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
2015-09-10李宗陶
李宗陶
一眼看到舞台上铺满了干稻草,黑黢黢的剧场添了一抹亮色。4件黑色斗篷铺成4只鸟的样子摊在草上,翅膀大张着。一架三角钢琴默默蹲在左前方一角,顶盖完全卸掉。朋友小声对我说,听说尺度蛮大。
一开场,旁白和念白就以非同寻常的密度和速度编织起来。台词多短句,很海明威。闭上眼听,像是一篇叙述与直接引语契合得出色的特稿。
1967年7月16日,重庆两家兵工厂之间的沙地上,一对穿白衫的母子正疾走,往乡下的外婆家避,因为武斗升级了。据说,已经动用了步枪、机枪、高射炮的几派不打穿白衣服的人。
儿子王国庆说,妈,沙子太烫,我脚疼,歇一会儿。母亲说,就你懒,来,妈背你。
兵工厂车间主任王一清正给几个工人发枪。他上过朝鲜战场。他对青工丁建国说,只有真正开枪杀人,才知道枪的威力。丁建国对着两家厂之间的沙地瞄准,试扣扳机,枪响。
要在电影里,演员胸口炸开一朵血花二话不说倒下就完了。舞台剧不肯的。扮演母亲的演员独白了一大段“什么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方才扑倒。这时候观众和国庆都意识到,复仇,来了。
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那些著名的复仇者:希策克利夫,爱德蒙·邓蒂斯,林冲、武松……较接近的该是哈姆雷特吧。故事的发展证明,那种迟迟报不了仇的延宕,那种对主人公精神的折磨、性格的重塑和命运的操弄,也很像。
母亲死的时候,沙地上飞来一群乌鸦。旁白响起:乌鸦没有叫,它们只是静静地等着。乌鸦反复出现,是一群群众。
王一清是王国庆的父亲。得知妻子死讯,他在暴怒中开枪射杀了一对敌派父子,此前,他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那个父亲死到临头高声质问:你们是怎么对待俘虏的?!
王国庆自愿去黑龙江插队。他希望越远越好。他在北大荒学会了抽烟。1978年回城时,他已将追杀丁建国列为人生目标。这时王一清背已驼,苦劝儿子:都过去了,人还要活下去。群众正忙着宣判另一群人死刑。拨乱反正将丁建国送进牢房,有期徒刑3年。王国庆咬着牙对着观众说:我等。
1987年6月的上海,如此的冷。王国庆一早坐在小饭馆里,吃午饭。中午,他将潜入某家医院的病房,用麻袋里的各种刀、绳、榔头直取仇家性命。然而,丁建国得到报信,逃之夭夭。上戏毕业的杨皓宇将杀人前的惊慌迷乱、被仇恨养育的扭曲演得,如此的冷。
王国庆盯上了丁建国的儿子,一个受贿、养情人的法官。他追踪,收集材料,进京上访,被纳入一群人中遣返。他追到香港,却无法穿过中环涌动的人群,扫街大妈对他摇头叹气:占领了,就不用吃饭了?他回到上海,遭遇一群广场舞者,这些前科长、处长、局长,教授、职员、无业者,在这里平等了身份,消融了嗔怒,打通了边界,在《最炫民族风》的喜乐中,以集体的力量向周遭展示一种喧闹的存在。
某年沪上的六人案在剧中倒带。王国庆潜入互联网,成功炮制了一段法官嫖娼的视频,上传。另5位演员一字排开,以念白追逐念白的形式模拟了一场舆论的发酵。这些网民成了易卜生伟大作品《人民公敌》中斯多克芒医生所说的可以集结的“野家伙”,他们像传播瘟疫或病毒一样扩散丑闻、人肉当事人,以正义的名义发表“杀了他”的评论……公众是可以被教唆而失去理性的,这与《人民公敌》如出一辙。这场短促又紧张的戏最终以演员模仿犬吠收场。旁白响起:人世间不断上演的,无非狗咬人、人咬狗、狗咬狗、人咬人。
这场历时二十多年的追杀耗尽了彼此的心力,丁建国最后向王国庆求死。他说:年轻的时候我们总相信大人的话是对的,总相信大多数人去做的是对的……我们早就体无完肤。
谢幕时,2小时零1分钟里始终围着无盖钢琴作业的黄谱诚也向观众鞠躬。他是毕业于香港戏剧学院的自由演员。那架钢琴里装满槌子、乒乓球、笔记本、白纸、胶带、纸筒,黄谱诚就是利用它们发出各种奇妙音效的。这叫“加料钢琴”。
戏散后,心不肯静。回家延伸阅读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和Eric Hoffer的《狂热分子:群众运动圣经》,还看了德国电影《The W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