以后么?你以为我舍得离开你么?我心里,有时候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压得我真难受呢。”
“想不想做长久夫妻?”阿祥凝视住春花,“要是想做长久夫妻,我们只能逃走。想么?”阿祥凝视着春花。
“我离不开你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离不开你了。”春花把头歪在阿祥的胸脯上,好像依附在一只船上,任凭那只船把她带到海角天涯。
宁静的夜晚,突然被喊叫声给撕破了。村长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喊: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杨三媳妇又跑啦,大家赶快出来,赶快帮助杨三把杨三媳妇抓回来。
村里到处都是叽里哇啦的喊叫声,就像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了。黑暗中,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晃动的手电光的光束。全村人都行动起来了,都出来寻找杨三媳妇。村民们嚷嚷着说,不能叫她跑了,叫她跑了,杨三的两万块钱就白扔了,两万块钱呢,来得容易吗?
村子里,鸡鸣狗叫,混乱不堪。
阿祥听见了大喇叭的喊声,坐起来,大概想出去看看,被春花拽回了被窝里。春花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这是我们村里的事儿,又不是你的事儿。春花的身体有点颤抖,使劲搂紧阿祥,说,我害怕,我害怕。
阿祥搂紧春花。
“其实我真想逃走。”春花叹息着说。
“我带你走。”
春花摇摇头。“你听见了吗?全村人都跑出来抓她了,她逃不了,她会被打死的。”
村民们很齐心,都不睡觉了,都跑出来寻找杨三媳妇。有的人拿着手电,有的人举着火把,原本寂静黑暗的黄土高原,一下子就不同寻常了,到处都是晃动的火把和刷刷闪射的手电光。村子里鸡鸣狗叫,人声沸腾。有人骑着摩托车,有人驾着农用车,沿着这里的唯一一条沿黄公路,分兵两路,向远处驰骋,重点是向偏关县城那边展开追踪。有人更是突发奇想,居然点燃了场面上的一堆玉米秆子,那一柱通天火焰直冲夜空,发出噼噼啪啪的喧叫声,那真是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把个黑暗凝重的夜空一下子就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红窟窿。很多人围着那堆火,伸出双手,烤着火,说着闲话,好像对杨三媳妇跑没跑的事情并不关心,好像他们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凑个红火热闹。可多数村民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拿着手电,举着火把,向四处奔跑,那些闪亮的光焰,从村庄里放射出去,在黑暗中划出闪闪烁烁的轨迹,就像一个原始部落,在黑暗中举行着一场盛大庆典。那样的场面,不身临其境,是难以想象出来的。人们最终在一个土洞里,抓到了杨三媳妇。那个土洞,是放羊人在黄土崖下掏的一个避雨洞,当地人叫避雨窑。抓住杨三媳妇的时候,人们表现出了平时少有的兴奋样子。人们高声地喊叫着:打断她的腿,打断她的腿看她以后还怎么跑。
外边吵闹得越厉害,春花就越是感到恐惧,就越往紧搂抱阿祥,好像是,那样的吵闹是冲着他俩来的,她害怕他们会突然闯进来,会突然把阿祥从她怀里抢走。她声音颤抖地说:阿祥……阿祥……
阿祥明白了春花的意思,把春花压在了身下。
春花要翻过身来,要把阿祥压在身下,被窝里的事情不需要语言说明,两个人马上交换了上下位置,春花用两只手扳住阿祥的两个肩膀,就像山豹扳住她的两个肩膀那样,狠劲地蠕动起自己的身体,她上下蠕动,激烈蠕动,把山豹在她身上的蠕动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感到浑身上下,一阵一阵抽紧,一阵一阵快感澎湃,那几乎是一种失魂落魄的快感。她呻吟着,想象着山豹的动作,她在匆忙的蠕动中,尽情地挥发掉往日的痛苦,当她把内心的痛苦彻底挥发掉的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抽紧,高潮来临,居然激动地抽泣起来。阿祥懂得体贴春花,他静静地躺在下面,不打扰春花,用两只手搂紧春花汗津津的腰,让春花安静地体会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感受。
“有了感情了,离不开你了。”春花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四川女人,被锁在了一间土窑里。那个女人喜欢脱衣裳,脱得一丝不挂。乳房鼓鼓的,屁股也是鼓鼓的。
每天黑夜,阿祥都能听到四川女人的尖叫声。那样的声音,总是让他不寒而栗,好像那样的声音总是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黄河上的冰,已经冻瓷实了。被隔断了很长一段来往时间的两岸人,走在冰上,从这边到那边去,从那边到这边来。
婆婆一边盘算日子,一边盘算儿媳妇的肚子。怎么搞的,怎么还没怀孕?莫非是营养不够?婆婆觉得可能是营养不够,可是,能给阿祥提供的营养品,也只有煮鸡蛋。婆婆对春花说,去给他送过去,别让别人看见。有时候,阿祥会说,春花,你也吃个煮鸡蛋。春花笑笑说,女人没事儿,男人得补补呢……她本来想开玩笑地说,男人得补补蛋呢,可她没那么说,只是很诡秘地笑,意味深长地笑。
“你对我这么好,将来要是没有了你,你让我咋活呢?”阿祥总是这么忧伤地说这种话。
“活一天算一天吧,我也没办法啊。”春花顿了顿说,其实我也怕失去你呢。你想想,总有一天你会走的,你走了以后,你让我咋活哩?
