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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菜蔬出没

2015-09-12朱平兆

山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菜蔬畜生村长

朱平兆

如果你晚间骑车来旗所村做客,千万得小心,哪怕天空下着美丽的流星雨,你也别抬头看。我这是为你好,怕你受皮肉之苦。我是旗所村卫生室的医生,看到摔伤的人实在太多。我的卫生室在旗所城的城门口,村委会楼下。卫生室的房子是村里提供的,村长让我给摔伤的人免费,我不能不听。实话告诉你,绊你不是旗所孩子的恶作剧,也不是旗所民兵搞备战演练。绊你的是到处流窜的瓜藤,随时出没的菜蔬。我们村的瓜藤会爬到路中央,白菜辣椒土豆黄秋葵到处疯长。

我们村有个活宝,疯子旺生。旺生早已离开旗所很多年了,老婆早已带上孩子远嫁他乡,两间破房子摇摇欲坠。村里人估计旺生早已不在人世,可去年春天的一个午后,他拎着一个旧旅行包,由年轻的警察押着,突然现身。

旺生瘦瘦的很单薄,头发干枯灰白,嘴巴干瘪,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一般。灰色的茄克还算干净,像是刚买来套上的。到了城门口,他仰头望天,愤怒地与西斜的太阳对视。

村长从村委会下来,看见陌生的警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陪同的司法所所长上前抓住村长的手,对警察说,村长来了,这就是村长。村长跑不了了,一脸无辜地望着警察。旺生,向村长问好,警察命令。旺生的眼睛还在额头上,没有把村长放在眼里。

旺生犯了精神病,现在稳定了,半清醒半糊涂,自己会吃喝拉撒。警察向村长介绍说,精神病院也只能这样了,我们把他送回来,请你接收。

这、这、这,他家里已经没人了。村长哭丧着脸,破天荒地口吃了。

老弟,这没有办法的,是你村里的人,你就当添了一个五保户。司法所所长拍拍村长的肩,安慰道。

旺生,警察猛拍旺生的肩。旺生的肩膀斜了,目光从空中收回来,落在村长的身上。他是村长,你记牢了,警察抓着旺生的肩膀,指着村长说,以后你要听话,听村长的话。

旺生皱了眉,警察抓旺生的手松开了。

太阳红猛的,怎么息工了?旺生疑惑地望着村长说,好像他是村长。村长无奈地摇摇头,无言以对。旺生的瞳仁扩大了,先把村长吞没了,接着吞噬村长身后的两层办公楼,最后大半个村子都囊括在他的眼睛里。我也被淹没在旺生眼仁里,感觉冷,一阵惊颤。

警察狡黠地笑笑,转身走了,司法所所长小跑几步,追上警察。

村长叫妇女主任和水电工,让他们给旺生的破屋通电通水,添置柴米油盐。村长说,旺生虽然坐过牢,但终归是我们的老村长,我们不能把他遗弃。

旺生东张西望了会儿,向村委会楼上走。

妇女主任和水电工分头办事去了,村长回头找旺生。我给村长努努嘴,告诉他旺生进了村长办公室。

村长走上楼,趴在栏杆上喊,华康,你上来。

我噔噔地跑上楼。旺生坐在村长的太师椅上,村长站对面,与旺生四目相对。旺生的瞳仁空大,里面深不见底。

见我进去,村长瞪了旺生一眼,问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倒了一杯水,放在旺生的面前试探。旺生抓过一次性纸杯,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你知道旺生是谁吗?村长问我。我点点头,又摇了摇。我听我爸说过旺生。旺生曾是我们旗所的大队长,那时候村不叫村,叫大队。旗所渔农混居,渔民有鱼,农民只有菜,靠渔民送一点点远水解不了近渴。大队每年年前派人运菜去海岛兑鱼,让农民也过有鱼的年。以前,旺生派水致、才生和老谭去兑鱼,途中遇上风暴,船翻了,只有老谭逃了回来。水致有两个孩子,家里缺了顶梁柱,生活很困难。旺生去接济,偷偷扣下上面拨下来的水利款和救济金,送给水致老婆。才生结婚不久,刚过蜜月,他老婆卢水英忧郁悲伤,虚弱多病,旺生隔三岔五去安慰和照顾。几年后,卢水英身体好了些,肚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这时旺生贪污腐化的事儿败露了,被抓去坐了牢。现在,旺生回来了,脑子出了问题,我感觉这是件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年龄允许我装糊涂。

