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潜的大海

朱平兆

沈潜的大海

朱平兆

都说母爱无私，其实也有例外。吕西凤生儿子难产，孩子憋在肚子里，左冲右突，疼得吕西凤死去活来。迷糊之际，吕西凤感觉从高空坠落，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孩子啊，你干吗要我的命呢？吕西凤听到的声音来自内心。后来，吕西凤被抬上救护车，送县医院输血开刀，才从水下浮上来。

儿子来到人间，吕西凤却落下腰酸背疼的毛病，一抱儿子腰就钻心地疼，像被打断了一样。吕西凤只好把儿子放在摇篮里，摇着逗。孩子依恋母亲怀抱，躺在摇篮里一个劲地哭闹。这时，吕西凤又听见昏迷前的那个声音，觉得儿子烦，骂儿子，有时候还扒开他的开裆裤，在小屁股上抽几下子。

家族的根脉得到了延续，沈春波像捡到宝贝似的，特别喜欢儿子。沈春波近海捕鱼，给儿子起名沈潜，一回家就抱儿子亲儿子。

沈潜慢慢地长大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吕西凤笑眯眯的，就靠近去黏一会。吕西凤蜷曲着，脸如青菜，就躲出去和紫薇玩过家家。看到爸爸回来，就扑过去，要抱要零食吃。沈春波一见儿子，先抱起来抛，把他逗得咯咯笑，然后带儿子去小店，买糖果。

沈潜要听故事了，沈春波从箱子底找出一本书，《海底两万里》，带插图的。书是沈春波读初中时舅公送的，沈春波的舅公在城里教书，希望沈春波多读书。沈春波读了觉得有意思，就藏了起来。沈春波抽空翻翻《海底两万里》，把平时看到的小鱼小蟹放大，添油加醋。海底有各种各样的生物，生物之间有理解，也有误会，有友谊，也有战斗。沈春波将海底讲成一个迷人世界，把沈潜吸引住了。

不抱儿子，腰不酸痛，不讲故事，用不着费脑筋。沈春波捕鱼归来，吕西凤就让儿子找爸，自己骑上自行车，驮鱼虾去镇里卖。吕西凤卖了鱼虾，顺便看看街边的服装和鞋。吕西凤一般只看不买，她主要是舍不得钱。服装和鞋对于女人就是风景，看过精致的服装、精美的鞋，吕西凤的腰舒服了，反而舍得买根甘蔗，买俩苹果，带回家给儿子吃。吕西凤知道儿子对爸亲，但没有觉得不好。

沈潜六岁多了，沈春波觉得儿子光听故事还不够，应该见识一下大海。吕西凤去镇里卖鱼了，沈春波把儿子带到船上，驶到清澈的海域，让儿子看海里游的鱼和虾。沈潜挣扎着要去抓，沈春波把他搂住了，没有网，海里的鱼虾哪能抓住。沈潜看了一会儿，想起了故事。爸爸，哪儿有大鲨鱼大章鱼？大鲨鱼大章鱼在深海里，爸爸的小船去不了。沈春波亲昵地在儿子鼻子上刮了一下。

爸爸你去买艘鹦鹉螺号，沈潜提出了天真的要求。鹦鹉螺号太贵，爸爸买不起。沈春波把沈潜放在船里，发动柴油机，大声对沈潜说，以后爸爸碰见鹦鹉螺号，就从小船上跳过去，参加摩尼船长的科学考察。

你要记得来接我，沈潜扑向爸爸。好，好，沈春波答应着，把儿子放在大腿上，驾驶小船回家。阳光明媚，小船跃过一个个波涛，沈潜一脸兴奋。

春暖花开，马蛟鱼回游港湾，个肥肉鲜，值钱易销。沈春波去捕马蛟鱼，想积蓄点钱，装修两间简易的楼房。沈春波要出海了，沈潜想跟着去。出海捕鱼不是闹着玩的，沈春波从邻家竹园摘了两片竹叶，折成两只竹叶船，放进小水缸里。沈春波摸摸儿子的头，吹了一口气，竹叶船行驶了。爸爸去捕鱼，你在水缸里驾驶船。

沈春波出海了。

沈潜也去摘竹叶，折叠成竹叶船，放在水缸里。我有好多船了，沈潜喊着吹动竹叶船。沈潜的大海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故事里。

