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权:人生有一种苦
2015-09-10王颖
王颖
离开商界4年,王功权终于还是回来了。
记者如约来到他现在的办公地点——北京格瑞德投资有限公司。这家投资公司还是他当年离开万通时创办的,离婚时他将股份全部给了前妻,如今看起来好像成了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归来的王功权很忙碌。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接待一位专程从外地前来拜访他的企业老板。看见记者,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礼貌握手,示意采访可以开始。不过,他又指着那位老板问记者:“他在这里没关系吧?没有什么敏感问题吧?”
采访因此在有人旁观的情况下进行,王功权显得很坦然。这也许跟他经常接受媒体采访有关,他曾多次向媒体剖白自己,也反复被媒体解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忌讳。但这份坦然却又显得有节制,没有慷慨的陈情和犀利的锋芒,那个曾为爱要将“人间功名”“金银成山”通通抛洒的“多情王公子”形象,伴随他指间点燃的香烟慢慢袅散。
也许是去年的那场牢狱之灾,让已经55岁的他更为平和;也许是追寻了大半生,还是商人的姿态于他最为熟稔。
不过,不管是曾经的离去,还是现在的归来,外界对于王功权依然存有太多的好奇:
他曾说自己是“一个商人、半个文人、一个公民”。这三个角色的转化之间,他究竟在追求什么?曾经抛弃世俗的商业,一心追寻诗和远方,如今却再度以商人的身份回归,这背后有着怎样的人生更迭?
“上天待我不薄”
参与创立青普旅游,被外界认为是王功权回归商业的标志性事件。
最近,王功权常常露面,以创业导师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商业论坛和创业沙龙上。关于时下的商业话题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如果从线上到线下是一种商业模式,那么从屋里到屋外,从台上到台下就都是一种模式了”。
还说,“不是所有项目都需要常青藤毕业的豪华团队,也并不是所有项目都适合拿风险投资”。
尽管过去4年,王功权与商界渐行渐远,但他说,“上天待我不薄”。
他是曾经的“万通六君子”之一。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下海潮中,他从吉林到海南,与冯仑、潘石屹、易小迪、刘军、王启富一干人,挥斥方遒、激荡江湖,创立了万通实业集团,并担任总裁一职。
1998年,他转战投资领域,先是美国的IDG,后是国内的鼎晖。作为国内风投领域最早的开拓者之一,他先后带领团队投资了赛维LDK、汉庭、九阳,爱国者、俏江南等著名企业,更是帮助一批刚刚兴起的互联网公司在国外的资本市场觅得资金,比如金融界和奇虎360。其中,奇虎360于2011年登陆纽交所,鼎晖因此获得高达40倍的回报。
重回商界的王功权,现在的身份是青普旅游的大股东和首席战略官。这家今年4月才成立的公司,现在已经拿到4000万元的投资。“昨天一个老板还说无论如何要给我安排1000万元的额度。我很多工作还没展开的情况下已经有几千万元进来了。”对于4年后还能发挥如此的商业影响力,王功权略微有些自得。
以商业才能论,王功权的确“不薄”,眼光独到,冷静客观。
鼎晖时期,王功权负责凡客诚品的投资项目。本来鼎晖是很有投资意向的,谁知王功权偏偏看了陈年的自传体小说《归去来》。陈年在书中尽情地坦陈自己,从童年到创业,王功权深受感动,甚至“大哭过几场”,但没想到他看完撂下书就立马叫停了对凡客的投资计划。
在王功权看来,陈年渴望与众不同、渴望接受挑战,但同时又很难对一件事有持续的热情。“这样的陈年是否能带领一个企业持续、稳健、枯燥、理性地前进,我很怀疑。”
——王功权更欣赏陈年的写作才华,而非商业才能。直到今天,王功权都认为《归去来》是一部难得的好书,但他依然不后悔关上鼎晖向陈年敞开的大门。而现在他对于这件事给出的解释是,“我是一个投资者,我管理的是别人的钱”,这在他是一份很重的信任。
作为职业投资人,王功权更看重“人”。“可能很多的投资人会关注商业本身,而我会更关注创业者的为人。我会花很多时间去跟创业者聊天,聊他们过去的成长经历,甚至会问到他们的父母。”
而危机当头,他又能果敢决断。当年海南房地产泡沫,银行要求房地产公司提前偿还贷款,万通因此面临资金危机。身边的合伙人莫衷一是,有的甚至想跟银行打官司,告银行违约,可是王功权力排众议,大着胆子借高利贷还银行贷款。随后,王功权和冯仑带领万通涉足资本领域,投资中国民生银行,收购长春华联上市公司、武汉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最终解决了企业的资金危机,让万通躲过一劫。