旺生是我们的老村长,那时叫大队长,后来犯了事。村长瞟了一眼旺生说,其实旺生不是坏人,就是没有管住下面的屌,是男人都管不住下面的屌。

旺生没有听村长说,坐着转椅子。村长的座椅会转,旺生感觉新鲜。

你是医生,村长的手搭在我的肩头嘱托,你以后多关照关照旺生。

我向村长举起了双手。精神病是比癌还难治的病,我只会应付小病小痛,擦擦红药水,看看感冒拉肚子什么的。

你小子太狡猾了,就知道推。村长骂,反正你是村里的医生,你就看着办,不能让他捅出大娄子来。

那小娄子呢?我感觉责任重大。不杀人放火,也就随便他了。村长说着去瞅旺生,怕被旺生听懂了。

旺生好奇地看一次性水杯,看着看着,一把把纸杯捏瘪了。杯里少量的水撒在村长的办公桌上,村长的眉头拧了一下,摸出一支烟,吸一口,烟对着旺生吹过去。旺生又把纸杯捏圆了,倒过来看。

把他弄回家去,村长碾着烟蒂说。

我把旺生手里的纸杯夺下,把他拖了起来。村长拎了旺生的旅行包,跟着下了楼。

旺生的破屋子在下横,我拽着旺生走。过了东安桥,就到上横。经过时,村长望了眼上横,瞟了一眼旺生。上横前排有个小院子,房子矮矮的,院墙很高,爬满了木莲。小院是卢水英的,我去过多次,出诊或者带药上门。卢水英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手指脚趾关节肿大变形,走路不方便。这时,小院的门关着,静静的。旺生望着天,没有朝那边看。小院是旺生的伤心地,旺生犯事前,经常出入这个小院。

下横到了。那里的很多房子都是新建重建的,高大漂亮,就像村民穿了西装革履一样。旺生的两间房子夹在中间,低矮破旧,像酒店门口席地而坐的乞丐。前两年旺福在旺生的院子里养过鸡,院子里臭烘烘的气味还很浓,好在这两年流行禽流感,就腾空了。旺生还是疯了好,我闻着臭烘烘的鸡屎味想。旺生要是不疯,这会儿疯起来可能更难处理。

旺生的屋子里亮了灯,屋里整理过了,卧室的木床上放了新棉被,吃饭间除了旧饭桌,还堆放着一些过去留下来的农具,锄头钉耙破箩什么的。妇女主任胆子大,给旺生介绍吃喝拉撒的地方。旺生木头木脑的,似懂非懂。

小店老板送来了油米酱醋盐,村长告诫小店老板,以后一个月送一次,就这么多,不能任他乱要,否则不给钱。我知道,我知道,小店老板点头哈腰地应承。

妇女主任给旺生示范烧菜,点着了煤气灶。旺生疑惑地望着熊熊的火焰,惊喜地走近去摸。千万别拿灶火玩啊,我的内心充满忧虑。

水电工泡好了方便面,旺生稀里哗啦地吃下去。我自作主张让旺生服下两粒安定片,希望他从此安安静静,不捅大娄子。

旺生睡下了,我们悄悄退出来。旺生六十多岁了,他除了坐十几年的牢,其他时间去哪儿了?村长自言自语。流浪吧,也可能是住在精神病院,我猜测。疯子要比坐牢回来的正常人更安全,村长回头望了眼旺生的破屋,找到了一丝安慰。

你应该猜得到,旺生回来后,我们旗所热闹起来。

畜生,懒汉,快起床了,婊子养的。天才蒙蒙亮,旺生沙哑的破嗓子骂开了。骂到我家所在的东头才六点,我看过表。我到卫生室开门后,听人说,在下横骂还要早,所城稍晚一些。我估计旺生是下横、东头、上横、所城这个顺序骂的,像分田前生产队长喊出工似的,他把全村的人全骂醒了。

旺生骂人不是什么大娄子,我翻个身又睡。很多年没有人骂早了,一些人起床看,发现是瞪眼的旺生,就把门关严实了,躺回床上嘟囔。妈的,老不死的,以为自己还是大队长呀。

旺福不干了,吃了早饭去找村长。旺福还不了解旺生疯的程度,不敢找旺生。谁敢与一个精神病当面交涉呢?旺福家离旺生最近,听旺生的骂声最早最多也最响。旺福的孙子正准备高考,晚上作业做得晚,早上这段时间需要安静地睡觉。这么吵还了得,旺福要村长管管。

我又不能给旺生的嘴贴封条。村长也没有好办法,就对旺福说,这有什么好管的,他疯了,难道你也疯了吗?旺福很不爽,回去时骂骂咧咧的,你不管事当什么村长?