沈春波出事的消息来得突然。那天天气晴朗，余米龙提前赶回来通报。吕西凤，不好了，春波出事了。余米龙是春波的邻居，也在近海捕鱼。

啊，吕西凤惊愣了。春波下网的地方离我不远，彼此望得见。沈春波开始一直在船上，后来刮了两阵阴森森的风，我抬起头，发现春波的船在晃荡，人却不见了。

春波，吕西凤喊了声，哇地大哭起来。沈潜停止吹竹叶船，拉了拉吕西凤的袖子，爸爸碰见了鹦鹉螺号，去参加科学考察了。吕西凤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大海深不可测，人掉到海里，非生即死，沈春波在海上不见了，意味着什么？小孩子哪里知道。春波啊，你叫我怎么办呢？吕西凤甩开儿子，抢天呼地地哭喊。

邻居们聚拢来，商量着寻找沈春波。

沈春波的姐姐被叫来了，一来就抱住沈潜哭，春波你就这么走了，沈潜怎么办呢？沈潜从姑妈的怀中挣脱出来，斜一眼姑妈说，爸爸上了鹦鹉螺号。沈潜的姑妈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春波，沈潜这么小，还不懂事，你快点回来吧。

吕西凤的妈妈和姐姐也到了，她们眼泪汪汪地抚摸沈潜的头。沈潜抓住外婆的手，认真地说，你不要伤心，爸爸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余米龙知道沈春波下网的地方，拖网的大船去了那里。吕西凤抽泣着等在岸边。寻找沈春波的过程异常漫长。吕西凤眼泪哭干了，喉咙喊哑了。沈潜不哭不喊，站在妈妈的身边，痴痴地瞅着波涛起伏的大海。

两天过去了，沈春波还是没有找到。大海里的生物都不是食素的，渔民分析，沈春波葬身鱼腹了。沈春波身体没有了，灵魂必须回来，入土归安。

沈春波的姐夫请来高先生，为沈春波招魂。

高先生是清道观的居士，深谙招魂之术。招魂安葬复杂玄虚，沈潜是个重要角色。沈潜以为爸爸在海底考察，大人们担心沈潜把招魂的仪式搞砸，提出先骗沈潜。沈潜，你希望你爸回来吗？吕西凤问沈潜。沈潜当然喜欢爸爸立即回家，点了点头。吕西凤哽咽着说，你爸在海底，听不见我们的喊叫，我们请高先生把他的魂招回来，他就跟着回来了。沈潜疑惑地望着妈妈，将信将疑。姨妈拉住沈潜的手，高先生可有本事了，你要乖，听妈妈和姨妈的话，我们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把你爸爸招回来。

沈潜望望妈妈，望望姨妈，眼里闪出晶亮的光。

潮水涨至海塘脚下，海浪哗哗地歌唱着涌向海塘。邻居们已按高先生吩咐搭了一个坛，坛有八仙桌大小，略高于海塘。坛的四周插满了点燃的香，防风罩下两支蜡烛胆怯地跳动着。吕西凤和沈潜的姑妈站在一旁啜泣。高先生交给沈潜三支香，让沈潜面海而立。

高先生登坛了，拜过天地和大海，拿出毛色灰白的尘拂，缓慢地舞蹈起来。高先生长脸，长胡须，白色长衣，一副仙风道骨。沈潜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在海面和高先生之间来回穿梭。

家人喊亲人回，高先生将手中的尘拂甩向海面说。

春波，回家吧，吕西凤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像羽毛未丰的小鸟，扑腾几下就掉落了。春波，吕西凤哭哑了，喊不动，手放在沈潜的肩膀上，无奈地向儿子求助。沈潜理解了妈妈的意图，大声喊，爸爸，你回来吧。沈潜的嗓子尖脆，喊声奔向远处。海面溅起几朵浪花。

高先生舞蹈一会儿停下了，新点了一束香，换掉沈潜手里的，余下的让人加插在四周，又缓缓地舞蹈。舞一会儿，又将尘拂甩向海面。沈潜看到了，又喊，爸爸，你回来吧。沈潜已经三天没有见到爸爸了，喊声中有着对爸爸的责怪和怨恨，让人心酸。高先生边舞蹈边赞许地对沈潜点头。

沈潜弓着背，眼望着大海，样子楚楚可怜。吕西凤看着怦然心动，觉得儿子其实挺可爱的。

潮水在慢慢上涨，高先生的舞蹈在继续，沈潜一遍遍喊着，忧伤的呼唤传得很远很远，在场的人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孩子太懂事了。那一刻，吕西凤发觉之前对儿子太苛刻了。

潮水越来越高了，到达了海塘的腰部，偶尔有浪花溅上海塘。高先生舞蹈的节奏快起来，尘拂频频甩向海面，像歌舞剧里舞女的水袖。尘拂的甩动就是命令，沈潜一声接着一声呼喊，海边充满了悲哀气息。

