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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尾巴(外一篇)

2015-09-12柴六一

山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尾巴海军姐姐

柴六一

蓝色的尾巴(外一篇)

柴六一

薛宝军的姐姐是妖精变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大伙都这么传,这一传闻的依据是他姐姐有一条尾巴。尾巴哪来的?当然是长的啦,试想,什么东西长尾巴?好模好样的长尾巴,那不就是狐,不就是狼么?是狐是狼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人,那还能是人么?只能是妖!

但对于他姐姐因为是妖才长有尾巴,还是因为长了尾巴变成的妖,我没有搞清。尾巴是原来就有,还是后来变的,我很是困惑。反正她不是一个人了,或者说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人了,这是肯定的。原因有二:第一,他姐姐长得太美,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光靠嘴是描述不清的,甚至超出了人心里的承受力、想象力,不是人类能够长出来的样子。美美至媚,对!是媚,而且是狐媚。不是妖是什么?对此,包括我在内的人,都异常痛惜!第二,传说妖再有法力,尾巴都变不掉。

所以他姐姐长年累月穿着长裤,从不见穿裙子,哪怕是三伏盛夏,日头烈烈,为什么?遮掩的目的十分明显。这一切,让我在每一次见到他姐姐的时候都极其纠结,一方面我很希望这个传闻仅仅是个传闻,以使我心中的美感始终存活。另一方面我又极其好奇,希望看到从她尾骨后边真的就蜿蜒地或者暴突地窜出一条尾巴来,让我在震惊和震撼之余,成为这个重大发现的第一目击证人。

说她是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会吸人,每次她从我身边经过时,都会把我吸得“嗖”地一下,让我不得不跟随着她的身后,她疾我疾,她缓我慢地向前飘移。我像被她“拍花”了似的漫无目的地走,内心惊惧,满脸涨得通红,汗水浸透衣领,后背。我怕她把我吸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猛一转身,丹凤眼突睁,美丽的樱桃小嘴,瞬间化为血盆大口,洁白整齐的小牙一下子变成交错利齿,一口把我吞掉。不,是吞掉一半儿,我半截儿窒息在她的嘴里,半截儿露在外边挣扎……也可能是她一口叼住我的脖子,猛吸我体内的血,我全身痉挛,然后绵软如一滩泥水,铺在地面上……这些情形想想都让人表皮缩紧,毛发倒竖,不寒而栗的。

我竭力想摆脱这个吸力,挣扎扭摆,而且已经用尽吃奶的劲儿了,但办不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不得不被她就这样吸着,快慢急缓全由着她性儿。她妩媚的步态,妖娆的腰身,如风中的细柳,水中的一叶偏舟,随风飘摇。随之飘摇的还有背部的那条黑亮的长辫子,无骨流转,晃得我的头异常眩晕,眼前弄不清是柳腰的飘移,还是辫子的飘摇,或者根本上就是相伴相生,相得益彰。

飘着飘着,这条辫子就变成了一条蛇,由黑转白,由白转化成金色,扭曲盘转,发梢翘起,越翘越高,忽地就变成蛇头,张开大口,吐出信子……我心下一惊,头向后猛地一闪,用力揉搓一下眼睛,蛇又回到辫子的模样,走着走着,一会儿,又成为一条蛇,就这样交替反复,我的眼睛就揉搓成了兔子眼。

尽管如此,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是要找寻出她的尾巴。尽量贴近距离,在她圆翘的臀部、挺拔的双腿之间发现蛛丝马迹。当然,妖都是善于伪装的,尾巴藏得很好,看不出任何纰漏,合体的裤管里,不露一丝裹夹中的尾巴。也许用一根小棍儿,或一根长针刺一下,妖在刺痛中精力一分散,尾巴会“秃噜”一下从脚踝处掉出来。这又是我的纠结处,既希望有,又很怕发生,如果真的窜出一条像狼一样的大扫帚尾巴,或者是猴子一样的皮肉尾巴,我该如何面对?比照着两种尾巴的形态,我心里更倾向于无毛肉尾,那更倾向于一条蛇,美女如蛇,也符合女妖的定义。所以,如果她是妖,也一定应该是蛇妖才更好。

我想,他姐姐一定不止吸我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也在做着取舍,以利于她吃起来也有更多的选择。女妖一般会很挑剔的,因为她总是往人多的地方走,而且每到人多的地方,我的眼前就都是各种各样的屁股,各种各样熙攘交错走动的腿,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吸力“啪”地一下就脱了,那一定是她发现了新的目标,把我放了,我也就此释然了。在背向回返的时候,我突然很乏力,心情也极其的寥落。

我的寥落,大概就是从那一时期开始的。常常会无端地情绪低迷,忧患于一些自己的幻想,猜测一些没有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看见菜刀,会想我要是拿起砍了哥哥怎么办?推开大门,门前突然变成了一片汪洋怎么办?我是不是就一脚落空,跌入深谷?最最可怕的是,如果薛宝军的姐姐,哪一天在人间待烦了,突然走了,又该怎么办?

