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飞过
2015-09-16韩冬阳
韩冬阳
钟小贝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个地方叫赵庄。那是妈妈常虹经常提起的的地方。
“赵庄”这一名称,并无任何诗意可言,甚至还带着一些乡土气息。然而在常虹的描述中,那却是风景优美、充满幸福的乐土。
钟小贝经常问妈妈:“如果有一天能够回赵庄,你会回去么?”
此时的妈妈像个小孩子一样点点头,使劲地说:“会的会的!”好像生怕答得晚了就去不成似的。
是啊,为什么不去呢?
出生在1968年的常虹从小便被放在了姥姥家。她的大妹妹留在了农村的奶奶家,随后出生的小妹妹则随着父母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三人三地的生活使得常虹对姐妹并无很深的情感。在随后的十年中,她一直享受着那一时期独生子女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姥姥、姥爷、舅舅、常虹组成了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
在赵庄小学北门的对面,有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的北边是一条顺着东西方向流淌的清澈小溪,里面有数不清的水草、游鱼、泥鳅、蝌蚪、水蛭,甚至有人还说有水蛇。常虹的童年记忆离不开这条小溪。她总是会拿着姥爷用竹竿、铁丝和绿窗纱制作成的渔网去河边漫步,还有一个与渔网相配的盛满清水的罐头瓶。在阳光的照射下,小小的鱼儿们在水中闪闪发光,常虹总是能够准确地判断出鱼群行驶的速度和方向,并且不失时机地下网捕捉,然后把这些大小不一的鱼从渔网中取出,放在盛满清水的罐头瓶里。
几十年后,常虹对女儿钟小贝说:“那些草鱼,是我所见到的生命力最强的鱼儿。在狭小的罐头瓶里,只要有水,它们就可以活下去,能活好几个月。”
钟小贝总是会问:“你不喂东西给鱼吃么?”
常虹“咯咯”地笑着:“我只觉得鱼儿离不开水,有水就行了,完全没有想到它们还要吃什么东西。哪像现在的鱼,那些为了让你写观察日记买来的鱼,喂上鱼食也活不过两天。”这个情况钟小贝是清楚的,因为每次老师布置观察日记,第一天刚买来的活着的鱼,第二三天就死了,只能写想象日记了。
在常虹的童年记忆中,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养着鸡。姥姥家喂了许多颜色不一的土鸡,体育老师郭跃家喂了两只白色的被称为“洋鸡”的大公鸡。这些鸡每天都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院子里,从沙子里刨食,或者等着人们去喂。常虹的姥姥一般会赏罚分明,在对待下蛋的母鸡上表现出格外的倾斜政策:母鸡下蛋后可以被抱到房间内单独吃一把带壳的稻谷。常虹顶喜欢那只胖胖的黑得发亮的母鸡,因为它每天都会下一只红皮鸡蛋,也每天被姥姥抱回来单独吃米。常虹看那只母鸡的眼光如同她日后的小学老师看着学业优秀的常虹。“尖子生啊!”常虹这样称赞那只母鸡。
应该说,常虹在姥姥家的十几只鸡中拥有很高的威信,这一威信与蜻蜓有关。
在那条小溪的北边,大块的稻田和繁盛的杂草吸引了众多的蜻蜓,年少的常虹练就了捕捉蜻蜓的好功夫。假如三只蜻蜓同时落在并排的三根草上,常虹就会轻悄悄地伸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三只蜻蜓都收在手中。这样的突袭已有许多次。如果计划哪天要隆重地玩一下午,常虹通常都会准备一根针和一根长长的棉线,她会在线的末梢先系上一个疙瘩,然后把捉到的蜻蜓穿在棉线上,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常虹经常会数蜻蜓的数量。黄尾巴的蜻蜓比较安静,红尾巴的蜻蜓则像正午的马蜂一样狂躁,但也无法挣脱棉线。常虹喜欢的蜻蜓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那种黑色的像一架小飞机一样的蜻蜓,可以飞得很高,一般不容易捕捉得到;一种是那种蓝色的或绿色的极其细小的蜻蜓,身长不过两厘米,特别细弱,像蜻蜓中的小精灵,让人不忍捕捉。最容易捕捉的是早晨的蜻蜓。早晨露水重,蜻蜓的翅膀被打湿,只能一动不动地伏在稻田叶子上,毫无反抗能力。虽然容易捕捉,但常虹却不爱下手,她给这些蜻蜓取名为“假蜻蜓”。
带着一根棉线的常虹通常会在心满意足之后把这根线挽成一个蜻蜓项链,从常虹的脖子一直挂到脚面。这条巨大的蜻蜓项链使姥姥家的十几只鸡无比的兴奋。每当常虹凯旋,鸡们便纷纷迎接,准备领受常虹的礼物。一、二、三……常虹依次把蜻蜓取下喂给母鸡,母鸡们欢呼雀跃地抢食,直到鸡嗉子被使劲撑开,如同一个薄薄的透明气球。常虹爱怜地抚着母鸡们的嗉子,这些蜻蜓像草一样填到了母鸡们的胃中。
这些鸡还见过蝌蚪。有一次,常虹从小溪中双手一掬,居然准确地捉到了一只游动的蝌蚪——黑色的,圆圆的,把它单独放在一个罐头瓶中。蝌蚪不停地游,常虹却有了几分担心:蝌蚪如果变成绿青蛙怎么办?会蹦出来么?会像癞蛤蟆一样身上长疙瘩么?于是常虹果断地把蝌蚪扔给了一只觅食的半大不小的鸡,鸡很欣喜,很快地,那只蝌蚪进入了鸡的胃里,在鸡的胃中继续跳跃。
多年以后,常虹在给钟小贝讲述这些趣事时,钟小贝总会感叹自己不仅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蜻蜓,还没有见过真实的青蛙。常虹总会说:“你只见过牛蛙,超市有售,230元一斤,可供食用。”
常虹经常对钟小贝说:“我的童年在10岁时已经结束。”因为在10岁那年,她回到了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身边,大妹妹也从奶奶家回去。小妹妹从小在独生子女的环境下长大,不能容忍有两个陌生的姐姐来与她共同拥有妈妈。于是,三个不同背景下长大的孩子自然少不了摩擦,而身为老大的常虹经常处于被要求被指挥的地位。从小缺乏锻炼的她最初不会做饭。后来,经过千锤百炼,终于学会了麻利地蒸馍、擀面、打扫屋子,也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给姥爷姥姥写信诉苦。她知道,生活的布景发生了变化,一切的美好都在那片乐土上凝固了。
大学毕业后,常虹又选择回到了姥姥所在的城市。此时的姥姥姥爷已经故去,留给常虹的是10岁前的那段记忆。她这些年忙忙碌碌,总是无暇静心休息。女儿出生以后,她把女儿作为倾诉的对象,眼睛里泛着柔光。钟小贝有时会问:“赵庄现在还在么?”
常虹答:“在,公交站牌上有。”
钟小贝问:“那你回去过么?”
常虹答:“没有。”
钟小贝说:“那你就回去呗,寻寻根。”常虹没有言语。
钟小贝哪里知道,常虹在20多年前刚回到这座城市时就去过赵庄,只是小溪不见了,取代小溪的是一堵工厂的高墙;稻田也早已没有,烟囱的黑烟遮蔽了天空;蜻蜓也不见了。唯有那个小学大门上焊着的五角星,还在见证着一个女孩昔日记忆的真实。常虹想象着钟小贝得知这一切后可能会有的表情,她一定会放下手中的笔,抚着妈妈的肩膀,轻轻地说:
“妈妈,时间已经太久,那些蜻蜓已经飞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