我觉得村长还是蛮高明的,我们就不能与疯子一般见识。

我睡足吃饱后,去村卫生室上班。看见旺生骂着从破屋子里出来,背一把锄头。看热闹的人纷纷逃了,疯子背把锄头是危险的事,也许要打人。打人是大事,尤其用锄头砸,就是村长说的大娄子。但我也不想被旺生打,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偷眼瞅。斜对面上横那个爬满木莲的小院静悄悄的,我担心那个小院有一天会激怒旺生。听我爸说,旺生的罪行就是那个院门打开时暴露的。

旺生没有去追逃散的人,也没有走向爬满木莲的院子。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地。

所城、上横、下横、东头之间,是村民种菜蔬的自留地。村民种菜蔬自己吃,也有人种了到镇上卖。旺生走进了旺富的菜地。旺富种菜为业,地里播种了各种秧苗,有带豆青瓜丝瓜茄子夜开花。旺生进去就挖旺富的秧苗,在空地上种起来。旺生种菜应该不是大事,我放心了,大步流星赶去卫生室。

旺生的种植很有想象力,他将青瓜带豆夜开花混起来种,不是一种一畦的传统方式。有人告知了旺富,旺富呼哧呼哧跑去,看到自己的地被旺生占了,不敢与旺生交涉,哭丧着脸来找村长。

村长来了,旺富在我卫生室的门口堵住村长讨说法。旺生把我的地占了,在我自留地里种菜蔬,你得为我作主。

旺生不让你下地了?村长反问旺富。没有,旺富没有试过,不敢乱说。上年纪的农民都很诚实。

谁说他占了你的自留地?他没有分到田,没地方种做做义工。村里供他吃,你免费得帮工,运气太好了。村长哈哈笑,给旺富开拓了一条新思路。旺生种的东西我能摘吗?旺富怕跟一个疯子说不清,得求证一下。

你的秧苗,你的地,你不摘你傻呀。村长望着旺富,一脸高深莫测。你摘了旺生种的菜蔬,也得谢谢旺生,卖了钱,偶尔割点肉抓条鱼,送给旺生。

旺富被村长骗回去了,我觉得村长厚颜无耻。面对疯子,村长也只能厚颜无耻了。

旺生每天早晨在村里骂一圈,然后去种菜蔬。旺生种菜蔬轻车熟路。旺生去坐牢前就是种稻种菜的,很在行。他不分是谁家的秧苗,也不管是谁家的地,拔了秧苗就往空地上种。

旺福的孙子不能在家住了,只得住到镇中旁边去。租房要花一笔钱,旺福真生气了。送走孙子后,旺福赶到旺生种菜的地边,骂旺生。旺生,你这个畜生,每天大清早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旺生正在地里种茄子,听到有人骂旺生,抬起头,望着旺福嗨嗨笑。旺生不是武疯子,旺福的胆子大起来,接着骂。旺生,你这个畜生,每天都吵。婊子养的,你得出房租!

呃——旺生停了手里的活计,夸张地张大嘴。旺生的牙齿掉光了,淡红色的牙龈和皱巴巴的粘膜一览无余。旺福感觉自己的骂像向沙堆泼水,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吵架需要棋逢对手,旺生不回骂,旺福就没意思,丢下旺生回家了。

被旺福骂过一通后,旺生晨骂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再开骂时,旺生把自己名字也捎带上了。旺生,婊子养的。你这个懒汉,畜生,快出工了。旺生骂完后又去找地种菜蔬。旺生种完旺富的地,种水渭的地。种完水渭的地,种财根的地。

