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边缘、边缘人的记忆阅读与思
2015-09-21刘思谦
“边缘”或“边缘人”这两个词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已经有好多年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直未能把它行之于文,在我的这么多年关于文学的言说中也是一个空白。这可能是由于这是一个近十多年来才出现的新词,而自己对它的丰富的和一言难尽的内涵还不甚了然吧?
后来,我先后收到两本以“边缘”为题的著作,一本是前《文艺报》编辑部主任刘锡诚的编辑手记《在文坛边缘上》,写他1977年7月至1981年12月,也就是宣告结束“史无前例”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新时期的初期,他先后在《人民文学》和《文艺报》编辑部工作的情况。他说这是一部他在这段时间内的“文坛回忆录”。我收到后就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感到非常亲切,仿佛是在他的引导下,把被称之为“新时期”的文坛前几年的情况又重新游历与回忆了一遍。全书资料翔实客观,是当代和后来者研究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文学所必备的重要参考书。这本书里还写到了由《文艺报》主办的第一届(1977-1981)中篇小说评奖活动,写到《文艺报》为办好这次评奖,办了一个“中篇小说读书会”,于1981年2月12日起在北京苏州胡同原一机部的招待所举行,任务是从大量的中篇小说作品中为评委们提供初评篇目,所以又叫“初评班”。刘锡诚还列出了这第一届“中篇小说读书会”人员名单,共18人,其中有我。书中还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初评组18人(包括组长刘锡诚)的合影,我和三名女同志还有一些男同志蹲在前面,其中就有后来与我成为好朋友的当时在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工作的吴宗蕙。刘锡诚与其他十几位男同志们站在后面,他的右方是当时在广州《南方日报》作编辑的谢望新,后来我们都成为在很多方面有共同语言的谈得来的朋友。还有一位朋友是文艺报编辑晓蓉,那次合影不知何故没有参加,但是在翻过来的下一页上,有我和她两人的合影,下面的小字标题是“晓蓉与刘思谦”。我们两个人都面带微笑,可以算作是“风华正茂”吧。这两张照片使我想起了我是如何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以河南大学文学院一名当代文学教师的身份到北京参加这个“中篇小说读书班”的,而且此后又办了三届,每一届我都参加了,从而结识了刘锡诚、晓蓉、吴宗蕙、谢望新等文友,对于刘锡诚书中也提到的唐因、唐达成、阎纲、谢永旺还有冯牧等同志也逐渐熟悉了。正如刘锡诚在他的《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中所说:“经过一个多月来的集中阅读研讨,朋友们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是事实,也为我这个连续好几届的读书会学员所感同身受。
想当年我到第一届中篇小说读书会报到时,拿着《文艺报》寄给我的读书会通知,从开封河南大学来到北京苏州胡同报到处,一位比我年纪稍轻一些的女同志后来知道是晓蓉坐在那里,我登记了姓名和工作单位,那位女同志大吃一惊:“啊?原来刘思谦是女的?我们把你编到男宿舍了!”说着就站起来到另一个房间找人,很快给我调换了房间,改为和另一位女同志住一个屋。
这件“趣事”是怎么发生的?自然和我是如何由河南开封这个边远城市来到北京,成为《文艺报》主办的第一届中篇小说评奖读书班学员这个问题有直接联系,而我当时已经发了几篇中篇小说的评论文章,但都是在河南的《奔流》杂志和《河南日报·文艺版》上,在《文艺报》《人民文学》等全国性报刊上还没有发过一篇文章。那时复出后的王蒙连续发了好几篇艺术手法新探索的中短篇小说,如《夜的眼》《海的梦》《风筝飘带》《布礼》《蝴蝶》等。我查找了一些关于西方现代派的理论如“意识流”的资料,认为王蒙的这些艺术手法新探索的作品,属于西方“意识流”小说,并从写人物的意识流动与反映生活的关系方面给予了正面的分析与评价,并以《生活的波流——谈王蒙近作》为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寄给了《文艺报》编辑部。不久便收到了署名刘锡诚的回信,大意是我的这篇评论本来准备在《文艺报》讨论王蒙近作的专栏上发表的,可是这个讨论由于种种原因停下来了,你的这篇文章便不能发了。接着他便说到《文艺报》最近准备办一个“中篇小说评奖读书班”,为即将举行的第一届中篇小说评奖提供初选名单,特邀请你参加。邀请函很快便寄来了。我拿着这个邀请函到北京苏州胡同去报到,于是就出现了在报到处刘锡诚晓蓉等都不知道我的“性别为女”的“趣事”。看来,这件“趣事”真的很有意思。我是在与主办单位《文艺报》的任何人都没有一面之交的情况下进入了《文艺报》的全国中篇小说评奖读书班的,而我的这个写在我的投稿《生活的波流》上的这个不像女人名字的“名字”“刘思谦”,便成为我进入《文艺报》中篇小说读书班并且从此便与刘锡诚、晓蓉、吴宗蕙等相识相交的一张被“性别误读”的名片。
