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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沈家本家族

2015-09-10沈寅飞

方圆 2015年19期
关键词:故居法律

沈寅飞

除了在有生之年把沈家本的所有著作都整理出来之外,作为传承沈家本法律思想的后人,沈厚铎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沈家本故居能得到更好的保护,以更好地宣扬沈家本的法律精神

位于北京市宣武区金井胡同1号的沈家本故居,隐藏在上斜街那一片破落的平房之中,包围着天线、空调、太阳能热水器等现代电器。密密麻麻的房中房、屋中屋之间只留下狭窄的通道,满满地挤着56户人家,当年的书香文气几近无存。一位长期居住在这里的张女士介绍说,现在沈家本故居的房子属于西城房屋管理局管理的国有资产,里面已经没有沈家人在住了。

沈家本故居里的一条石板路,可以通往著名的枕碧楼。当初,就在这座纯木质结构二层小楼里,沈家本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岁月。

近日,《方圆》记者从沈家本曾孙、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沈厚铎那里得知,自4月西城区政府向沈家本故居现住居民公布腾退补偿安置方案以来,中国法学会进行了一番论证,预计将在月底对该方案作出回复,进一步落实沈家本故居的修缮工作。全国政协委员、南开大学法学院教授侯欣一表示,根据他今年在两会上的提案,修缮后的沈家本故居可能将建成一座中国法律文化博物馆。

岁月沧桑,时代更替,沈家本故居几易其主,如今将迎来新的归宿。它就像一份珍贵的文物,见证了以沈家本为代表的法律世家的大起大落。

寻找沈家本

1998年的冬天,法国汉学家巩涛先生慕名来到北京,找到沈家本的曾孙、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沈厚铎,希望参观沈家本的故居。参与前期联系工作的上海政法学院教授田涛却显得有些尴尬——沈家本故居实在太破败,展示给国外友人未免会显得“寒酸”。虽然最终此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一个法国学者竟然知道中国法学家沈家本,令沈厚铎感到十分骄傲。

事实上,以前的一段时间里,除了一些法学界的人士,知道沈家本的人并不多。即使连沈家本的第五代孙沈小兰、蔡小雪在年轻的时候也不知沈家本是何人,“家里的兄弟姐妹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并且带着一脸的茫然。”沈小兰说。

客观而言,沈家本是一个严肃的“技术”官僚,没有什么多传奇的故事。他主持的修律,是个严肃而又寂寞的过程,其中的辛苦与艰辛冷暖自知。而他的家庭生活也安详平静,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故事也不多。

但当沈小兰开始通过沈家本当年所留下的文字一步步走进他的时候,才渐渐地明白,沈家本的修律虽然表面上对于普通大众有很远距离,但却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他所从事的修律工作,维护了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安定与团结。

这样的想法在沈厚铎的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1983年,已大学毕业20年的沈厚铎来到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研究所,并在这里一直工作到退休。“来中国政法大学其实源于自己内心的使命感,作为沈家本的后人,有一种义务是去将他的著作整理出版。”沈厚铎指出,沈家本的著作在文革前没有人去整理,文革后还没有人整理,一个几乎改革了清末法律的修律大臣怎能不被大家所知悉?

为此,沈厚铎便下定决心研究、整理沈家本的相关文献资料。30余年来,沈厚铎已经整理出版《沈厚铎藏沈家本手稿》、《沈家本未刻书集纂》、《沈家本未刻书集纂补编》、《沈家本全集》等书,同时,沈厚铎参与整理的沈家本三百多万字的巨著《刑案汇览三编》也正在等待出版。“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在有生之年将沈家本的所有著作都整理出来。”沈厚铎说。

清末修律时期的沈家本

近年来,由于越来越受到重视和关注,沈家本在中国近代法律史上的枢纽人物形象越来越清晰。

沈家本是一个大器晚成的改革者。18岁乡试中举之后,他直到43岁才取得进士的功名,升任刑部奉天司主稿兼秋审处坐办,但之后的生活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然是阅卷、签批、制作呈卷黄册,无尽无休。沈家本用“哑然”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而他真正受到重用开始修律之时,已经62岁。

