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公务员的官场心态
2015-09-10王振国
王振国
编者按:作为一个地级市市直机关的一名年轻公务员,作者“不是一个想混日子的人”,他怀抱理想和热情,诉说了自己在工作中的苦闷和困惑。文章讲述的只是作者所在单位的情况,虽然不一定具有普遍性,但确实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当前党和政府正在整顿官员不作为现象,我们刊发这篇文章,希望能够帮助读者理解其中的症结所在,推动问题的解决。
作为出身于普通平民家庭的年轻人,我怀揣为人民服务的理想进入机关工作两年了。但是,慢慢地,碰到单位的权力-利益关系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时有受挫感。而驱使我工作的,一定程度上已经变成了某些领导的理想。我不是一个想混日子的人,所以很苦闷。既然这样,那就写出来吧,也让大家了解一下现在的一些年轻公务员、事业单位职工的心态,不知道能不能引起一些共鸣。
我所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地级市,属于市直机关。机关较大,近百名公务员,并有若干下属事业单位。
单位在人员身份构成上并不“单纯”,包括了公务员、事业编人员、合同工(劳务派遣人员)和临时工。公务员队伍是机关人员的主体,包括局领导(处级干部)、科级干部(科长、主任科员、副科长、副主任科员)、科员和少量工勤人员(比如司机)。事业编人员均来自机关下属的各事业单位,包括单位负责人(正科级)、副职(副科级)和普通职员。合同工主要分布在司机组、办公室、文印室等地方,临时工则充当门卫、保洁员之类的角色。
先说领导。局长通常由其他市直机关的一把手调任,或是从各县(市、区)政府的主官中选拔,也是党组书记,全面主持单位工作,并主管最核心的人事工作。局长当然想被提拔,也有被提拔的预期,因此他必须努力让上级满意。为更好地做到这点,他需要牢牢把控单位里的人和事。调研员的行政级别与局长相同(正处级),但属于非领导职务,通常是由接近退休年龄的干部担任。调研员因为级别最高、工龄最长,工资往往也是单位里最高的,并且相当清闲。虽然对止步处级有些遗憾,但安安稳稳走完退休前的路,也算让人满意了。相比之下,多数副局长觉得自己仍然处在事业上升期。虽然都是副局长,但他们在单位有明确而固定的位次,由权力、资历等决定。副局长之间存在利益和心理上的竞争,他们都想表现得比其他人出色。副调研员是个有点尴尬的位置,虽是副处级,却是非领导职务。副调研员通常由年纪较大的科长排队等到,也可能由受过处分的人担任,对前者算是安慰奖,对后者更多是冷落。此外还有纪检组和监察室的处级领导。这也是些年纪较大的人,由于工作性质和派驻人员的身份,他们也很清闲,静静等待退休。
接着说科级和科级以下干部职工。大家可能知道,由于编制和照顾的原因,有些单位的科室,领导一堆,将多兵少,个别科长甚至是光杆司令。我们单位就是这样。于是,如果科长很年轻,就有些焦虑,因为仕途前方有一大堆人等着,不知何时排到自己。年纪大的科长则颇多怨言,因为已等了很久—有的人在原位一坐十几年,还是排不上号。作为补偿,老科长们大多被分配在相对清闲的科室,事情也主要让年轻人干。主任科员多数年纪很大,相对也最清闲,因为只能在这个级别上干到退休,所以不愿承担更多责任。副科长多是年轻人,觉得前方还有希望—有人退休就有机会。他们会认真完成工作,必要时加班加点,同时努力巩固人际关系。副主任科员与科员没有很大差别,却是个良好的开局。他们和科员一样,都卖力工作,加班加点,同时积极拓展人脉,努力获得更多认可。至于工勤人员(有固定编制,但身份是“工人”而非“干部”),他们数量很少,也不受重视,注定要在这个岗位待到退休。而当他们离开时,这个工勤编制将随即被取消。这是些比较失落的人。
再说事业编人员。每个科级事业单位都有一名负责人(正科级)和一到两名副职(副科级)。正科级负责人的实际地位不及科长,由于不是公务员编制,因此当到下属单位的负责人,也就到头了。他们在公务员面前感到自卑,其中比较年轻的,会设法通过调动或转为公务员来谋求发展。副职也基本如此,但因为普遍年轻并且还未到顶,他们将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与人际上,寻找可能的机会。普通职员基本是各种关系户。对女生而言,这份工作不仅稳定、清闲,还能提供年假和充足的产假。对男生而言,尽管收入上不去,却能凭借家庭背景与空闲时间好好享受生活—只要不被借调到忙碌的科室,上班可以很悠哉。
最后是合同工与临时工。合同工也大多是关系户,因为进入机关后,基本不会被开除。他们工资较低,无上升空间,本身没什么地位,干的也多是没人要干的杂活,但多数人由于缺乏一技之长,能在机关里做事,感觉也不算太差。临时工可能也需要关系,他们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实实在在做好需要做的事。
这么多不同身份的人凑在一起,为了不发生混乱,总得有些大家都能接受、最好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
首要的一条,是权力等级决定利益分配。简单说就是不看人,只看身份,什么身份对应什么利益。举个例子:单位里有科长A,喜欢直接拉科长B的手下干活,B与他斗智斗勇。但当A被提升为副处级后(科室不变),尽管不情愿,B还是在A要求时允许手下过去干活—B对手下说,A现在是领导,身份不同了。并且,在A被提拔后,单位迅速为他单独腾出一间办公室(原来的人被分流到其他办公室),购置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还专门制作了门牌和名片。
