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撒哈拉的“蛇头”(上)
2016-11-22程蒙
程蒙
他是这个世界上悬赏金最高的走私贩,然而满世界都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唯一的一张“肖像”是画师根据调查人员提供的信息画出来的。这张肖像画里,此人身材魁梧,留着短头发;据说是埃塞俄比亚人,40岁出头,干走私这一行已经有10年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模糊,带有些喉音,说话时措辞非常严谨。他的阿拉伯语中时而穿插着一些英语单词。2013年10月3日,他的一艘船在兰佩杜萨岛海岸沉没,他在电话里就用了“救生衣”一词:“我从不会配备救生衣的,明白了吗?”
那天的事故中,有366人淹死在去往欧洲的海上。沉船事故发生时,兰佩杜萨岛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了。当时这艘木船上的蛇头气急败坏,他生气倒不是因为船上人的死活问题,而是这场事故有损他的名声。“那么多人干着偷渡难民的活计,这一行都是大鱼吃小鱼,”他说道,“但是没人在意这些难民的死活。”他抱怨说,干这行的人那么多,只有他被抓了个现行。说这话的人名叫艾米亚斯·格尔梅。
教皇方济各将那一天称之为“流泪之日”,而从那一天起至今,有10000多人溺亡在了地中海中,平均每三小时就有一人溺亡在此。与此同时,有50万人侥幸穿过地中海,登上意大利的海岸,而这些活下来的偷渡者在过去三年里为非洲的这群蛇头“贡献”了数十亿欧元的收入。
沙滩上的难民船遗骸
“这是一门生意”
这些谋财害命的生意操纵在一群埃塞俄比亚人、苏丹人、利比亚人,尤其是厄立特里亚人手里。这几个国家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仅厄立特里亚有超过100万人背井离乡,这对于厄立特里亚人口走私犯来说意味着一笔大买卖。而目前日益兴起的走私路线正是横穿地中海的“中间路线”。
由于通话记录已经被意大利警方严格监控,这些人口贩子在喀土穆、巴勒莫、罗马、法兰克福以及其他地方的全权代表都是在组织严密的网络之中沟通交流。通过这条“中间路线”,他们指引着自己的同胞一路北上,并在这一过程中大发横财。
厄立特里亚是非洲国家中申请定居德国人数最多的国家。与此同时,德国的地下人口走私规模也在不断增长。人口走私已经成为继军火贸易、毒品交易之外最赚钱的有组织犯罪,并且大部分业务都控制在厄立特里亚人手中。这一切都发生在德国官方的眼皮底下,而面对德国人的不作为,意大利检方深表惊讶。
德国《明镜周刊》耗时数月报道了这张隐匿在利比亚、意大利、法兰克福和柏林的人口走私网络。笔者查阅了上千页的案卷,听取了机密录音,并与成功横穿地中海的难民进行了对话,描摹了一群视上千人命如无物的人口走私犯的清晰画像。这群臭名昭著的人中就有那个艾米亚斯·格尔梅。
在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市中心有一个警察局,警局里驻扎着一支名叫塔里克·艾尔希卡的特种部队。这个地方正是调查艾米亚斯·洛尔梅和他那些人口走私犯同行的警方总部。这个总部向来不对外国人开放——直到最近。
打开铁门,就进到一个院子里来。院子的左边是属于调查人员和特种部队的办公室,院子的右边则是牢房。塔里克·艾尔希卡是一支专门打击人口走私和极端军事组织的精英部队。相比于利比亚混乱的国内形势,这里的情形要好很多:墙上挂着轮班值日表,部队行动的文件也整整齐齐地码在文件夹里面。