“读书会”从第一届开始,建立了一种制度性的规矩,即每个学员在读书会结束前,写一篇对此届中篇小说的评论文章,由《文艺报》提供版面发表。此事放在评奖的初评篇目定下来之后,由每个学员在大量阅读中篇小说作品的基础上,自己选题和设计篇章结构并行之成文,并由《文艺报》几位资深编辑和知名评论家如唐因、唐达成、阎纲、谢永旺等从选题到篇章结构设计等进行辅导,提供参考的修改意见,最后由他们审稿通过后才能在《文艺报》发表。这很像是我后来在河大作为硕士、博士生导师时对他们的论文的辅导和答辩鉴定写评语一样,是人文学科人才培养的一个很好办法。这个办读书班的办法很可能是刘锡诚想出来的。他在自己的《在文坛边缘上》也提到了这件事,还列出了几个第一届学员在《文艺报》上发表的文章题目。如谢望新的《在对生活思考中探求——读近两年的中篇小说》,张守仁的《七十年代的潇水图——赞(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吴宗蕙的《人生应该有更高的境界——谈(天云山传奇)三女性》,刘思谦的《现实主义的力量——读(啊!)断想》等,均登在当年的《文艺报》第7期上。这段文字就在第540页我和晓蓉的合影照片下面,而这篇评冯骥才的中篇小说《啊!》的《现实主义的力量》则是我由只在河南发表文学评论文章到在全国报刊如《花城》《文学评论》等全国性刊物上发表文章的“第一篇”,也是我的文学评论里程上由河南走向全国的标志性文章,此后我便有了第二篇、第三篇……如同样是中篇小说评奖读书班结业的文章《蒋子龙的开拓者家族》等,也在全国有些影响。我感谢《文艺报》,感谢刘锡诚。
《在文坛边缘上》的阅读过程中,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刘锡诚的这本新时期“文坛回忆录”,与他的书的标题中“边缘”这个词有什么关系?书中所写到的诸多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坛现象,何以要用“在文坛边缘上”这个标题来概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贯穿到我对第二本标题上也有“边缘”这个词的书的阅读与思考。即文学博士、《名作欣赏》执行主编傅书华的出版于2012年4月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个体言说”研究专著《边缘之声》的阅读。我想把这两本同以“边缘”这个词为书名的专著结合起来,再联系刘锡诚送我的他的一篇以《边缘人》为题的随笔放在一起来读,也许可以对“边缘”或“边缘人”这个核心词得出一个清晰的理性认知。打开傅书华送我的这本《边缘之声》,我先读其后面的《后记》,没有料到竟有他关于“边缘”这个词的言简意赅的解说。傅书华说:2008年和2012年,他出了两本书,一本叫做《边缘处的言说》,一本就是这本我已经打开就要开始阅读的《边缘之声》。接着他便作出了这样的解释:
两本书都用到了“边缘”字样,这固然是因为自己身处社会、学界的边缘,同时我也想谈谈自己对“边缘”的理解。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中心”的力量是巨大的,如果说,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就是那个时代的统治阶级的思想,那么套用这句话来说,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中心”的话语往往最有可能成为统治性的话语。当然,“中心”有各种各样的“中心”,以电影界为例,似乎奥斯卡大奖就是电影界的一个“中心”。
我不否认“中心”力量的合理性,但我想强调的是,身处“边缘”的人,要避免用“中心”的思考代替自己的思考,要避免用“中心”的问题来代替自己的“问题”,“边缘”与“中心”的能动关系、间性关系,可能是值得我们身处“边缘”的人所思考的一个问题……
傅书华的这个《后记》我读了好几遍,似乎看到了隐含其中的对“边缘”这个词若有若无的解释,于是“阅读与思考”在我这里成为快乐。