在修律工作上,沈家本力主废除“凌迟、枭首、戮尸、缘坐、刺字”等酷刑,这些建议得到光绪帝的允准。此外,沈家本还提出禁止刑讯逼供、消减死罪条目等请求。随后在沈家本的主持下,先后制订了《大清现行刑律》、《大清新刑律》、《刑事民事诉讼法草案》、《破产律》、《法院编制法》、《违警律》、《商法总则草案》、《亲属法草案》等一大批之前中国不曾有过的新型法律。

修律时,沈家本与反对者因为“礼法之争”发生了不少冲突。沈家本作为法理派领袖,更深陷其中。“正是因为沈家本在修律中的坚持而得罪了很多人,才导致了被弹劾的后果,就连亲自推举他做修律大臣的张之洞在维护旧礼教的问题上,力批沈家本,阻止新法的出台。”沈厚铎说。

“封建产物”差点让沈厚铎丢了性命

沈家本家族的逐渐没落开始在民国初期,沈家本的儿子沈承煌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曾做过大理寺推事,但后来却得了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的肺痨。其间,有人建议他咳嗽得厉害的时候可以抽一口大烟缓解,由此沈承煌染上了烟瘾,家里的经济情况也随之每况愈下。

1937年北京沦陷,沈承煌居住的金井胡同1号的院子(也就是现在的沈家本故居)被一个丁姓汉奸看中,以八袋面粉的价格把院子强行买走。老老实实的沈家人无力跟他作太多的争执,无奈之下,在现在的西城区城隍庙街附近买了一处只有几间房的院落。虽然沈承煌对此很不满意,说自己叫承煌,住在这城隍之地,明显是有葬身于此寓意,可是,这些已经不能由沈承煌决定了。没落的官宦家族,在当时看来有个栖息之地就已经不错了。而一年后,沈承煌在此病逝。

沈厚铎仍然记得当时家里放着整整几面墙的书籍,包括沈家本5万卷的藏书。沈厚铎的父亲沈仁坚酷爱读书,天天在家里诵诗,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形成了深厚的文学基础。

而那几年,家里却穷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卖一些沈家本的藏书过日子。但沈家人还是秉承着一个原则,沈家本的手稿即使对方出再高的价钱也不卖。就这样,沈仁坚虽然42岁就因为疾病早早离开了人世,但沈家本的手稿却一直保存着。

沈仁坚去世后,正在读大学的沈厚铎奉姑母余谷似之命骑着自行车找到北京政法学院,希望将沈家本手稿捐献出来供学术研究。结果被当时的工作人员以沈家本的书籍属于落后的“封建产物”为由回绝。于是,余谷似又找到当时北京市副市长兼中国科学院法学研究所所长张友渔,提出了捐献沈家本手稿,终于得到了肯定。张友渔专门派了两个工作人员,在沈厚铎家里挑选了足足两个多月时间,原则是以法学著作为主,有手稿和抄本的,抄本留下,手稿归法学所。就这样,沈家本遗留下来的与法律相关的手稿,大部分被搬回了法学所。

然而,另外一些遗留下来的“封建产物”则差点让沈厚铎和他奶奶丢了性命。

“文革”时期,沈仁坚早已病逝,沈厚铎和母亲、祖母生活在一间小房子里。沈厚铎的祖母有个每天外出遛弯的习惯。一天,红卫兵到他们住的院子“扫四旧”,在不经意间看到沈家屋前的一个长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对联字画的画轴,第一副对联就是袁世凯祝沈家本70大寿的寿对,落款还明明白白地留有袁世凯的大名。

这是典型的“四旧”。于是,整整一柜子的对子被烧得干干净净。幸运的是当时家里没人。沈厚铎放学回家,看到祖母一个人呆坐在床边,神情木讷,一言不发,便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祖母口里念道:“你看看门口那堆东西,都没了……”

后来,邻居告诉沈厚铎,对于祖母来说,还算是逃过了一劫,“如果当时你们都在家里,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沈厚铎听后,心有余悸,马上借了一辆三轮车,将沈家本遗留下来的最后四箱书籍交到了北京图书馆。“文革”之后,几经周折,沈厚铎才勉强将这些书找回了一部分,珍藏至今。

