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偷渡者的死亡之海

龚灿

“我们要去欧洲”

21岁的阿卜杜拉来自苏丹达尔富尔，在经历一个星期的兜兜转转、饥饿以及丧失所有之后，他被利比亚海岸警卫队从地中海上带回岸边。他被关押在利比亚扎维耶的移民拘留中心，他的周围是数百名差点死在海上的同伴。

阿卜杜拉2006年离开了苏丹，他的家乡毁于战火，他的父亲因此去世，姐妹们遭到强奸。他和其他家人穿过撒哈拉沙漠逃往利比亚，但是弟弟和表兄弟死于途中。去年，他又目睹了距扎维耶只有几英里爆发的利比亚内战。“我的国家正处于战乱，那里没有安全，没有平等，没有自由。但是如果我留在利比亚，它就像我的国家那样，没有安全，只有暴力，你的工作所得会被他们拿走。”阿卜杜拉曾在一家肥皂店工作，他辛辛苦苦存下一笔钱，交给本地蛇头希望能搭船前往欧洲，但他在支付了钱给蛇头后，又遭那些人抢劫，然后还是被抓。他唯一的意念就是：“我必须去欧洲。”

24岁的尼日利亚人文森特·柯林斯和怀孕的妻子搭乘的走私船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了一周，他们的船上只安装了一个指南针，没有驾驶员。“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在尝试去驾驭船。”柯林斯补充说，“我们只能跟着太阳走。”

在扎维耶的拘留中心里，有要逃离暴政的厄立特里亚人，有要寻找工作的加纳人，有为逃离战乱冲突的尼日利亚、乍得、科特迪瓦人，也有因埃博拉病毒而寻求离开的塞拉利昂人。有些人是因为几年前来到利比亚找工作，但雇主扣押了他们的护照，将他们当做奴隶来使唤。为了离开，他们选择了将可能面临逮捕的非法移民。这些人和阿卜杜拉的想法一样：去欧洲。即使他们离开拘留中心的时候声称会直奔老家，但那里的警卫总是会看到同样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去欧洲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阿卜杜拉、柯林斯等人没有抵达欧洲就被遣返，他们既幸运又不幸。因为那些前赴后继踏上地中海旅途的人，许多死在了海上，今年地中海偷渡者死亡率是去年同期的18倍，平均每100名偷渡者中就有4.13人死亡。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死在海上的风险可能并不比身在本国或是利比亚更可怕。

这波自二战以来地中海海域最大的移民潮，其移民死亡人数已经创下新纪录。

2015年2月，4艘搭载有非法移民的小船在地中海上遭遇恶劣天气，至少300人溺亡。

4月12日，一艘偷渡船在地中海利比亚海域倾覆，约400人溺亡。

4月18日，一艘偷渡船在利比亚附近的地中海水域翻覆，有800多人丧生，只有28人获救。

联合国机构估计，2014年共有21.9万人通过地中海进入欧洲，至少有3500人丧命。今年前4个月死亡人数已经超过1700，预计全年死亡人数将超过1万。被誉为欧洲文明起源地的地中海，如今正滑向“死亡之海”的深渊。

联合国国际移民组织称，今年的“偷渡季早于预期出现，可能比过去几年形势更为严峻”。 意大利巴勒莫高级检察官近日表示，有50万至100万叙利亚以及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移民正在利比亚等待登船向欧洲进发。

偷渡客VS蛇头

大量非法移民涌入欧洲，主要原因仍是战乱。过去索马里、厄立特里亚、南部非洲等地是非法移民的主要来源国，但自2011年中东陷入政治动荡以来，利比亚战乱、叙利亚战乱、极端武装组织“伊斯兰国”的强势崛起等诸多因素，导致来自叙利亚、也门等动乱地区的难民人数激增。2011年和2013年，从北非经地中海偷渡到欧洲的难民人数都超过5万，2014年这一数字上升到20万，非法移民人数排在前三位的国家是叙利亚、阿富汗和厄立特里亚。

