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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 国学是一种“全人教育”

2015-09-10邹金灿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1期
关键词:全人教育人物周刊学问

邹金灿

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徐晋如已在大学校园里推行诗教将近十年了。1990年代,他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读书时就以诗名,并在清华创办了静安诗词社。2005年,他考取了中山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博士生,成为岭南著名学者、诗人陈永正教授的关门弟子。在中大,他创办岭南诗词研习社,以博士生身份登上大学讲坛,讲授古典诗词创作方法。毕业后,他执教深圳大学,继续诗教事业,通过讲授诗词创作、评析古诗文以感发青年学子,使之亲近中国传统文化。

这位诗人、学者走进大众视野,可能还是因为他的狂狷。在于丹、文怀沙、南怀瑾等人声名大盛之时,徐晋如对他们的学问进行了猛烈批评,言辞之峻厉,与他诗文的雅驯迥异。

在峻厉的另一面,是他对传统文化的温情。谈话中涉及钱基博、陈寅恪、钱穆、钱锺书等前贤时,他毫不吝惜赞美之辞。2015年,他所著的《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一书出了第四版。叶嘉莹先生评价此书说,“作者诗作才华横溢,论诗论词,也十分恰当、得体,是切中肯綮之言。”徐晋如很珍视这本书。当时他一边在中大授课,一边撰写此书,其间遭遇感情困扰,陷入了对人生的绝望之中。不过,当他看到诗词对青年学生心性的巨大影响时,生命的暖意开始向他回流。

最近,他与陈永正教授历时3年共同主编的《百年文言》也已出版,龚鹏程、陈子善、胡晓明、钱文忠等知名学者对此书称誉颇多。这是目前国内第一本关于近百年文言文的选本。徐晋如希望,通过存录近百年的风雅,为新文化运动以来遭到摧残的文言文做一点扶危持颠的工作。这位在大学时期就身穿长衫行走在未名湖畔的学人,对传统文化有着与众不同的思考:一是在“文化断层”声浪高涨的今天,他并不认为传统文脉已经灭绝,而是至今仍有生机;二是他没有好古之士身上常见的厚古薄今思想,认为今人一样能创作出可以抗衡古人的诗词文章。

人物周刊:近年来,“国学”又成了热词。辽宁省2013年文科状元放弃奖学金,从香港大学退学复读,去年考上北大中文系。根据公开的报道,她希望在北大追求更纯粹的国学。对于她的这个选择,你怎么看?在你眼中,什么才是真正的国学?

徐晋如:2013年秋天,我因故没有出席北大深圳校友会的诗歌朗诵会,当时这位小姑娘也过来深圳参加,她谈到想从港大退学投考北大,很多校友都支持。如果我在场,一定劝她改变主意。她想去北大学古代汉语专业,实际上古代汉语是一门非常现代的学科,和传统国学三鼎足之一的辞章之学是两码事。曾有一位北大古代汉语专业毕业的博士,到了南方一所大学教书,她在课堂上说,前些时家里有一位长辈去世,家人想让她写一篇文言祭文,她发现自己根本写不了,感到无比羞惭。

现代教育让传统跟我们完全脱节了。我们现在带“中”字头的中国古代哲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都是胡适以来的现代学术,和传统的国学是两码事。义理、考据、辞章,这三样才是真国学。现代学术片面地强调考据,但考据是要给义理和辞章服务的,考据而不能通向义理、不能通向辞章,就会成为现代科学的附庸。

如果小姑娘转系到香港大学中文系,反而更能接续传统国学的学脉。因为香港的大学,还有台湾的大学,都比北大中文系传统很多。北大中文系也好,内地其他高校中文系也好,主干课程是中国文学史,按时间段分成4个部分,4个学期讲完。人家香港的大学也有4个主干课程:诗选与诗的写作、词选与词的写作、曲选与曲的写作、文选与文的写作,每种“选”讲一个学期,“写作”又讲一个学期,8个学期讲完,这才是传统的学问,它是国学三鼎足之一的辞章。

人物周刊:国学门类众多,为什么你认为学国学要从诗开始?

