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尔克斯故乡,拉美咖啡中的绿茶味道
2015-09-10朱白曾园
朱白 曾园
“先生,我在梦中曾经与你一起喝过咖啡,但哥伦比亚的咖啡里面,有点中国绿茶的味道。”
在有着300多年历史的圣卡洛斯宫殿里,中国著名作家莫言,向已故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隔空致敬,道出了他当年幻想见到马尔克斯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在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当地时间5月22日,在圣卡洛斯宫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下,中国绿茶和哥伦比亚咖啡的香气相互融合。这场由中哥两国文化部门举办的“中国—拉丁美洲人文研讨会”,既是一次莫言等中国著名作家对马尔克斯的个人致敬,也是一场中国与拉丁美洲文明的相互“致敬”。而中国总理李克强和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的出席,则让这场致敬意义更为厚重。
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多年好友,他亲自安排莫言坐在自己的左侧,甚至向中国客人回忆起他拜访马尔克斯时的往事。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开场介绍中透露了一个细节:在桑托斯总统前一天晚上的欢迎宴会上,李克强总理也引述了莫言在同一篇文章中对马尔克斯的评价,以此表达拉美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和独特魅力。
在此次研讨会上,中方作家代表有铁凝、莫言、麦家、刘勇、阎晶明、蒋方舟等,哥方代表为马利安·庞斯福德、圣地亚哥·坎博阿、奥拉西奥·贝纳斯等。6位中、哥作家,与李克强总理、桑托斯总统在当天的交流中先后发言,而莫言是其中“压轴者”。
莫言说,拉美文学对于1980年代开始写作的中国作家来说,是非常辉煌、非常亲切的文学现实。当时大量的拉美文学被翻译到中国,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中国作家从中大受启发。
他回忆道:“1987年我写过一篇《两座灼热的高炉》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我讲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对我的影响,对我的启发,对我的诱惑,他们启发了我写小说,又诱惑了我像他们一样写小说,我在文章中表达了一种想要摆脱他们,创造一种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个人风格的小说这样一种幻想。”
马尔克斯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的中文翻译者是26岁的蒋方舟,她被安排首個发言,和她隔位而坐的是李克强总理。
这位经常出现在综艺节目中的年轻作家,跟随总理出访多少让人意外。她在拥有700多万粉丝的新浪微博上,连续几天贴出了自己跟随总理出访的见闻,以及和总理同台的照片。
在发言中,蒋方舟回忆了自己阅读拉美文学的感受,她说:“中国读者对拉美文学并不陌生,可我们的印象却停留在马尔克斯,正如拉美对我国文学的认识停留在鲁迅。而事实上,两国的文化都在不断突破和变化。”
在中国一行作家中,拉美读者对于作家麦家甚为熟悉。去年西语世界最大的出版集团“西班牙行星集团”出版了麦家的代表作《解密》西班牙语版。三万册首印量不到一年就销售一空,在阿根廷登上畅销书榜首。
当天的研讨会上,相比莫言曾与马尔克斯失之交臂的遗憾,哥伦比亚诗人贝纳维德斯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崇拜。他手持一本多年前翻译的西班牙文《李白诗集》,朗诵了自己最喜欢的两首诗。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兴起,到后来的家族史成为一时中国文学宏大叙事的必然题材,再到前卫、先锋、实验、后现代等多种姿态的文学手段实践,都能看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拉丁美洲爆炸文学”在中国当代汉语文学身上打下的烙印。
1984年底,莫言正式接触到《百年孤独》,才看到第一页时拍案而起,第一个感觉就是震撼—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看到第五六页时,莫言觉得自己找到了写小说的新方向,他立即合上书,提笔写起了自己新小说。
1986年莫言发表了《红高粱》,小说开头便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对比198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独》中的开篇:“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少带有马尔克斯那个著名开头的影子。
中国作家对“拉美爆炸文学”另一位主将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认同和亲近,也能从大量的作品中看出来。略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对禁忌的突破,让全世界文学读者都感受到了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感,而这种快感正是文学阅读的真谛之一。