地中海上的非法移民偷渡路线，大致可分东、中、西三线。十年前，最流行的偷渡路线是从西非的摩洛哥到西班牙，2006年有3.2万人通过这条路线抵达西班牙，到2011年这一数字减少到5443人。这条西线还可从阿尔及利亚偷渡前往法国南部。东线是从土耳其偷渡到希腊，不过这条从土耳其前往欧盟的传统陆路通道，因希腊、保加利亚等国封锁边境而难度加大，偷渡人数下降。中线则是从利比亚、埃及前往意大利。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显示，2005年约有25000人从北非逃往意大利，到2009年这一人数下降到9573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根于时任意大利总理贝鲁斯科奇与时任利比亚总统卡扎菲签订相关协议。2009年6月，卡扎菲与意大利政府签订正式协议，阻止非法移民，并同意大利派遣巡逻队在利比亚港口进行巡逻。不过，2011年这一数字又回升到61000人。

卡扎菲政权倒台后，利比亚国内出现权力真空状态，成为非法移民组织和“蛇头”的聚集地。警方甚至与蛇头合作，协助参与偷渡活动。极端武装分子也看到了非法移民走私带来的利润优于走私原油，纷纷加入到偷渡组织者的队伍中。利比亚与意大利相距几百公里，正常情况下一天的航行就可抵达。从利比亚出发渡过地中海抵达意大利，成为最热门的偷渡路线。根据联合国难民署2013年的报告，从利比亚偷渡前往意大利的费用是一个人200美元，从西非偷渡是1000美元，从非洲之角偷渡的费用是1000到6000美元不等。如今，偷渡地中海的费用是水涨船高。据估计，地中海非法移民走私产业一年的产值可达30亿至60亿欧元。

4月20日，意大利西西里检查官称他们破获了一个国际走私集团，并发布24人通缉令，其中14人在意大利。该走私集团的首脑埃塞俄比亚人艾米亚斯·格梅，是2013年兰佩杜萨海域366人沉船大悲剧的肇事者，目前可能在利比亚。格梅领导的这一犯罪网络从非洲之角延伸到欧洲北部。每一个非法移民需要支付6000美元的费用才能走出移民羁留中心，偷渡前往欧洲南部和北欧。

BBC一篇报道援引埃及一个组织偷渡者的话说，利比亚的蛇头不讲信誉，事先说好的偷渡船只是艘大船，非法移民往往到上船的时候才发现乘坐的是条破烂不堪的小船，而且人员超载非常严重，甚至可能船上都没有驾驶员。而且那些跨国偷渡客在抵达利比亚境内后，其财物和证件往往会被蛇头抢走和没收。一名抵达意大利兰佩杜萨岛的幸存者向国际移民组织透露：“蛇头们用枪支和棍棒强迫我们爬上船，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意大利总理伦齐将这些“蛇头”称作“21世纪的奴隶贩子”。

4月20日，意大利当局逮捕了4月18日地中海沉船事件的船长和一名船员。事故发生前，27岁的突尼斯籍船长驾驶偷渡船撞向前来救援的葡萄牙商船，导致翻船，超过800余人遇难，幸存的28人中就包括船长和一名叙利亚籍大副。更令人愤慨的是，船长和大副获救后居然还在谈笑风生。两人都被指控谋杀等多项罪名。

救或不救是个问题

当那些搭载数百名偷渡客的偷渡船离开利比亚港口，摇摇晃晃驶入地中海时，他们的目的地大多是意大利的兰佩杜萨岛以及希腊和马耳他。对地中海沿岸的欧洲国家来说，这些非法移民已经让它们的边境管理机构和人员难负重压。除了要对在海上遇到风险的偷渡船施以援救，那些幸运抵达欧洲的非法移民的去向也是个大问题。

今年4月发生在地中海的数起偷渡船倾覆、造成上千人溺亡的灾难事件，在欧洲社会引发激烈争论。批评者称欧盟及各国政府没有及时对非法移民伸出援手，导致悲剧扩大，而且欧盟没有为那些跨海而来的难民提供更多的安置点。联合国难民署表示：“挽救生命必须成为欧盟的首要任务。”