旺生好像在骂自己,旺富老婆感到好奇,乘旺生到她家地里拔玉米秧,问旺生,你早上在骂谁?旺生嗨嗨傻笑着,说是骂旺生。

你是谁?旺富老婆好奇了。我是水致,旺生痴痴地说。旺富老婆惊讶得张大了嘴,口中残缺不全的牙齿惊慌地抖动着。我是才生,旺生空洞地望着远处,等了等又说。旺富的老婆吓着了,水致和才生都是死人,旺生派去兑鱼淹死的。旺富老婆不敢再和旺生在一块地里种菜了,颤颤巍巍地爬上路,跌跌撞撞地逃回家去。

旺生鬼魂附身了,附了水致和才生的鬼魂。旺富老婆回家后对儿媳妇说,还在孙女的衣服上别了别针。村里人认为铁器可以避邪,小孩阳气弱,需要铁器防备。

旺生鬼魂附身的说法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所有抱出家来的小孩,不是别着别针,就是挂着护身符。旺富老婆还是不放心,来卫生室量血压,其实是来说旺生鬼魂附身的事。旺富老婆怕见村长,想由我转达。旺富老婆问我世上有鬼魂吗?我摇摇头,不置可否。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旺生鬼魂附身了,旺生已经不是旺生,他天天骂旺生,骂旺生的其实是水致和才生的鬼魂。

我告诉她血压有点偏高了,问她药是不是在按时吃。她抓着头皮,说是被旺生吓糊涂了。她认为应该请个巫仙,跳跳大神。我乐了,逗她说,那你做做好事,帮旺生请吧。她一点也不含糊,旺生是村里的五保户,要请村里请。或者,旺富老婆瞧瞧四周,吞吞吐吐地说叫卢水英请。

村长也听说了旺生鬼魂附身的事,但他才不管鬼魂呢,村里的人和事已经够他受的了。

你可能不会想到,疯子旺生也有烦恼。

天渐渐地炎热起来,卢水英院墙上的木莲结出了小薜荔。所城上横下横东头之间的土地上,菜蔬密密匝匝的,绿油油的地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蝴蝶蜻蜓在翩翩飞舞。旺生骂一圈回来,背着锄头站路边发呆。没有空地了,哪儿可种菜蔬呢?

几个还不够上学年龄的孩子出来捉蜻蜓,他们看到旺生发呆,感觉旺生比蜻蜓好玩。他们已经从大人的口中得知,旺生不是武疯子,可以骂,可以玩的。旺生、旺生,畜生、畜生,他们异口同声地唱着喊。旺生嗨嗨地笑,像贪财的人捡到美金似的。

旺生、旺生,畜生、畜生,孩子们喊得更响更有节奏了,清脆的声音像蜻蜓一样在空中飞。卢水英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缝,探出灰白的头来。

旺生、旺生,畜生、畜生,孩子嘻嘻哈哈地乐。旺生、旺生,畜生、畜生,旺生傻乎乎地加入孩子们的唱喊中。

旺生也加入进来了,叫阿锋的孩子不过瘾了,拣了块小石子砸旺生。旺生不躲,还按孩子们的节奏跳着唱,旺生、旺生,畜生、畜生。孩子见骂没有什么用,都拣小石子砸。

卢水英从门缝里挤出来,右手拄着拐杖向下横方向走。

小石子小泥巴一颗颗落在旺生的身上脚上。旺生嘻嘻地捡了块大石头,丢在孩子们的前面。像是在对孩子们说,小石子不疼,用大的吧。孩子们没有拿大石块,怕扔不远,砸了自己的脚。依然拣小石子小泥巴砸。

卢水英走到了弯向下横的路口,离砸旺生的孩子们不远了。她双手按在拐杖上,站稳后喊,都别砸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孩子们住手了,回过头看卢水英。都缺爹娘教训的,卢水英敲了敲拐杖,你们才是畜生,人能这么不懂理吗?你们才是畜生。

孩子们怕了,小跑着逃回家去。

回家吧,种什么菜?卢水英瞪着旺生说。旺生看见了卢水英,傻乎乎地笑。快点回家,回家,卢水英涨红了老脸,眼里满是焦急。

有村人路过,瞅着卢水英和旺生,神秘地笑。

丢人现眼,卢水英跺跺脚说,丢人现眼。旺生低头看卢水英的脚,木木地。唉——卢水英长叹了声,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小院去。

