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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微笑

2015-09-12武坊

山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苞谷

武坊

宝嫂想起那件事,周身就毛焦火辣的,烦躁!

大地被太阳烤得像一个刚出炉的山芋。知了吱吱地嘶鸣,似一缕扯不断的丝线,延绵不绝。

宝嫂赶着牛,背着满满一篮苞谷棒子,双手交替撑住路边的岩石,一步一喘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牛蹄与乱石撞击刮擦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山野回响。明晃晃的阳光从路面反射到她的脸上,一脸的汗珠晶莹剔透,一串一串,挂在眼帘上,聚在鼻翼间,痒痒的,抹一把,滴滴答答洒落一地。

突然,老牛喷着粗气,站着不动。宝嫂抬头望去,前面什么也没有。她吼了一声,老牛又埋头朝前走。可没走几步,老牛又站住了。宝嫂有些生气,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催促它快些走,心想,你倒吃饱了,我还饿着肚子哩。

终于翻上了山垭口,一丝细微的风吹来,人就清爽了许多,步子也迈得轻快起来。

宝嫂将竹篮蹾在一个土台上,情不自禁地哎呀一声,一抬眼,前面绿荫丛中那栋若隐若现的木屋和檐下那黄亮亮的苞谷串子,如年画般喜庆。她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朝后山望去,一片白光抢进眼里。她心头一紧,双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妈的,这群瘟羊!今天不死两个,我就不是人!宝嫂恨恨地骂着,擦了一把汗,背起竹篮,赶着牛,快步朝木屋走去。

这羊群一共有五百多只,远远望去,像一片洁白的云朵,在烈日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

这蛮王坡地广人稀,是县里封山育林的示范基地,也是发展畜牧业的理想之地。近年,县里提出大力发展畜牧业,实现人均一只羊的目标。口号喊得热闹,而真正落到实处,蛮王坡只有野猫坪村村主任王细娃家得到了政府支持,建起了一大片圈舍,养了这五百多只山羊。羊爱往树林里钻,喜欢吃那些肥厚的树叶,整个蛮王坡的封山育林地,就成了细娃家的天然牧场。五百多只山羊,两千多个蹄子,每到一处,蝗虫一般,呼啦啦,摧枯拉朽。原本密不透风的林子,如今已是残枝败叶,一片狼籍。蛮王坡人心生怨气。可生气又能怎样呢?羊吃树叶野草,谁能管得着?何况细娃作为一村之长,又有政府作靠山。

那片封山育林地,也有宝嫂家的一块。既然没人愿站出来说句话,作为嫂子,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可就在五天前,那群羊直奔她家后山的苕地。她赶了一次又一次,可羊尝到了苕叶的鲜嫩,哪里舍得离去。几天下来,那块长势茂盛的苕地,就只剩下些藤藤蔓蔓,有的还被连根拔起。宝嫂心里堵得哟,如塞满了乱麻,烦乱不堪。

年初,市里一家淀粉厂的光头老板来到村里,说这里是发展绿色产业的理想环境。他引进了一种个头大淀粉含量高的大白苕,发给村民种,到时,按一元一斤的保底价收购。就宝嫂家这四亩地,年底至少可收入两万多元。

两万多元,对于宝嫂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虽然,这钱还在镜子里,可宝嫂早将它列入了来年开支的预算:儿子早该结婚了,可女方还在徘徊观望,要他在县城买一套房子。靠他那点死工资,得猴年马月呀?宝嫂答应帮助儿子交一半的首付款;丈夫去世六年多,仍是一个黄土堆,她觉得对不住他,想给他立块碑,少说也要花几千上万;再就是一年的油盐酱醋、人情世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她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心愿,就是想给自己添置一套像样的衣服,每次儿子带女朋友回来,她就为穿衣发愁,生怕丢了儿子的脸面。这每一件事,就像张开的嘴,等着她拿钱去喂养。她一分分筹,一角角攒,希望把那一张张嘴填满,可又有些力不从心。如今,那块苕地被羊毁了,眼睁睁看着两万多元泡了汤,叫她如何不心急?

宝嫂抓起屋角的一根竹竿就往后山跑。羊群扯着苕叶,嚼着藤蔓,吃得正欢。最可气的是那只高大威武的波尔山羊,昂着头,站在羊群中间,悠悠地嚼着嘴里的苕藤,傲慢地看着宝嫂,你往东赶,它往西逃,你往北撵,它往南窜。那不紧不慢的神情,让宝嫂想起桂霞。

常言说,弟兄只望弟兄穷,妯娌之间比英雄。宝嫂丈夫未死前,她家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桂霞一见她就撒娇,好似真把她这个大嫂当亲妈。那时,细娃还在跟着宝嫂的丈夫贩卖牛羊。细娃自小聪明,学了几年牛羊生意,名堂比那些老油子还多,几年下来,就成了村里的富裕户。但自从宝嫂丈夫死后,他们两家的关系就一年比一年淡了。后来,细娃当上了村主任,桂霞眼里就没了人,见了谁都是一脸冷笑,自然也没有了她这个大嫂。

宝嫂第一天撵着羊群来到细娃家,要他们好好看管。桂霞见怪不怪的,只噢噢地应了几声,全没有一丝歉意。第二天,第三天,那羊群仍然浩浩荡荡地来,宝嫂忍住性子,又将它们赶回去,要桂霞管好。桂霞嘴上应着,脸上却不高兴。昨天,宝嫂把羊群赶到她家时,见她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生气地说,你们再不看好,就不要怪我不认人哟。

哎哟,不就是吃了你家的几张苕叶吗?有哪样了不得呀!

你倒说得轻巧!你家养羊,难道要我为你们无偿提供饲料?

你这话好难听哟,好像我们欺负了你,大不了赔你嘛。

赔?我家后面那坡山林要你们赔的话,怕你赔不起哩!

我看你是得寸进尺!要这么说,羊是长脚的货,谁能管得住它往哪里跑呀!

管不住你们就别养。

要不是乡里的领导三番五次上门劝说,我们才懒得养哩。

不要说乡里,就是县里的领导让你们养,也与我不相干。宝嫂愤愤地说,心想,这分明是显摆哩,谁不知你家细娃整天与乡里那帮人在一起吃吃喝喝,打牌赌钱,不就是指望弄些项目来做?这几年,天麻、茶叶、药材、李子,哪样项目没有做过?七弄八整,把国家几万块钱的扶持资金弄到手就没了踪影,还说是为政府解忧,帮乡里完成任务!

宝嫂以为与桂霞撕破了脸皮说开后,她会管好羊群,哪知人家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只当你是放屁。哼,真是太欺负人了!

宝嫂举着竹竿,朝着那只波尔山羊狠狠打去。那羊稳稳地站着,只轻轻摆一下头,就躲开了。宝嫂心中的火气更旺了,她上前一步,又朝波尔山羊的头劈去,波尔山羊轻巧地一跳,又躲开了。宝嫂丢下竹竿,抓起一块石头,上前几步,朝波尔山羊砸去。哪知石头还没有脱手,波尔山羊紧走几步,头一低一抬,就把她顶出一丈之远。宝嫂沮丧地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心中的愤怒如烧山的火焰,一浪高过一浪。此时,一个念头闪进她的脑子,她愣了一下神,站起身来,咚咚咚朝家里奔去。

太阳开始偏西了,知了仍在无休止地嘶叫,大地闷热难熬,让人无处躲藏。

宝嫂从屋角一个塑料袋里舀了两瓢白花花的尿素倒进尿桶里,用瓢搅了几下,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顿时向空中漫开。她提着半桶尿水走向苕地,哗哗哗哗地洒在苕叶上。羊群闻到了尿骚味儿,纷纷奔来,挤在一起抢食。宝嫂赶散羊群,专等那波尔山羊吃。顷刻,那只波尔山羊的肚子就胀得滚圆。

太阳下山了,暑热却一点也没有消散。宝嫂到河坡地里掰了苞谷回来,看着暮色渐浓的山野,有些莫名的担忧,担忧什么呢?她又说不清楚。她背着苞谷棒子翻过山坳,见细娃迎面走来,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宝嫂心里咯噔一下,急步朝家里走。她见桂霞站在大门口,就有些发虚。她走进院子,将竹篮蹾在阶阳坎上,取下镰刀,朝门口走去。她本打算从桂霞身边走过时,有意撞她一下,如果桂霞敢抓扯扭打,她就一镰刀朝她刨去。

“崔秋香,我跟你没完!”桂霞指着她的脸撂下狠话,转身走了。

宝嫂愣住了。自从她嫁给丈夫后,村里人都叫她宝嫂,只有偶尔回娘家时,才有人叫她崔秋香。此刻,这名字从桂霞嘴里喊出来,显得格外刺耳。她见桂霞走下了院坎,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失望。她走到大门口,见堂屋祭祖的供桌上有一坨黑乌乌的东西。她拉亮电灯,顿时惊呆了,躺在供桌上的正是那只波尔山羊。只见那羊嘴里冒着泡沫,四肢夸张地伸着,一对眼睛努力地鼓着,好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丢下镰刀,扑向那羊,抓住一只羊脚,一步一喘地拖到屋外,丢到院子里。她拾起镰刀,朝院坎下追去,暮色中,山路上早没了桂霞的影子。她呼呼地喘着气,一股伤心委屈袭上心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上举,又重重地拍在大腿上,仰头对天咆哮道:老天爷,你可看清了,究竟是哪个欺负人呀?

