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就义精神的文化解读
2015-09-21张松才
张松才
摘要:戊戌变法中的谭嗣同,本可以逃走存活,但他认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为了唤醒国人,他甘愿流血牺牲,于是选择了从容就义。这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不只是体现了儒家“铁肩担道义”的君子人格,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他对佛教“无我”境界的证悟。他用勘破生死、从容就义的实际行动,践行近代“人间佛教”积极入世的精神,体现了佛教智慧在近代历史转型中的积极性。
关键词:谭嗣同;君子人格;人间佛教;无我
中图分类号: K256.5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5)05010205
一、谭嗣同就义精神与儒佛关系
作为近代史的重要一环,戊戌变法一直是引人注目的历史事件,而因此遇难的戊戌六君子,则如同熠熠星光,将永远闪耀于历史的天空。尤其是领头人物谭嗣同,更是以其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如北极星般闪闪发亮,让后人敬仰不已。
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中国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维新志士。他公开提出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等变法维新的主张,1898年参加和领导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杀,年仅33岁,为“戊戌六君子”之一。
一直以来,关于谭嗣同的死,学界研究不断。例如,他为什么可以逃走却坐以待毙、他牺牲的价值和意义等。这些问题,谭嗣同本人或多或少也有做出回答,而与他共历戊戌变法的梁启超等人,也给出了各自的解释。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事虽盖棺,却难定论,后来的学者仍纷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笔者认为,要讨论解决这些问题,首先要了解谭嗣同的生命理念,也就是说支撑他视死如归的信念是什么,这是解决问题的基础。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正如大儒黄宗羲在《海外恸哭记》中的《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中所云:
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1]288
对照儒家这个标准,谭嗣同知其不可而为之,何其从容。试想,一个人在危难关头,有时间、有机会逃跑,却弃而不走,相反,还力劝他的同伴(梁启超)要为国存身,并拒绝了外来的救援,从容待捕,从容就义。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决心。其思想境界之高,实已超凡入圣,而究其根源和缘由,则与谭嗣同的儒家君子人格、佛教菩萨精神有莫大关系。可以说,正是谭嗣同的儒者情怀和佛法修为,使得其人生思想境界升华到如此高度。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指出: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浏阳谭嗣同。嗣同幼好为骈体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其诗有“汪(中)魏(源)龚(自珍)王(闿运)始是才”之语,可见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2]82
这段话明确指出谭嗣同的由儒而佛。世俗常谓儒者入世、释家出世,这是带有误导性的观点。之所以说有误导性,是因为前半句话没错,后半句话则未必,尤其是在近代和在谭嗣同身上。
二、近代佛学思潮的入世趋势
考察近代佛学思潮趋势,可发现其呈现出深刻的入世特征。佛法与佛学思想发展至近代,内忧外患的当头国难,反使之异彩焕发,从佛教中人到教外人士,纷纷从中汲取精华和养料,以之为救世的工具,从而使得其表现出强烈的入世救世特征。这种趋势,使得佛教从高远走向平易,从玄奇走向现实,从彼岸走向世间。如果说六祖慧能的广宏禅宗是佛教的一大革命,使得成佛从遥遥难及的三大阿僧祇劫变为言下顿悟的直指便是的话,那么,近代佛学的入世思潮,则又是一大革命,它使得佛法脱却神圣的外衣而人格化、世间化、现实化,也使得由儒入佛变得真切自然。
这在近代四大高僧之一、曾被时人诟为“政治和尚”、一生孜孜不倦致力于佛教革命的佛门领袖——太虚法师身上,得到了最典型的体现。太虚法师倡导的人间佛教,强调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学佛先从做人学起,也就是说,人道都做不好,还谈什么佛道呢?根本就没资格学佛了。《太虚法师年谱》中记述他:
四十八岁满,说偈回向外祖母及母氏(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
堕世年复年,忽满四十八。众苦方沸煎,遍救怀明达!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现实。[3]233
这偈语颇能说明这一思想,其偈语落款署名是“即人成佛真现实论者太虚”。同年二月八日,太虚法师又专门撰文《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可见,在太虚法师看来,一个人人格完善了、圆满了,自然也就成佛了,因此,成佛不再是高推圣境的遥不可及,而是随处可修、随时可修的事情。所以他在各种场合中,多次强调这种理念:
大师应华侨联合会之欢迎会,大师书一绝以赠:
如果发愿成佛,先须立志做人。
三皈四维淑世,五常十善严身。[3]233
这种积极人事的入世精神,打通了儒佛两家的思想,成为近代佛学思潮的一大特征。这也体现在当时其他名人身上,例如杨度,他在《复五妹杨庄函》中就说“入世即是出世,人事即是出世,人事即是佛法”,又说:
兄之所谓成佛,即是成圣,即是做人。死后再不要提,只问生前做人之法。若能做成极端凡夫,即是做成极端圣人。所以不说过去、未来,只说现在;不说出世,只说入世,不说神道,只说人事。[4]159
同样被誉为近代四大高僧之一、专弘律宗的弘一法师(李叔同)也在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呼吁念佛不忘救国:
是冬,泉州大开元寺结七念佛,时值抗战期间,师为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警语,以策励之,并题记说明。[5]293
这些佛教中人包括居士的言行,都是近代佛教人间化的代表和体现。endprint
三、谭嗣同的君子人格与佛法修为
谭嗣同从容就义的行动符号,既表现了儒家的君子形象,也表现了佛教的菩萨精神。虽然世人以君子誉之(戊戌六君子),但从其生命历程来看,似乎佛法对其最后的影响犹为深远。
所谓君子人格在他身上的突出表现,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一是如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追求北宋大儒张横渠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道义所在,铁肩担之,义无反顾。这一方面历来学者论述甚多,也易理解,兹不赘述。倒是佛法大乘菩萨精神在谭嗣同身上的体现,应予探析。
谭嗣同早生太虚法师20多年,两人先后皆曾师从杨文会学佛,但谭嗣同英年早逝,所以不是他受到太虚法师之影响,而是太虚法师受到他的影响。太虚法师自己在《我的宗教经验》中明确说:
可惜当时就改了途径,因为遇到了一位华山法师,他那时就在杭州办僧学校,暂来藏经阁休息。大家说起我的神慧,他与我谈到科学的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等常识;并携示《天演论》、康有为《大同书》、谭嗣同《仁学》、《章太炎文集》、梁启超《饮冰室》等书要我看。……后来觉他颇有道理,对于谭嗣同的《仁学》,尤极为钦佩。[6]403
可见,太虚法师受到谭嗣同的影响甚大。因此,应该说佛法入世救世的时代大趋势在谭嗣同的身上已初见端倪,说开风气之先也不为过。
谭嗣同早年文武并重,能诗善文又尚武任侠,重义好友,少年即游历天下,其胸襟、抱负之高远,远非常人可及。正如他的名作《潼关》诗云: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
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7]59
其中,“河流大野犹嫌束”既体现出坦荡不羁的大丈夫气慨,也是他后期所谓“冲决罗网”心声的呐喊,这种亦儒亦侠的抱负,与佛门所谓“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的胸襟颇有相通之处。及至1896年,谭嗣同入南京与杨文会居士结缘,深庆三生有幸,并拜之为恩师,潜心研读佛经,修习佛法,将其心得撰著成《仁学》一书。梁启超说他:
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书;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又散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中。[7]557
谭嗣同自己在《金陵听说法诗》序中也说:“吴雁舟先生嘉瑞为余学佛第一导师,杨仁山先生文会为第二导师,乃大会于金陵,说甚深微妙之义,得未曾有。”并说:“幸有流寓杨文会者,佛学,西学,海内有名,时相望还,差足自慰。凡此诸般苦恼困辱,皆以定力耐之。”在写给恩师欧阳中鹄的信中,他这样描述自己学佛的情况:
在京晤诸讲佛学者,如吴雁舟、如夏穗卿、如吴小村父子,与语辄有微契。又晤耶稣教中人,宗旨亦甚相合。五大洲人,其心皆如一辙,此亦一奇也。于是重发大愿,昼夜精持佛咒,不少间断:一愿老亲康健,家人平安;二愿师友平安;三知大劫将临,愿众生减免杀戮死亡。渐渐自能入定。能历一二点钟久始出定,目中亦渐渐如有所见。惟恨道力浅薄,一入官场,便多扰乱耳。[7]461
从中可见,谭嗣同并不是像普通文人一样流于口头禅,而是知行合一,精进修行。其愿力之广大,甚契普贤行愿。既有大愿,又重真修实证(禅定),如此精进勤奋,谭嗣同自然取得颇高成就。杨文会弟子、一代佛学宗师欧阳渐在列举杨文会门下有大成就的弟子时,谭嗣同赫然居于首座之位,他说:
唯居士之规模弘广,故门下多材。谭嗣同善华严,桂伯华善密宗,黎端甫善三论,而唯识法相之学有章太炎、孙少侯、梅撷芸、李证刚、蒯若木、欧阳渐等,亦云伙矣。[8]420
四、谭嗣同就义精神的文化解读
佛教浩广无限的宇宙观、众生平等的生命观,拓宽了谭嗣同本已开阔豁达的胸怀、视野,而因果轮回的佛教理论,更使本已重义轻生的谭嗣同体认到此色身生命的微不足道。如上所述,学佛本就是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谭嗣同正是以他的大气魄契入了释迦牟尼佛“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的求道精神,而佛教“香象渡河,截流而过”的大无畏精神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又是如此切入和打动他那深忧国难久欲济世的雄心壮志。
谭嗣同正是如此深入而积极地汲取了佛教的大乘精神,用来指导其现实人生做贤成圣,从苦难人间迈向慈悲佛陀的人间佛教。正是这种菩萨道的佛学精神,成了谭嗣同后来政治行为的思想动力,支撑着他视死如归的行动,升华着他救国济世的宏愿。也正是这种现实化、人格化的学佛道路,使得谭嗣同大无畏地去面对晚清的死刑。
我们现在当然无从知晓谭嗣同就义时的具体心理和想法,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已由其佛学造诣勘破了生死。这在《仁学》一书第十三章中,得到充分阐述,他说:
庄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言最为学道入圣之始基。由是张横渠有“太和”之说,王船山有“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之说;其在耶,则曰“灵魂”,曰“永生”;在佛则曰“轮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无此,夫《系易》固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何为不言乎!英士韦廉臣著《古教汇参》,杂陈东西古今之教,至为淆赜,有极精微者,亦有荒诞不可究诘者。然不论如何精微荒诞,皆用相同之公理二:曰“慈悲”,曰“灵魂”。不言慈悲灵魂,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灵魂,教而不足以行。言灵魂不极荒诞,又不足行于愚冥顽梗之域。且荒诞云者,自世俗名之云尔,佛眼观之,何荒诞之非精微也?鄙儒老生,一闻灵魂,咋舌惊为荒诞,乌知不生不灭者固然其素矣!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闇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著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所惮而不亹亹。此以杀为不死,然己又断杀者,非哀其死也,哀其具有成佛之性,强夭阏之使死而又生也。是故学者当知身为不死之物,然后好生恶死之惑可袪也。[7]309endprint
这段话,集中阐述了他的生死观,正因为“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所以“学者当知身为不死之物,然后好生恶死之惑可袪也”。这就是说,虽然死(色身)而仍有不死者(佛性)在,故知此则可去除对死亡的畏惧和恐怖。在佛教看来,人的这个色身只是地水风火四大暂时和合的假相,谓之色壳子,鄙为臭皮囊,唯有不为之所惑所迷,始能破执无我。谭嗣同无疑已从小我的“我执”超脱到大我的“无我”,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这也正是《心经》所说的“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释迦牟尼在《金刚经》中也一再教导须菩提要破除四相,他自述经历说“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谭嗣同即是通过从容就义的方式,证悟这一无我相、无人相的境界,冲决其所谓的“罗网”:
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突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然真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7]290
这种对死亡的智慧解脱在历史上不乏其人,如苏格拉底,明知是毒药而笑然饮喝;耶稣愿意为子民恕罪而被钉上十字架;佛家禅宗的达摩祖师、密宗的木讷祖师,都是被毒死,他们同样是明知毒药而不避,不生嗔恨,坦然自若地走向死亡。与谭嗣同一起被誉为中国“佛学彗星”的东晋时期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遭人诬告,被当时的皇帝姚兴命令还俗,僧肇祖师不从,乃被处死刑,年仅三十的僧肇在刑场咬破指头,以血书写下“四大原无主,五蕴本来空;将头就白刃,犹似斩春风”的偈语,无畏无惧,从容而终。谭嗣同同样如此,他不但用悲壮的行为给后人留下无穷的精神财富,也狱中题壁,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文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7]287
历来论者多论其用典,却很少从佛法的角度进行解读,细细品读这耐人寻味的绝命诗,我们可以发现其中饱含禅意。“望门投宿”正是佛经游子之意,佛经常以迷途浪子比喻颠倒众生,像佛经代表作《法华经》,就以游子的故事比喻流浪生死的凡夫,所以南唐李后主有诗云:“空王应念我,贫子正迷家。”“忍死”则暗寓《金刚经》中忍辱仙人以生死修习忍辱波罗蜜之义。“横刀向天笑”之豪迈状,说明引颈受死也无不可,盖生死不值一哂也。对于破除生死观念的谭嗣同,“去”与“留”岂有异样,自有肝胆相照的圣贤心领神会。
五、结语
因此,有的学者(如钱穆先生)对谭嗣同的赴难就义小有微词,认为其死仅是报答光绪帝知遇之恩的“士为知己者死”的行为。这种看法似乎陷于表面化,当然我们不排除谭嗣同的就义可能包括了这种成分,但对于“冲决君主之网罗”的谭嗣同而言,更有其济世救国的慈悲宏愿和勘破生死的大乘觉悟。否则,倘若谭嗣同只为了报答他的变法“知己”光绪帝,则报答的方式甚多,何须只选择就义?脱身而后设法营救光绪帝岂非更好?
我们认为,支撑和促使谭嗣同坐以待毙、坦然面对死亡,最根本的还是其佛法修证及其君子人格,使他对于死亡“无有恐怖”,而忧患国难时局的他又认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于是他便悲壮地“请自嗣同始”,以期用死来唤醒国人。了悟“四大原无主,五蕴本来空;将头就白刃,犹似斩春风”的他,高吟“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飞向贤哲的圣光。这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不只体现了儒家“铁肩担道义”的君子人格,更体现了他对佛教“无我”境界的证悟,践行了“人间佛教”的精神,体现了佛教在近代历史转型中的积极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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