“我们逃走吧。”
春花不吱声,她对逃跑不抱希望,因为村里人在对付逃跑这种事上,已经太有经验了。
阿祥茫然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镰刀,刀刃锋利,让他感到害怕。
在这里,睡觉,是解决各种烦恼的唯一一种方式。春花说,拉灭灯,睡觉,睡一夜算一夜。
春花喜欢枕着阿祥的胸脯睡觉,她已经喜欢上这样的睡法了。她在梦里奔跑着,后面有那么多人在追她,她知道她被抓住的话,肯定会被打死的。她拼命地跑,可心里越是着急就越跑不快,她看见自己就像电影里的放慢镜头,心里充满了恐惧,怎么跑也跑不快,最终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看见那只手那么大,就像一棵大树,呼一下倒向了她的肩膀,一下子就把她抓住了,在她被抓住的那一刻,她恐惧而又绝望地想:完了,我是必死无疑了。死亡的绝望,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吓得她惊叫起来。
“春花,春花,你咋啦?你是不是做恶梦啦?”
“我梦见我逃跑了,可我没跑了,被一只大手给抓住了。”她嗡嗡嘤嘤地抽泣起来,心里感到无比悲伤。她想着梦里的情景,相信梦里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她相信那个世界是存在的。
有一天,张医生碰见了山豹,一把就把山豹拽到了一个僻静处。山豹心里有鬼,心脏跳得唿嗵唿嗵的响,他以为张医生知道了春花和阿祥的事情。张医生把山豹拽进墙角里,悄悄说,你媳妇跟我要走了避孕药,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她要那玩意儿干啥?”
“我哪知道她要干啥,你得注意她哩。”
山豹突然放松了紧张心情,知道张医生没有发现他借种子的事情。这让他感到心里轻松起来。
山豹想,怪不得这个×女人一直不怀孕呢,原来是吃着避孕药哩。山豹觉得怒火烧心,颤抖着手,解开棉袄扣子,让冷风呼呼地往怀里钻。
黑夜笼罩了山村。山豹密切地注视着春花的一举一动。他看见春花洗了脸,抹了油,悄悄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要拿起水杯,山豹猛一下从后面掐住了春花的脖子,掐得春花喘不上气来。山豹一只手掐住春花的脖子,一只手抠扯春花的嘴。他一边扯嘴一边低声吼道,老子看你吃了啥,老子看你吃了啥!
春花想喊,但不敢喊,她早就养成了挨打不喊的习惯了。
一个年轻农民的两只大手,是那么有力地掐住了春花的脖子,使劲一甩,就把春花摔倒在地上了,山豹用低沉愤怒的声音说,你等着,你等着。
春花的嘴被抠破了,她用手掌抹去嘴上的血,心里觉得非常害怕,她担心山豹是不是去打阿祥去了?她真为阿祥担心啊。
山豹从羊圈里抓来一把羊粪蛋子,用一只大手把春花的脑袋压在地上,另一只手往春花嘴里塞羊粪,边塞边说,我让你吃,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个够!
春花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我再也不吃了。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春花抗拒不了山豹的虐待,也抗拒不了阿祥的情爱,她决定怀孕,先怀上阿祥的孩子,走一步说一步吧。有一天,当她确定自己真的怀孕了,她感到的不是惊喜,是紧张、是害怕,她显出紧张害怕的样子对阿祥说:“阿祥,我有了。”
阿祥瞪大眼睛,好像浑身都充足了气,可刹那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觉得浑身都瘫软了。他悲伤地说:“我们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春花说,咋办呀,你说我们咋办呀?
我们?
阿祥想:我们,我们已经是三个人了。
“我们逃走。”阿祥说。
“我们逃不走。”春花显出很不自信的样子说。
“那你说咋办?”阿祥一筹莫展地说。
“过又不能在一起过,逃又逃不走,这可咋办呢?”阿祥说。
春花想了想说,要逃咱俩也不能一块儿逃,一块儿逃更容易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了,被他们抓回来,你连命都保不住了。
四川女人的尖叫声,撕破了寂静的夜晚,从黑暗中传了过来,听起来阴森森的,就像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阿祥使劲搂紧春花,春花浑身颤抖着说:“你先走,明天就走,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要去偏关,专门跟人们说你是要去偏关了,让人知道的越多越好。”春花停顿了一下,声音颤抖地说,“我熟悉这里的情况,那个四川女人总是往偏关那边逃,所以人们总是防着那边。咱们不往那边逃,咱们往内蒙那边逃。你走了以后,假装去偏关,然后从冰上过黄河那边去,你到了那边,就在清水河县城里找一家旅馆住下,等着我。”春花向四处看了看,其实她知道屋子里没有人,但她还是显出很紧张的样子,向四周看了看。“到时候,我到那儿去找你,咱们电话联系。”
“我担心你……”阿祥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想办法逃到那边去的,到时候,他们就是发现我逃跑了,也肯定以为我是逃往偏关了,肯定不会怀疑我是逃到内蒙那边去了。”
这个从冰上逃走的计划,在春花心里,可能已经酝酿很久了。
“逃过黄河去,逃过黄河就有希望。”春花坚定地说。
阿祥深情地看着春花,一只手紧紧地搂住春花,另一只手开始缓缓地抚摸女人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