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国游牧文化困厄的启示
2015-09-10周雷
周雷
作为对去年习近平主席访蒙的回访,蒙古国总统查希亚·额勒贝格道尔吉自11月9日开始国事访华。额勒贝格道尔吉曾两任蒙古国总理,担任总统也已6年,作为曾留学哈佛的民主党人,亦为美、欧、日、印等国所看重。安倍晋三重新担任日本首相以来,已经两次访问了蒙古国。
两个月前,额勒贝格道尔吉正式提出“永久中立”设想,欲效仿瑞士等国,实行平衡、非攻、等距、多点的外交国策。蒙方还提出希望将其“草原之路”规划和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对接,建设“中蒙俄经济走廊”,以方便俄、蒙的资源输入中国乃至东南亚。
应该说,旨在减少第三方猜忌的“永久中立”是蒙古国拓展“第三邻国”外交的逻辑延伸,而经济多元化是蒙古国避免过分倚重矿业的战略举动,此外还应加上对传统游牧文化的升级利用。譬如,蒙古国草场承载了约7000万头牲畜,每年向中国出口1500万~2000万头,但这些草场不少已面临严重的环境透支问题,可以通过文化旅游等尝试,将其从畜牧负担中解放出来。
近期受“亚欧人民论坛”之邀,笔者前往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开会。飞机落在乌兰巴托机场,四处可见蒙元大帝国的符号和身影。忽必烈、成吉思汗是这个民族的永恒偶像,不管作为自然环境的天如何污染变幻,蒙古人似乎只有这一个“天可汗”。
从机场往乌兰巴托市区,沿途萧条不堪,常见冒着黑烟的烟囱,在褐色荒地、蓝色天空、橙黄的植被之间,横出一道道“人工污染云”—蓝黄黑构图;进入城市,则是遍地的污染性大排放汽车,满街的俄文字母转写的蒙文,还有频繁出现的韩国餐馆。
这一刻开始,我知道那个草原牧歌式的蒙古早已经被驱逐,成为远方的想象。蒙古国一半的人口—超过150万人拥挤在乌兰巴托,大部分是散居在中心城市外围的各种蒙古包贫民窟。虽说是蒙古包,大部分的建筑却是由破木板、废旧电脑铁皮、废旧集装箱构成,污水四溢,垃圾成堆。
我参加的会议由欧盟赞助,主要讨论气候变化、可持续能源和废物回收等全球性问题。作为主旨演讲人之一,我分析了尼泊尔、泰国、缅甸、印度、中国的环境案例,尤其是水的案例,来讨论为什么亚洲欠发达国家都陷入相似的生态困境。
这里的问题,通常表现为一种生态、文化、政治的三重困境,也就是围绕3个变量的互相矛盾和牵制。例如,第一重是自然和经济财富的持续增长和全民享有,第二重是自由的现代性流动和文化革新,第三重是守护民族文化的主权意识和文化地理主权观的抬头。
换句话说,既要追求现代和发展,完成西方式现代化,又要保持财富持续增长,同时还要保护那些具有重要文化保育和族群象征的生态环境和属地主权。
通过此行,我看到了蒙古国身上的游牧文化困厄。在财富累积方式上,蒙古国过度依赖自然资源输出和低水平工业化,大量采挖地下的矿藏资源,造成环境退化。
正如会议期间蒙古国环保官员所说,他们已经意识到环境退化的严重程度,已经开始在政府层面设计绿色增长,但即便如此,长期处在寒冷气候下的蒙古国仍然依靠焚烧煤炭这一主要供暖模式,乌兰巴托的城市建设并没有出现任何草原地带的“建筑适应”,仍然是高耗能、低保温、分散供暖、自由排放的高污染模式。
乌兰巴托城市贫民窟不断通过侵占草场,通过以廉价汽车连接城市中心的卖场和公共服务资源的方式向周边扩散,已经在乌兰巴托周边创造了多个透支环境的贫民窟游牧群落。
一位参加会议但不愿具名的蒙古国环保人士反映,部分的蒙古国草场已经被核废料污染,水源污染尤其严重,部分牧民报告牲畜多发畸形案例;一些牧民在乌兰巴托抗议之后,国家组织部分牧民前往哈萨克斯坦的核废料处理“示范区”观摩,大部分牧民因为知识来源单一,反而成为核能废物处理的代言人。