特种部队的当值主官胡萨姆正穿着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他这天没有穿军装。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要求不要公开他的姓氏。胡萨姆留着反对派武装“利比亚黎明”的士兵常留的胡子:胡子经过精心修剪,从左耳一直绕过下嘴唇,延伸到右耳。此外他还扎着马尾辫。
“我们都知道他和他的小弟现在在哪儿,他们都跟谁来往,他们在哪儿活动以及他们藏身何处,”在被问及是否知道格尔梅在哪儿时,胡萨姆如是说。他抓起一份文件,把他们所知道的都一一列了出来:直到2015年,格尔梅都一直住在的黎波里的某个区,那里大多是非洲移民,同时还是毒品、军火和酒水交易窝点;胡萨姆和他的部队两次突袭了格尔梅的公寓,但两次都被他跑掉了;目前,格尔梅躲在利比亚西部海滨城市萨布拉塔,由全副武装的保镖保卫着。令人遗憾的是,即便知道格尔梅身在何处,利比亚安全部队也无力抓捕此人。
有不少人口走私犯公开吹嘘他们与利比亚警方关系过硬,他们甚至叫嚣从监狱里捞个人不过就是钱的问题。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胡萨姆说,这种现象在利比亚是存在的,不过他的部队是例外。
艾米亚斯·格尔梅的合成画像
"艾米亚斯是持有厄立特里亚护照的厄立特里亚人,喜欢穿不显眼的牛仔裤和T恤衫,"说这话的人名叫约纳斯(化名),他曾是格尔梅的中间人,个子高达两米。7个月前,塔里克·艾尔希卡在约纳斯的工作地点——厄立特里亚驻的黎波里使馆的咖啡厅将他抓获,至此之后,约纳斯就一直同利比亚特种部队合作。在记者拜访特种部队总部的当天,约纳斯以重要目击证人的身份露了面。约纳斯说,之前跟格尔梅做生意,每个厄立特里亚难民身上他能挣到50第纳尔(约合30欧元),这些难民中就有在兰佩杜萨岛附近水域沉船落水身亡的受害者。约纳斯还说,在事故发生的当天晚上,“格尔梅往厄立特里亚大使馆门缝里塞了一张偷渡者名单,这样以确保偷渡者家属能够知情。”根据监听到的通话录音,这个冷血的举动却让格尔梅深感自豪。他幸灾乐祸地表示,遇害者家属因此可以充分“知情”。这样的“善后”措施对以后的“生意”有好处。
“事件刚一发生,我就给他打了电话,要求在咖啡厅开会。我要求他为遇害者家属做出赔偿,”约纳斯说,“他倒是来跟我碰了头,不过最终只退了偷渡的路费,除此之外,所有人啥都没得到。”
格尔梅在跟一个苏丹人口走私犯打电话时说,这些死去的难民如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了。他还补充说,这些难民不听从自己的指示,行事鲁莽,才导致了沉船事故。格尔梅坚称自己是凭良心做事:“如果我按规矩办事,结果他们还是死了,那这就是命。”
电话那头的苏丹人表示同意:“这都是神的旨意,不可违抗。”
海岸上的集中营
老萨布拉塔剧院的废墟旧址从老远的地方就可以望见,这里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址名单上榜上有名,它见证了罗马哲学王马可·奥里利乌斯笔下那个荣耀的时代。如今,这个有着7000年历史的城市已经蜕变成国际犯罪中心和人口走私的中转站。
近几年来,大部分从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北上而来的移民都会停留在萨布拉塔,然后从这里坐船前往意大利。绝大部分难民在抵达萨布拉塔之前已经走了好几千公里,当然他们也花掉了好几千美元。一个厄立特里亚人在成功穿越埃塞俄比亚抵达东苏丹后,还要再掏出6000美元才能从苏丹首都喀土穆继续出发,抵达利比亚的地中海沿岸。对于大部分北迁的难民来说,这是一场苦难之旅,他们中很多人会在穿越撒哈拉沙漠时被扣为人质,然后被关起来遭受虐待,直到他们的家人回家筹到赎金为止。