我经常徘徊于屋外,街市,打雷也不怕,下雨也不怕。以期不漏掉每一次他姐姐在我眼前出现的机会,以便我再次追踪,再次被她像牵狗一样吸着,再次被啪地弃吸,再次回到原点等待……

照理,这样的时候,应该有背景音乐响起的,悠长旷远——

等来的往往是一场雨,我后背紧贴在大门外仓房的板墙上,头顶雨搭的延伸度仅过我的额头,油毡纸上流淌下的雨水,滴落我的刘海儿,沿鼻凹两侧汩汩顺下。突然,他姐姐飞奔着,从我鼻前飘过,雨搭流下的水,向右斜了一下,风也斜了一下,我的心,也悠地荡了一下……

那几天,空气中,总有黄瓜花儿的香味儿。

我的焦虑,就连隔壁杨老师家的儿子,杨哼哼都看出来了。因为大量的时间,我徘徊在门前的黄土堆周围,或者呆坐在黄土堆边上的大石头上,那块石头,平卧着,一半儿的身量没在土里,表面虽不光滑,但还大体平整。杨哼哼凑过来,胖哥,你咋的啦?我说没咋。一个小鼻涕孩儿,根本无法分享我心中的秘密,说了他也不懂。不可能像他爸,一定懂的。他家常有女学生来,我就奇了怪了,没有一回有男生。他爸虽说是中学老师,但长得水裆尿裤的,干巴瘦小,就是个衣裳幌子,所有衣裤在他身上都显得出奇的肥大。他妈反而雄武壮大,且声如洪钟,这两人在一起,就是母狮跟小鸡子的关系。两人老吵架,吵着吵着,她一声大吼,他爸就细弱游丝地用气息咕哝句,又急了!便没了声音。

他们吵的原因多半就是有女生家访,通常是老师去学生家访问,他家正好相反,每次有女生来,都会在窗外扭捏作态地喊一句,杨老师,您好!“您”字发得特贱,咱这块儿又不是北京,装成北京人儿干嘛?他爸就慌慌地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把几个女生让进去,不一会儿,就传出来笑声。等他妈妈回来的时候,几个坏小孩站成一列,齐声喊道,杨老师!您好——,好字拉得很长,很快,他家屋里就会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那是吵嘴干架,与期待相符。

我还是开始喜欢这个小屁孩儿了,虽说他整天哼哼唧唧的,但他对我还是蛮忠诚。因为有两回我去他家偷了饼干,他没告发,还跟我并肩坐在后院的玉米地里一起吃,这么有担当,令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将来是做大事的料。为了对等,我跟他说了薛宝军姐姐有尾巴的事,这令他异常兴奋,说人要是长尾巴,会长在哪儿呢?我说这正是我要查清的一点,按照普遍的规律,应该是在屁股后,我说你站起来,我用脚尖勾了勾他的屁股,应该是这个部位。他说那一拉屎不就掉了么?愚蠢!长外边肉上,又不是长肠子上。唉,看来还是道不同呀。为了不使他糊涂到死,我把屁股撅起来,拉他手摸到确切的位置,他说滑溜的,没一个地儿像可以长尾巴的,前边倒有个像小尾巴的东东,我说那不是……算了!四六不懂,哪有尾巴长前边的?

他说你这么等,啥时候能查清,你得去问她的家人。嘿!这小子还是有想法的嘛!这的确是一条捷径。看来他爸爸当老师没白干,孩子不傻。她的家人,不就是薛宝军么,眼巴前儿的资源,就这么白白荒废着,我决定跟薛宝军郑重其事地谈一回。

薛宝军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劈了声地大骂我一句,你放屁!

我不太容易接受他的态度,尽量语调平缓地解释,我就是问问,有没有你肯定知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急眼干嘛呢?