蜡烛的火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阵瘦削的风刮向海塘，吕西凤感觉冷飕飕的，沈潜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一个浪头轰隆隆地撞击海塘，浪花蹿得高高的，打湿了高先生挥向海面的尘拂。

高先生停止舞蹈，做出叫人安静的动作，从怀里取出一只红色的小木盒，放在坛中，尘拂伸到木盒之上。沈潜屏气凝神，望着高先生和尘拂。晶莹的水珠沿着尘拂缓缓地往下滑，滴进小木盒。高先生挂尘拂在肩上，双手合十鞠躬，感谢天地和大海。然后盖上盒盖，扎了红绸带，从坛上递下来。沈春波回来了，快快护送回家。

春波，你终于回来了。春波，咱们回家。吕西凤流着泪，声音激动颤抖。

小木盒转到了沈潜手里，沈潜疑惑了，愣着没动。姨妈蹲下身，抓住沈潜的手臂悄声说，这是你爸爸的灵魂，好好捧着，他的灵魂回来人就回家了。沈潜掂量了一下，感觉出爸爸灵魂的重量，像和紫薇过家家抱重物似的，用心捧着。

一行人嘤嘤哭泣着，向村里走。沈潜走在前头，额头冒汗，双肩下垂，真像捧着一个重物。

沈春波真的回来了，看他儿子。迎面碰到的人让在路边，悄声议论。沈潜望望说话的村民，眼眶里溢出泪来。这么小就没了爸爸，太可怜了，吕西凤看着，决定以后要好好待儿子。

沈春波的灵魂安放在祠堂里，帽子衣服鞋子拼成了沈春波的躯体，葬礼在高先生指导下一步一步进行，严肃庄重。沈潜参与其间，该哭的时候哭，该跪的时候跪，该拜的时候拜，该喊爸爸过桥了的时候喊，最后将沈春波送上小旗山。沈春波的坟墓面朝大海。

水缸里的竹叶船翻的翻了，散的散了。沈潜把水缸里漂浮的竹叶捞出来。爸爸还没有回，沈潜又去竹园掰竹叶，折叠了许多船，浮在水缸里。

亲友们陆续走散了。高先生对吕西凤说，人有六道轮回，头七的事马虎不得，头七三七五七和七七必须做，做满七七，亡灵就转世了。沈春波的姐姐接过话，五七我来做，东西我会带来的。按照习俗，五七女儿做，沈春波没有女儿，姐姐代替了。高先生离开前关照吕西凤，好好做头七，让死者顺利转世投胎，死人不转世不利活人。沈潜听见了，暗暗地剜了高先生一眼。

吕西凤的妈和姐最后走，走前叮嘱吕西凤，别太伤心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做两件事，一是照顾好沈潜，孩子突然没了爸，需要格外爱抚。二是认真做七，春波是个普通人，灵魂需要家里人帮他渡。

夜幕降临了，沈潜走进自己的房间。沈潜单独睡一间，这是吕西凤培养的，用了大半年。沈潜有个条件，睡前爸爸陪一会儿，讲一会儿故事。爸爸没有回来，沈潜拿起《海底两万里》，翻了翻。沈潜要等到九月一日才上学，认识的字不多，目光停留在图片上。

吕西凤想了想，走进儿子房间去。吕西凤脸色灰白，脚步拖沓。沈潜望望妈妈，放下书，不情愿地坐到床沿。吕西凤抚摸了一下沈潜的头，默默地抱起儿子的睡被。沈潜惊喜地睁大眼睛，跟着妈妈。吕西凤将儿子的睡被铺在自己的睡被旁，沈潜，我们一起睡吧，一人一个被窝。

沈潜钻进被窝，嘻嘻地眨了几下眼。妈妈，等爸爸回来，我还睡我的房间去。

吕西凤愣了一下。傻儿子，你爸回不来了，我们已经把他埋葬在小旗山了。

里边就几滴水和一些衣服，那是玩玩的。沈潜振振有词。

那可不是玩玩的。吕西凤不知怎么跟儿子解释。灵魂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觉。吕西凤从被窝下伸手过去，抓住儿子的小手，沈潜，我们睡吧，你还小，妈妈以后再对你说。

妈妈，爸爸走进了鹦鹉螺号。沈潜怯怯地望着吕西凤。

吕西凤没有听说过鹦鹉螺号，猜想大概是故事里的事。儿子毕竟是孩子，还不懂事。睡吧，沈潜，妈这两天累坏了。吕西凤侧转身，伸出另一只手，在儿子的脸颊上摸了摸。你爸爸没了，今后我们俩相依为命，你要乖点，妈也会改改脾气。