死鬼,你说我怎么办呀?

宝嫂站在堂屋,默默地望着墙上的丈夫。

丈夫笑眯眯的,好似在说,看你那点儿出息。

是呀,丈夫生前,哪样事能难倒他?他们结婚不久,公婆就遇车祸双双身亡,兄妹四人没了依靠。作为大哥大嫂,他们自然担起了这个家。那年,他俩都才十八岁。一夜间,丈夫就成熟了,那张娃娃脸上有了丰富的内容,说话做事,成竹在胸,背挑犁铧,贩牛倒鸡,样样在行。因为他的能干,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富裕。

宝嫂每天只管在家料理家务,照管年幼的细娃。那时细娃还不满两岁,宝嫂虽然还未生养,对细娃,除了喂奶,一个母亲该尽的责她都尽了。为了把细娃盘大,他们夫妻俩好几年没要孩子。

丈夫更是怜爱细娃,每晚都要把他抱来同睡。新婚夫妇,难免贪那男女之事,常常累得一觉睡到大天亮。许多时候,夜里他们被濡湿的床单凉醒,才知床单棉絮被细娃一泡尿淋湿了。无论她如何漂洗晾晒,温馨的新房总有一股尿骚味。

好不容易把四个弟妹拉扯大,又张罗他们结婚成家,本该松一口气了,可丈夫福薄,在一个风雨之夜,去对面山塆里看秧地,踩着一根掉在地上的高压线,一命呜呼。人们把他抬回来时,宝嫂顿觉天塌地陷。那时儿子王二顿刚进大学,女儿王清还没有出嫁。宝嫂整日昏昏糊糊,被琐事推搡着往前走,夜里躺在床上,却记不起这一天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一天又一天,她原本纤弱细嫩的手变得粗糙了,人也大大咧咧的。不过,这大大咧咧只是外表,内里,她还是柔弱敏感,遇事拿不起主意。

按理说,细娃应该帮衬宝嫂,主动担起这个家。可桂霞是个厉害的角儿。第一次见着桂霞,宝嫂就知道她不简单。她与丈夫说了,丈夫笑笑说,细娃身上的野性还真要一个厉害的人来治治。果然,这个被哥嫂惯出了一身毛病的浪荡子,婚后却被桂霞收拾得服服帖帖。

细娃刚结婚时,宝嫂总把他们两口子当小孩,为他们的生计操心劳神。丈夫每次外出贩卖牛羊,她都要他带上细娃,让细娃学一个生财之道。每次与桂霞坐在一起,她就主动摆摆处世持家的道理。可桂霞哪里容得她的婆婆妈妈,刚过家门,脸上不时流露出一丝不屑,宝嫂见了,也不往心里去。后来,细娃做牛生意发了,包里的钱越来越多,她就不耐烦了,再听到宝嫂说教,就借故走开。一次二次,宝嫂意识到自己多嘴,再次见面,知趣地笑笑,显出了些生疏。

从此,宝嫂有事只与细娃说。桂霞见她生分自己,背地里指着细娃的鼻尖骂,真没有骨气,难道真是你妈从坟堆里爬出来了?细娃任她数落挖苦,对宝嫂依旧尊敬顺从。

细娃当上村主任后,桂霞的不耐烦越发明显了。那时,宝嫂家的日子已大不如前,每次村里评低保救济,细娃总要向着他们。为这,不少群众对细娃有意见,说他做事不公平。桂霞听了很生气,觉得宝嫂一家是包袱,眼里的嫌弃日盛,不时阴阳怪气地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伤宝嫂的心。常言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宝嫂听了那些奚落的话,也只得忍气吞声。

真正让两家失和的,还是另外两件事。

前年初夏的一个雨夜,宝嫂家河坡的土地垮了一大片。宝嫂去找细娃商量,要他把坎子砌回原样。桂霞说,凭哪样要他砌呀?你家的土坎垮下来把我家苞谷苗埋了,我还没有找你呢!宝嫂气得哟,险些吐血。细娃也觉得她过分,大声吼道,你怎么这样不讲理?明明是你铲土坎上的茅草时,把土坎挖虚了脚,雨水一泡就垮了,怎么还要怪嫂嫂?桂霞见细娃揭穿了自己的老底,顿时不依,就与他抓扯起来。这事之后,宝嫂与桂霞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去年,因乌江下游修电站,宝嫂家一块承包地也在淹没区内。政府前来赔付淹没款时,细娃却把那块地的赔偿款算在了自己的名下。宝嫂不依,找上门去,桂霞却说,那块地本来就是我家的。

你问问细娃,那块地是你家的呢,还是我们送给你们种的?

对嘛,是你们送给我家的,又不是我们抢的!

宝嫂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见细娃蹲在院坎边一声不哼,就要他拿句话来说。细娃扬扬脸,说,这土地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们的,是村里的。村里的土地,谁种谁受益。既然你们种不了,送给我们种,这淹没款当然应该由我们领。宝嫂气昏了头,冲上去就给细娃两巴掌。细娃捂着脸,傻愣愣地看着宝嫂,见她一脸怒气,就慢慢低下了头。从此,两家就断了来往,就是路上相遇,也是扭着脸,各走一边。

宝嫂没有想到,二十多年的付出,竟是这样的结局。她再次抬头看着丈夫,丈夫仍是那样没心没肝地笑。丈夫生前从没与人发生过争执。她问他哪来的那样好脾气。他说,脾气大有何用?能当饭吃当衣穿?凡事得有一个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可如今,这理由谁来评说?

宝嫂来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只死羊,想着桂霞那傲慢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她们相互对骂一通,或是撕打一场,她还好受些。可桂霞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宝嫂掏出手机拔出一串号码,犹豫了一会儿,又删掉了。她不想让儿子掺和这父辈之间的纠葛,就是天塌下来,也要自己扛着。她一想到儿女,心里就暖暖的,酸酸的,感觉对不起他们。儿子大学四年,每年暑假都不回家,留在学校勤工俭学,挣学费。女儿在外打工时,远嫁湖南,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给她置办一份嫁妆。

宝嫂转身进屋,从床头边摸出手电,朝陈松明家走去。陈松明是村支书,也是她的侄女婿。宝嫂当然知道陈松明与细娃是明和暗不和。按说两人都是自己的亲人,她不应该分彼此,但她觉得陈松明更贴心些,毕竟翠玲与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而细娃,自从结婚后,就难捉摸了。

天上一弯明月,晶亮的星星稀稀点点,满山的虫鸣喧嚣如织,在树叶草尖浮动。走在山路上,宝嫂摁亮手电,一根直直的光柱似持在手中的木棒,让她感到踏实。这蛮王坡村民分散而居,相邻的两家人,也有一两里的路程。她走过一片树林,爬上一段陡坡,翻过一道斜斜的山梁,见陈松明家亮着灯,就绕道去了山塆一家百货店,花了五十六块钱买了瓶习酒。

以前,宝嫂到陈松明家从不拿东西,自从与细娃家失和后,每次遇事,都是来找他商量。麻烦的次数多了,她感到过意不去,就不时拿点东西,以表感激之意。

翠玲见了姑姑,忙放下饭碗热情招呼,见她手里提了东西,就生气地说,姑,你这是兴倒转了,本该我们去孝敬你哩!

没什么,只是遮遮手。宝嫂说着,把酒放在桌上。

快给姑盛饭。陈松明示意宝嫂坐下,对翠玲说。

宝嫂肚子有些饿,却没有吃饭的心思,连声推辞说,吃了吃了。

翠玲给她倒了一杯水,关切地问,有事吗?

是有一件事哩,想来找松明拿拿主意。

哪样事?陈松明抬起头,问道。

等你把饭吃了再说吧。

我吃好了。陈松明说着,几口扒了碗里的饭,抹着嘴说。

宝嫂将事情的经过说了,陈松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按理说,你们两家是亲兄弟,我不好多言什么,但这细娃也是太不识好歹了。

哎,老天在上看着哩。宝嫂说着,长叹一口气。

村里人都在议论后山那几千亩封山林活生生被他家那群山羊毁了。翠玲愤愤地说。

我几次去乡林业站,肖站长都说要他们赔偿。陈松明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慢慢地说。

要他们赔?不可能。你没听说他们与王乡长认了干亲家?翠玲说。

认了干亲家又怎么样?只顾自己发财,不顾群众的利益,还是村干部哩!

