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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喻示

2015-09-10黄勇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3期
关键词:香灰晒谷场小伙伴

黄勇

记忆中爸爸最后的背影,是他骑单车扬长而去的画面。

那是1989年农历五月初四,端午节前一天。早上,我跟几个小伙伴在离家不远的晒谷场玩,忽然耳边传来对话:“今天还去做工呢?”“是啊,他们入火的时间就到了,不赶一点来不及。”

答话的是我爸,他准备去隔壁村帮人建房子。我刚想叫他,他大力一蹬脚踏,人车没入一片竹林。

当天下午,一个村人匆匆跑进我家,说我爸从二楼楼顶掉下来,目前在医院抢救。后抢救无效,于当晚死亡。爸爸就此从我生命中消失,留给我一个骑车匆匆远去的背影。

一别26年,我挺挂念他。

一次,弟弟拿火炭在雪白的墙壁上涂鸦,画了一个人像。妈妈见了,夸奖弟弟有天赋;爸爸问“谁干的!”弟弟弱弱地承认了。爸爸一巴掌拍在弟弟屁股上,厉声说,“马上擦掉,晚上我回来看到还有污影,你没饭吃!”说完就去做工了。

弟弟哭了,我赶紧帮忙打水,哥俩一起擦。忙活了一下午,也没有将墙壁恢复原样。晚上,弟弟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爸爸没说什么,叫弟弟坐上桌子吃饭。弟弟遂笑逐颜开。

还有一次我打烂糖罐,也招致一顿好打。糖罐高,够不着,我就搬凳子垫脚,踩上去把糖罐捧下来。很不幸,我捧不住,失手打破了。爸爸怒不可遏,拿小棍子着实抽了我一顿。

父爱如山,在一个几岁孩子眼里是压力山大,那时就盼望这座山啥时候被搬走。这种复杂感情,让我讲了一句我铭记一辈子的话。

爸爸去世后,循例要做一些法事。来围观法事的小伙伴有点幸灾乐祸,嘲笑我从此以后无爸爸。我听了不怒反喜,说了一句:“他那么凶,我巴不得他死,以后就没有人打骂我们了。”这都是小儿间的斗气之言,本无什么,可我就是记住了,直到现在,当时说过的话依然深深刻在我心里。

写到这里,我略感不妥,貌似有点黑他的意思,所以我决定讲一个他不那么严厉的故事。还是在离家不远的那个晒谷场,我跟小伙伴玩耍,不小心把鼻子撞流血了。我爸刚好路过,手里提着两块豆腐!天呐,我感到一股乌云正在飘来,吓得“哇”就哭了。爸爸一边吩咐我把头往上仰,一边吩咐小伙伴打一盆水过来。鼻血倒流进喉咙,我不由得吞了几口。爸爸说,“不要吞下去,否则会变成‘血龟’,养在你肚子里,到死都拉不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血都吐出来。

处理完毕,爸爸说,“回家吧,我捞豆饼生给你补血,吃完就好了。”自始至终没骂过我一句。我受宠若惊。

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有两个疑惑:吞了人血,肚子里真的会一辈子养着“血龟”吗?豆腐生真的可以补血吗?不知道。

跟爸爸再次“相逢”,已是9年后的1998年春。那天,妈妈突然问我,想不想跟她去见一见爸爸。我吓了一跳,随后激动地想,果然没猜错,原来爸爸没有去世,只是出远门做生意了,现在功成名就,要衣锦还乡了……可这都是瞎想,实际情况是,妈妈要去会爸爸的“阴魂”,会晤地点,是隔壁村一个神婆家里。

神婆很年轻,目测只有三十多岁,人称“雷打妹”,擅长问阴魂和家宅。她问了爸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墓地地点之后,庄严地燃起了长香,随后闭起眼睛念念有词。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是谁叫我上来的?”我心里一紧,不敢应声。妈妈在一旁说,是你的娇妻与贵子。随后,他俩交谈起来。

“我今年读几年级了?”很明显,我内心并不相信这种事,于是突然问他。他略停,答:“你是老二,今年读初二……”我大吃一惊,还不及对答,他又说:“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夜里总睡不着,你要多关心她……”说完之后不理我,跟妈妈交谈去了。又过一会,他说要下去了,妈妈说你难得上来一次,再多聊一会吧。他摇了摇头,指着那柱燃着的香说,你看那香灰,燃尽后直直挺在那里,都不掉下来,意味着下面在催我了……说完,他不再发一言,只是口里念念有词。突然香灰整根断了,掉在地上,“雷打妹”恢复了正常人的说话声。

爸爸下去了。

又一晃,17年过去了。我们三兄弟均已为人父,爸爸也已升级当爷爷,在祠堂中有了一席之地。因为他去世时太年轻,据说逢年过节烧给祖宗的祭品他是没资格分享的,因此每次正常拜完祖宗,我们三兄弟都要单独留下来,把供桌稍微移动一下,重新上香烧纸,告知列祖列宗这是特供给爸爸的,希望先人念及儿子们的孝心,恩准他领取供品。

我依然十分怀疑这个说法,相信以爸爸的力量和人品,即使分不到供品,即使浪迹天涯,他也能开辟出一个小宇宙,就像《三体》中云天明帮程心建造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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