徐晋如:国学就是义理、考据、辞章三足鼎立,其中辞章之学通贯性最强。不通辞章,义理也通不了。比如《论语》,前人很多解释之所以有问题,是因为一些注疏家不通辞章之学。他们不知道孔子说一些话的时候,用的是修辞,不知道孔子有些话是在“兴”。比如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这两者之间其实没有关系的。前人作出种种解释,以为这两句之间有一个侧重点,说孔子讲了两个事情。实际上孔子就讲了一个事情,“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是一个起兴,目的是为了引出下一句。很多人缺乏“兴”的感觉,所以他的解释是成问题的。现代学者注释古典文本,可以很好地运用电子资源查到典故的意思,但你让他完整地解释一首诗,他解释不出来,根本原因就是不通辞章之学。

传统学问的根本目的,是要求“仁”。心之全德谓之仁。凡是人心有一点不完全,就不能称之为仁。用现代的教育理念来说,求仁的教育就是“全人”教育,所以国学实际上是一种“全人教育”。全人教育必须从性情开始,不能从智力开始,因为性情是体,智力是用。性情如何去教育?古人认为是要“兴”,通过诗让他的性情发抒出来,这叫“兴于诗”。比如有的人天生性情比较淡,诗可以让他的性情变得浓烈一些;有的人天生的性情过于浓烈,诗就让他变得中正平和一点。所以兴于诗是为了让人养成温柔敦厚的性情。有了这种美好的性情,他各方面的能力才能够发展起来。如果没有性情作为根基,就是无土之木。

人物周刊:现在的人学传统文化特别是学儒学,如果没有从诗开始,你觉得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徐晋如:从诗入手,比较容易掌握古汉语的训诂,比较容易掌握阅读文言所必备的常用典故。有一位由经济学半路出家摇身一变而为“儒家代表人物”的学者,经常在大众媒体上放言高论,他的观点正确与否先不论,但他的硬伤实在很多,那都是因为他的文言功底非常浅薄,没有经过诗的训练。经过诗的训练的人,文言都是过关的。反之,如果文言不过关,古典你连读都不能完全读懂,何谈义理的生发呢?那只能曲学阿世,专拣大众喜欢的话说了。

人物周刊:学问有很多种,为什么你选择诗教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

徐晋如:我的读者中大多数是认同我的才学,少数则是欣赏我的思想,但这些其实我都根本不看重。我看重的是自己的性情。我最骄傲的,是我的思考、我的学问、我的创作都是植基于忠厚的性情。温柔敦厚的品性,是一个人学问的根基。如果没有这样的品性,一个人学问即使做得再精,境界也不可能高。就像香港某学者,也被很多人认为是国学大师的,我们只要看一看他对蒋鹿潭(注:蒋春霖,字鹿潭,晚清著名词人,一生潦倒,作品有“词史”之称)的评论,那种冷漠、那种刻毒,我们就知道,他哪怕再著述等身,学问都是有问题的。而且我们会发现,历史上凡是够格成为大师的人,我们从他的诗里都能看出他的性情,他的诗一定真正能让人感动。所以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让人感动的精神,他不可能做好学问。因为学问要做得好,需要生命精神的投入,诗写得好也需要生命精神的投入。

2007年4月15日,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徐晋如出席“十博士批于丹”新闻发布会

你看近代以来很多大学者,比如黄侃,他的诗词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像陈寅恪先生,他的诗更典型了。钱锺书先生,因为《围城》的缘故,我一开始对他并不喜欢,后来读了他的《谈艺录》、《管锥编》,的确感觉那是忧患之作。我写博士论文时重读了他的《槐聚诗存》,那时真正读进去了。我发现,在很多人眼中,钱锺书先生很刻薄、很不能容人,实际上这些都是表象,其实钱先生内心特别忠厚。比如他对待冒效鲁。冒效鲁当时因为跟汪伪政权有了关系,钱先生就写诗说我要跟你割席绝交,但又舍不得,“挥刀割席更沉吟”。后来冒效鲁因为汉奸罪被抓起来坐牢,钱先生这个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去帮助他,并且跟他解释说,我跟你上一次绝交是因为我们有公义上的区别,但从私谊上来说,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后来冒效鲁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安徽大学去,钱先生就给他送行,又写了一首诗表明心迹,说这一次无论是公义上还是私谊上,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要知道,在那样一个风声鹤唳的时代,钱先生说这种话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由此可见,凡是能够成为大师的人物,他一定首先是因为有很好的性情,这种性情只能是诗教带给他的。

人物周刊:在各种场合与平台上,你都推举传统学问,传统学问与目前高校通行的现代学术有什么不同?