别的事,我管不了,但自己的事,却不得不管。你说,这事怎么办?宝嫂问。

那羊死了就死了呗,还能怎样?你没找他们,他们反而来找你,这是哪来的道理呀?

问题是那只死山羊还在我家院子里哩!

把它丢到大路边,明天正好赶场,让大家评评这个理。陈松明愤愤地说。

是哩!让人们评评这个理,究竟是我不仁,还是他们不义。宝嫂想,顿觉心里透亮明朗。

从陈松明家回来,宝嫂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只死山羊拖到山腰的十字路口。那十字路口有四条路,一条路通往岩上,一条路通往腊园,一条路通往野猫坪,另一条路通往乡场上。她把死山羊丢在去乡场的路边,就是想让来自其他三个方向的人都能看到。宝嫂不知人们将会如何评说。她猜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有了些激动,可冷静后,她又觉得有些过分。谁叫桂霞太张狂呢?她狠了狠心,暗自思忖,这是他们自找的!

宝嫂起床,来到堂屋,坐在苞谷堆上,心不在焉地编着苞谷串子。苞谷堆得高高的,堆满了半屋,让她欢喜,也让她忧愁,喜的是一年辛苦没白费,愁的是这成山的玉米,不知何时才能收拾完。丈夫去世后,她家的财路就断了,吃穿用度,全靠地里种出的粮食。宝嫂家的土地本来就不多。她几次想把江边的那块地收回,可当年丈夫亲口答应送细娃家种,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得向别的人家租了几亩地来种。她一个人种十来亩田地,常常是白天在山上劳动,夜里洗衣抹屋,打理着收进家里的粮食,几乎没有睡过一夜囫囵觉。

宝嫂看了看墙上的丈夫,那笑容里有几分赞许,好似在表扬她能干,就有些得意,心想,没了你,我照样把日子打理得有条有序,只是有些寡淡,有些孤清,有事无处商量。其实,丈夫在时,他们也很少商量什么,事事都是他说了算。在丈夫眼里,她娇小柔弱,经不起风雨,遇着什么难事,就独个儿扛。偶尔,她听说丈夫在外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他担惊受怕,他却满不在乎,安慰她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宝嫂洗了脸,背了竹篮,拿上镰刀,牵着老牛,就匆匆出门了。晨光在她的脚步声里渐渐明亮起来,山间的清晨空旷寂寥,透着清爽的凉意。她老远看见那只死山羊仍躺在十字路口,心就落地了。老牛扇动着鼻翼,昂着头,哞哞叫着,朝死羊奔去,那神情,如凯旋的将军。宝嫂骂道,得意忘形的东西!

宝嫂将老牛赶到对面的山塆里。她一边割草,一边听着对面的动静。幽暗的树林里,鸟儿叽叽地鸣叫,声音清脆明丽。她一把把抓住青草,不停地挥着镰刀,一条土坎很快就被割得光秃秃的,竹篮也装得满满的。宝嫂坐在草地上,透过树枝的间隙看着对面。两面山坡相距不到百米,十字路口的行人走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蚱蜢飞动时,翅膀拍动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首先出现在对面山路上的是野猫坪的黄篾匠。他挑着竹器嘎吱嘎吱地走来,又嘎吱嘎吱地朝乡场方向走去,或许是晨光昏暗,或许是他过于专注脚下的路,对那只死山羊看都没有看一眼。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赶场的人三三两两,越来越多,有赶牛的,有背粮食的,也有空着手的。突然,一人惊声大叫地说,怎么这里有只死羊呀?

这不是细娃家那只波尔山羊吗?

是呢,怎么死在这里呢?

不会是被狼咬了吧?

狼咬了怎么不吃呀?

有几个人围着那只死羊不走,查看它的死因。

可能是病死的。

哎呀,真可惜。

哪天死的,怎么没有听说呢?

昨天才死的。宝嫂听见陈松明的声音,抬起头来,朝对面望去,见陈松明边走边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那肚子怎么那么大呀?

胀死的呀。

你怎么知道?人们见他这样说,就跟了上去。

我听说是翠玲家姑给苕地追肥后,这羊去吃苕叶,结果胀死了。

陈松明没有说毒死,而是说胀死,也没有说尿里加了尿素,宝嫂心里涌起一阵感激。

哈哈,这宝嫂莫不是有意的吧?

可不要乱说哟,本来他们两家就不和。

正因为不和睦,宝嫂才下毒呢。

就是下了毒,也不能怪宝嫂,哪个不知他家这群羊可恨呀,走一路吃一路,后山那片树林被毁得一塌糊涂。

可不是,只是没有人敢得罪他们。

这下好了,他的亲嫂子给大家出了一口气,看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没有他哥嫂,能有他细娃今天?

细娃倒好说,只怕桂霞不是省油的灯。

人家是给苕地追肥,谁叫他家羊去吃?

难说难说。

我看没有王法哟!

……

一伙人走远了,另一伙人又赶来。仍是同样的疑问,不同的猜测,议论纷纷。

桂霞,你家那只波尔山羊怎么死在这里了?突然,一声尖厉的高呼,一个女人跑到死羊前,讨好地说。桂霞紧赶了两步,奔到死山羊前蹲下,愣了一会儿,大声叫道,哼,走着瞧,我就不相信,整不过你这个娼妇。说完,急步离开,气冲冲朝乡场方向走去。

是哪个嘛?这么缺德!另一个女人问。

你们说说,我那羊不就吃了她家几张苕叶,她就下药把我这羊毒死了。桂霞答非所问地说。

哎哟哦,真是狠心,人怎么与畜生计较呀!

是嘛,欺人太甚了,今天不拿点颜色给她看看,她就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是哪个嘛?这么狠毒。

哪个?那个老娼妇!自从我嫁到他们家来,就像妈一样压着我。如今管不着我了,就拿我家的羊来出气。

哎哟,这个宝嫂也是,吃饱了撑的?

哼,今天她不给我退路,我也叫她收不了场。

常言说,亲兄弟,打破脑壳镶得起。这个宝嫂,做事怎么这样绝?人们说着,走远了。

宝嫂在对面听着,气得几次想跳出来与桂霞对骂,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想,你桂霞既然夸下了海口,我也不惧你。她自然想到细娃整天与那帮乡干部打牌喝酒,想到他们的干亲家王乡长。不管怎么说,她是在自家地里施肥,再说,她已多次上门打过招呼,要他们把羊群管好,再不讲理的人,也能分出个青红皂白来。

回到家后,宝嫂感到莫名的烦躁,几次背着竹篮出门,又返身回去。她知道桂霞不会就此罢休,却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她静静地等着。

天黑后,宝嫂到陈松明家打探消息。陈松明说,细娃这下麻烦大了。林业站马上就要派人来调查他家羊群毁坏封山育林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去了乡林业站,肖站长亲自跟我说的。

这么说,真要他们赔?

那还用说,国家投资那么大,怎么能成为他家放羊的牧场?

宝嫂被吓住了。她本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只想压压桂霞那股傲气,就暗自怪陈松明狠心。但人家是在帮自己,又不好说什么,事到如今,就只有顺其自然了。

那只死山羊整日被烈日烘烤,已开始腐烂了,风一吹,一股恶臭就飘满了沟沟岭岭,让人作呕。村里人十分恼火,说大热的天,整日臭哄哄的,这日子还让人过不过呀?有几个人就去找细娃。桂霞说,我家那羊被人毒死了,都没有找到出气的地方,你们还来找我?他们又来找宝嫂,宝嫂不知怎么办,去问陈松明。陈松明说,事情还没有处理之前,千万不要动那只死羊,就让这臭味熏得人们受不了,逼着上面来处理。

宝嫂坐在家里编苞谷串子,不时飘来一股浓稠的恶臭。她把注意力放在编着的玉米串子上,一边编,一边估算着这一年的产量,按市场行情算能卖多少钱,她这么一算,喜悦就像屋外的阳光,把她的心照得亮堂堂的,想象中,儿子那城里的房子也清晰起来,对那恶臭似乎也麻木了。

宝嫂沉浸在这喜悦里,全没有注意门外的脚步声。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才从玉米堆里抬起头,见一行人已来到大门口。走在前面的是陈松明,后面跟着三个不认识的人。莫非是林业站来调查细娃家羊群毁林的事情?她忙站起身来热情招呼,见那几个人都穿着警服,心里一紧。听了陈松明介绍,她才知道他们是乡派出所的民警,那个高大的胖子是乡派出所冉所长,那个瘦小的年轻人是邓干警,另一个高个子是驾驶员。宝嫂在屋里转了几圈,才想起给他们摆板凳让坐,到灶房准备烧开水。冉所长连声说,别客气,我们是来调查王村长家那只死山羊的事。宝嫂心想派出所的人怎么知道这事呢?想来是桂霞去报的案。她看了陈松明一眼,见他正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更慌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乖乖地坐在冉所长对面,双手不停地揉搓,思绪一片零乱。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吧。冉所长朝她笑笑,亲切地说。

好。宝嫂木木地回答道,随后就把那事的前因后果如实地说了一遍。冉所长又问了一些细节,与邓干警交换了一下眼色,就站起身来,说要到后山的苕地里去看看。宝嫂连忙起身,带他们到后山的苕地里。那苕地仍是零乱不堪,冉所长照了几张相,就与邓干警离去了。

宝嫂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对面那个山塆里,才转身回去,没走几步,陈松明追上来,不无责怪地说,姑呀,你怎么承认尿里放有尿素呢?

