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的历史想象
2015-09-15韩传喜张洪波
韩传喜+张洪波
在2013年第5期《人民文学》首发的《认罪书》,是“70后”女作家乔叶的最新长篇小说,作者自承此作经四年凝练,四易其稿,为其目前最看重的小说之一。其后读者的反响、专家的评论、奖项的获颁,似在不断印证同期卷首语中的预判:“对今日的文学形貌而言,这部长篇小说必将留下一个格外扎实的印痕。”a
初读这本以女性婚外恋始、婚外恋终的小说,乔叶小说向来的关注焦点、表现内容,以其特有的传达方式乃至表达风格,漫泱而至,将读者全方位裹引入其独具的细腻幽微、繁复多姿的女性心理领地,并浸润于其营造的感性灵动、妙肖精致的主观艺术氛围——然单凭此似只足以说明乔叶的艺术功力日益精纯,却难以承起“史上留痕”的期待与称誉;即如2013年度人民文学奖颁奖词所言,此作“体现出作者在思想认知上的深化”,“在揭示人性善与恶的复杂纠葛的同时,抵达了忏悔与救赎的精神高度”b,亦不足以全面考量与评价这部小说的“阶梯式”跃进与文坛影响力;且其为编辑、评论家所褒扬的“叙事上有耐心——内在的幽深和旁及的宽阔所形成互动互映,也稀罕可珍”,“文体上有探索”c,究其实质,不外乎在对这部取材、立意与表达皆为精心而特殊的小说,进行尽可能全面的评价。而所有这一切分析与阐释,作为《认罪书》艺术特征、审美特质与文学影响的考量要素与认知途径,似乎或隐或显地,皆流向并聚集于其独特的“文革叙事”。“文革叙事”作为《认罪书》引人注目的部分,至少已成为考察其本身独特文学内质及其于当今文坛突破创新意义的关键节点,联结着此部作品的内容核心与形式创制,甚或可以说,“文革叙事”在某种意义上,规制着这部长篇小说的艺术向度与审美品质。
题旨之难:“文革叙事”的多维度旁拓与反思式掘进
《认罪书》的题材切入角度及写作发轫点,依然未脱乔叶一以贯之的“女性情感”范畴,然而其让编读者渐觉境界开朗、层次深贯之处,在于她将关注的目光,从女性心理的幽微之处,投向人性情感的共通之境;将取材的范围,从当下情绪的纠结暧昧,扩为历史恩怨的复杂探寻;将构造的时空,从主观情境的短暂片断,延展成主客交融的多重跨越;将开掘的题旨,从以女性婚恋折射社会世象,拓深至以众生纠葛反思内在人性——而这一切的艺术表征,凸显于《认罪书》表现内容的历史纵深与现实延展之中,聚焦于大篇幅的对于“文革”历史的正面表现与独到反思之上。正如《人民文学》编者所言,“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新潮书写的标志是断裂‘个人与‘历史的逻辑联系,考掘隐秘,规避共识。这样的趣味,渗透在乔叶这一代作家最初的文学成长背景之中。”d乔叶于自己创作日趋成熟的时段,能够如此正面地契入当代中国历史,如此大篇幅地表现“文革”题材,并于其中融注自己的独到认知与多维思考,不仅是对自己创作的一种跃进式突破,在同时代的众多70后作家中,亦可谓一种难能可贵的尝试。因而《认罪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表现了一代作家直面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勇气与担当;而以长篇自如地出入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并将繁复的表现内容巧妙构架为复杂的叙述层次,亦体现了其日渐扎实的文学思考表达能力、题材拓展驾驭能力及自我成长创新能力。