徐晋如:现代学术体制讲的学问,只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传统学问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养成君子人格。什么样的学问是假学问呢?荀子就讲得很清楚,那种“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的学问就是假学问。现在我们能够发表在所谓的学术界顶级期刊的论文,绝大部分都与养成君子人格毫无关系。这就意味着我们现在大学老师的工作只是把客观知识传递下去,而自己整天忙的都是去写这些论文,而学生所需要的人格养成的教育却严重欠缺了。

人物周刊:现在的学术环境会有多大的空间给你以及你的同道?

徐晋如:空间会越来越小。从美国兴起的量化考核机制,注重核心期刊和项目的机制,实际上是全世界的学术癌症。包括欧洲也被美国所害,大学越来越不像做学问的地方。根本原因是美国在传统上是一个没文化的国家,它是以功利主义立国的。但这东西见效快啊,便于管理啊。现在很多地方在讲高校要去行政化,其实高校行政化根本不在于高校有学官、有党委,而是体现在以国家基金论英雄以及以科研数据排名次。

现在很多高校推出“6年聘期,非升即走”的制度,一个新老师进来,如果6年内达不到学校要求的量化考核指标,就得走人。这导致了传统学者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我在博士毕业后,想去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黄克剑教授做博士后。黄先生告诉我一件事,因为人大规定,没有国家课题不能做博导,他就去找人大有关方面,说你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博导资格去掉,他认为申报课题是严重反学术的,我就是不去申报。因为他的学术影响力很大,校方也就让步了,当然也有很多教授反对,后来这项规定就取消了。但越来越多的学校把这种东西作为考核、晋升的惟一标准。实际上,拿到课题与否与你的学问毫无关系,就是看你的表格填得好不好。表格本质上是策划书,这意味着学者还要做一个成功的公关人士。我不是这种人,我只能保证我写的每一部书都是传世之作。

人物周刊:所以你对这个大环境的前景感到忧虑?

徐晋如:是的。尤其是我们的大学教育,它不是以教育人为本位,而是变成了一个学术GDP的工厂。

人物周刊:钱穆先生认为,“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这句话在今天似乎未必适用,在今天,有学问的人肯定不少,但很多学术著作却难以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对于这种情况,你怎么看?

徐晋如:现在学术界形成了一套新的八股。学术八股一旦形成,那些有思想有创见有文采的文章,就都成了异类。有一些很优秀的学者,也不得不把自己的文采掩藏起来,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我最近做了一个尝试,有一所大学的学报跟我约稿,谈当代学人诗,我就用骈体文写了一篇,他们还是准备要发。我相信这篇文章发表以后还是会引起一些反响的,因为现在的学术论文能写得有文采的非常少见。

人物周刊:在你的理解中,文言跟白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徐晋如:我引用一下我的老师龚鹏程先生的观点。有一次他问我,你整理过你的讲课录音没有?我说整理过啊。他说,你一旦整理了讲课录音就会明白,白话根本就是一个伪概念。因为按照胡适他们对白话文的定义,白话指的是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然而世界上没有一种文章是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的,它一定是要经过修饰的,所以所谓的白话只不过是比较浅近的文言而已,它也是书面语,不可能是口语。如果我们承认文言是一种典范的、被历史所选择了的民族共同语,是一种雅的文学,白话也并不是当时林纾所讽刺的所谓“引车卖浆者流”所操的语言,实际上它也是一种比较浅近的文言文。但这种浅近的文言文,相对于那种被历史所选择了的雅的文言,其根本分别在于,历史所选择的那种文言具有高度凝固性,不太容易变化,而白话文比较容易因为时代的变迁、语汇的增多或减少或消失,而只能在一个时代被人接受。所以我们看新文化运动时候的白话,跟现在的白话已经差别非常大了,但晚清民国的那些文言,和先秦时期的文言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人物周刊:在对待传统文化方面,很多人会有一种贵远贱近心理,他们可能觉得唐宋的文言非常好,比如说今人能够熟读或者背诵唐宋名篇,但谈起近百年的文言文,不少人可能就一脸茫然了。为何会选择做这样一部近百年文言文的选本,你的初衷是什么?