他们不是要我如实说吗?

再如实,也不能说这个呀!尿里加了尿素,不就说明你是有意要毒那群羊吗?

那怎么办呀?

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处理,要你赔钱,坚决不给。

他们说要我赔钱了?

没有。我怕你到时一口答应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要我赔钱,说到哪里也没有这个理哟!

难说,不过,到时你一口咬定没钱,他们也无法。陈松明说完,匆匆走了。

宝嫂想,冉所长那么亲切,办事那样认真,一定不会偏袒哪一方。她相信这世上有公理,你细娃与乡里的人再熟,也还是要依法,要讲理。说不定念及自家孤儿寡母,冉所长还会偏袒自己,多些关照哩。她想到这里,兀自笑了。

宝嫂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冉所长,他的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天,陈松明打电话来说,乡派出所的人来了,要她去村委会调解。宝嫂洗了脸,又换了一套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到村委会,见村委会院子里坐着一圈人,除了冉所长和邓干警以及那个高个子驾驶员,还有几个村委和桂霞。宝嫂见细娃没来,就心生疑惑,想他是有意躲避。

冉所长一见她,就板着脸,大声说,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通过几天的调查,事情的经过很清楚了。现在召集你们双方当事人及村干部,对这事进行调解。希望大家明理依法,充分认识自己存在的问题,该赔礼的赔礼,该赔钱的赔钱。现在,你们把各自的想法说一下。

沉默了好一会儿,桂霞气势汹汹地站起来说,我们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发展畜牧业,如果不严肃处理,我们明天就把羊群赶去卖了。这样下去,谁还敢养呀?说不定哪天我家那群羊就会被全部毒死。

哪个毒了你家的羊?宝嫂大声问。

你没有下毒,我家的羊怎么死在你家地里了?

我怎么知道?

不吵了,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羊是你宝嫂毒死的。冉所长大声吼道。

怎么是我毒死的?你们说话要有证据!

你自己说的,还要抵赖!邓干警瞪着宝嫂说。

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用尿混和了尿素去洒在苕地里吗?邓干警说。

我是去施肥。他们的羊把我家的苕叶吃了,我还不能施肥吗?

哪个不知尿里加尿素有毒呀?冉所长说。

有毒又怎么了,我又不是洒在她家的羊圈里。再说,我几次三番给他们打过招呼了,要他们好好管住羊群,他们不听,关我哪样事?

羊是牲畜,是长脚的货,怎么管呀?桂霞愤愤地说。

牲畜怎么了?也不能害别人的庄稼呀!

不就吃了你家几张苕叶?要钱,你开明条说呀!我赔你就是,怎么就起了歹心毒死我家的羊呢?

既然说到了这个赔字,情况就复杂了,村后面那片封山林……陈松明突然插话说。

不扯远了,后山那片封山林,林业部门自然要来调查,不是你我说了就能算数的。冉所长武断地打断陈松明的话说,现在要处理的是死羊的事。原以为你们是一家人,会好说话。既然商量不拢,我们就按所里研究的方案执行。冉所长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考虑到宝嫂在尿里混合了尿素,有成心毒死那群羊的嫌疑,结果又造成一只羊被毒死的后果。我们也咨询了畜牧部门和农业部门,那只死羊市场上至少值三千元,宝嫂家的苕地折价五百元。双方抵扣后,宝嫂赔偿细娃家损失两千五百元,同时,死山羊由宝嫂负责埋葬,赔偿款限期十天内交到乡派出所。

宝嫂顿时就瘫在地上了,人们七脚八手地前来扶她,她却软得像一滩烂泥,怎么也站立不起来。她不知这讲的是什么理。两千五百元?是多大的一笔数字!她要卖多少苞谷籽才凑得齐这两千五百元。她坐在地上,仰起头来想求求冉所长,却见冉所长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黑压压的大山,让她无法攀越。

当天夜里,宝嫂将死羊拖到山脚,挖一个深坑埋了。一则是那臭气越来越浓烈,让人受不了,既然派出所要她埋,就是她的责任,她不想受众人指责;再则,她也希望给派出所的人留个好印象,鸡蛋哪能撞过石头?先软着,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你说,这派出所也算一个国家单位,怎么就那样偏心呀?宝嫂来到陈松明家,愤愤地说。

他们分明是受王乡长的指使。陈松明说。

这么说,这钱一定要赔了。

现在是有点难办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看乡林业站的肖站长,如果他们真的来调查,并对山羊毁林的事作出了处理,赔这两千五百块钱也值,怕就怕你这边赔了,林业站那边不来。

那怎么办?

要不,我明天再到乡林业站去问问。

要得,明天我也跟你去。

第二天一大早,陈松明就用摩托车带着宝嫂来到乡里。宝嫂说,我们先去派出所看看。

为哪样?

我们去找冉所长说说情,看能不能重新处理。你想想,细娃一旦知道我们来林业站要求派人去调查那片被毁的林地,事情就没有了退路。如果派出所不同意重新调解,我们再去找林业站。

好,去试试看吧。

他们来到乡政府,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他们等了许久,才见一个年轻的白脸警察打开了派出所的大门。他们跟了进去,那年轻人狐疑地看着他们,问,你们有哪样事?

我们找冉所长。陈松明说。

冉所长昨夜值班很晚才睡。你们在这里坐着等一哈。年轻人说着,随后打开电脑,就专心地上网看新闻。不时有人前来报案。那白脸警察见怪不怪地在值班记录本上记下报案情况,随后,就叫他们先回家等着,说他们马上派人出警。快十点钟了,冉所长才哈欠连连地走进办公室,一见宝嫂和陈松明,就问,你们是来交钱吗?陈松明连忙站起身来给冉所长上烟,说,冉所长,你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看看她们这事能不能……

我说你个陈松明,还是一个村干部,怎么是这样的觉悟?我们是执法部门,哪能出尔反尔?冉所长打断陈松明的话,大声吼道。

我是怕……宝嫂欠欠身,说。

怕哪样怕,难道还不相信我们?我们也是代表一级政府呀。

陈松明笑笑,说,好,好。随后起身,叫上宝嫂走出了派出所。他们来到乡林业站,从一楼转上二楼,见一个个铁门紧锁。二楼的走廊尽头,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水龙头下刷牙。陈松明问,肖站长在吗?

开会去了,找他有哪样事呀?姑娘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含糊不清地说。

陈松明把村后那片封山林被细娃家的羊毁了一事说了,姑娘漱净口里的泡沫,说,早有村民来反映过了,但具体怎么处理,还是要肖站长拿主意。

肖站长哪天回来呀?

不知道。

走出林业站,陈松明小声嘀咕道,开哪样会哟,明明是回家了,只是赶场天才来乡里上班。

肖站长哪里人?

城里人。

你知道他家住县城哪里吗?

在和平街,有一次我在县里开会,还到他家去过一次。

那我们上县城去找他。

行。在他家里还好说话一些。

他们又往县城赶。一路上,宝嫂都在想,见了肖站长该怎么说呢?她觉得这样空着手去怕不好吧!她把自己的想法与陈松明说了。陈松明说,给他买瓶酒吧,他就爱喝两杯。

他们来到县城一家超市门口停下。宝嫂心里有些打鼓,她不知要买多贵的酒才拿得出手。他们来到名酒专柜,宝嫂挑选了几样,价格都是一百多元的,见陈松明不表态,目光仍在货架上溜,就咬咬牙,花了三百五十二元买了一瓶红花郎。陈松明拿过酒看了看,点头说,差不多了,贵了也买不起。

他们来到肖站长家,肖站长一家人正在吃饭。肖站长见了他们,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里坐,连忙叫妻子拿碗来给他们盛饭,他的妻子好似没有听见,只给他们倒了一杯水,又回到桌边继续吃饭。陈松明嘿嘿笑了两声,说,吃了吃了。肖站长见宝嫂把酒放在电视机旁,转过脸来看着陈松明,问,有事吗?