冯仑因此称王功权“危机总裁”,说他“可堪长交,可做大用”。但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商业奇才,如今被人们谈论更多的却是他商业之外的事儿。
红尘与山丘
“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这首诗名曰《私奔之歌》,大概是王功权所写诗词中最有名的一首。
2011年5月16日深夜,他在微博上发布宣言——“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王琴私奔了”,并以诗为证,引来网友热情围观。
到目前为止,王功权拥有过两段婚姻,三个女人。他和前任、现任之间,说得通俗些就是一个“男人受不住诱惑,小三借孩子上位”的故事,而跟王琴上演的则是浪子回头的戏码。他高调为爱出走,48天之后却以回归家庭剧终。
王功权事后接受媒体采访,直言“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私奔,不后悔爱上王琴”,不过他接着说,“我是觉得跟我太太继续生活也可以,停下来跟王琴在一起也可以。”
回想他的第一段婚姻,也是妻子主动提出离婚的。“她开车把我拉到民政局离婚处,坚决地把我开除了家籍。”
因此有人说,“王功权已过天命,内心却住着一个小男孩,每一段感情,决定权都在对方”。
这与商场上的那个杀伐决断的王功权大为不同,他自己也承认“处理情感问题是我的弱项”。
情感丰富的王功权喜欢舞文弄墨,常常自诩文人。在他的文学爱好面前,商业似乎成了点缀。
万通创业期间,他写过一篇小小说,讲述男主角在生意遭遇危机时,得到来自婚外的红颜知己“芸”默默安慰的故事。据说,这位叫“芸”的女主角就是他的现任妻子。不过,这篇小说行文半文半白,篇幅冗长,读来有些让人乏味。
王功权还曾打算有空的时候写一部商侠小说,“这部小说不写怎么赚钱,因为赚钱是个辛苦的事。男主人公要英俊,也很容易赚到大钱,同时,又把钱看得很淡,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王功权最爱的还是写诗。他出版过个人诗词专集《庶之词集》(庶之是他的笔名),收录了诸如“万里功名海外闻,十年龙虎弄风云。常怀块垒澄清志,尽显文章淡雅身”“落叶恨秋声,寂寞堪伤酒。只盼来生有幸缘,此意天知否”等诗作。诗以咏志,王功权似乎志不在商,而在更远的地方。
王功权有一帮写诗作词的朋友,其中不少生活拮据,他都慷慨资助。他甚至出资千万元,发起创办中华诗词研究院,聚拢一批独立的诗人和诗词研究者,搜集整理1912年到1960年之间的诗词作品,编辑出版并赠送给图书馆。
商人读书,贵在实在。比如冯仑,从《金瓶梅》到犯罪心理学,他都能找到和商业的关系。而王功权读着《资本论》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想的是哪天“自己堂堂正正选举时的样子”。
商人从文,贵在洒脱。比如冯唐,在商当过麦肯锡合伙人、央企CEO,于文其作品还曾创下香港中文小说最高销量。他在商人和文人之间自由转换,相互成就。但王功权似乎厚此薄彼,孰轻孰重全凭喜好。
一次他负责投资的汉庭酒店CEO季琦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他,但怎么打电话他也不接,后来只好短信夹攻。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王功权声音压得很低:“季琦你等一会儿,我在一个诗歌朗诵会上,等结束了再打给你,抱歉……”
当王功权伴随着诗意越走越远,似乎也不难理解他从商界的短暂离去了。
心中的江湖
“私奔”之后的王功权,远离商界。他没有再回到鼎晖的办公室。他坦言,做了十多年的投资人,早有去意。
如果将王功权对商业的疏离,归咎为情怀与商业的对立,或许并不能说清事情的全部。他对文学的追求,其实只是他“书生情怀”表象。书生好舞文弄墨,其实无非是想文以载道,他们更在意的是家国天下。
王功权自诩“文人”,所以他认为商业不是他的理想所在。
书生入仕。王功权也曾有居庙堂之上的机会。1984年,他从吉林工业大学管理专业毕业,曾作为吉林省破格录取的22名大学生之一,进入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据说,这段时期他一本厚实的《资本论》都翻破了,还写了一篇名为《论分配与马克思先生商榷》的论文,最后遭到领导呵斥:“收起来!不要乱写!”