徐晋如:第一,我们从来不认为文化传统已经死亡,这是我们和现在绝大多数古典文学学者的根本分野。我们认为,无论是古典的诗词还是文言文,它们其实都没有死,只不过由主流变成了边缘而已。编撰《百年文言》,我们首先要证明的一点就是,这一百年以来,尽管历史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中国被迫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但中国的文化传统没有灭绝,而是成了一条洑流,在潜滋暗长。

第二,近百年来,中国发生的巨变自秦汉以来未有,历史文化背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应地在文学方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如何通过传统的文学,去反映现代的现实?这个问题,你光是读古人是不可能获得答案的。近百年的文言创作实绩其实给出了答案。《百年文言》选的很多作品,本身是非常纯粹典雅的桐城派古文,可是它表现的思想却是现代的、镕铸中西的。

第三,今天还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很想学到真正的文言写作。今人要想去接续文言的传统,光是读唐宋是不够的,必须要接续这一百年的传统。学近百年的文言,更容易写好文言文,这跟学诗词是一样的。从我太老师朱庸斋先生开始,教青年学作诗词,都是从近代诗词学起,学近代,一学就像,一出手就高。文言文的学习同样如此。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近百年的文言,比很多白话的文本更能反映创作者的心情。比如说民国初年很多清朝的遗民,他们就只选择用文言文写作,你要想理解他们,不读他们的文言作品是根本不可能的。又比如说在“文革”中,有很多人写白话的文字都是表达了假的东西,反而用文言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如果不去读这些文言的诗文,你也不能够真正地理解那些人在那个历史变动时期的复杂心境。

我们编撰《百年文言》,不是为了普及文言,文言文在过去、现在、将来,都是高雅文化,只属于小众,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让当代的青年人,以及后世想学文言的人,有一个比较切用的范本。

人物周刊:“文革”中的文言文创作情况是怎样的?

徐晋如:“文革”中文言创作成就最高的,是早就离开大陆去了港台的学者,他们的文言作品有真正的学脉传承,如陈本、成惕轩、苏文擢、曾克耑先生,等等。留在大陆的文人,以新文化派居多,他们大多写不了文言,只有少数传统学人,坚持文言写作,抒写心境。像中山大学的陈寂先生,在“文革”中迭遭屈辱,写下一篇非常短的骈体文,沚斋先生(注:即《百年文言》第一主编陈永正教授)在整理陈寂先生的诗文集时,从破纸丛中发现了这么一张小纸片,还没有读完,眼泪就下来了,那是真正感人的大作品。又如吴玉如先生在最艰难的时候给老同学周恩来写信,字字血泪,方孝岳、戴文葆、朱庸斋先生的文字,都是气节凛然的至文,让我们感受到在那样一个疯狂的时代,还有天地正气的存留。如果我们只去看“文革”时的白话小说、白话诗,你会发现是一片荒芜。当你看到这些文言的作品之后你才会发现:哦,原来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还有人依然坚守着中国传统的道德、文化精神。这一点都是我们今天很多研究者所忽略的。在“文革”开始前几年,有一位徐移山先生,写了一篇游戏笔墨的《戏拟魏王曹操致谢郭院长沫若启》,是用骈体文写成的浅近文言,写得辛辣非常,据说当时很多知识分子能全文背诵。说明即使在政治非常高压的情况之下,文言的创作者还是葆有其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

人物周刊:你如何评价今天的文言创作?

徐晋如:你刚才讲到中国人往往厚古薄今,现在有一个更悲哀的情形,就是大众对于浅薄的弱者往往同情、崇尚,而对于高明的强者,却表示出不屑一顾甚至于强烈的仇恨。比方说,这几年的高考作文总有考生写文言文,其实那些文言在我看来都是根本不及格的,但大众都愿意去吹捧。可是当你跟他们讲要读一点真正好的文言文,读一点当代大家的文言文的时候,他们没一个人会去读,反而表现出蔑视和仇恨。这就是民粹思想的一型。他们能够接受的是那种非常浅薄的东西。