就是那片封山育林的事,麻烦您抽时间去看看,那片树林被毁得真是可惜。

哎,这几天真是忙得两脚不沾地。你知道的,我们站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上面下达的造林任务又重,真是没办法。肖站长说着,放下饭碗,端了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说,你们放心,这事迟早要处理的,我比你们还要急呢!

从肖站长家出来,宝嫂感觉心里堵得慌。她认为肖站长是在敷衍他们。她每次赶场,都见林业站冷冷清清的,哪里见他们忙过?

回到家里,宝嫂再无心做事了。她心里空荡荡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放弃,有些不甘心。夜里,她拿着手电出门,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收购了两百个鸡蛋,壮着胆子连夜步行到县城。大清早,肖站长见她热气升腾地站在门外,大吃一惊。

你昨天没有回去?

回去了,现在才赶来。

还有哪样事吗?肖站长一脸疑惑。

没事,给你们收了些土鸡蛋。

哎呀,你这样客气干哪样嘛?肖站长很是感动。

小意思,这土鸡蛋在我们农村算不得哪样。

这个我可不能要,你拿回去,至于那事,你放心,我会尽快派人来查。肖站长说着,就把那篮鸡蛋提起来,要宝嫂趁早背到农贸市场上去卖。

你这人,好扫人面子。既然人家背来了,你就收下,该多少钱,算给她不就得了。肖站长的老婆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披衣起床,见那一篮白花花的鸡蛋,满脸欢喜。

肖站长听了,让老婆点了数后,摸出两百元钱递给宝嫂。宝嫂哪里肯要,背起背兜转身就走。肖站长追到楼梯口,见她已经走远,只得作罢。

赶场天,宝嫂再次来到乡林业站,肖站长给她倒了茶,在她对面坐下。

我这里你就不用跑了。我给你说句实话吧,不是我们不管,是乡里的领导说了,要我们先把这事放放。

为哪样要放放?

这事牵涉面大,不是我们一个林业站就能处理的。肖站长把头倾过来,又小声地说,我看你还是去找找派出所冉所长,他们有独立司法权,只要他们提出重新调解,乡里也不好强行干涉。

我们去找了,人家不同意。再说了,乡里的领导与你都说了,自然也与他打了招呼。宝嫂一脸无奈地说。

要不,你找找县公安局,只要他们出面,事情就好办。

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肖站长大声说道,就这样吧,你回去再想想办法。随后就问那人有哪样事。宝嫂只得起身离开。

她径直来到陈松明家,把肖站长的话向陈松明说了。陈松明说,县公安局,我倒认识一位姓赵的副局长,只是我与他的交情也很一般,只怕人家不买我这个账。陈松明一脸无奈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是得花些钱。

只要走得通,花多少都行。宝嫂急切地说。

陈松明见宝嫂一脸期待,就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扯了一阵闲谈后,要对方约赵局长出来吃饭。

宝嫂听说要请他们吃饭,就有些犹豫起来,听说去县城的宾馆吃一餐饭要花好几百,不知吃的是些什么东西,那么贵!

一会儿那边打电话来说,这两天怕不行,公安局正在大范围地扫黄打黑。

宝嫂心里暗喜,想不行就算了,明天我就去把钱交了,见陈松明仍在央求对方想办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好半天那边才打电话过来说,经他死缠烂打,磨了半天嘴皮,赵局长终于答应了,但只有晚上八点前有空。

八点以前?陈松明看看手机的时间,连忙说,好好,我马上赶来,说完,就挂断电话,问宝嫂身上带有多少钱。

两百多块。

他叫正在厨房煮饭的翠玲拿一千块钱来,说,请人吃饭的事说不准,若是几个人高兴,多喝几瓶酒,价格就上去了。

宝嫂迟迟疑疑接过钱,说,等苞谷晒干了,背上场去卖后就还你哈。

不急,先用着吧。翠玲笑着说,一直送他们出了门。

来到县里一个名叫豪门酒家的酒店,宝嫂看到富丽堂皇的大厅,就心跳加快。她在心里盘算着在这样的酒店吃一餐要花多少钱,也许五百,也许八百。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去招呼他们,到时我来结账。

陈松明见她为难的样子,就说,也行。你先在各处转转,八点后我在大厅等你。

宝嫂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直到看不见那家酒店,她才停下来,四处看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县城就在乌江边,两边的房屋沿江而立。虽不大,但近两年变化很大,随着夜色的降临,满城的灯光闪烁,五光十色,很是美丽。

不知不觉,宝嫂来到一个建筑工地,四周用砖墙围得紧紧的,越过围墙,只见里面一片灯火,哐当哐当的撞击声、车辆进出的轰轰声和卷扬机转动的声音交织一片。她抬头看了看建了一半的房子,想到儿子要在这县城买房,不知他们将买在哪里,说不定就是眼前这片楼哩!她一栋一栋地看着,一层层地数着,就有些兴奋,有些好奇。她沿着围墙走,来到一个入口处,见有几个戴安全帽,脚穿高筒靴的工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急忙迎上前去,问,你们这里的房子卖多少钱呀?

不知道,这是老板的事。

大概是多少嘛?

高低都有,看你买哪一层。另一个说。

最低是多少?

三千五百多吧。

三千五?

她站在门口,见那几个人走远,就盯着地面,用脚在地上划了一个正方形,想三千五百多块钱就买这么一小块,吓了一跳,若把那三十五张百元大钞铺开,也不止一个平方米了。她再次抬头朝那一片还没有完工的高楼望去,觉得那楼真高,高得看不到顶上施工的人,只听到尖厉的敲击声和吊塔启动的嗡嗡声。

宝嫂不知转了多久,见前面一片杂乱的灯光里,热气升腾,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吃一条街。她掏出手机一看,才六点四十。她朝小吃街走去,见一街都是吃喝的人,到处都是诱人的各色食物,感觉有些饿。她来到一个偏僻角落,在一个小摊坐下,要了一碗米豆腐,慢慢吃起来。她连吃了两碗米豆腐,又喝了两碗酸汤,一看时间,七点二十了,才起身慢慢往回走。

宝嫂老远就看到陈松明在与那几个人握手道别。她待那伙人走后,才走进大厅。陈松明一脸红光,喷出一股酒气说,效果不错,赵局长当场就给王乡长打电话了。冉所长也松了口,说,有赵局长一句话,他们明天就重新调解。结账时,服务员递出一张账单,一千三百七十二元,两人都傻了。陈松明拿过单子,看了半天,对着宝嫂说,都是一些酒坛子。

宝嫂摸摸索索地递过钱,陈松明接过数了数,又从自己的钱夹里数了两张百元票子一同交给服务员。

一路上,陈松明心情很好,他把摩托车的油门踩得大大的,宝嫂坐在后面,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她仍在心疼那叠钱,但想到派出所同意重新调解,管它三七二十一,就当暗里交了赔偿款,明里却争了个面子赢了理!

宝嫂原本打算躺一会儿就起来编苞谷串子,哪知一觉就睡了个大天亮。

天空明净无云,太阳敞敞亮亮地从对面的山垭口冒出来。宝嫂一看这天色,就知道三五天是不会下雨的。她本打算去河坡地里把剩下的苞谷取回来,突然转念,决定去给屋后的那块苕地施肥。虽然那块苕地不可能如往年一样有好收成了,但若能及时施肥,说不定还能捞回个千儿八百。

宝嫂每挑一担粪,都要站在地里朝半山腰的马路上眺望一会儿。一次二次,见那马路上空空的,她就有些失望。他不知冉所长何时来重新调解。宝嫂挑了七担粪,才把那块苕地浇完。收工时,太阳已爬上房顶,肚子也饿得紧贴在了背脊骨。她煮碗面条吃了,又牵着牛去河坡掰苞谷。可她刚到地里,就接到陈松明的电话,要她到他家去一下。她以为是派出所的人来了,就将牛拴在地里往回走。她汗流浃背地赶到陈松明家,却见陈松明一人躺在凉椅上睡着了。她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他叫醒,陈松明却伸了一个懒腰自己醒来。

姑来了?陈松明说,我也是刚回来。

你到哪里去了?

乡里。

乡里?宝嫂用衣角抹抹汗,不解地问,见陈松明一脸阴沉,就知道事情有了变故。

姑呀,看来那钱还是得交。陈松明若有所思地说。

哪样钱呀?