因为想法不能表达,工作又枯燥乏味,1988年,王功权成为吉林省省委、省政府历史上第一个辞职的公务员。安分了一辈子的父亲因此震怒,骂他“逆子”。但王功权下了狠心,还写了一式五份辞职信,分送给机关党委、宣传处、处长、党委书记和部长,然后毅然加入了“十万青年下海南”的热潮。
或许,王功权曾以为商场是他的江湖,可以走出体制束缚,实践自由。然而,在跟冯仑们一起创立万通的过程中,他发现身为“草莽”的他们和当时众多民营房地产公司一样,依然摆脱不了身不由己的宿命。企业的原罪、灰色的官商交易与他的“书生观点”格格不入。
1995年左右,王功权开始接触投资,并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进修,进而得以向硅谷的投资界学习。1998年,王功权接受IDG的邀请,正式转身进入VC领域。在王功权看来,在外资投资公司做事要比在房地产行业规范、单纯。
后来2005年到鼎晖,王功权也一直从事VIE结构企业的海外上市,但随着鼎晖有意创业板,王功权的工作对象由海外资本市场转向国内。当时国内的创投基金、风险投资还处于起步阶段,不规范普遍存在,王功权又开始觉得不适应了。
但他没有去为改变这种现状做贡献,因为他认为,商业不是他的江湖,他的江湖在别处。
“1995年前,我是一名热血青年,而其后,特别是2005年之后,由于经历的逐步丰富,对于中国政治文化、社会运行模式,以及公民理念开始形成系统性的思考,并试图努力影响别人。”
这段时间,他开始慢慢参与到一些公民行动当中去,比如参与组织“拆迁现场公民围观团”,通过非暴力“围观”行为,用照相机、摄像机记录拆迁过程;帮助在京外地籍学生争取教育平等权力等等。
这个过程中,王功权的情怀得以抒发。无论是遇到端盘子的女服务生、穿制服的保安、戴安全帽的民工,还是地下通道里的乞丐,他都会停下来聊一聊。他会问:你家有几口人?收入怎么样?都种什么作物?家里有孩子上学吗?今年的税费要交多少?偶尔,他还会把露宿桥洞的访民,带到家里过夜。
同时,他也在帮助弱势群体维权的过程获得成就感。比如,在多方努力之后,2010年底北京市有关部门颁布取消该市小升初考试外地籍学生的电脑排位相关规定。王功权当时自豪地表示:“这意味着我们的公民行动获得了一定的成绩!”
王功权潜意识里有一个“文臣”的形象,不管是庙堂之上、江湖之远,他都怀有经世济国的愿望。可以说,在参与维权,关注弱势群体的过程中,王功权的思想、行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对他而言,这段时期是他人生中的华彩。
关于和解
2013年9月13日,王功权因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被北京警方传唤,10月被正式批捕。
他人生的华彩在这里戛然而止。
在“里面”,王功权用读书和打坐对抗时间。他看巴尔扎克、看雨果,出来一算他看了有三四十本大部头的书。
我们无从得知这期间他想明白了什么问题,只知道他公开和一起参与公民行动的朋友断交,后来因为“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深刻反省”,2014年1月被批准取保候审。
看上去这似乎是王功权对自己理想的妥协。
记者这样问他时,他的回答是:“不,这是一种和解。在这个社会中,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利益、立场上的考虑。每个群体的需求都有其合理性,即便不合理也有它的成因。我们需要尊重其他群体的需求,然后寻找和解的最大公约数。”
——姑且将这算作是现实带给王功权的成长。但王功权真的完成了这种和解吗?
重获自由后,王功权决定加入现下的创业热潮。他说,关于创业他还有冲动。“我九十年代创业过,那次太不专业,没有经验,随着大潮就去做了。后来我做了投资,在这个过程中,也是不断地判断企业、投资企业、帮助企业成长。在心底里有一个没完的情结,希望把多年积累的东西,通过一次创业再发挥一下,也想这次创业跟上次不同。”
也许一番兜兜转转之后,王功权发现商业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王功权希望再创业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于是有了青普旅游这个项目。青普是藏传佛教的发源地之一。王功权2003年的时候就开始信佛了,师傅曾劝他抛弃尘缘,潜心修行,他却说做不到,因为“六根未尽”。
“六根未尽”的王功权想通过创业影响中国的富人。青普旅游想成为一个将文人、学者、艺术家和有钱有闲的富人阶层连接起来的平台,让中国的富人受些文化熏陶。“让中国的富人能从纷繁复杂、充满功利世俗的环境中稍稍地解脱一点。不是夜总会KTV,不是大酒店花天酒地、胡吃海喝,不是坐着豪华游艇,到迪拜大酒店住一住。”
同时,青普还会帮助艺术家、文化人在线上售卖他们的文化产品。王功权说,他不想让这些有艺术才华的人为挣钱烦心,这些庸俗的事他来做。
青普旅游扑面而来的理想主义色彩和文艺气息很王功权。但他也想着挣钱,“计划在2020年让青普在国内上市。这样投资人就有回报,创业团队也可以挣到点钱。”
在采访中,王功权一再强调他创业的底线——不搞官商合谋,不为挣钱下跪。所以,青普旅游定义为旅游运营商而不是地产商,是通过租赁、并购的方式从企业或者个人手上整合主题酒店和客栈。记者问,这样的模式是否减少了青普触碰底线的可能,他没有否认。
经历过“狱中的反思”,王功权试图为他的理想寻找其他的实现途径,他尝试去影响他所处的群体,而不是整个社会。在实践的过程中,对于他反对的不规范的商业操作,他选择尽量不接触。
他依然还有一份执念,但又不想任凭这份执念把人生变成一场悲剧。也许,他需要的不是与这个社会和解,而是与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