就内容而言,《认罪书》已从纯粹的个人化、情绪化、碎片化、主观化写作,进入到所谓“历史化写作”,无论是“个人情感式的历史进入”抑或是“历史化的个人写作”,均体现了年轻一代作家试图拓展表现视域、成就宏大格局的努力与尝试。但是同样写文革历史,他们与50、60年代出生的作家,已呈现出不同的关注视域与选材角度,由正面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统领下的宏观断代史式的展现,到与个体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因素、个人性情相掺杂的心灵情感世界的呈示,似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因而其表现与关注的焦点,是大时代中共通的善恶人性,是历史留在经历者心灵的情感记忆,而这一创作倾向,亦明显体现于乔叶的《认罪书》中。《认罪书》以生于80年代的女主角金金为追溯视角,在她的层层追问与执着挖掘之下,众人深藏于心的“文革”隐秘渐次揭开,而每个故事的叙述,均表现的是回忆者浓烈的情感记忆,涂饰着回忆者强烈的主观色彩,即使作者于文中穿插了诸多尽显客观的历史名词解释,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历史,还是一部充满主观倾向的“文革”历史。
此外,这部小说的“文革叙事”,亦与此前当代文学中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文革叙事”呈现出不同的创作意旨与审美旨归,更与所谓“现代主义文学”的“文革叙事”迥异其趣,呈现出当代文学“文革叙事”,由正面揭露、控诉、批判式再现,到荒诞、夸张、反讽式表现,再到今日冷静、还原、反省式的复现,这样一条日渐显明的脉络。因而在乔叶的《认罪书》中,我们感受到的最显在的情绪,是对所谓“罪恶”的反观、反省与反思,它试图透过言行、世态与历史的表象,跨越性别、年龄与时空的界限,深入探究蕴藏于人性深处的共通的“罪恶”之源。这也就决定了小说的表现内容,由以往的时空断裂到现在的无缝链接,由以往的表层显象的渲染至今日隐在心理动因的洞察,正如乔叶自己所言:“这部小说也是以往不关注历史的70后作家向历史进军的作品。对于我个人来说,是由关注私人自我的日常生活的‘小内,转向面对群体、面对人的精神内部生活的‘大内。”e这种由社会现象表征到人性灵魂深基的探求与表现努力,对于乔叶及其同时代作家,是一种自觉的选择,也是一场至为宝贵的开拓。
但相对于亲身经历过“文革”的50年代出生作家,相对于在“文革”年代度过少年的60年代出生作家,生于70年代的乔叶,与真正的“文革”经验,有着难以泯灭的时空距离,因而其对“文革”的了解与认知,终归是间接的。虽然乔叶亦曾告知采访者,关于文革的历史,她曾下大功夫了解,相关资料搜集了很多,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距离与隔膜,是难以通过调查、走访、看书、查资料等途径,完全消泯的。因而其笔下的“文革叙事”,缺少前代作家的亲身感受与生命体验,难免带有想象、虚构等主观色彩。而在作品中,乔叶设定的女主人公金金,是一位更年轻的出生于80年代的女孩儿,且其个性连同年龄人也觉“无语”:“都是80后,可她经历的一切却让我觉得非常陌生和遥远。我能读懂却不好理解,难以接受却也并不厌恶,无法评价却也心怀戚戚。”f此种设定让人物与“文革”历史似乎更加间离,但却有其特定的预设目的与深层意蕴,象征了年轻一代对于并不遥远的“文革”的陌生与隔膜,隐喻着人们对于历史及其罪恶的轻易放过与轻松忘怀,从更切近的时代视角,启示读者清晰而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文革”历史的罪恶,对于历史罪恶的反思和忏悔,对于历史罪恶与现实罪恶的追责,依然必要且更为迫切。
结构之难:“文革叙事”的无缝式链接与镶嵌式架构
