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失求诸野
2015-09-10
复旦大学教授乐嗣炳生前悉心研究民俗学,他有一个著名的学术观点“礼失求诸野”。在这里,“礼”指礼仪风俗,“野”是鄙野之地,或边远少数民族聚居处。中原地区的习俗失传了,也许能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找回来。乐先生以“家”字为例,“宀”(宝盖头)下面拴着“豕”(一头猪)。屋顶下有一头猪,说明这里已有家庭副业了,像个家了。如今中原地区谁家屋顶下拴头猪呢?但如果,你到云南傣族吊脚楼(竹楼)去看看,上层住人,下层真拴着一头猪。
乐先生还举了一个有关饮食的例子:中国人古代吃饭不用筷子,用的是什么呢?爹娘给的“五爪金龙”——手。何以见得?据《左传·宣公四年》记载:“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於鼎,尝之而出。”这段话说的是,战国时郑国的公子宋(即“子公”)有特异功能,即在品尝“异味”(好东西或没尝过的)前,会“食指大动”。为什么呢,因为按当时的食俗,从大拇指算起,第二指是用来“刮”一点羹来尝味的,故又将第二指称为“食指”。郑灵公得到一只大鼋,大夫们都能分一杯羹,因为子公夸口说自己有特异功能,未卜先知,郑灵公偏不给他吃。子公气得用食指在鼎里刮一点羹来品尝。
孔子在祭父时,发现子路用手指拈一点饭粒,放进嘴里。孔子对此旁敲侧击,假借先人托梦追问缘由。子路解释说,饭粒沾上了灰尘,他将被污染的饭吃掉,以免对祖宗不敬。我们不排除商纣王时已有“象箸(象牙筷)”,但至少到春秋、战国,筷子尚未普遍使用,许多人只得用手抓、刮。
今天哪里还有这一习俗呢?中原地区自然是少见了,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有,那就是令人馋涎欲滴的“抓饭”。维吾尔族人吃“抓饭”并不是用“五爪金龙”一把抓,而是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撮”食。抓饭用羊油烧,内有羊肉、葡萄干、胡萝卜等,鲜香可口。当然,饭前必须用“波斯壶”中滴出的水净手。有趣的是,《基督山伯爵》中提到的伯爵在君士坦丁堡(即今伊斯坦布尔)吃到抓饭。翻译家蒋学模先生为之解释:原文读音近似“波罗”。据考证,这便是古食“毕罗”的音变。唐朝都城长安曾有韩约能开的小吃店,供应樱桃毕罗,想必是用蜜饯樱桃做“浇头”的抓饭。曾有人对“毕罗”进行多方猜测,我也曾怀疑其为米、面掺和的“烧麦”。想不到《基督山伯爵》一个小小的注解,解决了烹饪研究争论不休的大问题,真是“礼失求诸野”呀!
“礼失求诸野”并非个别现象。《礼记》中记载了一种美食叫“蚳醢”(音“迟海”),即蚁卵酱。现在中原人多不敢吃了,可在泰国,摆夷族喜食“萨黑木松”,即用糯米粑粑包着蚁卵酱。当然,这“野”也是够远的了,到了国门之外。前些年去泰国清迈旅游,地接导游告诉我:“这东西有的,但保质期极短,到时你乘飞机过来吃也来不及。”想不到几个月后,拉祜族歌唱家娜海觅到了蚁卵酱后,空运到上海,让她女儿李娜娜(餐厅“拉祜娜”老板)打电话请我去吃,包在饭团中,一口咬下去,酸得打激灵,但随即就是鲜得要命。
华夏民族是一个鼎食民族,从发明陶鼎,演变为铜鼎,又进化到铁鼎,前后竟有六七千年的历史。究其功能有炊器、餐具(列鼎而食)、礼器(镌字作为权力象征)、刑具(鼎烹)等,我曾详细解读,这里不再赘述。比鼎更古老的烹器是石锅,那烹法也叫“石烹”。古到什么程度?比新石器时代——陶器的出现还早,属旧石器时代。因为没有其他炊器,只好用天然石器,简单加工后用以烹饪。使用时,将石块烧红,再用来间接加热食物,这就是“石烹”。据《礼记》等史料记载,先民在发明了火,结束了“茹毛饮血”生活之后,“修火之利,以炮、以燔、以炙,以为醴酪”。《古史考》也说:“神龙时,民食谷,释米加烧石上而食之。”这叫“燔黍”演变而来,大有“石烹”的遗风。它的制法是:将洗净的小鹅卵石放在平锅里,在火上加热;再将加好调料的面坯放在石子上,最后在面坯上加一层烧热的石子焙烙而成。用石烹法烙饼,传热比较均匀,既不易焦糊,又可以熟透。这种饼如今叫“石子馍”,油酥咸香,味美可口。山东还有一种夹肉食用的大饼(状如羌饼),也是放在石鏊中烙熟。“石烹”的遗迹还有“石头火锅”、“石板烧”。还有过年炒花生,放在锅内用砂子炒,也是用石子(砂子可视为细小的石子)作为传热介质。糖炒栗子也是同例。广东的客家名食“东江盐焗鸡”是将洁净的嫩鸡用油纸包好,埋在炒红的盐(可视作小石子)中焗熟。如今厨房里有这么多先进烹器,为什么还要用古老的石烹法?我以为一是发怀古之幽思,二是因为石烹法导热均匀,味道更好。
在“调”的方面,也有“礼失求诸野”的现象存在。比如,古代食俗是南咸北甜。春秋时吴王夫差伐越班师后,一直想念南方的咸鱼鲞,实在馋不过,派人到海边抓了个渔夫来,专门做鱼鲞供他享受。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北方人嗜甜,南方的官员向皇帝进贡蝤蛑(梭子蟹),都要用糖和蜜腌渍过才能献上。如今各地口味可不是这样了。“南甜北咸”是大家的共识。然这“礼失”也是可以“求诸野”的,如浙东宁波等地居民的口味咸得可以,虾酱、蟹糊、黄泥螺、咸鱼鲞,哪一样不咸?而黄河流域至今还有一道“糖醋黄河鲤鱼”非极甜不可。这些都是古代居民“南咸北甜”口味的活化石,确实是“礼失求诸野”。
中国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我们在赞叹祖先勤劳、智慧的同时,有否发现这一切都是有迹可觅,有规可寻的?明白了“礼失求诸野”的道理,自可检索历史上的美食、食俗及其发展变化,当然也可畅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