而阿根廷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对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影响,更可以写上几本大书来展现,博尔赫斯对文学意象的扩展,成了一批中国作家的盘中美餐,这既是打开思路也是审美提升的一种样本。中国诗人愿意称博尔赫斯是“作家中的作家”,除了这位拉美诗人以博学著称之外,还有他的那些富有想象力的创造真正意义上滋养了几代作家的创作。博尔赫斯几乎是可以跟卡夫卡并肩的,对中国作家影响巨大的现代主义作家。
传说、神话、魔幻、离奇、幻觉、梦境、鬼怪等元素,并非拉美的独家拥有,但是在将这些凑足到一部小说的容量时,作家总是将自己归为魔幻现实主义的门徒。也正是这种“渊源”,让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可以毫无障碍地被接受。对于作家而言,模仿首先肯定是出于认同,而从本质上来说,模仿更重要的原因是:学以致用。
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例,这位改写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大师,曾为中国当代文学史而活过。
与马尔克斯本人丰满(绝对的创作数量和在全世界翻译出版的数量,以及对世界文学版图的影响和地位)和早已终结的写作相比,中国当代文学对其全方位地吸纳和步步紧逼地 追逐,也显得成绩卓越和时间上延绵不绝。
如果从1984年的张大春短篇小说《墙》算起,华人汉语写作对《百年孤独》的模仿,经过从语言、故事到情景和小说模式的升级式模仿,莫言的《红高粱》(1986)、马原的《虚构》(1986)、韩少功的《女女女》(1986)、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1987)和《平静如水》(1989)、余华的《难逃劫数》(1988)、格非的《褐色鸟群》(1988)、扎西达娃的《丧钟为谁而鸣》(1992)、洪峰的《和平年代》(1993),等等,几乎是贯穿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造成了几代作家向遥远的一位西班牙语作家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致敬的壮观景象。这些显然已经进入文学史的作家的代表作,或是从中借鉴了灵感,或是从动机到写法的模仿,从积极角度来理解的话,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魔力将中国作家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继续这种局面。2013年阎连科出版的《炸裂志》,以及2003年郭敬明的《幻城》和2006年余华的《兄弟》,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影依然若隐若现。
作为模仿者和门徒的阎连科,不但在日后的创作中将魔幻现实主义拿来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之一,还发明了一个大概也是打算与之抗衡的新名词:神实主义。
阎连科在2009年出版的《坚硬如水》中依然可以看见这样的句子—“三天之后,或者一周之后,我和红梅将在那片山坡下、河道边的乡村刑场,同戴一副手铐,同跪一个坑沿,同赴汤温柔之乡。”这虽然已经不再是直接简单的模仿,有了移植细胞之后的自身改造演绎,但其中“之后”、“刑场”等著名意象仍然存在。
毫无疑问,拉美文学提升了我们对文学意象、意境的理解,通过中国作家称得上是卓越努力的模仿,扩张了当代汉语文学的版图。
中国文化界人士认为李总理这次出访拉美有改善中国文学在拉美等地“能见度”较低的现状。不过据拉丁美洲媒体(如《秘鲁本周》)报道,莫言的作品《酒国》与《红高粱家族》在当地并不陌生。
李克强总理在发言中阐明了这次出访中突出文化的目的:“飞速发展的全球现代化进程需要不断创新,而创新不仅来自人类文明知识的积累,更来自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文学的想象力可以激发社会的创造力,最终会使理想变成现实。”
作为马尔克斯的“多年好友”,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在发言中讲述了马尔克斯的小故事。上世纪70年代,他前往马尔克斯公寓拜访时,看到这位作家正愤怒地在房间踱步,因为他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一种小孩子向墙壁上投掷钱币的当地游戏。
“他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突然想到了一位中国智者說的一句话。”桑托斯说,“马尔克斯非常惊讶,中国智者的用词如此精准、简练、朴实,却能表达如此深厚的思想。”
在全球化的今天,任何有创造性的事物在传播上已经没有壁垒,总理的出访向我们证实,人类古往今来的创造性思维成果变成了我们共同的财富,谁掌握了这些成果,谁就能将理想变成现实。
这次的交流是中拉文明对话一次更为现代的开端。正如李克强总理在会上所说:“刚才莫言先生说,35年后,不知道现实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35年后,我们再来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今年是中哥建交35周年),不仅会记住昨天经贸协议的签署,也一定不会忘记今天的中拉人文对话。我们的合作,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许多年之后……”在马尔克斯的故乡,总理的这番讲话,多少也带上了《百年孤独》那个著名开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