细娃家的赔偿款。

怎么了?

今天一大早,我就被王乡长叫去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说我作为村干部,不但不平息事态,还挑起事端,找县里有关部门的领导打招呼。我说没有,只是觉得那事情处理得有些不公。王乡长说,有哪样不公?发展畜牧业是县委县政府的一项富民政策,也是省里对我县扶贫开发的重点项目,一年扶持资金上亿元,实施不好,谁来负责?为推动这项工作,乡里决定实施能人带动。好不容易树起了细娃这个典型,而今,他家的羊被毒死了,不给个说法,今后这项工作如何推动?

我就知道他们会盖大帽子!要这么说,封山育林才是造福子孙的大事呢!宝嫂说。

哎,谁不知道这个理?可他们明明是要拿你开刀,杀一儆百。

今天我就偏不交,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

陈松明迟疑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还是交了吧,迟交早交都是交,何必得罪他们呢?

我就不交,他们还会拉我去坐班房?宝嫂生气地说。

王乡长说了,只要你把这钱交了,他随后就叫林业站的人来调查。陈松明话锋一转,有了些央求的意味。

这话你也相信!那他为什么不先叫林业站的人来调查呢?

人家是领导,怎么可以和他讨价还价呢?

领导怎么了?领导也要讲良心,讲公理。要不然,不说他是一个乡长,就是县长、省长,我也不怕。

我说姑呀,你怎么就不听我一句劝呢,难道我的胳膊还会往外拐?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你怕他们把你的帽子摘了。宝嫂气鼓鼓地说。

话怎么这样说呢?陈松明有些生气,站起身来,说,你好好想想吧,总之,不要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宝嫂从陈松明家回来,天已黑了。她打开门,就一屁股坐在粮堆上发呆。原以为只要派出所里的人来重新调解,她做些让步,大家脸面上都过得去。而今,退路被堵死了,而且非要拿她来开刀。她一抬头,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正照着丈夫的笑脸。她走过去,一声声地问,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她与丈夫对视了许久,突然想起老牛还拴在河坡。她犹豫了一下,本想明天再去牵,可又怕人偷了老牛,只得进屋拿了手电,锁了门就朝河坡里走去。

来到河坡,宝嫂见老牛静静地卧在地上,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上前紧紧地抱了老牛,泪水就流了出来。

宝嫂牵了牛,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才觉这迷朦的月亮下,山野是那样的鬼魅,白天熟悉的地形,在这夜里都变了形,有些恐怖与阴森。此时,陈松明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想,如果不交钱,莫非他们就要下毒手了?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看看月光下那些远山近树,都似一个个怪物,正张牙舞爪地怒视着她。是哦,这深山荒野,弄死一个人就像弄死一只蚂蚁。几年前,马槡坪一个大姑娘被人奸杀,尸体发臭了才被人们发现。公安局的人来查了几天,至今也不知凶手是谁。宝嫂越想越害怕,觉得这荒山野岭处处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回到家里,宝嫂就掏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才响两声,王二顿就接了。王二顿问,妈,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打电话问问最近忙不忙。

忙哩,马上就要中考了,正在组织学生做最后的冲刺。

哦。要注意……宝嫂本想叮嘱他注意身体,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说,妈,你等等,我正在给学生补课,等下课了我给你打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王二顿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考上了教师,现在在一个片区中心学校教书,还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他的女朋友肖燕是他的同事。肖燕是一个秀气的姑娘。宝嫂第一次见她,就很喜欢。肖燕说,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她的母亲有这个要求,说只有在县城买了房子,才算得上是城里的人。肖燕还说,等他们结婚了,两人工资还每月按揭款没问题,主要是首付有些困难。宝嫂觉得这肖燕不仅长相讨人喜欢,还通情达理。现在这世道,夜长梦多,只要没有结婚,肖燕就还算不得她家的媳妇。她想尽快帮助他们筹齐首付款,把房子定了,再催他们把婚结了,才能安心。可谁知偏偏遇上这麻烦事。

晚上十一点,王二顿准时打来电话,问母亲有哪样事呀?宝嫂先是不说,不想让儿子操心。可王二顿见母亲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再追问,宝嫂只得说了。

王二顿很是生气,当晚就骑着摩托车赶了回来,连夜要去找细娃,被宝嫂死死拉住,才作罢。王二顿从小与细娃一起长大,论理是叔侄,实则如弟兄,两人相遇了,难免会大打出手。宝嫂说,事情总有解决的一天,再说,钱在我手里,我不拿,莫非他们还敢来抢?

第二天,王二顿一起床就去找细娃。宝嫂怕他与细娃争吵,拉住他的摩托车,非要与他一道去。

幺叔呢?来到细娃家,王二顿见了桂霞,冷冷地问。

桂霞看了王二顿一眼,见他没有叫喊自己,本想不理他,但又不知他找丈夫做哪样,只得冷冷地说了,昨夜被乡里人叫去打牌,还没回来。你找他有哪样事?

男人的事,你不要管。王二顿直戳戳地说,随后跨上摩托,带上母亲,又往乡里赶去。桂霞被噎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杂种,没教养,还是人民教师!真是有哪样的妈就有哪样的儿子。

王二顿带着宝嫂来到乡里,见细娃正与几个乡干部在对面一家粉馆吃早餐。王二顿把摩托停在街边,叫了声幺叔。细娃见了,忙迎出来,叫他们进去吃粉。王二顿说,你过来,我找你有事。

再大的事也过了早再说。

若不想在你朋友面前丢脸,就过来。王二顿气愤地说。

细娃转身把钱付了,与那伙人说了几句,走过街来,把王二顿拉到一边说,我也正想去找你。

那你为哪样不去呀?

还不是怪你妈,把事闹大了,现在乡里都插手了。

家里的事,怎么让乡里插手呀?

你妈与人到处告我,说我家的羊毁了那片封山林。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

你问问你妈,我几时逼她了?

你没有逼,怎么不管好你家的羊。宝嫂说。

那羊死后,我一直没管这事。不知怎么,你们已把我告到乡里了。细娃一脸委屈地说。

是你们先到派出所报了案,我们才去找林业站的。宝嫂气愤地说。

过去的事就不要争了,现在怎么办?王二顿打断了他们,大声说。

怎么办呀,只有听从乡里处理了。细娃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

好,我现在就去找乡长。王二顿说着,带着母亲飞奔而去。

他们来到乡政府,问,王乡长在吗?

到县里开会去了。

杨书记呢?

也到县里开会去了。

王二顿在乡大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一股怒火就在胸中乱窜。他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又重重地甩到地上,就往旁边的派出所走去,见所长办公室虚掩着门,王二顿推开一看,见里面坐着一圈人,好似在开会,就退了回来。里面有人问道,有哪样事?

找冉所长。

我就是。

宝嫂见儿子不认识冉所长,忙上前说,冉所长,我们还是为那事呢。冉所长见是宝嫂,说,我不是早给你说了,你们别再跑了,跑了也没有用,抓紧准备钱,明天就到规定的期限了。王二顿听了,铁青着脸瞪冉所长,大声吼道,走着瞧,我就不信你们能一手遮天!说完,摔门而去。那几个人惊得一愣一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宝嫂见了,很是生气,心想,你们笑哪样笑,站着说话不腰疼,哪天火柴头落到你们脚背上,才知道烫人!

从乡政府出来,王二顿就不停地拨打电话。打了半天,总是无人接听。王二顿急得不停地晃着头,额前那绺头发一丢一丢地往后甩,像兔子的尾巴。他晃了一阵,再次拨打,还是没人接听。他生气地把手机砸在地上。宝嫂吓坏了,好在前面是一片草地。宝嫂忙拾起手机,擦掉上面的泥。此时,手机响了。她慌忙递给儿子。

你厮怎么不接电话?

刚才在开会,手机放在办公室了。

哦,我这里有件事,你来采访一下。

哪样事?

王二顿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最后,他捏紧拳头,用力上下晃动了几下说,你来把这帮草包好好修理一番。

宝嫂见他激动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咬紧牙,捏紧拳头,眨巴着眼,好似要帮他使劲。

哪个?

我同学杨秦峰。

杨秦峰,不就是你爹死时来我家吊孝的那个?

是,就是他。他是我高中最铁的哥们。

他现在在哪里?

在省城报社当记者。

当记者?

嗯。

你是让他来报道这事?