《边缘之声》是傅书华在进入21世纪以来有关中国当代文学及女性文学作品阅读以及文坛现象乃至中学语文教学等问题的论文集,我在阅读中感觉到这本书无论是对哪一类问题的阅读与思考,大都贯穿着一个或隐或显的关键词即“个体生命价值”和“个体日常生存”,以及“中心”或明或暗的或直接或间接的对“个体生命价值”“个体日常生存”的遮蔽、扭曲与驯化乃至摧残。而这有形无形的、直接间接的对个体生命、个体日常生存的遮蔽、扭曲、驯化者,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即政治权力或由政治权力所决定所指挥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这也正是傅书华在《后记》中所说的作为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的“中心”或日“权力中心”。其中如《对“十七年”小说世界中个体生活碎片的打捞》《探寻面对“整体”的“个体”踪迹——重评(创业史)》《论中国当前女性文学研究的困境与出路》《对个体生命的去蔽与敞亮》等都是贯穿着“中心”与“边缘”关系的很有见地的好文章,读来颇有启发。我在阅读中有一个直到最后看了其《后记》才明白的问题,就是其标题是《边缘之声》,可是为什么在全书的正文里却始终不见“边缘”的踪影,直到《后记》里才开诚布公地说“自己身处社会、学界的边缘”,而“边缘”不言而喻是与“中心”相对而言的。什么“中心”?“政治权力中心”,或曰“权力中心”,而“政治中心”也好,“权力中心”也好,都是“那个时代的统治思想”。所谓“边缘”“边缘人”都是相对于这个“中心”即“权力中心”“政治权力中心”而言的,包括那早巳进入千家万户的直接为“权力中心”宣传服务的或曰作为权力中心的传声筒扩音器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傅书华在他的《边缘之声》的《后记》中开诚布公地宣称“自己身处学界、社会的边缘”,而“边缘”又是和“中心”或曰作为“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的统治阶级思想”相对而言的,于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关于“边缘”的思想便隐含其中了,这便是身处“边缘”的人对自己作为个体的主体言说身份的理性认知与实现,也就是他所说的要有自己的“思考”与“问题”,力戒被“政治权力中心”这双“看不见的大手”所遮蔽乃至所代替所驯化。这里表现了傅书华政治理论思维的前沿性和连续性,这对于一个人文学科学者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前述《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的作者刘锡诚也是这样,他寄赠给我的写于1998年的一篇很短的随笔《边缘人》,把他要论述的也是自己要做的“边缘人”,开门见山地放在与“进入权力中心”不同的另一种“活法”来论述。这两种“活法”的区别便在于对“权力中心”的态度不同。而进入“权力中心”的入主要原因是因为“权力”对他是一种“诱惑”,能满足他的许多人生欲望和利益,所以就千方百计往权力中心钻。这也说明了社会上的权力尤其是政治权力早就进入了一个社会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个社会制度化的或潜制度化的人的等级化社会结构,为钻进权力中心的人带来许多“政治的、物质的、名誉的利益和诱惑乃至快乐”。这也正是“权力”对许多人的难以拒绝的根本原因。而与“进入权力中心”不同的另一种“活法”便是“甘愿做个边缘人”。这虽然是一个不那么容易的“选择”,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而言,也并非不能做到。刘锡诚在他的《边缘人》里,写了东汉时期一位少年时代曾与光武帝作为好朋友而一同游学的严光,在刘秀即位后就隐居不见,刘秀数次聘他为谏议大夫,严光均“坚辞不就”,“一生耕钓于桐江之滨”,“做一个边缘人”。刘锡诚在结尾时说:“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躁,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这篇短文的这最后的这几句话,也正是刘锡诚自己在《文艺报》编辑部退下来之后的自觉选择。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的许多记叙,尤其是对新时期文学初期几次著名的小型批判论争的记叙,如对《向前看啊文艺》的论争,《歌德与缺德》风波、批判白桦的《苦恋》事件,“反自由化”之风等等,都可以看出刘锡诚在作为《文艺报》编辑部主任时就萌芽的作为一个“边缘人”的这种“活法”的苦心。如对白桦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和根据这个剧本摄制的影片《太阳和人》的批判中,有的领导(即刘锡诚所认识到的处于“权力中心”的人)甚至认为《苦恋》是“四反”即“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要求调查“出笼”经过并追查支持人等,如今看来,这的确是“政治权力中心”向白桦这样一个并不自觉的“边缘人”和刘锡诚这样一个当时还半是自觉半是不自觉的“边缘人”的挑战。