文言写得好不好,要看你是否以文言文的思维去写作。像2001年的高考满分作文《赤兔之死》,那并不是真正的文言文,因为它是用白话文的思维写成的。陈子善先生在微博推荐了《百年文言》这本书,马上底下有人问,为什么不选传播量最大的《李毅大帝本纪》。他不懂得,我们选择的标准不是看传播量,我们要选的是真正的文言,是用文言的思维写出来的雅言,而不是用白话思维写出来的伪古文。去年又有一篇江苏学生的高考“文言”作文《绿色生活》,用了很多冷僻字,被阅卷老师判为满分,今年又被人拿出来炒。很多人问我怎么看。我的看法是这篇文章求雅反俗,用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字,显得很高深,实际上他不明白古人写文言也是为了交流,没有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会写这样的文章,这叫“索隐行怪”,古人认为是违背德行的行为。如果我是高考语文阅卷老师的话,直接给零分。

人物周刊:这个情况似乎是五四时期没有的。

徐晋如:对,现在实际上比五四时期还要差嘛。五四时期,尽管胡适、鲁迅这些人激烈反对文言文,崇尚白话文,但鲁迅自己的文言是写得非常古雅的。胡适的文言差很多,但也还过得去,至少还能写。今天的这些学者们,连写都不能写了。我曾经去参加过凤凰卫视的一个节目,讨论中小学古诗文的存废问题。我的看法是,白话文根本没必要学,因为学生现在可以上网,可以看电视,都能学到白话文,你进学校就应该去学文言文嘛。无数人反对这个观点,原因是他们根本不懂文言,因为无知,所以恐惧。

人物周刊:我们今天写文言作品,亲近风雅固然是一个初衷。但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有志之士来说,入门后会有一个感觉,就是发现自己处在前人的笼罩之下。在文言文方面,今人还能不能写出可以抗衡古人的作品?

徐晋如:近百年来,像苏文擢先生论学的那些文章,我认为就完全可以抗衡宋代的道学文章。像瞿蜕园先生、成惕轩先生还有陈本先生的骈体文,也完全可以方驾前修。“文革”结束后,有一篇堪称绝唱的辞赋《悼严生赋》,是湘潭大学的老教授易祖洛先生写的,如果放在一个更长远的时间来看的话,它绝对可以跟《哀江南赋》相提并论。当然《百年文言》限于体例,没有选辞赋,这篇绝唱我们只好割爱了。但是,我并不认同一定要与古人比高下的想法。永远该记住孔子的那句谆谆教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只要保证我们的文章是载道的,我们的诗是言志的、是缘情的,我们的创作都是为己的,就完全没有必要去考虑会不会进入文学史、能不能跟古人抗衡的问题,一考虑这些问题,就是为人之学了。

人物周刊:我们当下的语言,是一种非常糟糕的语言,粗鄙、充满戾气,其中夹杂很多军事化政治化术语、网络用语。这种局面还有没有好转的可能性呢?

徐晋如:陈沚斋先生在《百年文言》前言里提到,文言和白话同气连枝、一母双生,合则两益,分则两伤。白话文没有了文言的滋养,就变得粗鄙、堕落。文言写不好,白话也不可能好。之所以现在的语言粗鄙、堕落,根本原因是鄙弃了文言。文言文的背后,是君子的人格世界,文言又称雅言,代表了人们对高雅的向往与崇敬。上世纪30年代的时候,报纸基本上都是文言的,那时候报纸的阅读者,是都市里的商人、小文人,离真正的知识阶层很远,但他们愿意去亲近文言,感受文言的魅力。另外那时有一种书出得非常多,就是写信大全或者说是尺牍指南,教你怎样去写出合格的文言书信。这说明当时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商人、小文人、小职员,都向往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沚斋先生感慨说,那时候的贩夫走卒之辈,也许说的话都比现在的大学教授还要文雅。

人物周刊:学界里常见的一个事情是,问你做什么研究的,就说“搞”什么。

徐晋如:当年夏承焘先生到中山大学看望陈寅恪先生,问陈先生最近搞什么。陈寅恪先生回答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搞女人!”他那时在研究陈端生、柳如是。我听周晓川师(注:周笃文,字晓川,1934年生,学者、诗人,原中国新闻学院教授)讲了这件事,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跟中大的一位同学说了,这位同学很敏锐,他分析说大概是陈先生受不了“搞”字的粗鄙,所以就用反讽的方式回击了一下。《百年文言》里选了黄节先生的《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这篇文章说,“夫雅废国微,谓无人服雅而国将绝尔。国积人而成者,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既废,国焉得而不绝?”雅意味着对道德礼法的信守,对高贵尊严的追求,失去了雅,也就失去了内在的良知律令,一个社会的堕落首先就是从语言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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