“文革”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时间概念。既然是历史,自有其无法还原性,今日之历史叙述,多是对“文革”的回忆和追述,而到乔叶及其同代作家的回溯中,更多是于他人的回忆中揉进自己的想象。小说借主人公金金坦率地指出:“一定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觉得它们很陌生。我也曾经觉得它们很陌生。也许有人会觉得它们不陌生,不过我知道,那也只是他们的自我感觉而已。他们的记忆没有多么精确,即便是亲历者也往往会记得颠三倒四。对于历史,尤其是让他们不快的历史,他们很容易糊涂。”g回忆本身必然会夹入许多主观因素,更何况此种回忆,因其痛苦不堪,而易被当事人使情任性多加改造。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所有当事人的回忆,均是从主观的视域与利己的角度,来表述自我心中的“史实”,其中有太多隐藏、回避、遮蔽、掩饰、篡改甚至有意无意的欺瞒。而对于生于70年代的乔叶而言,所拥有的,是听闻之上生发的偏于主观的想象——即站立于现今的时间节点,去想象过去时间发生的故事。此种想象,既可带来新的意义生成空间,又不可避免地造成诸多空缺与错位,为了弥补此方面的不足,乔叶在叙事策略上,颇费了一番思量与努力。
首先,乔叶充分发挥了其长于叙事的表达功力,特别是细节表现、心理把握、情绪传达与氛围渲染方面的擅长,借助于现实题材创作过程中积累的叙事经验,使这部小说中的“历史”,呈现出鲜活生动、细腻清晰的质感。如小说中“梅好受辱”一段,明显是乔叶据平日见闻与合理逻辑而“想象”合成的故事,但乔叶以细密的语言倾诉与浓烈的氛围渲染,将现场细节与事件经过叙写成撼人魂魄的艺术“真实”,将凡人之罪、人性之恶与历史的残酷,表达到了一种极致。
其次,乔叶精心创制了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从而巧妙地将现实与历史、世象与人心、故事描述与人性反思有机拼接,构成了一部内容繁复而又周整有致的长篇佳作。诸多论者借用略萨所谓的“中国套盒”对应《认罪书》的结构模式,其实细察文本,并不完全合适,略萨所指的是:“按照这两个民间工艺品那样结构故事: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着小玩偶,这个系列可以延长到无限小。”h乔叶确于《认罪书》中设置了三层不同的故事架构——作为编辑的“我”的见闻、作为叙述主角的“金金”的故事以及金金所发掘出的梅好、梅梅母女与梁家的情仇故事,但三层故事之间绝非单纯的层层相套的关系,而是相互错综拼接,如要作比,中国传统工艺中的“镶嵌式”结构,更类于其整体之架构。
虽然“文革叙事”是《认罪书》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但整部小说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其主体基础材质的构成,还是繁复多姿的当代生活素材。它也承载和规制着这件“作品”的制作目的:揭示穿越时空的人性之“恶”,并由此唤醒人们对于自身“罪”之反省。正如乔叶自承:“我希望通过这本书引领读者对普通人‘平庸的恶进行思考,让人们从只看到别人的罪到看到自己的罪,诚实地面对自我、清洗自我。”i因而这部小说的底里,是密布联结的当代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错与罪:婚姻无爱、情感欺骗、冷漠虚伪、自私自利、狡诈算计、争斗倾轧乃至各种残酷而无情的极端言行、残忍却无形的心理暴虐,小至个人生活情感,大至社会世象人心,皆被作者精心选取、细致雕琢、巧妙组接,成为这部小说最坚实的内在质地与实质支撑。具体而言,这些该被“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的罪,包括似来自本性、实源于环境的“坏”,如主人公金金自言:“我真是坏。从心坏到身,从里坏到外,从打小坏到现在”j;包括投射于外、本源于心的“毒”:食物之毒、空气之毒及至人心之毒;包括看似寻常、貌似“平庸”的“恶”——旁观、冷漠、私利、欲望、撒谎、怯懦,实用主义,推缷责任,有意无意的欺骗,人鬼交杂的心态……凡此种种,以醒目的主体姿态,赫然呈现在读者面前。法国思想家巴塔耶在《文学与恶》中说:“恶具有最高价值。”在小说中,乔叶借主人公金金之口,为此种“恶”之价值,做了通俗的注解:“——无论如何坏都有一样好处:这个世界上爱听故事的人是那么多,没有坏就没有故事”。k这些“坏”的故事,构成了《认罪书》的主体内在基础。