旺生的眼里滚出几滴浊水,用袖子擦了,痴痴地站了很久。

卢水英的院门关上了,旺生举起锄头掘路。水泥路面溅起火星,锄头缺了嘴。旺生转移到路旁,那里有狭长的砂石与泥土混杂的疏松带。旺生松了路边沿的土,种丝瓜大豆。旺生还发现村民屋前屋后的空地,种冬瓜南瓜。

南瓜冬瓜丝瓜起藤了,爬上人家的墙头,爬到路中央。旺生遭来了更多的骂。旺生,你这个傻瓜,你的南瓜怎么爬上我家墙头来了。旺生,你怎么把丝瓜种到路上了,还让不让我们走路,畜生。旺生被骂了,高兴地哈哈笑,很解气的样子。旺生的样子让人想起旺富老婆的言说,旺生已经不是旺生,是水致和才生的灵魂居所。水致和才生葬身大海,他们是旺生派遣的,有理由恨旺生,骂旺生。

紫色的茄子娇艳欲滴,青瓜翠绿翠绿的,西红柿红彤彤的,菜棚上挂满了夜开花丝瓜带豆,菜蔬可以采摘了。旺生随意摘几根回去,其他就不管了。这使得旺富和财根拣了大便宜,他们不但采摘自己地里的青瓜夜开花西红柿,还采摘了旺生种在无主闲地里的菜蔬,一并卖了。旺富记得村长说过的话,偶尔割点肉,抓条鱼,送到旺生的破屋子里。

菜蔬上了路,有人被绊倒了。最先绊倒的是旺福的孙子。他高考结束,感觉不错,骑车来向爷爷报喜,结果被伸到路中央的南瓜藤绊了一跤,膝盖处磨损了一大块皮。我给他擦红药水。旺福很生气,这个畜生,这个畜生,骂个不停。

旺生种菜蔬越发起劲儿了,他甚至不那么重视早晨那圈骂了,只是象征性地吼几声。夜深人静,旺生悄悄从破屋子溜出来,把人家扯下来的瓜藤甩回去,给种在路边的丝瓜搭架子,让丝瓜藤从路上蔓延过去。

被瓜藤绊倒的人多了起来,纷纷来找村长。

村长病急乱投医了,想让卢水英管。村长认为卢水英和旺生是有感情的,旺生被抓后,卢水英固执地把肚子里的儿子生了下来。现在儿子跟随包工头外出做工,她一个人也很孤单。村长叫妇女主任上门探探,做做工作,动员他俩组合一个家庭。

妇女主任感觉很为难,想把这事贩卖给我,推荐说,华康经常给卢水英看病,还带药上门,关系好,说得来。结果把我也套住了,村长让我跟妇女主任一起去做工作。

我扣开卢水英的院门。卢水英很热情,拄着拐杖倒茶。我问她身体方面的情况,说到关节,卢水英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这样能控制住已经不错了,我安慰她。是不错,只能这样了。卢水英微笑着说,谢谢你,华康。

卢水英长期一个人,有人上门,心情不错。妇女主任笑眯眯说正事,水英婶,我看你一个人蛮寂寞的,再成立一个家庭吧,我们给你做介绍。

你说什么?卢水英一下子把脸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我都快六十的人了,我去做别人的笑料,亏你想得出来。

旺生伯伯回来了,我们看他一个也蛮难的。我陪同妇女主任来,关键时刻得帮句话。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个不可能。卢水英对我的态度还算缓和,华康,你不用替我瞎操心了。

我和妇女主任尴尬地沉默了。卢水英摇晃着站起来,发出送客的信号。我和妇女主任对望一下,起身和卢水英告别。

旺生这样乱搞,也不去管管,村干部怎么当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带孩子擦红药水,嚷嚷着,特地让骂声传到楼上去。

村长黑着脸,出去走了一圈。拔了路边的丝瓜大豆,赶去旺生种菜的地方骂。警察告诉过旺生要听村长的话,村长想把旺生骂服帖了,骂得凶。结果把旺生骂乐了,竟拍手说骂得好。

旺生没有把村长的骂当回事,种菜蔬变本加厉。捡来破脸盆、破痰盂、旧花盆。种上辣椒黄秋葵,直接放到路中央。村人发现,拔掉辣椒和黄秋葵,把破脸盆破痰盂丢进垃圾桶。可不知什么时候,菜蔬又上路了。旺生玩起游击战,菜蔬在我们旗所村随处出没。

很多人中了旺生的招,特别是夜晚来旗所的客人。我的厄运开始了,不能正常休息看电视,夜间经常被人一个电话叫去卫生室,处理伤口。我给人家擦红药水,清创缝合,配消炎药。村长让我给被菜蔬绊倒的人免费,说什么旺生是五保户,旺生的事就是村里的事。我心里不愿意,特别是在半夜里,你知道睡梦中被人叫起来啥滋味?

