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双眼睛与一个天平
2015-09-10谋杀电视机
谋杀电视机
《十二怒汉:大审判》 2007年 俄罗斯
在西方许多古老的司法建筑前,你会看到一尊正义女神的雕像,一手持剑,一手持天平,但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蒙着的眼睛。这可谓人类对法律的终极向往——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一视同仁。但有时,正义女神不得不摘下自己的眼罩,才能防止天平倾斜。正因为有了这种博弈,才有了《十二怒汉》这部反映陪审团制度的影片。
1957年,与许多从电视荧屏转战大银幕的新好莱坞导演一样,西德尼·卢麦特选取了一个场景相对单一,却富含强烈戏剧冲突的话剧改编剧本——《十二怒汉》,作为自己的电影处女作。这部影片也為后半个世纪的诸多跟随者奠定了不少叙事的基准:十二名陪审团成员,必须得出一致的结论,他们大致代表了社会的成分组成,起先是大家一边倒,但会有一名意见相左的陪审员,让所有的成员不得不对证物、证词和现场进行推演和论辩,最终找到各自的真正立场,实现结果的逆转。
有限的时间,一个看似无法逆转的悲剧,案件在抽丝剥茧中逐渐浮现出本来的样貌......这些元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类似律政题材的模板,而《十二怒汉》有如此众多的改编作品,大抵也是因为这种模式会很大程度地吊起观者的兴致。
不过每个《十二怒汉》版本之间的区别,也是《十二怒汉》各翻拍版本的精髓所在。卢麦特版的《十二怒汉》是一曲美国法制体系的颂歌。第一个镜头展现的就是法院大楼门口一排坚实而厚重的大理石柱,镜头缓慢上摇,止于一个仰视的构图,画面正上方有一串镌刻在门楣上的文字:The Tru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 is the Pillar of Good Government。结尾,众人在雷阵雨交加的氛围中激辩结束后,还是在这排石柱下相互道别。
这些圣殿般的建筑,似乎成了整个制度的外化象征,成为影片成立的逻辑根基。因此才衍生出了《十二怒汉》的一个重要概念——合理的质疑。
西方的司法观念历来“以善为先”,即便你作了天大的恶,在发表最终审判结果前,你依然是个良善之人。即便陪审团成员中有不少对嫌疑犯的种族、出身和动机存在高度固执的偏见的人,也不会否定这个判断前。“合理的质疑”,让这些各异的人物在一个共识体系内完成他们的使命。
所以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十二怒汉》中的成员,始终是围绕案件的细节在争论,不同种族和阶层之间的意识形态裂痕,要么以隐性的形式存在(对自己儿子的怨恨),要么在变成显性时会遭到所有人的一致抵触(某陪审员发表对低下层人士的偏见言论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孤立)。十二名陪审员虽然个个“愤怒”,但怒火终究还是被那几根沉重的大理石柱给压制了。
不过,在三谷幸喜改编(编剧)的《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在原有基础上更深入一步的思考:影片中陪审团的成员不再是清一色的“怒汉”,还有了不少温柔的“和事佬”和贤良淑德的女性代表;定罪过程也让天平经历了一次摇摆,先是大家推定无罪,但有一人认为有罪,到后来很多人觉得有罪,直到后来,连那些随大流的老实人也被激起了斗志加入辩论之后,我们才看到了少数人坚持的结果:嫌犯其实是无罪的。
三谷幸喜关心的不再是众人借法律的权柄行善的酣畅淋漓,而是利用这场会议去检视这一体制本身的纰漏。温良谦恭的日本人素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在某些场合,能言善辩的演说家可能在会利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影响了那些容易随大流的陪审员。不过,十二人必须一致同意的机制设定,反而成了本片得以出彩的预设前提,正因如此,那几个本想息事宁人的“小人物”最后都被逼到宽容的临界点,绝地反击,促成了案件的最终逆转。《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于是成了一部讽刺剧,一种直戳国民痛点的温和挑衅。
现今所有版本中,我想没有一部会比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十二怒汉:大审判》更具视野和容量,这部影片里没有了公义的法律基石,而是满目疮痍的车臣战场,十二名陪审员多数来自社会的高层,他们要在接下来的会议中决定一名车臣年轻人杀害自己养父的罪名是否成立。
在这部作品里,众人的讨论中心已经脱离了案件的细节,因为他们知道,用现有的法理去说服对方几乎是徒劳的,每个陪审员在表明自己的立场时,用的是一个又一个他们在漫长而复杂的人生中经历的那些于法不容、于理可容的奇特故事。影片还把原先逼仄的会议场地迁移到了一所学校的体育馆:被锁在囚笼里的钢琴,变了形的篮球,时有时无的供电系统,还有那些用了40年的废旧管道。一群“中年人”就在这个“少年”的场所里,决定着一名“年轻人”的生死。
影片最令人震撼的处理在于:当大家得出了无罪的结果之后,在这个体制腐败近乎崩坏的地域,我们如何去保证正义得到贯彻?这时候,甚至连那个开始提出异议的陪审员都犹豫了。
不过,米哈尔科夫用一个暧昧的比喻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最后的体育馆里剩下了一只小雀,关键的那名陪审员打开了所有的窗户,窗户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对小雀说: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乱中取治,导演也明白路漫漫其修远,但即便在乱世,各人总能找到让自己行善的理由,那可以是一个个影响了他们的故事(经历),也可以是一张圣母像(宗教)。
这或许就是十二双眼睛和一个天平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一双校准天平的目光,尽管它并不一定永远处于平衡状态。听闻最近中国导演也煞费苦心地整理了一部叫《十二公民》的电影,不过恐怕我的态度是两个字: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