如果说现实材料的选用,构成了《认罪书》的主体质地,那么约占全文三分之一的“文革叙事”,则是镶嵌于其上的色彩别致、图案独到而倍加醒目的有机构成部分。主人公金金在被梁知抛弃之后,由爱生恨,怀着梁知的孩子,略用心机嫁给了梁知的弟弟梁新,由此进入到这个家庭内部肆意报复,无情揭开了其讳莫如深的历史秘密——文革中女为救父惨遭凌辱而致发疯,妻因恨夫谗言揭发而致夫死,夫因妻疯而恩爱全消袖手旁观任其跳河,暗恋者因懦弱卑琐而成残害者得力帮凶,下一代因上一代难解恩怨而忍痛罹难……此部分内容,一方面以前所未有的细腻笔触与氛围渲染,真实地呈现了文革历史的特出荒谬与残酷,揭露了特定历史情境之下人性之“罪”的内在发轫与极端畸变;一方面,也以巧妙的史今勾连,揭示了人性之“罪”的历史根源之远与现实影响之深;最突出的,是“文革叙事”与现实内容的勾连拼接、融会整合,整体描绘出了历史惊人的相似乃至重演——上下二代人本质相通的情感经历、梁知对待梅梅、金金如出一辙的自私自利、主要人物难以解脱的命运走势、死亡结局乃至人性中微妙复杂而又尖利残忍的“恶”,于作者笔下,究其实质并无二致。此外,为使此种历史“反思”更为全面而理性,乔叶还有意识地选取了现实中真实而热门的“文革”话题——近年来反复提及但并未深入的历史“反思”:小说中文化名人盛春风为自己在“文革”中行为开脱、辩解的言行,以及社会大众对其众口喧哗的讨伐,明显源于日常新闻中的真实事件;此外,亦有解构现实中文革亲历者内心的愧疚与反省,如“扇子的故事”中,一位偶遇老人对自己“文革”中行为的纠结与痛悔,亦有生活中某些勇于反省之人的现实对应;更通过生活中见到的诸多不同年龄段的人,对于文革的态度与反应,如年长者的熟稔、亲切与自得,年轻者的陌生、隔膜与好奇,影射现实中人们对待“文革”的种种态度:“犯罪者”多推卸责任、避重就轻、自欺欺人、不思反悔;而更多的普通人,竟将“文革”变成亲历者温馨亲切的回忆,旁观者玩笑调侃的谈资,或隔膜陌生的平常往事……作者警醒麻木而健忘的普通人的良苦用心,于此现实折射之中,昭然于文字之间:读者在史今对照与自我检省中,会更深切地体会,所谓历史与现实,并无一个不可跨越的界限与沟坎,如果“对横行与潜伏于历史与我们内心中的罪与恶”不进行认真而冷静的反思,“其实我们一步就可以回到从前。”l
乔叶于访谈中,明确表示,之所以对“文革”产生了兴趣,“追根求源,也许是因为我对我们的当下生活更感兴趣,对我们当下的很多人性问题和社会问题更感兴趣,由此上溯,找到了‘文革这一支比较近的历史源头”m。因而在小说中,此两部分既于时间承续上相互勾连交叉,又于空间布局中彼此映衬烘托,在一贯的创作目的统领下,“制作”“拼接”成一个有机整体的主体基色与夺目图案。
一个完整精美的工艺品,需要各个部分紧密贴合、和谐映衬;对于这样一部小说而言,要真正做到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珠玉互现、彼此辉映直至珠联璧合、妙造无间,还存在相当的难度,因为历史在人们的记忆、表述、辑录中,常与其本真面目相去日远,出现各种偏差、矫饰、修改乃至虚假;而历史与现实之间,因时移世易而出现的巨大裂隙,更是难以用简单的史实材料弥合与填充。如对于“文革”这段并不遥远的历史,即如许多亲历者与见证者还都在,时光也只是在两至三代人身上流转,但许多历史事件与社会观念,却已出现理解上的重重障碍与困难。即如一些简单的“文革”中经常出现、为上一代人耳熟能详的词语,也已成为年轻一代难以理解的“典故”。“你一定觉得这些词语很陌生,那就请你注释一下。”金金在信中对其委托出书的编辑说,“……我也知道很多人读的时候一定会把这些注释跳过去,那也只好随他们去。那是他们的选择。我请你做的,是我的选择。”n——此亦为《认罪书》结构巧妙之一处,乔叶借用小说中“编辑”之手,以“编者注”的形式,将一些“历史”词条,进行了辞典般准确、严谨而周详的注释。这其中既包括“文革”中特定的政治历史语汇,诸如“地富反坏右”、“大跃进”、“大串连”等;也包括一些专用的科技(同时也是“时事”)名词,如“硼砂”、“苏丹红”、“霾”等;此外尚包括一些与现实历史密切相关又具浓郁民间色彩的豫北方言辞语,如“奸馋”、“团弄”、“贴下”等 ,甚至还包括简短的史料引用与事件脉络概述,如涉及到文革前后学制变化,在“编者注”中便简明引述了“林彪汇报与毛泽东批示”的历史事实材料等。