我瞌睡朦胧骑自行车去卫生室,也被绊了一跤,左手掌磨得血肉模糊。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特痛苦。旺生,他妈的,你这个畜生。我也加入了骂旺生的队伍。反正旺生喜欢骂,不骂白不骂。

如果你冬季来,要特别注意白菜。菜蔬是有季节性的,在青瓜丝瓜带豆夜开花的藤枯萎的时候,旺富财根播种好了青菜白菜芹菜的秧苗,他们已经与旺生达成默契。菜蔬一季一季可以套种,土地一点儿也不会浪费。旺富、财根清理掉枯萎的瓜藤,大片土地裸露了出来,旺生两眼发光,一头扑进土地里。

旺生特别痴迷种白菜。土地的主人发现这一秘密后,抢着种好菠菜青菜芹菜,让准备种白菜的地畦空着,让旺生种。旺生种了人家空闲的土地,种人家的屋前屋后,再种河边路边,也种破脸盆旧花盆。

旗所的村路上开始出没白菜。骑车人被种白菜的破脸盆旧花盆绊倒,跌得不是十分重,我赔点红药水或者创可贴就行了。后来白菜长大了,白菜卷硬后蹬在路上,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朦胧的夜幕下,骑车人发现以为要撞孩童,拼命刹车。急刹车的后果人仰车翻,伤情严重。我不但要花老半天给人家清创,还得赔上几盒消炎药。

财德妹妹做了年糕,趁热给财德送过来。财德妹妹提年糕坐在后座上,财德妹夫骑车。财德妹夫还没有骑进所城,发现路上站着小孩,紧急刹车,还是撞上了白菜,人仰车翻,财德妹妹跌折了手腕上的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对付不了,只能转院。财德妹妹到镇上的医院打了石膏,村里赔了好大一笔钱。

村长心痛了,赶到旺生家,要打旺生。旺生傻傻地望着村长举得高高的手,嘻嘻地笑。村长没有打下去,我估计村长打了也白打。旺生只有肉体,灵魂已经不是旺生的了。村长放下高高举起的手,手指抵在旺生的额头上说,菜哪能种到路上呀,你傻啊。村长用力刺一下旺生的前额,你知道村里为你赔进去多少钱吗?再这样搞我不给你五保了。旺生傻笑着摸村长的手指。村长用力弹了旺生的额头,你又不卖,你种菜给别人卖,傻透顶了。旺生摸摸额头,高兴得呲牙咧嘴。

看着旺生的傻样,村长越来越气。他狠狠地给了旺生一栗子,转身就走。

不知是否是村长的栗子起了作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旗所没有菜蔬出没。旺生骂骂咧咧的,在河边走。财根发现了,因为他种土豆花生时想起了帮手。财根特地跑到村委会,说旺生骂骂咧咧在河边走。

他骂村长?我问财根。财根摇摇头,骂的还是旺生,他自己,我怕他掉河里。

旺生吃了村长的栗子要自杀?打死我也不相信。

菜蔬有几天没有出没了,村里的老人们蠢蠢欲动,要求村长唱走书。一年快到头了,老人们想乐一乐,旗所的老年人就好这一口,每年都要唱上几十场。村长犯难了,唱走书的钱村里出得起。村长担心村里随时有菜蔬出没,老年人听完夜场,绊一跤伤不起。

老年协会会长水秀认为这几天没有菜蔬出没,也许旺生已经改邪归正了,疯子的事谁也说不准。再说老年人听书不骑车,走得慢,不会有大问题。水秀是前一届的村长,村长不好推辞,关照水秀叫老人们小心点。