你姐才他妈有尾巴呢!

我姐哪有。

那我姐咋会有?!

也不是我说的,这不大伙这么传的吗?

要是没有咋办?

我是你儿子!

要有咋办?

我是你孙子!

行!

行!

走!他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我领你去我家看看!我双手扣住他的手,干嘛?去就去呗,别薅着我。但他就是不放手,生怕我中途溜了。他像牵狗似的拽着我,这种状态我很不满,这像是押解而不是引领我求证真相,缺少起码的平等姿态,好像要证明的,只是他说法的准确性。

越走我就越不想去,此时我已经不希望看到事实真相了,我怕的不是她姐姐没有尾巴,而是她真真切切地就长着一条大尾巴,那样的话我该怎样的目瞪口呆?心中又该是怎样的破碎感呢?我还没有准备好,看到由仙女化为野兽的过程,强大到足以接受这个事实的心理承受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缩,我说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想找你姐去看。薛宝军很固执,不行!口说无凭,我非得叫你看看不可,省得以后说不清,不去就是孙子!我操!不就是嘎个东儿(打赌)么,人总要有点精神的,不能没见结果呢就输在气势上。

他就是这样几乎是一路拖着我到了他家,还没进院子里,他就大喊,姐!他说你长尾巴!你快出来,给他看看,有没有?!

我连忙更正,别别别,咋是我说的呢?是大伙传的,我不信,不,我有点儿信,也不是,我不太信……

我的争辩被“啪”的一声极响极响的耳光打断了,我的脸几乎腾地红涨起来,热辣辣的,但并不疼。被打的是薛宝军,被惊住的是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海豚音,但我确实是被这种声音震撼了。这个声音是从薛宝军口中发出的,也许他的耳朵被那一耳光打聋了,自己没法控制音量,但我的耳朵在这个近距离高分贝刺激下,几乎是嗡地失聪了。它所产生的冲击波,一圈儿一圈儿地具有强大的力量,轰地一下把我冲出了院子门外,摔出去好远……

薛宝军疯了。他将所有的痛,所有的恨,都一股脑地转化到我头上。

这让我很不解,使我原有的一点点内疚,负罪感,都被他耗掉。

他使用的方式是暴力的,执着而凶狠,棍棒、石头,能捡到手的他抄起就投掷过来,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命,我能活下来都不知是自己灵活还是他故意手下跑偏。形成的基本局面是,他看见我就追,我看见他就得跑。我不想跑,想让他听我解释,想跟他求和,但他根本不给这个机会,我只好跑,也只能跑。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扑打,他是玩了命的,是以死相拼,至死方休的追。

当一个人连命都不想要的时候,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这已经于他是否强大无关了。这是一种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同归于尽的决绝。不想同归于尽的一方,就显得极其虚弱而无心恋战,逃命才是第一要义。

上课的时候还好,他能够控制在有老师在场的教室内不动手,但课间、放学时他就事先埋伏到门口,严阵以待。要想冲出这个伏击圈,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我要选择他还没有出去前蹿出去,或者他刚一出去,在筹备阶段,我立马从门对应的一扇窗子跃出,打这个时间差。

但这个时间差的成功率仅有百分之五十,还有一半左右的时间被他套牢。我只好不动,跟他做耐力上的较量,那一段时间我斯文得极其反常。后果也很惨,经常是整整一上午不能去厕所,终于在一次意志衰弱的时候尿了裤子,丑丢大了,不但未得到同情,还遭到老师斥责,问我是没断奶还是不会说话?这两个问题都偏离问题的本质,我委屈地哭了起来,说了句没头儿没脑儿的话,薛宝军打我!更加引发同学们的哄笑。

我俩同时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这是那个事件发生后,我们第一次挨得这么近,老师问他为什么要追堵同在一片蓝天下生长的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嘴唇闭得紧紧的,两拳攥得紧紧的,怒视着我,凛然不屈。老师只好向我求证,我语次混乱地描述了大致情况,老师毕竟有文化,听明白了,噗地乐了。你这熊孩子也该打,看人家姐姐长得漂亮,就传言人家有尾巴,往小说是人格侮辱,往大说是思想不健康。你写份检讨,保证以后不听不传这些瞎话,以求得谅解。我写了,并保证做到以下几点,一二三的,还按了手印。