此外,乔叶还匠心独运地设置了“碎片”这一部分。如果说“编者注”是为了联结历史与现实,那么“碎片”则是为了沟通客观与主观,作为主人公叙述自我与他人故事时,时间与空间转换、过去与现在对照、叙述与议论交现、事实与反思相映之间的直接过渡与契合。其设置目的与叙写重点,在于更便捷地传达人物的内心感受、主观情感、内在反思与深刻议论。
“编者注”、“碎片”两部分作为小说主体部分的补充,灵活穿插于行文叙事之间,它们于作品的整体布局之中,充当起拼合与联结的“材料”,且二者各有作用与分工:“编者注”更多的是以其冷静客观的解词为历史“做记号”,用以填充时空空白、勾勒叙事线条与点染整体风格;而“碎片”则用其内心主观的独白为情思做敷衍,以表现主观情境、增添作品深度与强化艺术情境。从而与前两部分相互联结与融汇,使各个部分成为一个有机整体。
乔叶的叙事努力,为《认罪书》创设了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这既是一种叙事需求下的表述探索,也是一种艺术成熟中的叙事创新,亦成为此部长篇最为引人注目的外在艺术特点之一。
乔叶在记者访谈中,曾谈到这部小说的“结构之难”——言其用意在于“我希望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不断停顿下来,思考一下,避免被故事挟带而过。如果有些读者的耐心不够,可以跳过这些内容只读故事。当然,这样的读者也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读者。”o然而作者的用心与担心,幸与不幸间竟全部发生——读者在感受其尽量全面客观贴近史实的良苦努力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到此种“嵌入”带来的生硬感、破碎感与间离感,与文本内容之间形成接受阻断与感受障碍,从而远离了叙述自然流畅、浑然天成的阅读美感——作品应有的整体艺术感染力与冲击力,难免受到了影响。
整合之难:“文革叙事”的历史想象与时空碎片
乔叶的“文革叙事”,读来常觉并非正面历史书写,而更像一篇“现代寓言”——借历史讽喻人性之罪恶的寓意深蕴其中而满溢其外。这其中的原因是复杂的。究其主因,固然有其主观题旨预设之必然,如其访谈中所言,婚外恋也好,“文革”也罢,均“是借壳上市,就是上‘认罪的市”p。但最主要的,还是根源于作者所处的客观时空局限与感受、认知、思索等主观因素束缚。主人公金金便是作者主观认知的一个象征——“这一代人的历史道德感普遍缺乏,历史认识几近空白,戏剧性、反差都较大”q,作者借助于其对于上一代人恩怨情仇的苦心积虑的追索,为整个文本设置了一个回溯视角与反思情境,并试图与当今时代建立一种无缝链接。但因其立于现在的时间点上,与时间距离很近而心理差距遥远的“文革”历史,存在着难以消融的隔膜,而对于乔叶这样感知敏锐、感性抒写见长的作家,极度缺乏的鲜活生命体验,更成为其写作上的一个巨大局限,因而在《认罪书》所书写的现实与历史之间,总隐现着某种难以俨合的错位。这也充分体现了艺术创作中,“对生命、时代、历史的精神整合”之难。这种难,既体现于文本的内容核心,又体现于小说的艺术形式。
乔叶写文革,依赖两件法宝:一是现实依托,二是叙事技巧。前者主要是指其从现实出发去寻找历史,用历史来反思现实,而历史与现实之间,用自己所擅长抒写的情感体验与心理感知进行贯穿。因而很大程度上,她所关注的更多的还是现实人物的内心情感世界,这部小说究其根底还是一部情感小说,或者说是穿上“文革”外衣的情感小说。乔叶对现实有敏锐细腻的感觉,并容易对现实产生深刻感触与思考,其写文革历史时,多从现实轶事、传闻故事或新闻事件中寻找对应,但这种对应呈现的毕竟还是现实,而不是真正的“文革”,因而还是一种悬浮的历史想象。就像一个庞大而引人注目的气球,其能承载的东西,肯定要受到一定的限制,且只是悬系于现实之上,却难以真正密切融会于现实之中。