8岁大的法诺斯·奥克巴在兰佩杜萨岛海难事故之前曾在这样的绑架集中营里遭人强奸,她说:“我们被迫整天站在那里,看看他们如何折磨这些难民。电击,或者用绳子从头到脚把人绑起来,稍微动一下都可能会窒息。”
为了结束这种折磨,被绑架者的家属不得不掏出赎金,打钱给苏丹、以色列或者是迪拜的银行账号,或者使用中东的转账系统“哈瓦拉”支付赎金。这个转账系统是基于一种信托机制:一个人以委托物的形式接受赎金,而另一个人则向最终接收方支付同等数额的金钱。只有当赎金到位,被绑架者的家属才能拿到一个密码,之后他们得用手机把密码发给人口走私犯,然后北上之行才能得以继续。
难民们甫一抵达利比亚北部海岸,格尔梅就会把他们再次关起来,这一次会把他们关在萨布拉塔的仓库或是的黎波里的郊区。难民们会得到一个注册号码,这样管理起来就更容易一些,但简直就像是牲畜批发。据意大利方面的文件显示,“格尔梅直接与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口走私犯联系”,这就让他可以直接跟其他的人口贩子“买量”,以“增加利润”。
格尔梅的高级亲信被称为“上校”,这群人有条不紊地管理着整盘生意。难民们待在仓库里要花钱,没法立刻为前往意大利付钱的难民会惨遭虐待。根据“拯救儿童”组织的资料显示,有关在仓库好几个月的儿童为了不被渴死不得不喝自己的尿。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今年4月刚从欧盟拿到1亿欧元“即刻和持续性”救援保障金的国家,发生在德国和欧洲其他国家严密监视利比亚海岸、迫使人口贩子只能搞到小船和少量燃料的时期。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桶,几公升柴油,一个打紧急电话用的卫星电话,然后偷渡就开始了。
塔里克·艾尔希卡的调查人员也无法打破萨布拉塔的“生意圈”,因为这群人口贩子由全副武装的武装分子拱卫着,彼此间紧密协作。武装分子需要钱,人口贩子需要保护,双方各取所需。而这门生意也利润可观:联合国特别代表马丁·科伯勒曾宣称,据估计,在利比亚海岸等待转运到意大利的难民达到23.5万人。
根据利比亚调查人员的说法,艾米亚斯·格尔梅现在正藏身于萨布拉塔水塔后面的街区里。“他在各个城市之间换来换去,”负责沿海城市非法移民调查的警方负责人巴塞姆·巴希尔少校如是说,“这个人非常危险,我们的线报告诉我们,格尔梅现在就住在这儿。”
最近,萨布拉塔官方警告说城里的停尸房已经放不下更多死去的外国人了,由于目前的停尸房太小,从海里冲上来的苏丹、尼日利亚和厄立特里亚人的尸体根本无处安置。按萨布拉塔市长的话说,单是7月就出现了120多具尸体,其中有53具是在同一天出现的。
被关押的利比亚难民,等待着亲人向人贩子交付赎金
“人口走私之王”
巴希尔少校确信,格尔梅并非唯一一个藏身于萨布拉塔的人口贩子头目。穆萨布·阿布·格林医生也在其中。此人据说是利比亚人口走私之王,按萨布拉塔人的描述,穆萨布·阿布·格林33岁,有两个儿子,为人风度翩翩,从表面上看,此人名声不错。国际上也没有针对他发出的通缉令。按照利比亚官方的说法,穆萨布是萨布拉塔最大沙滩俱乐部的所有者,对于调查人员的指控他却拒绝作出回应。
一名穆萨布曾经的共犯在与当局的合作中招供,穆萨布单是2015年就偷渡了4.5万人到欧洲去,这个数字几乎是去年偷渡到意大利的人数的三分之一。这个百万富翁据说跟意大利黑手党关系密切,并且在2011年卡扎菲死之前就已经在人口走私行业混得风生水起了。
在被问及欧洲调查人员是否熟悉利比亚警方发现的证据和线索时,胡萨姆摇了摇头:“你们欧洲人只会抱怨总是有非洲难民往你们那儿去,但没有一个德国或是意大利调查人员来的黎波里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