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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浆娃

2015-09-13刘存根

散文百家 2015年9期
关键词:舅母面人外甥

●刘存根

小时候,我记得有个玩伴手里拿着个瓶子,打老远便跑过来大声地对我说:“你看,我捉住鬼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鬼还能捉住?一看,原来是只蝴蝶。有小白点的黑蝴蝶,孩子们叫它鬼蝴蝶。在孩子们的童心里,鬼蝴蝶就是鬼。

世上本没有什么鬼,但人们心中那个瓶子里却装着一个“鬼”。七月十五的月亮是人们心中最幽冷的月亮,据说这一天是“鬼”的日子。

既然是“鬼”的日子,那么与其相关的文化便也缺少了些许温馨和斯文。提浆娃和蒸面人,这是给孩子们的礼物。我无法确定这是在传承一种什么理念。难道是在启蒙孩子们人是可以吃掉的东西吗?

翻开清康熙十一年的《保安州志》,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记载:“七月望日,蒸面作人形,儿女怀抱为戏,即而啖之。事虽微细,亦恶其有人相食之意。”看来,古人已经对这种摹拟人吃人的行为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不过,习俗也许有它积极的一面,只是人们没有去厘绪溯源罢了。

文化革命时期,与历史有关联的东西一般都被破除掉,扫入了“垃圾堆”。而“提浆娃”、“蒸面人”这两件老古董却幸免于难,使得小孩子在大人们残酷的政治风暴中依然能快乐地抱着这两个“人”啃食。

每年七月十五的前几天,不论是在城里,还是下放到了农村,父亲总要给我买回一个提浆娃。那时孩子们没有什么玩具,记忆里父亲也没给买过什么玩具。母亲总会说,刚买回的提浆娃是不能吃的,要摆放几天让人看看。家里被造反派清理得也没什么家什了。一个表哥用木板钉的躺柜,红红的一层大漆,是家里唯一能提神的东西。柜上有一个梨木座镜,是母亲再三恳求红卫兵给留下的。不过上面精细的雕花被敲了下来,成了一个残破的物件,如今我依然珍藏着它。焦黄的提浆娃就靠在座镜的花板前站立着,微笑地看着我,挑逗着我这个嘴馋的猫。我还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前几天只是拿起来闻闻、摸摸,舍不得咬一口。总得说是个孩子,平时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闻闻、亲亲的回数多了,就免不了要用嘴咬上几口了。

父母和奶奶都不信鬼神,虽然他们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却是淳朴的唯物主义者,这一点我始终很是敬佩。所以,我自小就不很清楚七月十五这鬼节日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没有给我讲过有关的故事。如果能让历史回流,当事人又能返观过去,在那种时空里,那个小孩,那双纯真的、渴望的、还有几分忧伤的眼睛,真是让人有些心碎。

如果咬了第一口,那娃娃破了相,接下来的我便会像耗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下吃去。有些不好意思,怕大人责怪。那时,大人们是不鼓励孩子吃东西的。我虽然是个独子,但也不能任意嚼食家里的吃物。

记得提浆娃有两种样式,一个是光头的老寿星,一个是扎两个髽鬏的小女娃。吃它们是有讲究的。如今,我才悟得出人和妖怪的差别。妖怪和野兽吃人是先吃头的,而我却是从脚下吃起。用数天时间,一会儿过去啃几口,一会儿过去用上牙刮几下沫子。到七月十五那天,一般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娃娃头。还要放在手中,去父母眼前摆弄,意思是我并没有不听话、独自私吞了美食。但父母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说:“快吃了吧,都抟弄得脏兮兮了。”那一口是最过瘾的,满满地塞到了嘴里。不过,看看空空的手,也有几分失落。邻家的孩子也有先从头上吃的,那样摆在那儿就不好看了。他们的父母不愿在柜子上放一个没头的娃娃,自然会催他们:“吃了吧,摆着也难看。”孩子们一哄而上,便抢着吃掉了。

又快到七月十五了,我无意间从食摊上看到了提浆娃,却只剩一个名字了,与我记忆中的那种东西相差甚远。也许,还有一些童趣的驱使,我便到城里一些做点心的地方去找寻真正的提浆娃,然而却失望而归。问了东关一处作坊的师傅,他说:“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做法了。‘提浆’是传统糕点的一种工艺。是用糖浆水去和面。而那糖浆是用蛋白提了纯的。和出的面干净,味香,有硬度,便于造型,焙熟后也不开裂扭曲。如今,是用一般的糖水去和面。熟了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没鼻子没眼睛,只剩一个轮廊。”

说起提浆娃,我也忘不了蒸面人。

舅母手巧,能做一手好饭菜。每年七月十五都要蒸面人给我,一直到我当了父亲,儿子也吃过舅奶奶蒸的面人。舅舅早早便离世了,舅母一家和我们相依为命。清苦人家,也有清苦的活法。长大后,我理解了许多习俗。其实,那些都是人们一种精神的寄托,是一种自己为自己生活的妆扮,是一种希望的传承。舅母的面食本就做得很好,自然那面人蒸得是又白又俊、活灵活现。胭脂红嘴,黑豆眼,用木梳压出的发髻,额头上鲜艳的梅花印——那蒸笼一揭盖,云雾缭绕的,就如同仙女下了凡。一根竹筷穿在下面,便可用手把它举起来。走东家串西家,都夸俺的面人好。白馍的麦香真馋人,可就是不能下口,咬一口就不俊了,怎么去炫耀呢?

据说,古时我们这一带妖魔横行,百姓不得安生。特别是七月十五鬼节日这一天,经常有小孩被掳走吃掉。鬼怪的事,刀兵是没辙的,官衙的老爷对此束手无策。有一蒸面食的伙计,见姐姐愁得米水不进,天天抱着外甥流泪,便捏了个面人蒸熟送到姐姐家。那面人做得非常漂亮,栩栩如生,姐姐和外甥看见后都破涕而笑。孰料十五的晚上,那妖怪真的来了。它推开家门,张牙舞爪地就要抓孩子,突然看到炕头上放的面人,便一把抓在手中,端详了一下,哈哈大笑,塞到嘴里,倏然而去。孩子得救了,一传十十传百,有小孩的人家每年此时都要找舅舅讨个面人放在那里,没有舅舅的只能由娘亲家的人代为赠送。说来也怪,只有舅舅家送来的面人妖怪才去拿,自家蒸的不要。所以,舅舅送面人的习俗便传了下来。还有的说是,外甥救过舅舅的命,但长幼有别,不便念念于嘴,于是,送一个面人婉转谢了恩。其实,即便是没有这些缘由,舅舅也会真心佑护外甥的平安。俗话说得好:亲不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提浆娃”和“蒸面人”应该是童年里的一种美好记忆,是一脉相承的精神内涵。一种食物便能支撑起一片精神的天地,是农耕时代的产物,也是特殊时期的体验。恐怕今后的孩子们便难有如此的经历了。

七月十五的月亮其实也是很美的。姣黄的,嫩嫩的,透着水玉的光辉,映照着我童年的那片记忆。而记忆里,那两个用糖和面做的“人”,轻轻地在月光下跳着舞,轻轻地吟咏着迷人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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