此外,也许是出于全面反映历史的创作动机,作品中旁支出诸多关于“文革”的情节与人物,如“拾梦庄”作为“文革”旅游村的规划与重建、一个偶遇的老人讲述的有关文革忏悔的“扇子的故事”等等。这些故事固然试图表现现代人将“文革”娱乐化的倾向,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痛苦、反思、忏悔的人物样本,但与小说的主体内容十分游离,显得刻意贪多而求全。如同一个工匠手里握有诸多宝贵的材料,总想将其全部嵌入自己的作品,却因碎片多而杂,反而破坏了整体的构造与美感。小说中的此类“碎片”,与整体构架无法完美相融,缺乏全篇一直贯通的情感张力与揭示主题力度,因而不免有失紧凑洗练,破坏了叙事的整体性。
此外,小说对于技巧的过于注重与追求,有时反而妨害了小说的情节真实与人物塑造。乔叶的诸多叙述技巧,既是叙述上的创制,又是弥补叙述上的不可靠的一种努力,除了上面所言“嵌入式”的“编者注”、“碎片”,还包括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日记”、“练字本”等,但有些情节的设置,未免有“炫技”的嫌疑。如“梁知练字”几节,作者用大篇幅前铺垫后解读,不外将梁知内心的波动、矛盾与挣扎加以渲染,却未免用力太过:一个内心情绪亟需宣泄的人,竟会去慢慢地查字典,找到对应的生僻字,去掉偏旁,再反复描摹,且从二十几岁就饱含心机地使用密码,却在知天命之年将“练字本”遗失——无论就细节真实还是性格逻辑而言,均令人难以置信,且前后反复亦令读者倍觉冗繁。此外文中有多处以明显巧合推动情节之笔,文尾写梁知的改变、金金的“认父”等,亦不免略显生硬、冗余而有失自然……如何驾驭宏大题材、架构复杂内容,确实也对以表现女性微妙情感见长的乔叶的艺术功力,带来了一种巨大的考验与挑战。
“文革叙事”自新时期以来,已成当代文学一道独特的景观。随着中国社会文化的急剧变迁,这道景观呈现出复杂的衍变与生长态势。“从文革叙事来看,文革结束至今已三十余年,不同的人对文革有着不同的认识与理解,亲历文革的人,成长于文革的人以及文革后成长起来的人,逐渐形成有差异的认知群体。这种差异性导致了几代作家在文革书写和文革叙事上的文化心态、历史观念、美学追求呈现出很大的不同。”r关于这一题材的创作,文坛近年来鲜有正面突破,特别是于70后作家的整体创作而言。而乔叶的《认罪书》,以其独特的艺术创造,打破了近年来同类题材表达的类型化,为“文革”题材小说拓开了一个新的切入视角,打开了一个新的表达视界,力图在贯通历史与现实、表象与实质的探求中,直达人性的幽深之境——就此意义而言,《认罪书》以一种独到的艺术魅力,为当今文坛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文革叙事”范本。
【注释】
acd《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卷首语。
beopq《乔叶:〈认罪书〉希望阅读中能停顿一下》,《河南工人日报》2014年1月7日。
fgjkn乔叶:《认罪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3、69、69、3页。
h略萨:《小说技法与叙事》,曹辉真译,译林出版社2001 年版,第127 页。
i王觅:《专家学者研讨乔叶长篇小说〈认罪书〉》,http://www. 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02-28/193599.html
l转引自乔叶:《笨拙的努力》,见《长篇小说选刊》2014年第2期。
m乔叶:《最珍贵的第四种》,《文艺报》2013年11月20日。
r沈杏培:《论近三十年来文学史视域中的文革叙事研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