但人总做一件事,会形成一个惯性。老师的调解并没有使他就此罢手,他只是调整了进攻策略,由原来的教室门、学校门,改为沿途设伏,这样更具隐蔽性,形成在校期间若无其事,两两相安,出了学校,在社会这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反复上演着追杀与反追杀的追逐与角力。他完全把这个当做了事业来追求,到了自己似乎也很难说出为了什么的偏执地步。为追而追,为打而打,就是单纯的一种快感。

慢慢地我发现,人的潜能可以无限激发,在这场艰苦卓绝的追逐与奔跑的过程中,我由白变黑,由胖变瘦,机敏如猿,奔若脱兔,甚至我都怀疑后来出现的跑酷运动,是我最早发明的。任何矮墙土丘,瓦砾短障,各种高低深浅的泥潭、壕堑,在他甩出的石头,从我耳畔呼啸着擦过的那一瞬间,我的整个身体,也随之凌空飞跃——

薛宝军两天没来学校上学了。在无人追逐的放学路上,路途漫长而寂静。习惯了快和绷紧的生活,让我无法适应这个缓慢、没有激情的日子。

我竟然不自觉地向薛宝军家走去。

他家院子里院子外人都很多,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但都表情惶惑,忙忙碌碌的样子。我扒着板障的缝隙朝里张望,只见各种各样走动的人腿,什么也看不清。这比杨群她爸上吊那次人多多了,心头一过死这个概念,不觉一惊。

有人拍了我一下,回头,是薛宝军!我条件反射地就要跑,他老气横秋地语调哼了一句,别跑啦!我不想追你。

我姐死啦。他说。我张大嘴巴“啊”了半个啊,下巴脱臼似的七扭八扭着。心下抽了自己一嘴巴,如果不是刚才想到死字,肯定是不会这样的。

我们找了一处土堆坐了下来,他又说了一句,“我姐死了。”喉咙里有嘶嘶声,像嘶喊出来一样,从眼窝里掉出了两滴泪。

在他絮絮叨叨中,我有些明白了,也捋清了头绪,他姐是在下乡到的农村的集体户中死的。一天夜里下雨,集体户的一个窗子有洞,风裹挟着雨不断灌进来,他姐姐起身,拿一条毛巾去堵,此时一个闪电过来,从她高高举起的手臂落下,电流通过掌心,通过心脏,击穿了脚底板……

他姐腿有残疾,做过整形手术,且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略细,只是她走路姿态调整得好,一般人看不出来。她可以符合“知青办”规定的“五不下”精神,但薛宝军有个哥哥,患先天性心脏病,也到了下乡年龄,同时有两个需要下乡的,就只能给一个留城指标。两病取其轻,姐姐就下乡了。

薛宝军说他不怎么恨我,只是有点恨他姐姐,恨她对自己太严?恨她长得太招人眼,令他饱受非议的折磨?但他也说不清,很具体又很不具体,也许是恨她不许说出腿有残疾吧?现在姐姐死了,就连恨的缘由都没了。

薛宝军还说,他妈妈要给姐姐穿裙子入殓,说她姐姐生前就喜欢裙子,自己做了好几条裙子,比着试着,就是怕腿丑,一次都没穿过。其他人不同意,说死去的人不能光着腿走,怎么可以穿裙子呢?正为此争执不休。所以这两天也没人管他上不上学了。

最后,薛宝军拉了我的手,说,我就想告诉你,我姐姐真的没有尾巴。

我没哭。抿紧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信!

我们所有的前嫌,因他姐姐的离去,一笔勾销!

当晚,我被一场大雨惊醒,狂风攥着一把把天上的水,狠狠地摔打在窗棂上,一道闪电,将这片黑幕划开,幽蓝幽蓝的,曼妙曲转,像……像……对,像尾巴!我腾地跃起,扑倒窗前,口中脱出了一个字:姐!