嗯,我看他们还能猖狂几天。

宝嫂心里陡然升起了新的希望,她没有想到儿子还有这样一个同学。前几天,她在电视里看到城管打人,被新闻曝了光,打人的城管很快就被开除了。

杨秦峰是第二天晚上赶来的。吃晚饭时,他问了宝嫂几个问题,宝嫂都如实说了。吃过晚饭后,他与王二顿又去陈松明家,见陈松明反映的情况与宝嫂说的一致,心里就有底了。杨秦峰说,来之前,他在网上查了,这一带的封山林属于长江中上游水土流失治理工程,只要把这事捅出去,不说乡里,就是县里的主要领导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陈松明听了,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第二天一早,杨秦峰就叫上王二顿到后山那片苕地和林子里去拍照。从山上回来,他们径直去了细娃家。桂霞听说是省城的记者,慌得不知所措,连声抱怨说,他们是费力不讨好,替乡里分忧,到头来落得众人嫌弃。

吃了午饭,王二顿就陪杨秦峰去了乡里。下午王二顿回来,手舞足蹈地说,乡里那帮人见了杨秦峰,吓得不轻,连县委宣传部的人都惊动了,要派车来接他到县里好好玩两天。但杨秦峰没有理他们,采访完后就直接从乡里搭班车回省城去了。

晚上,王二顿连夜赶回了学校。临走时,他对宝嫂说,妈,你放心,以后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了。送走了儿子,宝嫂站在丈夫遗像前,泪花闪闪地说,死鬼,你儿子出息了。她见丈夫笑得天宽地阔的,长久堵在心里的那股气也平顺了。

这一夜,宝嫂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亮,她仍没有一丝疲乏。她洗了一把脸,就准备到河坡去掰苞谷,打开圈门放牛时,老牛怎么也不出来。她走进圈里,见老牛正默默地流泪。她大吃一惊,想这老牛怎么无缘无故地流泪呢?是不是病了?端起牛头,见鼻孔湿润清爽,又掰开它的嘴,里面也没有异样,再转到它屁股后面,也没有见拉稀的迹象。宝嫂越发不解,闷闷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忙打电话给王二顿,问报纸出来没有?

还没有哩。

哪天出来呢?

不晓得,我打电话问问。

半小时后,王二顿打来电话说,妈,你别急,杨秦峰还在写稿子。如果版面不紧,明天就会出来。

因为有心事,宝嫂掰了一篮苞谷就回家了。她前前后后把事情的经过又想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事有些悬。她想,这省城的报纸是多遥远的事呀,怎么会与她一个平民百姓有关联呢?可那记者是儿子的同学不假,他在省报工作也不假。那天晚上,儿子问他有没有记者证,他随手从随身小皮包里拿出一个本本递给儿子说,笑话,没有记者证敢来采访?儿子羡慕地翻翻,又得意地递给她。她见那个咖啡色的小本本上,有杨秦峰的照片,还有钢印。她见了那钢印就觉得那记者证很神秘,像宝贝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第二天一早,儿子就打来电话说,那新闻出不来了,说县里托人向报社的领导说情,稿子被领导压下来了。

那怎么办?

杨秦峰把稿子和照片都发给我了,我要贴到网上去,把娄子捅大,让他们堵都堵不住。

这样做不会出哪样事吧?

出哪样事?我又不用真名发,他们晓得个鬼。

挂断电话后,宝嫂心里更不踏实了。她不知网络是什么东西,但她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事连县里的领导都惊动了,不会像儿子说的那样简单。她又拨通儿子的电话,说算了,不去网上闹了,不就是两千五百块钱吗?明天我就去借钱交了。

妈,你别去交,你去交了,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那天下午,宝嫂没有去河坡地里掰苞谷。而是守在家里,不停地给儿子打电话。她担心儿子会出事。开始,儿子还安慰她,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没有什么事可以隐瞒得住的,只要在网上一贴,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儿子越是这样说,宝嫂心里越没有底。她想,自己一个普通人,再怎么弄,也不会弄出大的响动来,反而惹恼了那些当官的,不好收场。下午的时候,她再打儿子的电话时,怎么也无法接通。她急了,又忙打肖燕的电话。肖燕接通电话就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王二顿出事了。宝嫂顿觉五雷轰顶,愣了半天,才问,出哪样事了?肖燕断断续续地说了经过,宝嫂一下子就软在地上了。

原来,王二顿将文章与照片发到一家网站,半个小时后,文章就在那个网站上贴了出来,还被置了顶。他看了,十分激动,马上打电话给杨秦峰,要他吆喝一下,叫圈里的朋友们转发。杨秦峰打开电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篇文章。王二顿不信,再次进入网站时,那帖子已被人删了。当天下午,学校保卫科打电话给王二顿,说校长找他。他来到校长办公室,见里面坐着三个不认识的人。他迟疑地走进去,校长冷冷地让他坐下,介绍说,这是县里的调查组,有个事情想问问你。王二顿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坦然地承认了帖子是他发到网站上去的。校长听了很生气,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嘛!怎么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呢?接着,县公安局网监大队大队长向他分析了帖子贴在网上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县教育局纪检室周主任也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教师,凡事要从大局考虑,不能与群众一般见识。最后,他说县教育局党组决定,要他暂时停止上课,协助调查组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说。

宝嫂问,那他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因为调查组找他谈话时,他的态度很强硬。他们怕他再到网上去乱发帖子,已经被监视起来了。肖燕哭着说。

你也见不到他?

见不到。

宝嫂看着门外明晃晃的阳光,不知儿子现在在哪里。她想到了监狱,不觉一阵颤栗。听说凡是初进监狱的人,都要遭老犯人的打。儿子身子那么单薄,哪里能承受得住?她越想越怕,后悔不该让儿子知道这事。

手机才响一声,宝嫂就接了,听是陈松明的声音,她心一酸,泣不成声。陈松明连问几声,宝嫂不答,只顾哽咽。陈松明忙挂了电话,叫上翠玲一同赶了过来。他们见宝嫂坐在苞谷堆上,呆直地看着地面,吓得不轻。翠玲上前搂了宝嫂,关切地问,姑,你怎么了?

二顿被关了。宝嫂扑在翠玲肩头哭着说。

他犯了哪样罪?陈松明大惊,不解地问。

宝嫂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陈松明安慰她说,不要紧,只要他答应不再到网上乱闹腾,他们就会放他的。

本来,陈松明打电话是通知宝嫂明天到乡派出所去,见她这样,就不知还该不该对她讲。他看了看翠玲,翠玲向他直摇头,只好作罢。他们坐下来与宝嫂说话,帮她编苞谷串子,见她情绪稳定了,才离去。

宝嫂决定去救儿子,可不知要花多少钱。苞谷才收进屋,等晒干了背去卖,显然来不及了。向翠玲借,可那一千多元都还没有还,又开不了口。她细细地想了一遍,家里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那头老牛。卖老牛,她又很快否决这一想法。老牛是丈夫留下的,因为身架好,一直留作种牛,两年产一头牛犊,给她家带来了许多财富。老牛老了,不再生育,丈夫也没有舍得卖。而今,老牛是宝嫂相依为命的伙伴。这老牛也通人性,宝嫂什么话都与它说,如果只是闲谈,它就只顾低头吃草;如果宝嫂倾吐心事,它就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她;有时,宝嫂情绪不好,它就昂起头来,泪眼汪汪地对着远方哞哞地叫,好似也为宝嫂感到心酸难受。

而今,一旦卖了它,等待它的,就是宰杀的命运。可不卖老牛,怎么救儿子呀?她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老黄的电话。老黄是当年与丈夫贩牛的朋友。她叫他连夜来把老牛牵走。老黄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你别问,只管来牵牛,至于价钱,你看着给。

宝嫂挂了电话,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魂魄。她在屋里一圈圈地转,最后来到牛圈,抚着老牛的头,任老牛的嘴鼻在她怀里拱。月光下,她见老牛的眼睑下有两道湿湿的泪迹,心底就升腾起一阵愧疚。她打来一盆清水,用一把木梳细细梳洗老牛,又将剩下的半篮青草倒在它嘴边。她站在圈门口,迟疑了许久,本想与它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老黄是下半夜赶来的。他给了宝嫂六千三百元钱,就将老牛牵走了。临别时,宝嫂没有相送。她躲在屋里,连大门也没有出。她听到老牛迟缓的蹄声渐渐远去,就伏在苞谷堆上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宝嫂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去县城救儿子。突然,大门被拍得山响,打开一看,见是乡派出所的邓干警。

通知你到乡派出所,怎么不去?邓干警生气地问。

哪个鬼老二通知我的?宝嫂也没有好气地说。

陈松明没有给你说?

没有。

走,去乡派出所。

哪样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

宝嫂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就飘起来了。她想,莫非他们要把我也抓起来?