根据这种“权力-利益”规则,我把单位里所有人划分为上、中、下三个层级。上层是局领导(包括纪检、监察的派驻人员),中层是正副科长、主任科员和下属事业单位的正职,下层依次是副主任科员、科员、事业单位副职及普通职员、工勤人员、合同工和临时工。那么问题来了:人们如何实现层级流动(上升)?在一般意义上,核心要点是得到局领导尤其是局长的支持,但不限于此。具体来说,这个问题可拆分为“如何从中层上升到上层”和“如何从下层上升到中层”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小问题相对简单。除非有特别的业绩或强大的背景,普通人基本就一条:论资排辈。年龄、何时进入单位、在多少科室待过(特别是繁忙的科室)、主管过哪些工作,以及头衔、学历、荣誉等,都可作为竞争时的筹码。在一个不是以能力说话,而是以权力说话的小环境下,处在相同权力层级的人要想先得利,只能摆出一串似乎能代表能力的经历,而这些经历,是随着工作时间延长,大家基本都能具备的。把“经历”当作“能力”,虽然是一种概念的偷换,但也契合了更多人对“公平”的感觉:大家依次得利,那大家都能得利。这也是这类规则稳固不破的原因。
第二个问题复杂一点。面临这个问题的,基本是年轻人,特别是事业编的年轻人。本单位人员的年龄结构有很大断层,基本是从60后直接跳到了80后,由于领导岗位编制有限且人员流动性小,许多年长的公务员堆积在科长和主任科员的位置,长期得不到提拔。牢骚之余,对下面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他们多少有些警惕。
而年轻人大体呈现出五种状态。第一种是想进步的人。这类人会努力工作,同时自发服务领导、拉近关系,下班后还不时与其他同事聚会打球,打造良好的群众基础—最好还擅长喝酒。第二种是混日子的人。这类人与第一种人似乎很合拍,他们觉得第一种人能玩出花样,而第一种人也乐于吸纳他们作为同盟。第三种是被孤立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这类人与前两者存在利益或心理上的隔膜。第四种是求稳定的人,多数是女生。第五种是因为忙碌而无暇他顾的人。年长者与年轻人是不同的群体,本身缺乏交集。年长者隐隐嫉妒年轻人,年轻人则希望取得年长者的支持。在论资排辈并且年长者居多的情形下,如果大家背景相当,一个年轻人若无法争取到年长群体的普遍好感,就很难在与其他年轻人的竞争中胜出。当然,有的年长者会主动以年轻人师友的形象出现,但动机无非是:一、赢得好感与支持;二、通过交流,怀念自己的青年时代;三、通过提一些建议,来治疗自己内心的挫败感。面对持前两种动机的人,要认真配合,而面对以第三种动机为主的人,应避免张扬—如果年轻人展现出某种优秀素养,令这类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挫败时,他们就要摘下那副良师益友的面具了。因此,要实现向上的层级流动,不仅要广交朋友,还要适时低调。
进入机关后不久,我就看到一个现象:在单位里忙忙碌碌、加班加点的,只是小部分人,包括公务员、事业编人员和合同工。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知道,除非严重违法违纪,公职人员无须担心被开除。这意味着,活儿干得好坏,可能影响饭碗的大小,却从不决定饭碗的有无。那么,在大家都可以少干甚至不干的情况下,必须要干的事情,由谁来干呢?
有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当事业编的新人来上班时,就会被放到最忙的科室,美其名曰锻炼,其实是从中筛选具备干活潜质的人(特别是男生)。同时,领导们会暗中考察这些人的社会关系。如果一个新人被发现缺少背景,同时又表现出一定的能力和较强的责任心,那他(她)基本跑不掉了。一段时间后,领导正式分配工作,把那些能干肯干的留下,派往机关里忙碌的科室,而把不能干或不肯干的放回他们原本报考的下属事业单位。
由于在机关里,决定谁做什么的一条规则是:除非领导另有安排,否则大事小事,上次是谁做,下次还是谁做—那么接下来,科长会逐步向新人施压,让他(她)承担更多工作,而一旦接手,就甩不掉了。合同工基本在办公室之类的地方打杂,工作量大,但不会被放在业务科室。至于公务员,只要对发展还抱有预期,就会好好表现。当然,几个重要科室的科长,干活肯定是跑不掉的。
因此,干不好或不愿干的人,事情越来越少;能干肯干的人,事情越来越多。由于干得好不一定有功劳,但不出错就没麻烦,所以“干得越多,错得越多”成了一种广泛论调,大家也都不愿承担更多责任,能推就推。而即便是少干活,这些人的年终考评也能顺利过关—只要不得罪领导。所以,“老黄牛”头上始终压着局领导、年长者、科级领导、关系户和混混等一大群人,而在提拔时,他们也总是吃亏:因为无暇钻营,更因为干活少不了自己,那么,还是安心留下吧。所以我们看到:一路被提拔的,不会是干活最多的人。
对于一个有理想、想做事的年轻人,在机关很容易生出无力感。因为能做成事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有着共同利益的人。要实现抱负,年轻人必须努力将自己纳入某个“权力-利益”结构,逐步获得更多资源以及由此带来的话语权。当具备足够实力、拥有稳固的利益同盟后,才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可这时的想法,与年轻时的理想相比,可能早已面目全非了。
在单位里,我正属于很忙的一个人。忙各种会议、活动、简报、文件、工程,有时候忙得人累成狗。在很累的时候,不禁想想,这对我们和老百姓来说意义何在?有多少忙碌,不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甚至个别领导为取悦上级的无谓消耗,而是真的为党,为国家,为人民而忙碌呢?
当然,也许有人认为我有点像是在发牢骚。但我认为,这些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还是值得我们重视。李克强总理一直强调要打造高效的机关,而高效的机关,必然会理顺好权力-利益结构,并解决好给年轻人希望,给能干事、干好事的人希望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