沈潜看着妈妈，茫然地点了点头。

安顿沈春波的灵魂，是当前的大事。吕西凤要给沈春波做头七了，开始感知儿子跟他爸亲的问题。

吕西凤一早起来，要去镇里买东西，为沈春波做点好吃的，好明白自己死了，早点谋划投胎的事。沈潜还在睡梦中，吕西凤不忍心弄醒儿子，走到邻居家，托付紫薇奶奶关照一下。

吕西凤采购回来，刚将自行车推进院子，楼上飞下一个小孩，掉进水缸里。吕西凤惊跳了一下，就听见哇的哭声。紫薇趴在窗口，掉进水缸的是她的布娃娃。肯定是沈潜扔的，这么不懂事。吕西凤停好自行车，急匆匆地跑上楼去。

沈潜，吕西凤大喝了一声，高高地举起手。

沈潜站立着，盯着吕西凤高高举着的手，目光倔强。

吕西凤眼前出现了持香站立的沈潜，慢慢地把手放了下去，改为轻轻地责怪，沈潜，你这么不懂事，怎么把紫薇的娃娃扔水缸里。然后转向紫薇，一个劲地给紫薇赔不是。

紫薇奶奶听到孙女的哭声也过来了，说没事，小孩子吵过就好，布娃娃晒一下就干了。紫薇奶奶把哭泣的紫薇牵回家。

吕西凤问儿子怎么了，为什么扔紫薇的布娃娃？

我不要玩过家家，沈潜梗着脖子说。

不玩就不玩，以后好好对紫薇说。吕西凤摸摸儿子的头，下楼忙去了。

吕西凤烧好一桌子菜，有鱼有肉有蛋，有蛏子，还做了青菜蟹羹。沈春波喜欢吃蟹羹，不在意青蟹白蟹还是石蟹，也不在意菠菜青菜还是土豆茭白，是蟹羹都喜欢。吕西凤将沈春波的遗像放好，点上香烛。喊沈潜下楼。沈潜看到爸爸的遗像，沉默了。

拜拜你爸，吕西凤一开口，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玩死爸爸的游戏？沈潜站着不解地问。吕西凤像被马蜂蜇了，惊颤了一下，蹲下身，把儿子搂在怀里。沈潜，这不是玩游戏，你爸爸掉海里了，没有找到尸体，我们把他的灵魂招回来，再给他做七头，好让他重新投胎做人。你爸爸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能让他成为孤魂野鬼。

沈潜望着妈妈，满眼迷茫。

吕西凤陡然担心起来。沈潜，你想爸爸了吧，妈妈也希望你爸爸活着，但这事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吕西凤说着，哽咽了。沈潜从妈妈的怀抱中钻出来，默默地站在门边。

头七有一整套程式，吕西凤抹干净眼泪，敲了敲酸痛的腰，坐在小椅子上吹纸钱。纸钱吹开，成了一锭锭银元宝。春波，儿子还小，你得原谅他。吕西凤吹着纸钱，在心里对老公说。

纸钱都吹开了，酒也过了三巡，吕西凤准备上饭。想再做做儿子工作，站着拜一拜也好。沈潜，沈潜，吕西凤轻轻地呼了几声。沈潜没有回应。吕西凤跑上楼，儿子也不在。吕西凤就去紫薇和小胖家找，小胖妈妈告诉吕西凤，小胖和佳佳去海涂捡泥螺了。

沈潜不见了，吕西凤急了，跑回家，对沈春波遗像说，对不起，儿子找不见了，我要去找儿子。吕西凤流着泪，匆匆烧了纸钱，吹灭蜡烛，奔海边去。

潮水退下了，露出空旷的海涂。站在海塘上看过去，一群孩子像棋盘上的小卒，慢慢地向前拱。里边有没有沈潜，吕西凤看不清。吕西凤脱了鞋，挽起裤管，走下海涂去。

早春的海涂冰冷泥泞，一脚下去就没了脚踝，越往下走陷得越深。裤腿溅上了泥水，吕西凤皱着眉跋涉。距离近了，吕西凤看清了，落在最后的就是沈潜，小胖他们是二三年级的学生，每人手里拎一只木制的挈桶，只有沈潜空着手。