始终保持法律人清白做官的本性

在沈家本一族的家谱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从他开始的“家承仁厚”的排序,其中一支就是沈承煌、沈仁坚和沈厚铎。“这是沈家本的父亲沈丙莹对后代的寄托,要求后代心怀仁厚之心,传承仁厚理念,宣扬仁厚之风。事实上,我们家族中每一个人都时刻谨记这样的理念。”沈厚铎说。

沈丙莹也是法律人。沈丙莹在清朝刑部任职12年,1859年,被外放到贵州安顺当地方官。后来因为沈丙莹不愿行贿上司,最后被罢官。

在去贵州与沈丙莹相聚的路上,沈家本看到满目萧条、流民四处乞讨的景象,对当地官员的恶政深恶痛绝,作诗道:“啼饥瘦妇还余泪,索食乞儿惯乞恩。绘出流民图一幅,当年赖有郑监门。”

“这一段经历对年轻的沈家本影响很大,也是他富国强民的思想基础之一。”沈厚铎说,无论是沈丙莹,还是沈家本,始终保持着法律人要清白做官的本性。当时流行这么一句话:“一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那个时候,外放官员的工资不是来自政府的俸禄而是依当地的税收按比例提成的。但即使在富裕的天津、保定,沈家本一生也从没有累积到“十万雪花银”的财富,更多的是造福一方的勤奋与努力。

还有一次,1901年,时任刑部尚书薛允升随驾返北京途中,病逝于河南,当时的薛允升的后人家境困难,连安葬都成了问题。沈家本得知后,就高价购买了薛允升位于北京老墙根的宅院以资助昔日的上司。

在家庭管理上,沈家本对自己的后代也严格要求,值得一提的是他还立出家规,决不允许子孙后代娶妾。同时,沈家本对家里面的佣人又非常宽厚,以至于家道中落的沈家在民国初期,乃至解放后都会有曾经的佣人来义务帮工,为的是感恩当年沈家本的宽遇之情。

这种家承仁厚的理念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沈家本的后人。如曾孙沈厚铎,在“文革”时期受尽磨难,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处处受到排挤,但是他始终保持着一份平淡做人的心态。大学毕业后,沈厚铎找了一份在夜大教书的工作,就一心只想着如何把课讲好,所以他每次课程听课的人都是最多的,也不愿意掺和进明争暗斗的是非之中。

即便是现在,沈厚铎也保持着一种乐于助人、积德行善的生活态度。“我最愿意做的事情是为了别人的事情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忙;最基本的生活原则是不做不利于别人的事情”。

沈厚铎的另一个心愿

除了在有生之年把沈家本的所有著作都整理出来之外,作为传承沈家本法律思想的后人,沈厚铎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沈家本故居能得到更好的保护,以更好地宣扬沈家本的法律精神。

作为沈家本的后人,对于现在沈家本故居,沈厚铎也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过多提及,“每次看到沈家本故居破旧脏乱的面貌,与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是何等不相称,每当很多专家、学者问起故居的事情,我内心总是充满了惭愧,但又无能为力”。

不过,仍然有一些好消息:4月初,西城区重大项目建设指挥部办公室宣布今年首个棚户区改造工程正式启动,该项目将对区域内的5处文保单位进行修缮保护,沈家本故居就是其中之一。今年的两会上,侯欣一也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提出了修缮沈家本故居,将其建成中国法律文化博物馆的提案。提案在全国政协审议通过后,目前交由中国法学会主办。据了解,北京市政府将投入上亿元,以腾退原住居民,修护沈家本故居和进行博物馆的建设。

沈家本的故居也并非北京一处,在浙江湖州,也有一座沈家本故居。虽然在浙江湖州的故居已在上世纪90年代被拆除,但2012年湖州市政府在吴兴区衣裳街历史文化保护区内重新建立了沈家本纪念馆。该馆占地1400平方米,共分为两层。

“沈厚铎教授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也时常会交流沈家本故居的现状。”侯欣一说,修缮沈家本故居并非他一时的想法,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事实上,沈家本故居的遭遇,承载着后世对于一位中国法律史上极为重要的法学家的敬重和感激,蕴含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在沈厚铎书房里,放着一块已经漆面斑驳的牌匾,上面刻有“枕碧楼”几个浑厚有力但又历经百年沧桑的大字。牌匾与沈厚铎现代化装饰的书房格格不入,但却常常引发他感叹,“不知何时它才能重新回到枕碧楼上再次为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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