4月18日地中海沉船事件导致超过800人遇难，图为救护人员正在拯救落水者

悲剧发生后，有人认为欧盟的首要选项是加强巡逻，营救更多的移民。而对欧盟来说，对这些非法移民和偷渡者救或不救都是两难抉择。选择救，那么欧盟需要支付巨额费用来维持海上巡逻和搜救工作的正常运转、以及非法移民的遣返和安置工作，如今饱受金融危机打击的欧盟各成员国自顾不暇，显然不愿在这些议题上浪费资源。更让欧盟担忧的是，一旦选择施救成为常态，将会鼓励更多的非法移民和蛇头铤而走险加入偷渡行列，这会让他们觉得只要他们在海上遇到风险，欧洲的救援人员必定会及时赶到，因而会促使蛇头们选用那些更有可能发生倾覆的偷渡船只。此外，这一善举将会给宗教极端分子渗入欧洲提供有力途径，加大欧洲社会的安全风险。

2013年10月，意大利兰佩杜萨岛附近海域发生沉船事故，366名偷渡者溺亡。迫于压力，意大利政府开始实行“我们的海”（Mare Nostrum）行动，由意大利海军负责在地中海上展开大范围的搜救行动，一年中救起了16万余名偷渡者。实行“我们的海”行动以来，来意大利定居的非法移民人数在2014年上半年就超过65000，而2013年上半年仅为8000人，前往希腊的非法移民人数在2014年前4个月大幅增加了142%。而这项救助行动每月花费高达900万欧元，令本来财政就吃紧的意大利政府难以为继。在财政预算削减以及反移民政党的施压下，意大利“我们的海”行动于去年被叫停。新的Triton行动（欧洲边境控制行动）的任务要求有所降低，仅在距意大利海岸30英里的范围内巡逻，并且主要目的并非搜救。欧洲理事会人权委员会尼尔斯·穆伊兹涅克斯称：“欧盟需要有效的搜救行动。Triton无法满足这种需求。”

德国在2013年超过美国，成为接受难民申请人数最多的西方发达国家。2014年在德国申请避难人数创新高，从2014年1月到9月，就有13.6万新难民来到德国。德国和瑞典接收了75%的外来难民。2015年3月，德国和瑞典分别承诺提供3万和2700个安置点，其他26个欧盟国家共提供5438个安置点。但是对于那些蜂拥而至的难民来说，这些安置点不过是杯水车薪。虽然有人呼吁在欧盟内部更公平地分配难民，所有28个成员国都要出力分担，但这样的共识很难达成。毕竟欧盟内部的边境管控松弛，难以阻止难民的自由流动。

近几年来，欧洲社会的民粹主义思潮抬头，大量移民特别是非法移民的涌入，助推了反移民政党在欧洲的崛起。瑞典民主党在上届瑞典大选中赢得了将近13%的选票;反移民的国民阵线在去年法国欧洲议会选举中得票率最高;处于大选季的英国，反对移民的极右翼政党英国独立党已成为第三大党，英国《太阳报》一篇专栏文章将地中海的非法偷渡者比作“蝗虫”;4月，意大利反移民、反欧元政党“北方联盟”走上罗马街头，抗议非法移民涌入意大利，民调显示，该党仇外主义领袖兼欧洲议会议员马泰奥·萨尔维尼是继总理伦齐之后意大利人气最高的政客;德国右倾组织PEGIDA（欧洲爱国者反对西方伊斯兰化）的民众支持率日益增加，4月发生了数起针对避难收容所的纵火袭击案。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各国政府显然不愿在非法移民救助这一敏感话题上多做文章，以免引发选民流失。

一波波的移民偷渡海难将欧盟推到了风口浪尖。4月23日，欧盟领导人就地中海偷渡船危机召开紧急峰会，祭出三大举措来应对移民危机，包括动用军事力量打击蛇头、加强地中海的监视和救援行动、要求各成员国接纳至少5000名叙利亚难民，同时将尽快遣返经济移民。这一提案刚一披露，就遭到国际社会批评。

在利比亚的偷渡港口，还有数万人迫不及待地等待踏上地中海的“死亡之旅”，欧盟必须拿出更有效的举措和更大的决心来应对这一波波非法移民潮。

甚至有观点认为，如果欧盟能够解决地中海非法移民偷渡危机，或将荣获诺贝尔和平奖。

埃及北方的港口，人们在等待轮船，准备穿越地中海踏上欧洲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