赵海军的水豆腐

认识赵海军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展现了一片蓝蓝的大海景象,因为他们家人的名字基本上把大海都描绘出来了。那个时候,我还没见过大海,只能反复咀嚼这些个名字,来更多地体会大海的滋味。我对他感兴趣,是因为我对大海充满想象。

赵海军没爸,在我认识他那年就没有,这仿佛一艘船失去了船老大,我暂且把他的爸爸定名为赵大海。这也是唯一不真实的名字。他们家像是靠海生活的人,所有人的名字都跟海有关,他大姐赵海珍——海里珍,他二姐赵海云——海上云,他哥哥赵海贤——海水咸,他本人赵海军——卫海之军,还有一个年龄跨度较大的小妹,叫孩子——海之子。

孩子应该也有名字的,比如赵海什么什么的,但他们家就叫这小妹为孩子,从大的到小的,从老的到少的,都这么叫。所以,孩子就是她的专用名。我猜想,似乎是没到出海的年龄,所以还没有人叫她正式的名字。

没了船老大,他妈妈就顶替了这个职位。他的妈妈应该在四十几岁的年纪,也算是高龄产子吧,对最小的一个,自然甚为怜惜。他大姐二十几岁,看这小妹已是隔代般的眼光,最接近的赵海军也长这小妹八九岁,所以他们都将这孩子看成孩子。孩子弱小,像病猫一样,语嫣细细,喵喵地呼母唤姐,细细的两条胳臂,总是挂在妈妈的脖子上。她妈妈更像一个母猴,孩子在胸前背后的,并不妨碍做事,刷锅做饭,动作麻利而敏捷。如果需要上树,似乎都能够手一搭,脚一攀,打着旋儿就能从树干三下两下达到树上头。一切的动作,都如同掌舵,扬帆,攀上桅杆瞭望……加之皮肤黝黑,瘦骨嶙峋,活脱一船老大形象。

重要的是孩子是遗腹子,他爸爸可能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起名字,就突然地走了。赵海军给我看过他爸爸的一张照片,全身的,穿一件皮大衣,侧立,微胖,脸型圆润,目光晶亮。赵海军说,他爸爸就留下两样东西,一个扁扁的军用酒壶,一双不太长的象牙筷子。赵海军还说,象牙筷子能测出饭菜里有没有毒,有毒的话,筷子就变色儿。于是,他往菜锅里插了一下,抽出来,晃一晃说,你看,没变黑,还是白色儿,证明俺家的菜里没毒。

我突然就窜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他爸爸最后一次吃饭没有用这筷子?

他妈在皮件厂上班。是顶了他爸爸的岗位还是原本就在那儿,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知道的时候,他妈就在那儿上班了。

皮件厂的院子里,经常晾晒各种动物的皮毛,皮件厂也收购单件的皮毛,牛皮、马皮、猪皮等等,收上来的自然是新鲜的,收购员付了送皮件人的钱,就把皮子展开来,放在大院子里晾晒。

狗皮自然也是新鲜的多。赵海军就最喜欢狗皮,因为狗皮生动,用拳头腾起头部,就能看出狗活着时候的样子,他还能对着它汪汪地模仿其言语交谈几句。不同的狗,他可以想象其生前的不同状态,便有不同的交谈内容。最最主要的他要在狗皮上寻找狗宝,这是药材,药材公司收购,五毛钱一付的。但这只有雄狗身上有,而卖皮子的人基本也都知道这一点,在此之前也都会割下另用,赵海军寻找的只能是遗漏的。狗皮很多,脱了肉身的狗难分雌雄,这有点像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很有耐心,可以不厌其烦地仔细搜寻,原因之一是他对气味不敏感,他甚至还喝过生豆油,生吃蜻蜓。正所谓百密一疏,漏网之鱼永远是有的,这样,他就常有斩获。

割到狗宝,他便迅速离开,送到药材公司卖。溃不成样的,药材公司也不收,他就用那把小刀做解剖研究。久之,他对这个东西内部结构很有了解,有时也对比自己的,只是不下刀罢了。完好的狗宝,兑换来的五毛钱他都很珍视,这个时候刚出一种新版的五角,图案好看,纸张也新,他舍不得花,怕找零时被换成烂烂的一角一角的了。但他必须首先给孩子买一根麻花,这是他妈交代的,否则全额收回。这要破费两角钱的,所以新版的五角钱,在他手里流连不了多久。余下三角,他从裤腰塞进内侧的一个小兜子里,防止跑丢和被他哥哥赵海贤抢去。

赵海贤可不是个东西,前发遮鼻,后发盖颈,看人必须将头使劲向后仰,像眼皮长似的,把他的一张脸快仰得跟天一平了。从那一条窄缝里审视人,那样子,似乎总想从你身上淘到点东西出来。他见我总会问,哎!小子,有烟没?我说没有,他不信,就把我扳到他跟前,上下口袋翻找。我自然是没有烟的,为什么他总认为我会有烟呢?他每次自然什么也没翻着,口袋底儿的末子,也只能是土屑,不可能是烟末。他很失望地揉弄两下我的胖脑袋,你怎么没烟呢?去吧!海军在房后厕所拉屎呢。

赵海军拉屎的样子很乖张,眼球鼓鼓的像只斗鸡,脖子青筋暴跳,鼓成跟腮一样平,像只蛤蟆。嘴巴一张一合地跟着较劲,即便这样也不失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你……等会儿……嗷!