沈潜，沈潜，吕西凤大声喊。

沈潜转过身，举起满是海泥的手，妈妈，泥螺，你看。沈潜手里有一粒泥螺。沈潜的裤管和袖子都弄脏了，脸上也溅到了一些泥。在空旷的海涂上，沈潜显得那么稚嫩、幼小，吕西凤把责骂的话咽了下去。真的，还挺大的，沈潜越来越能干了，吕西凤试着夸儿子。

沈潜快乐地笑了，一脸兴奋。我捡到二十三颗，存在小胖哥哥的挈桶里。好的，泥螺就送给小胖哥哥了，咱们回家吧。吕西凤去牵儿子的手。沈潜没有让妈妈牵，将泥螺放进妈妈的手里，转身往海里走。沈潜，快上来，危险，吕西凤追下去。沈潜弯腰洗手，一个浪头涌来，吕西凤惊跳了起来。浪花打湿了沈潜的裤腿，沈潜哈哈笑起来。

沈潜，快回家吧，吕西凤抓住了儿子的手。

沈潜不舍地回头望着小胖。小胖喊，你放心回家吧，我会把你的泥螺带回来的。

妈妈，我也要挈桶，沈潜边跋涉边对吕西凤说。你太小了，再大几岁妈妈叫人做。

不吗，沈潜挣扎着，想在海涂上撒赖。吕西凤退让了，对沈潜说，妈会给你借的，但你不能一个人下海，要来跟着小胖哥哥。

沈潜点点头，答应了。

回到家，吕西凤发现做头七时忘了上饭，烧的纸钱也没有透，还留下许多残剩的。头七是告知亡者死亡的七，没有上饭会有什么祸患，吕西凤不知道，忧心忡忡。

睡至半夜，吕西凤做梦了。梦中沈春波驾着船，驶进了家里。坐在船上对吕西凤说，你不要为难儿子。我不会为难儿子的，我已经改了，他不拜你，我都没有骂他。吕西凤感觉自己的脾气好了，在梦里有种自豪感。是应该这样，沈春波对吕西凤笑了笑。家里有挈桶，在偏屋的杂物堆里，一个箍掉下了，找紫薇爷爷打个箍，给沈潜用。儿子还这么小，真让他下海吗？吕西凤拿不准接着问。沈春波没有回答，驾驶他的船离开了。

吕西凤醒了过来，梦里的沈春波历历在目。春波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吧，吕西凤由梦想到了头七。残损的钱肯定用不了，自己菜场卖鱼也不收残破的钱。当时不该吹灭蜡烛的，那是阴界的灯吧。真是昏头了，怎么能忘记上饭呢，春波饿着肚子，投胎哪能抢得过人家。沈春波的头七做得不圆满，吕西凤懊恼，默默地流泪了。

三七时给春波多上些饭，多烧些纸钱。天还没有亮，吕西凤躺着想，不能让沈春波成为孤魂野鬼。

爸爸，沈潜突然喊了一声。吕西凤惊悸了一下，去看儿子，发现儿子在说梦话。儿子想念爸爸了，吕西凤回忆了那个梦，决定找找挈桶，看看还能不能用。

吃过早饭，吕西凤去偏屋，旧农具堆底下，是有一只木制的挈桶，掉了一个箍。沈春波婚前就开始捕鱼，吕西凤嫁过来时农具已经堆在偏屋里，不知道底下有挈桶。这个梦很蹊跷。吕西凤感觉沈春波还在家里，看着自己。春波没有急着去投胎，对我不放心，吕西凤想着莫名地笑了。投胎的事比挈桶大，吕西凤不想耽误沈春波投胎，拿开锄头钉耙，取出挈桶，小跑着去找紫薇爷爷。紫薇爷爷很爽快，找出铁丝，给挈桶补了箍。

挈桶可以用了，你放心去吧。吕西凤回家后对沈春波说。

沈潜拿到挈桶，很开心。星期天，就拎着挈桶找小胖，结伴去海涂了。

沈春波的三七到了，吕西凤希望做完三七，儿子再下海。可是沈潜等不及了，一早就拎上挈桶去找小胖。吕西凤想起头七那夜做的梦，判断沈春波不会生气，就由着儿子了。

吕西凤独自给沈春波做三七，烧了菜，端到厅堂间，拉开抽屉拿香烛和纸钱，发现香烛和纸钱不见了。吕西凤记着放在抽屉里的，头七时多买了，预备三七和七七时用。吕西凤楼上楼下找，腰也酸了，还是没有找到。会去哪儿呢？吕西凤感觉奇怪，弯着腰问沈春波，你拿去了吧？头七我吹灭了蜡烛，纸钱也没有烧透，不应该。沈春波笑眯眯的，没有否定。沈春波的遗像是生活照翻拍的，生活中的沈春波快乐无比。