说书先生拍响惊堂木,水秀去找旺生。水秀想把旺生动员来听书,都是老年人,理应一起同乐。

旺生正在东头外的叉河打捞沉船。船是水泥制成的,早年生产队抽水用,现在不抽水了,沉在叉河里,防风吹日晒。旺生用水勺淘船里的水,船慢慢地浮了起来。水秀找到旺生时,船一半浮在水面,旺生正要往船里跳。

数九的寒天,河水彻骨的冷。水秀喊,旺生别跳。旺生还是跳进船里,瘦削的身体跟着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水秀愣了。

旺生站在齐膝深的舱水里,呆呆地望着水秀。旺生,你这傻瓜,不冷啊,水秀说旺生。旺生嗨嗨笑。快上来,换条裤子,跟我听书去,很好听的。水秀哄旺生。旺生抬头望望西沉的太阳,低头淘船里的水。你这傻瓜,大冬天的,水有什么好玩,快上来。水秀站在岸上数落。旺生不理水秀了,只顾淘水,满头大汗。

船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整条船浮在水面上。水秀还没有说动旺生,你这傻瓜,夜里不能再把菜弄到路上了,噢,绊到听书的老人,我可对你不客气。水秀威胁过旺生,转身走了。

我们旗所人是善良的,你不要怀疑。水秀走后并没有丢下旺生不管,他回会堂找人商量对策。老人们反应迟钝,但他们有着丰富的历史传承。老人们判断,旺生要去兑鱼。旺生当大队长的年代,每年年前都要派人去桃花岛兑鱼。有人说,旺生还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有人说,是水致和才生想兑鱼,旺生已经不是旺生了,他的身体里驻扎着水致和才生的灵魂。旺福说,旺生半疯半癫的,要去见水致和才生,做个交待。老人们虽然说法不一,但旺生要去兑鱼的结论空前一致。

水秀决定观察观察,到时候大家一起想办法。

第二天,下雪了。我躺在床上想多睡一会儿,越是寒冷的天,懒觉的味道越是鲜美。旺生冒着雪一路骂过来。旺生,婊子养的,还不去兑鱼?懒汉,畜生。

旺生真要去兑鱼了。我爸喊我起床,旺生疯了,这样的天气摇着旧水泥船出海,非翻船淹死不可。我爸问我有没有办法,让旺生放弃兑鱼计划。我爸听从水秀的指令绞尽脑汁想办法了,他以为我会有什么灵丹妙药。

又不能把旺生麻醉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认为旺生兑不成鱼,旺生的船在内河里,根本出不了海。我把想法说了,躺在床上玩起手机来。谁说内河的船出不了海,抽掉几块碶闸板,船就可以撑出去。我爸说完就被自己的话吓着了,跑出去找水秀。

我起床时我爸回来了,告诉我旺生在冒雪割白菜,水泥船停泊在下横的河埠头。我爸在家里来回踱着步,想不出锦囊妙计来。

大地一片洁白,旺生穿身黑上衣割白菜,特别醒目。他割了白菜放进破箩筐,吭哧吭哧挑着向河边走。雪花纷纷扬扬,旺生的头顶冒着蒸气,热腾腾的。到了河埠头,旺生小心翼翼地把白菜码在船舱里。然后返回地里割。旺生一趟趟劳作着,到午后走书开唱,水泥船里已经装了半船白菜。

一些老人没有心思听书了。旺生虽然傻,也是一条生命啊。他们议论纷纷,好些人提出去请卢水英出山。老人们希望关键时候卢水英能再次站出来。他们走到会堂外,眺望下横爬满木莲的小院。小院的门紧闭着,雪花争先恐后地飞进院子去。

水秀去找村长,村长说他不会去找卢水英,在这个事关人命的关键时刻,把责任推给一个苍老的弱女子,不是很道德。村长给管碶闸的财法打电话,叫他看好碶闸,不能放旺生出海。村长打完电话,冒雪去镇里拜年了。村长认为旺生兑鱼的事,远没有给领导拜年重要。

唱书先生很投入,把冷冷清清的会堂唱说热了,暖烘烘的。水秀回到会堂,还是没有心思听书。村长的办法靠谱吗?水秀站在会堂门口与我爸嘀咕。

雪越来越大了,漫天飞舞着。一顶黑色的伞从远处慢慢地飘来,顶着风雪。水秀以为是个来听书的老太婆。这么大的雪,旺生还在割菜呢,水秀叹息着。

黑伞在城门外的东安桥边停住了,没有飘到唱书的会堂来。那地方离会堂不远了,我爸看见黑伞下有东西晃动,一把褐色的剑和两把亮亮的刀。一个女人提刀剑干什么?我爸盯着刀剑想。