脸红脖子粗的状态,跟他有一天上课时玩一颗灌了铅的子弹头一样。他抛进嘴里,吐出,又抛进嘴里,再吐出,第五次的时候,他的脸就跟他拉屎的时候一样了,甚至更夸张,成了猪肝色。弹头卡在嗓子眼儿那块儿,上不去,下不来,他鸭子似的向前抻着脖子,哏儿哏儿地翻白眼,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口气上来,涨紫的脸色慢慢消退,但那颗沉甸甸的子弹,就像经历过战争年代的英雄,留在了他的体内。

此后,他拉屎就带有很强的目的性,盼望听到清脆的咣啷一声!一段时期,他非常沉迷于此。

他们家基本上要保障孩子有麻花的。麻花儿放在一个长条的柳条筐里,然后挂在只有站在炕沿上才能够到、从屋脊顺下来的一个小勾儿上,挂那么高功效就多啦,防猫防鼠防狗防人,只有孩子哭闹谁也哄不好的时候,才放下那个小筐,掰下一段,孩子便一脸泪水地啃上半天。

没其他人的时候,赵海军偶尔也会站到炕沿上,摘下那筐,看一看里边麻花儿的状态,再用手拿出来放鼻子底下闻一闻,像吸食鸦片的人那样,深吸,闭眼,很陶醉的样子。再放回去,挂好,跳下来。说,你闻闻我手,香不?

我说鸡粪味儿。他说是吗?迅速将手放回自己鼻子下嗅嗅,多香呀!

赵海军十四岁了,有时会跟他哥赵海贤犯一个毛病,想抽烟。他妈也抽烟,有一个旱烟笸箩,用各种烟盒儿一层层糊的,抽的时候,就撕一张孩子写过的作业本,田字格方格算草,得着哪样就卷哪样,瘦骨嶙峋的,盘坐在炕头,一条腿曲着,右胳膊肘架在膝盖上,卷一棵粗粗的喇叭筒,嘶嘶哈哈地一吸一吐,就像赵海军闻麻花的样子。但每天上班时就把那个烟笸箩锁柜子里,防范俩儿子偷着学抽烟。赵海军实在想抽,央求我回家弄一把来,我家也没有,但经不起他软硬兼施地磨叽,便假装回家取,钻进后园子,撸一把葵花杆下端的干叶子,双手搓两搓,摘除经脉,捡一块纸包给他。他学他妈的样子,卷一个粗粗的喇叭筒,猛猛地吸一口,呛得咳儿咔儿的,眼泪淌了一脸。你家……这烟……真鸡巴辣!

抽足了烟,他必须躺一会儿,说头晕得厉害。但他饱暖思淫欲,谈起了我们班王岚,他对王岚很痴迷,每天上学去得非常早,就为求第一到,以赢得王岚的惊讶目光。那目光里的意思该是,学习这么不好,来这么早干嘛?但这样他已经很得意了。他说,要是王岚这时候在这儿多好,按到炕上……啊,得多他妈美!那字眼儿我都没法儿说出口,这让我想到他去皮件厂常割的那东西。

他大姐赵海珍没听说办婚礼就结婚了。婚后穿着开始好起来,藏蓝色的毛料衣裤,非常时髦的小翻领,还穿一双脚背有一条横带的猪皮鞋。猪皮鞋怕水,有一天她往家送一小袋荞麦面,躲避门前一个水坑,身子一纵过去了,面口袋却掉泥里了。他们家用这面包了饺子,房前屋后都飘出香味。赵海军抖着上衣襟,在门口晾肚子。邻居一大婶问,荞麦面好吃吗,他说还行,就是有点牙碜。他晾肚子的样子很滑稽,我甚感有趣,就过去啪地在那上边拍了一掌,往常他一定追打我的,这回他哼唧哼唧地哭了,还挤出两滴眼泪。回家学说此事,爸骂了我一顿,说这是很危险的事,就好比充气十足的气球,用力拍会爆的。我不敢再嬉笑了,做了一夜他肚皮爆炸的梦,像西瓜一样开裂,闷闷的,一点都不响。我呲着牙,侧脸闭眼地躲避,但什么东西还是喷了我一脸……