你自己会补救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不能干。吕西凤也跟沈春波笑了笑，揉了几下腰，骑车去镇里。

吕西凤多买香烛，做完三七，把余下的放进抽屉里，对沈春波说，如果我疏忽了，你自己拿吧，千万别耽误投胎的大事。

沈潜从海涂回来了，脸晒得红红的，挈桶里有几十粒泥螺，还有一些小蟹，身上一身泥。沈潜太能干了，这么小就会抓蟹捡泥螺了，吕西凤心里不舍，还是笑着夸儿子。

沈潜迟疑了一会，神秘兮兮地说，妈妈，你不用再做爸爸死掉的游戏了，我看见爸爸了。

什么？吕西凤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去海里洗手，手刚伸进海水里，就看见了爸爸。沈潜侧着头说。

不会吧，你爸在干什么？吕西凤好奇地问。爸站在一艘大船上，跟我挥了挥手。我要喊爸，可是大船潜下了水。沈潜说着，一脸遗憾。

大船？吕西凤被搞糊涂了，沈春波不见的时候，旁边有没有大船经过？人掉海里，生死以外，还有被大船救去的第三种可能。如果春波回来，可以把衣冠墓挖掉的。吕西凤想着，腰不酸了。在回来和投胎之间，吕西凤更希望沈春波回来。

余米龙捕鱼回家了。吕西凤小跑过去问，米龙哥，春波不见的时候，附近有没有大船经过。没有呀，那天天气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余米龙不解地望着吕西凤，反问怎么了？没什么，吕西凤害羞地低下头，解释说，我儿子说看见他爸了，在大船上，大概是孩子看错了。余米龙老婆送吕西凤出来，偷偷地瞅吕西凤，似在担心吕西凤会不会突然疯了。

紫薇来找沈潜玩，沈潜不跟她玩过家家，说过家家没意思。沈潜给紫薇讲捡泥螺抓沙蟹，也东一句西一句讲海底世界的故事。去过几次海涂，海底世界在沈潜脑子里清晰起来，他能把沈春波从前讲过的故事复述出来，有时候也把沈春波说成故事里的人物。

紫薇蠢蠢欲动了，要求沈潜带她到海涂上玩。好的，沈潜说了，但要紫薇答应一件事。紫薇问是什么，沈潜说不能在海里尿尿。

为什么呢？紫薇不解。

尿臭，尿到海里会臭到我爸的。

紫薇答应了，与沈潜拉了钩。

紫薇真跟沈潜下海了，也捡抓回来一些泥螺小蟹。旗所村前的海涂泥泞，不像沙滩吸引游客。但海涂上有泥螺捡，有沙蟹红钳蟹抓，物产丰富，是本地孩子的天然娱乐场。海涂给了孩子们快乐，也给大人们一些惊喜。

沈潜的姑妈要来做五七，吕西凤担心沈潜不配合，把自己的姐姐也叫上了。头天晚上，吕西凤就做儿子工作，特地钻到儿子的被窝里，亲热地搂着儿子。明天你要在家里，不要再去海涂了。

为什么呢？沈潜天真地问。

明天你姑妈要给你爸做五七，你姑妈姑夫和姨妈姨夫都要来，你不在他们会生气的。

为什么呢？沈潜不解地眨巴着眼。

做七为你爸转世投胎。吕西凤抚摸着儿子的背说，灵魂的事是大事，你不在你爸转世会遇阻碍。妈求你了，明天你呆在家里，拜拜你爸，一起做七。

沈潜经不住妈妈求，点了点头。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吕西凤瞟一眼沈春波的遗像，觉得自己粉色的内衣太艳。五七由沈春波的姐姐做，需要更加讲究。吕西凤去换内衣，下楼时发现沈潜不见了，还有他抓蟹捡泥螺的挈桶。小鬼，回来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吕西凤在心里责骂，黑着脸忙碌起来。

姑妈姑夫大包小包地到来了。姑妈没有见到侄子，就问，沈潜去哪儿了？跟小胖他们去抓蟹了，叫他不要去，不要去，这孩子就不听，吕西凤抱怨。

小胖在宋家桥头钓鱼，没有去抓蟹呀，姑妈怀疑地盯眼吕西凤，浅浅的笑容收了起来。

啊，那他去哪儿了？这小鬼，吕西凤责怪。

沈潜还小，可要当心呀，姑妈在乎侄子，口气中有点指责的意思了。吕西凤心里不高兴，但姑妈说的有理，无可反驳。吕西凤尴尬地笑笑，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吕西凤推出自行车，径直奔海边去。