据会议期间专家介绍,蒙古国蕴藏大量的铀矿(根据上世纪70年代苏联探测数据,储量达15万吨)、约3100万吨的稀土资源,约1623亿吨的煤炭资源(中国截至2010 年底的煤炭保有查明储量为1.3412 万亿吨),这些资源带来国家财富的同时,也形成了不可持续的城市建设和能源利用格局。中长期看来,这些通过攫取地下资源产生的财富,并不能保持国民财富和健康水平的均衡增长。
对于环境负面性问题,蒙古国需要寻找到一个基于历史、文化尊严、自然禀赋的顶层设计和社会动员框架。比如,在蒙元大帝国基础上,寻找并生成一个新的具有历史归纳性和召唤性的社会心理框架。
在北欧一些传统扩张型国家的现代建构中,他们的国歌都体现出一种孔武有力、好战、武人的“战国气质”。挪威的国歌仍然在高喊杀破罗马的威风凛凛,但同时他们也在完成一种和平取向的潜在转化,形成一个沿着波罗的海一路北上的极地高寒地区的文化创意圈,同时将一些具有驯鹿文化、萨满气质的族群纳入这个“高寒创意国家集群”。
对蒙古国而言,戈壁、荒漠、草原、山地,实际上是它的文化地理的物质基底。蒙古国应该挖掘这些具有相同文化地理和文化心理的元素,产生出一个独立于蒙元大帝国时代的重要叙事,而不是生活在具有历史文化阴影的帝国语境里。
同时,基于一个新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地理架构,蒙古国可以尝试培育一种新的游牧文化气质、聚落形态、资源利用形态、建筑形态、能源模式、生活物产形态和物品贸易形态。在此过程中,蒙古国当然可以根据历史的互动后果,尝试进行跨文化的整合,形成新的“蒙古现代性”。
当文化肌体和精神气质的顶层设计及社会心理共识完成之后,当这种凝聚相同文化类型、气候类型、精神遗产类型、族群类型的“蒙古现代性”要素被提炼出来之后,蒙古国便可以在落地和实践层面来“建造”一种全新的可能,也就是历史型游牧帝国在高寒缺水型地貌和跨国界域中,如何发展一种新的经济和文化可能。
在寻找物质载体,突破上面所说的现代性的三重困境时,蒙古国除了继承和创造更加多元的历史记忆和想象之外,还应该注重自己文化的重大精神价值和观念价值,它比物质矿藏更具超时间的价值。
我从蒙古国朋友口中得知,蒙古人把传统的靴子做成头部卷曲的形状,最初目的就是害怕鞋头撞着地面,惊扰了大地的神灵。这种深入骨髓的生态文化细节和自觉,连同蒙古“呼麦”(一种“喉音”艺术)和“潮尔”(蒙古族复音唱法)式的民间传统,作为蒙古的文化珍宝,具有跨文化和穿越时间的价值。
在乌兰巴托城郊1小时车程的“传统蒙古草原”,我看到了尝试通过组织蒙古包、马群、羊群、天空的星斗、柳树林、河流等资源,进行文化旅游尝试的蒙古大姐敖云茨兹格。她使用简单但美味的食物、蒙古的民谣、农事诗的日常美学等,反向输出了一个“新的蒙古”,虽然这个新蒙古也要把各种细节做得更精致。
与高呼猛进的蒙古骑兵气质并列,蒙古人也有另外一种先进的族群观念,那就是不使用国家和族群这样具有固定性的概念形容人和国家,而是像进出蒙古包一样,使用“进出”的概念来传递作为一种自由人的族群认同。蒙古语称之为oron,它表示“进来”,也表示“一个人睡觉的床位或铺位”,这个具体但又包含宏大意旨的词,对于现代人理解族群的执念、人群边界、跨族群的桎梏等概念,有重要的启发。
刚性、统摄性的国家,在这种概念下形同无物。这种概念具有更多智慧和开放性,有助于现代社会处理严重的族群紧张和国家关系。这也是额勒贝格道尔吉总统提出蒙古国扮演防止亚洲纷争的“对话中心”的底气所在。
因此,回到“离离原上草”,感受文化“一岁一枯荣”的沧桑,同时,基于文化延续和生态智慧传承的知识积淀,寻找文化的隐形和无形资产,这似乎也是一条低碳的现代性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