次日我还在赖床,爸说还不去看看那小子肚皮破了没有?我一骨碌爬起来就跑了出去——

赵海军见我到了,急忙把我推了出来,尽管这样,在他关门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他二姐赵海云光着上身在找着什么,胸前悬挂着两个漆黑的气球,肥硕而无形。极大地破坏了我对它的憧憬和美感,甚至有点气愤。赵海云,作为未婚的姐姐,干嘛要光着上身呢?这也……太……算了!

赵海军的气球肚子怎么样,我已经忘了过问,能吃能拉的货,看来早就没事了。他似乎也忘了我昨天对他的施暴一事,肩并肩和我一路往前走着,目的性很强地就是要把我拉往离他家远的地方,方式近乎于拖,我甩都甩不掉。

我家结束下放,回城走的时候是个清早,赶火车有点来不及,要跑一段,再走一段。偏巧迎面碰见赵海军,他从街面买了一盆水豆腐回来,见到我一怔,怎……怎么?这就走啦?你?我诚恳地一笑,不,应该叫凄然地一笑,以示惜别,包括他的全家。

走的前几天,回族人刘金宝送给我一个本子,纸皮的。不怎么来往的王铁力也送我一个本子,还是绿塑料皮的。送的当口,他哥王铁卫来了,他一下子掖到自己衣襟里。王铁卫跟我寒暄两句走了,他才从衣襟里掏出来,快速塞进我的衣襟,像转移一件赃物。赵海军什么都没送我,哪怕是那把割狗宝的小刀。那把血腥的小刀很锋利,已经被他磨得像尖尖的手术刀,我并不喜欢它充满狗宝的气味,只是喜欢它的锋利。

此时,如里他能像电影里那样,我就知足了。情形应该是这样的,他率先看到我,啊!你!你这就走了吗?!然后,咣当一声,手中的盆子掉落,水豆腐瘫碎一地,豆腐水溅到他裤管上,他傻傻地张大嘴巴,呆看我径自离去……

可是这个场景并没有出现,我只好等了等,跟他对望了三秒钟。我要赶火车,时间很紧,不能再等下去,只好擦过他端水豆腐的身体跑走,跑出好远,始终没有听到盆子落地——咣当一声!

但这“咣”的一声应该是在这天的早晨发生了的,只是地点不同。

因为此后回族人刘金宝给我写信,说赵海军的小妹夭折了,我断想此事应该发生在那天我们分手后,赵海军落寞地回到家,他的小妹哮喘病再次发作,这一次再没有回过气来,赵海军“咣”地摔掉手中的豆腐盆扑了上去。猫一样的小妹蜷缩着,一切都已过去,他的妈妈没有泪水,只是木木地侧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嚎哭的只有赵海军。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

他小妹学名叫赵海兰,只是还没有正式启用。也许,更应该是这个“蓝”。她的天国该是蓝天白云般透彻。

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重回故地,所有的记忆依然是那个时期的。读书的那所小学还在,只是原来的东方红小学,改叫东宁街小学。还能大致看出原有的轮廓,甚至可以找出我所在的班级的位置。传达室的大爷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只是看看。是的,当初最年轻的老师可能都已经退休,能找到的只会是童年的影子了。

原来居住的那栋平房还在,孩子们都用陌生、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物是人非,头一次体会得这么深切。

赵海军家居然还在!小镇的变化居然如此缓慢。赵海军竟然也还居住在那里,这是我询问附近的居民得到的确认,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就是顺嘴问问,没有心理准备他还住在这儿的。我问得很是轻描淡写,您知道这里原来有个叫赵海军的吗?那人明确地一指,就这家,他现在就在这儿住。这是让我没法接受的,赵海军,你为什么不查无此人,不知去向呢?

院子里有一中年妇女在做饭,身边是一个砖砌的炉灶,上边有一口铁锅,呼噜呼噜的气体顶着锅盖作响。我就这样看着,揣测着,赵海军一会儿应该是出来的,手里端着一盆水,亦或是一盆菜,用后背顶开门,转身,抬头,跟我打了结结实实的照面,咣当!手上一闪,盆,掉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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