潮水涨平了，淹没了整片海涂，两条渔船噔噔在海面上驶过，浪花调皮地闪着光，几只海鸥贴着海面飞。潮汐有期，沈潜还不了解规律。沈潜，沈潜，吕西凤焦急地喊。海浪哗哗地唱着，吞噬了吕西凤的喊声。吕西凤不由自主地扭头向东眺，那边是沈春波招魂的地方。吕西凤发现有一个隆起的点，好像有个人。

吕西凤重新骑上车，向东骑去。

是沈潜，身旁放着挈桶。吕西凤看清了，在心里责骂，小鬼，一点也不体谅大人的难处。

沈潜趴在高起的塘填上，双手支撑下巴，望着远处的海面。想爸爸了，吕西凤下了车，轻轻唤，沈潜。沈潜没有反应，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吕西凤走到儿子的身边，沿着儿子的视线望。海面上浪花涌动，一只海鸥冲进浪花，过了会又飞上来。要是沈春波能像海鸥就好了。吕西凤想着，不禁泪流满面。

沈潜痴情地望着海洋，吕西凤将手放在儿子的肩头。妈妈，沈潜回过头来。

你姑妈姑夫到家了，回家吧。吕西凤说，声音有点颤。

爸爸投胎了，是不是去做别人的爸爸？沈潜靠着吕西凤身体问。不。吕西凤抚摸着儿子的头，告诉说，是做别人的孩子，从小开始，再慢慢长大。

我不想让爸爸投胎，我不要做爸爸转世的游戏。沈潜望着妈妈，急促地喊。

沈春波活在儿子的大海里，吕西凤惊悚了一下。招魂的情景在脑海里放映起来，一幕一幕的。灵魂转世是人死后的大事，怎能让春波成孤魂野鬼呢？吕西凤为难了，默默地流着泪。

妈妈，不要做爸爸投胎的游戏嘛，沈潜拉着妈妈的手撒娇。

傻儿子，这不是游戏，是仪式。吕西凤含着泪，抚摸儿子的头。你姑妈姑夫等在家里，你给妈妈帮帮忙，回家去。吕西凤没法说服儿子，不得已改成乞求。沈潜，妈求你了。

吕西凤眼泪汪汪的，博得了沈潜的同情。沈潜深沉地望了望大海，拎起挈桶，爬上自行车。

姑妈已经烧好菜，沈潜的姨妈和姨夫也到了。姑妈看到沈潜，迎出来。沈潜把挈桶放在廊檐，没有理姑妈姨妈，瞟一眼爸爸的黑框照片，唬着脸跑上楼，嘭地砸上门。

姑妈斜眼瞅吕西凤。吕西凤耸下头，默默地站在一旁。

姑妈点上香烛。吕西凤没有把沈潜喊下来，姑妈的脸青了。她跪在弟弟的遗像前，哭诉起来。春波啊，你好可怜呀，活着时你待儿子这么好，就这么几天，他就把你忘记了。

吕西凤要解释，一样得通过泣诉。吕西凤也跪下，春波呀，你待儿子好，儿子记得你，他不让你转世，他要你活着回来，你就回来吧。

春波啊，小孩子知道什么，都是教训的。你灵魂还没有转世，就把你儿子教坏了。姐姐在弟弟遗像前明显带着情绪，在绵绵的泣诉中，还提到这家很快不是你的了，儿子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吕西凤委屈，一个劲地哭泣。沈潜姨妈劝姑妈，沈潜还小，不懂事，有些话今天不适合说。我哭哭我弟怎么了？我哭哭我弟怎么了？沈潜的姑妈站起来跟姨妈吵。姑夫来劝阻，说五七只是个仪式，这么多讲究干吗？

春波，你多长个心眼，自己抓紧转世。姑妈赌气了，从包里摸出两叠纸钱，拍在桌上。你要是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姑妈说完扭头向外走，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沈潜的姑夫尴尬地跟出去。沈潜姨夫要去追，姨妈把他喊住了，让她走好了，什么东西。

沈春波的五七搞砸了，吕西凤伤心地号啕起来。

七七临近了，气候进入了江南的梅雨季，整日阴雨绵绵的。

高先生说过，做满七七，亡灵就转世了。沈春波真的要走了，吕西凤有些不舍。天空在哭泣，吕西凤的内心也在哭泣。

下雨天，沈潜不能出去玩，捧着那本书发呆。吕西凤突发奇想，也想看看那本书。沈潜睡着了，吕西凤拿起书翻阅起来。吕西凤看了大鲸鱼一样的船，看了大鲨鱼，看了和船纠缠在一起的大章鱼，还有大胡须的外国人。吕西凤看了插图看文字，可是没有读几页，就瞌睡了。再过几个月，沈潜就上学了，书留着让他自己看吧。吕西凤想了想，无奈地放下书。