等我换件衣服再说。宝嫂说着,转进里屋。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怎么办呢。她又想起陈松明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看来,他们早就准备对我下手了。她磨磨蹭蹭地在屋里转着。邓干警在外催促道,快走吧,冉所长还在所里等你呢。

催哪样催?就是拉去枪毙,也要等吃饱肚子再说嘛。宝嫂大声说着,临出门时,又万般留恋地看了一眼屋子,见床下有半瓶农药,便拿了药瓶揣在衣服口袋里,刚走两步,觉得农药瓶子太显眼,想起那天儿子与杨秦峰回来时,留下半瓶矿泉水。她来到灶房,把桌上那半瓶矿泉水倒掉,将农药灌进去,拧紧盖子,装进裤兜里,才出门。

来到派出所,冉所长说,你们那事的调解期限已过,既然你不服我们的调解,我们只有将你们的案子移给法庭,由法庭来判决。今天叫你来,是要你来补一份材料。说完,就让邓干警带她来到一间昏暗的房间。面对黑暗,她正不知所措。突然,头顶一盏脸盆大的电灯被拉亮,强光照着四面白墙,晃得人发慌。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三张椅子,一张桌子。她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许久,一个更年轻的警察走了进来。那年轻警察走到她对面坐定,她才认出是那次见过的那个白脸警察。她笑着本想与他打声招呼,可白脸警察没待她开口,就凶巴巴地问她的姓名、年龄和住址。她不耐烦地答了,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白脸警察又说,问你几件事,你要老实交待。如果说谎,要负法律责任。

我从不说假话。宝嫂收了笑容,生气地说。

白脸警察又将那天羊群吃苕叶的事问了一遍,并不停地在一个本子上记录。问完后,他又将记录本给宝嫂看。

我不识字。宝嫂气愤地说。

白脸警察又读给她听,问她是否属实。

她说,为哪样不写他们的羊子多次到我家苕地里来呢?还有村后那坡封山林也被那群羊毁了,你们为哪样不写上呢?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只问你这些是否属实。

我说的都属实,但不全。

属实就行,在你的名字、日期和涂改的地方摁上手印。

不摁。

为哪样不摁?白脸警察没好气地说。

你不把那些写上,我就不摁。

这时,邓干警走进来,问他们在吵哪样。白脸警察说她不摁手印。邓干警劝说道,这是调查取证,如不配合,到时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不是我不配合,是你们偏心。宝嫂没好气地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白脸警察大怒道。

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宝嫂也不示弱。

邓干警朝白脸警察使了一个眼色就出去了。

你今天摁还是不摁。白脸警察说着,把那个记录本重重地甩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不摁,你能把我怎么样?宝嫂大声吼道。

白脸警察拿了印泥走过来,抓住宝嫂的右手,强行将拇指朝印泥里摁了一下,又拖到记录本上摁了几下。

宝嫂挣扎着,可哪里敌得过白脸警察那铁爪似的手。她看着自己右手拇指被强行拖去在本子上摁了一个又一个红印,感到十分绝望。

白脸警察放开她后,她只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心口一阵阵发紧。

今天我就死给你们看。她说着,就从裤兜里拿出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那白脸警察以为她是喝水,没有理她。当一股浓烈的气味窜进他的鼻孔,他才瞪着宝嫂看了一会儿,本能地扑上去,抢过瓶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是农药。他发狂一般冲出门,在走道里高声大气地叫喊起来。

宝嫂先是感到那农药味冲得难受,渐渐地就感到恶心,随后就呕吐不止,接着就是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痛……

派出所的一帮人闻讯赶来,见宝嫂正张着嘴不住地呕吐,一个个吓得不轻。冉所长一边拨打120,一边让邓干警去向乡领导汇报。一时间,乡大院像开了锅,顿时乱成一团。

宝嫂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半夜了,先是丝丝缕缕的意识像被风吹散的细烟,慢慢聚拢,成一片淡淡的云,最后凝积成清晰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像一片树叶,在天空飘浮。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怕,怕睁眼时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透过眼皮的光越来越强烈,像炽烈的阳光一样晃眼。她听到人们嗡嗡的说话声,后来又清晰地听到儿子在叫妈。虽然那声音有些飘渺不定,但她感到真实可信。她鼓足勇气,睁开眼,一群人正围着他看。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并不是飘在空中。她看到一张张脸像树叶一样围拢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她从那一圈脸中看见了儿子。儿子正俯身看着她。她紧盯着儿子,想伸手去拉拉他,可意念怎么也不能传递到手上,只是巴巴地望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王二顿已恢复了上课,仍是初三尖子班的班主任。因为快中考了,他照顾了宝嫂五天,就回学校去了。随后的十多天里,一直是细娃在宝嫂身边。起初,宝嫂还有些抵触情绪。可不管她如何使性子,发脾气,细娃都默默地守着她。同一病房的人见了,以为细娃是她的儿子,都说她不应该。当得知细娃是她小叔子时,人们更是感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小叔子呀!你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宝嫂不好再任性了,听凭细娃给她端碗喂饭,打水洗脚。桂霞也不时来看她,帮她梳头,给她擦身子,真切地关心她。宝嫂有些感动,想真是难为了他们,又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可不,他们比儿子大不了多少,也就四五岁。她又想起细娃小时的样子,每晚抱他睡觉,他总要搂着她,直到睡着,才肯松手。每次尿床,他就赤祼着身子站在床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宝嫂心里暖暖的,升起了一片怜爱,细娃给她洗脚时,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他头上抚了一下。

一次,细娃推她到医院的草地上散步,不知不觉,说到了羊群的事。细娃说,嫂子,都是我们的错,那只羊死了就死了,不就是一只羊吗?

当初我也是鬼蒙心窍,一时糊涂。宝嫂拍拍他的手说,也不是我财心紧,把那片红苕看得比命重,只因二顿买房差钱,我心急。

二顿买房差多少?我先借给他买了,让他们慢慢还,哪能让你一人受累呢!

还没定呢,到时只交首付,剩余的按揭。

那叫他们先去定房,定好了,再来拿钱。

宝嫂又在他手上拍了两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宝嫂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才出院。回家时,她见屋里那堆积如山的苞谷棒子不见了,堂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房梁上,川排上,挂满了苞谷串子。细娃说,河坡地里剩下的苞谷也收了,全在这房上挂着哩。

宝嫂点了点头,脸上绽出了感激的笑。她想,一家人和和睦睦多好呀!

她来到丈夫面前,久久地凝视着丈夫,突然领悟了丈夫那微笑的深意。是哦,想丈夫在时,家里家外都是风平浪静的,从没有与人发生过什么争执。想到这些,她就感到羞愧,觉得以前自己心眼太小,不该与他们较劲,哪里还像个大嫂的样子呢?

宝嫂在家休息了三天,喝了三天的鸡汤,感觉身体完全复了原。鸡汤是桂霞炖好后送过来的。桂霞每天还要过来给她煮饭,直到她吃了,把碗洗了,才回去。

身上有了些力气,宝嫂就坐不住了。她来到后山,见那片苕地已长得一片葱绿,新发的嫩叶泛着油亮亮的光。她看着这片茂密的苕地,很是高兴,想就算收不了多少红苕,这水嫩嫩的苕叶,也够细娃家的羊吃几天。

这天,王二顿打来电话,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宝嫂笑着说你放心,我恢复得与原来一样了。突然进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宝嫂心里一紧,想派出所的人怎么又来了?

我们是林业派出所的。那几人坐定后,其中一个人说。

见一旁的年轻人拿着本子,准备做记录,宝嫂又想到了在乡派出所的那一幕,心里就止不住打鼓,忙问道,你们来做哪样?

前不久网上反映你们这里的封山育林被毁。

你是说林子吗?我,我不知道。宝嫂一时糊涂,好似忘了此事。她说,我害了一场病,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些人反反复复地追问,要她好好想想,回忆回忆。宝嫂答非所问,越说越离谱了。那几个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无所获地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宝嫂突然想笑。可她的笑意还没有在脸上完全绽开就凝结了。她想,莫非他们真要处理细娃家的羊群毁林的事了?她猛然醒悟,难怪细娃两口子对自己那么好,特别是桂霞,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把住院以来细娃两口子对自己的好细细想了一遍,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想自己不该冤枉他们。可那个判断在脑子里一落地就生根了,越是理智地排斥它,它就越是据理力争。她来到丈夫遗像前,询问丈夫,见丈夫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她,嘲笑她。她羞愧地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管它是不是呢,只要自己不昧良心!

宝嫂急忙出门,朝细娃家走去,见细娃家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她又朝山下望去,见小路上一群人正吵吵嚷嚷的,不知在争执什么。她看见细娃被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扭着,夹在中间,桂霞紧跟在后,大声争辩着什么。上了公路后,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把细娃推上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关了车门,飞奔而去。桂霞大声叫喊着,追赶了一程,跌倒在地,许久都没有爬起来。

宝嫂见了,急步朝山下走,泪眼中,那远去的车影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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