而对这样的挑战,刘锡诚的态度是冷静的和聪明的,这体现在他只是“客观的”叙述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而由谁来写那篇根据“政治权力中心”的指令来写的批判《苦恋》的文章在《文艺报》发表并由《人民日报》转载这个问题上,刘锡诚说作为《文艺报》上司的罗荪、冯牧等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掉了,我和唐因是《文艺报》的副主编,看来是推不掉了。可是结果却是由唐因、唐达成来写,刘锡诚却“推过去”或“躲过去”了。刘锡诚还说这篇由“二唐”署名的奉命文章,经过8次修改均未通过,后来由胡耀邦拍板,才算通过并在《文艺报》上发表了。这大概就是傅书华所说的“中心”与“边缘”之间的“能动关系”“间性关系”吧?而如何处理这种“张力”或“间性关系”?对于身处“中心”与“边缘”之间的“边缘人”而言,是一个需要作为个体生命的主体性的智慧和理性思考的问题。
在上世纪“80”与“90”年代以来,我在参加《文艺报》的几次“中篇小说评奖读书会”和作为朋友的很少的几次接触中,我感觉刘锡诚和夫人马倡仪活得很自在也很充实。据南京的一位与刘锡诚、马倡仪和我以及吴宗蕙等同为“30后”的文友陈辽发表在《扬子江评论》上的一篇对刘锡诚的评论文章说:刘锡诚作出“边缘人”的选择后,身体很好,生活充实愉快,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著述甚丰。如我前面所说的于2004年出版的《在文坛边缘上》,以及2006年出版的散文集《黄昏的眷恋》,还有关于民间文学研究的巨著《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和《中国原始艺术》等,都是散文创作和民间文学艺术研究中足以留传后世的扎实厚重之作,是他作出“边缘人”的选择之后的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
就在我的这篇以“边缘”“边缘人”为中心词的散文随笔即将完篇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收到了傅书华寄赠给我的他的又一本以“边缘”为主题词的专著《边缘之思》,其中有一篇对我的“学术人生”的评述文章《一代女学人的心路历程与文学批评之路》,读后对自己逐渐明晰的“边缘人”选择增强了自信。如傅书华认为我的以“文学是入学”的以“人——女人——个人”为女性文学研究理路的女性文学研究,在目前的学界仍然处于“边缘”地位,而正是这样的“边缘”位置,才能免受“主流”或“权力中心”的污染。他还认为,这与现代自由主义思潮在中国进程中的命运是颇为一致的。也许正因为这对“边缘位置”的自我认知,并以此来“体现自己”“个人的声音”,“让抽象的历史具有具体的”“个人”的生命温度,并以此来抵抗“集体”对个人记忆的强迫性遗忘。女学者在这方面似乎成果还不太多。傅书华说:我“期盼着刘思谦教授率先在中国学者开出这样灿烂的思想之花”。
傅书华作为我的当代文学研究的博士生,他对文学评论的边缘性也是个人主体性的理解和期盼,与刘锡诚的“边缘人”选择,也坚定了我个人对“边缘人”的思考与选择。我开始意识到作为一个“边缘人”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种与“中心”不同的“活法”,而且也是一种属于个人的独特的写作的视角。这个“视角”用百岁老人杨绛编定的钱钟书的一本散文集的题目来说,便是《写在人生边上》。这“写在人生边上”的视角,意味着我在说什么话和如何说话方面,能够自觉地和“中心”尤其是“权力中心”保持一定距离,帮助我在自己的文学评论与回忆性散文随笔的写作中,更清醒也更冷静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自己所经历的历史真实和自己的日常生活真实,防止和拒绝政治权力话语和一切伪装的貌似正确的权力话语对我的诱惑和驯化,帮助我永永远远不说假话套话空话而只说自己经过观察思考的真话和明白话。我庆幸自己总算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赶上了一个可以不说假话大话套话空话而只说经过自己头脑认真思考后的真话明白话的时代。正如俗话所说的“旁观者清”。自觉地位于“边缘”的“边缘人”的经过自己独立观察思考的话语,才可能达到这个内涵着真实与清楚明白的作为独立自主的生命的个体的话语言说。
我已在去年即2013年的平安夜和复活节清晨,度过了自己的80岁生日,如今已是进入“望九之年”的老人了。来日无多,我要珍惜我这已经“不多”的来日,在做什么人和说什么话方面做出自己的独立选择。我认同刘锡诚同志做一个“边缘人”的选择,并祝愿刘锡诚、马倡仪以及所有的与我同属于“30后”的如今已是耄耋之人的老朋友们度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充实而快乐的幸福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