七七是个大七头，儿子必须在。吕西凤不去采购了，五七时已跟姐姐说好，委托她采办。吕西凤一早起来，就陪伴着沈潜。

雨绵绵的密密的，刮过来扫过去，沈潜出不去，正合吕西凤的心意。只要沈潜不逃走，让他跪一跪拜几拜，吕西凤还是有办法的。吕西凤知道，让沈潜服软，只能乞求。

吕西凤的妈妈来了。姐姐姐夫到了，还带来女儿。吕西凤跟姐夫和外甥女做了交接，将陪伴沈潜的任务交给他们，自己下楼忙碌。

沈潜的表姐读四年级，会画画。她鼓动沈潜画《海底两万里》的插图。他们画了潜水艇。姨夫看一眼沈潜的潜水艇就夸，画得太好了，很像。沈潜啊，你是画画的天才。沈潜高兴了，眼睛亮晶晶的。

七七的准备工作悄悄进行。沈潜和表姐一起画鲨鱼，画章鱼。沈潜的姨夫负责夸，姨夫专门来夸沈潜的，姨妈关照过。沈潜沉浸在画画的快乐中。

七七已经做大半了，只要沈潜跪拜一下，就可以上饭烧纸钱。吕西凤上楼来，也夸了一遍沈潜的画，然后求沈潜。今天是你爸的七七，做满七七，你爸的灵魂就转世投胎了，这是最后一次，你去拜拜你爸，妈求你了。最后一次了，沈潜疑惑地望着妈。拜拜不是挺简单的事，我跟你一起去。表姐拉着沈潜下楼了。

表姐拉沈潜跪在沈春波的遗像前，自己先拜起来，沈潜跟着拜了几下。春波，儿子给你磕头了，你去投胎个好人家，吕西凤在一旁哽咽着。沈潜站起来，不安地看着妈妈。

上饭，烧纸钱吧。姨妈说着去盛饭。吕西凤抹了一把泪，点准备好的纸钱。

春波，一路走好，沈潜的外婆轻声说。纸钱的火苗升了起来，灰白的灰在轻轻飘荡，像是沈春波的灵魂开始飞。沈潜看着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在水缸里打来一勺水，泼在燃烧的纸钱上。

嗞啦，烧纸钱的盆发出了刺耳的响声，燃烧的纸钱熄灭了。吕西凤傻了，惊恐万状地瞪着沈潜。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你爸怕是转不了世了。沈潜外婆责怪完，双手合十，嗫嗫嚅嚅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吕西凤忍不住，抽了沈潜一巴掌。沈潜踉跄了几步，站住后怒目瞪吕西凤。

吕西凤听见了清脆的巴掌声，自己吓着了，愣了一下。死者不转世不利活人，吕西凤想起高先生的话，咚地跪在沈春波的遗像前。春波啊，儿子不懂事，惩罚我吧，别怪罪儿子。吕西凤趴在地上，虔诚地拜起来。

这孩子，姨夫去倒纸钱盆里的水。春波，孩子不懂，不要怪罪。沈潜的姨妈跪下了，表姐也跟着跪了。姨夫倒掉纸钱盆里的水，默默地站在一旁。

沈潜扫视了一眼，悄然退出家门，冲进绵绵密密的细雨中。

吕西凤和姐姐姐夫追到海边，沈潜已经在海涂上。雨漫天飞舞着，泪水和雨丝模糊了吕西凤的视线，海面雾茫茫的，朦胧而神秘。沈潜弯着腰，在海涂上走，像行走在半空中。

吕西凤甩掉鞋，走下海涂。姐姐和姐夫紧跟在后。

潮水在涨，海涂平坦泥泞。沈潜直起腰，看着面前的海涂。

吕西凤跋涉着，看到了沈潜面前的潜水艇。潜水艇头在下，接近海。沈潜画的潜水艇真像，吕西凤的姐夫赞叹。

海涛哗哗地响着，沈潜没有听见身后的声音，径直走进潜水艇，站在上面眺望大海。

潮水漫到了潜水艇的头部，潜水艇慢慢地驶向大海。沈潜，吕西凤凄厉地喊叫了一声。沈春波没了，灵魂还没有转世，儿子不能再丢了。吕西凤不想让儿子出海，张开手臂，扑腾着奔向海涂上的潜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