刀举了起来,超越了伞的高度,亮出了刀锋。

原来不是刀剑。我爸看清了,是拐杖和透骨新鲜的带鱼。提带鱼的人喊,兑菜了,兑菜了。女人的声音,沙沙的涩涩的,有点苍老和害羞。我爸的目光跟着喊声向前望,看见了装白菜的水泥船,橹声欸乃,摇橹的是个青年,旺生站在船头,两眼发光,船正向女人站的地方驶过来。

卢水英出手了,我爸的眼睛老花,视远物还算清晰。我去拿两条鱼,我爸跟水秀说了声,冒雪向家里走。

水秀也看清了,他冲进书场,叫唱书先生暂停下。卢水英开始与旺生兑鱼了,我们大家都去帮衬帮衬,回家取点准备过年的鱼或蟹,不在乎多少,在于把旺生的菜兑完。大家快行动吧,水秀喊,下雪天路滑,千万小心。

水泥船靠在东安桥下的河埠头。兑鱼了,兑鱼了,旺生喊,一脸的天真无邪。卢水英将手里的带鱼递给旺生,旺生打量着鱼,眉开眼笑。

取鱼的老人陆续回到城门口。白雪皑皑,所城城门口热火朝天,像个繁忙的商品交易市场。我爸拿的是两条鲳鱼,水秀是一条风干的鳗和一只咸炝蟹,财德是两只墨鱼。老人们纷纷把手中的鱼蟹虾交到旺生的手里,从撑船的青年手里接过菜。旺生哈哈地乐着,手舞足蹈。青年恳求老人们多搬几趟,多带走一些白菜。老人们接过青年手中的菜,好奇地打量青年。

我爸回到我的卫生室,说卢水英的儿子像旺生。

旺生的白菜兑完了,老人们把白菜放在会堂的角落里,安心地听书了。

第二天,雪停了,村长想起了旺生,让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这个年怎么过?

要过年了,空着手去不太好,我回家切了一碗炖熟的肉,去看旺生。路边屋顶上的雪还没有化,田野里白白的。旺生没有出门种菜,一个人坐在饭桌旁。饭桌上有一只炝蟹,一条风干的鳗。旺生抓着蟹和鳗,慢慢地向前推。炝蟹和风鳗似乎活了过来,在饭桌上游爬。

我走进旺生的家,将肉倒在灶头一只干净的碗里。旺生没有理我,继续玩他的蟹和鳗。我在他的屋里转了转,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台旧电视机,灶间多了只小冰箱。冰箱里是兑来的鱼和蟹。旺生的米桶里有米,油瓶里有油,盐缸里有盐,煤气罐很沉,只有斜偏间里的粪桶是空的。我感觉旺生的年没有问题,回去向村长复命。

他妈的,还挺滋润的。村长骂,这个畜生。

又一个春天开始了,地里的花生土豆开出了漂亮的小花,村里出没的也是开着美丽花朵的花生土豆。

水致和才生的鬼魂依然占领着旺生的身躯,还在天天骂旺生。旺富财根已经播下青瓜夜开花带豆玉米的种子,一些土地裸露出来,散发着温暖湿润的泥土香味,旺生眼睛发光,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小院墙上的木莲抽出新枝,卢水英的院门依然紧闭。看来旗所菜蔬出没将成为新常态,而且没完没了。

我们旗所人习惯了,夜间进出总是小心翼翼的,绊倒的人少了,跌跤的也不重。我担心外来的客人,哪家没有三亲六眷的,旗所不能搞得太恐怖。

前几天,我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做了两个灯箱告示,天一黑自动会亮,上面书写“注意菜蔬出没”六个大字,背景是野蛮生长的菜蔬,郁郁葱葱。我叫广告公司把灯箱告示固定在进出旗所的两个路口,提醒夜行的人千万小心。灯箱告示制作费村里给报销了,村长觉得我这个办法不错。村长这人其实不赖,我打算换届选举时帮他拉几票。

今天我的心情不错,啰哩啰唆跟你说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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