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莫非是上帝的语言?
2015-09-10张国刚
张国刚
插图 / 茶茶
汉字莫非是上帝在伊甸园里说话的语言?—这不是天方夜谭,而是欧洲带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中世纪途中,曾经的一道风景线。
文艺复兴晚期,欧洲人文主义者,试图探寻一种叫作初民语言或者自然语言的东西。他们设想,当初在伊甸园里,上帝与亚当、夏娃和蛇对话时使用的语言,就是这种东西。据《圣经·创世纪》记载,上帝看见人类联合建造的巴比塔就要通到天庭,感到人类的力量实在可怕,于是,使用法术,让众人分散到世界各地,讲72种不同的方言,互相之间难以沟通。这个故事留给后人的问题是,到底什么是人类的初民语言?或者说巴比塔以前,人类共同使用何种语言?人们设想,那一定是奇妙无比的、充满理性光辉的普遍语言。17世纪理性主义的哲人们仍然这么执著地认为。
那么,汉语是怎么与此事搭上边的呢?这与400年前(明神宗万历四十三年),即公元1615年出版的一本叫《字汇》的书有关。作者梅膺祚,安徽宣城人,清代著名历算学家梅文鼎的先祖。
《字汇》是《说文解字》之后、《康熙字典》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汉字字典。梅膺祚的最大贡献是首创了汉字的部首、笔画检字法。《字汇》收入33179个汉字,被归并为214个部首。这些部首依笔画多少为序,从1画到17画,分类排列,按部首、笔画检字,十分方便。清代的《康熙字典》,以及民国至今的《中华大字典》、《辞源》、《辞海》(新版《辞海》把部首改为250个),都采用了《字汇》首创的按部首笔画相结合的方法排列单字。
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是20多年前旅欧时,在柏林国立图书馆的中文善本书库中。这本保存完好的《字汇》,可是有一些来历。它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1657~1713)王家图书馆的藏品,而且在西方早期汉学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腓特烈是普鲁士的第一位国王,本为勃兰登堡选帝侯。他野心勃勃,想发展东方贸易,成立一家东印度联合公司,于是向荷兰人取经,并通过荷兰人弄来了一批中文图书,就包括这部《字汇》。根据朱彝尊《曝书亭集》卷43记载,明末清初,《字汇》是一部很通行的字典,荷兰人号称17世纪“海上马车夫”,在远东做生意的时候,获得这样一部书并不难。
《字汇》到了欧洲,立即成为汉学家解读汉语文献的助手。
第一个来华的传教士利玛窦,最早向欧洲介绍汉字,说汉字很像古埃及象形文字。还有人推测汉语可能是巴比塔的72种语言之一。
1667年,德国学者基尔谢(Athanasius Kircher),根据在华耶稣会士提供的资料出版的《中国图志》(China Illustrata),是欧洲书籍中第一次印刷汉字的著作。书中有专章讨论汉语问题。他认为汉语是初民语言后裔的一支。有记载说古代一位埃及的法老,曾经产生奇想,让人观察刚出生就被隔离、还没有听过人类说话的一对孪生婴儿的对话,不给他们喂食,想以饥饿“逼”他们开口。结果婴儿悲惨得被饿死,“实验”失败。据说17世纪也有人做类似的“实验”。这样做的根据是,既然孩子为上帝所赐,在被当今人类语言“污染”之前,一定会说出“初民语言”。偷听的结果是,孩子在大喊大叫,“Ma Nou”!这是什么东西?有人说,这不是犹太人出埃及后,在沙漠里跋涉时的食物吗?更有到过中国的人说,嗯,这就是中国人的常用食品“馒头”呀!
勃兰登堡选帝侯中文图书馆馆长门泽尔(Christian Mentzel),曾借助王家图书馆收藏的这部《字汇》,编纂出版过一本“中文—拉丁文小词典”(1685年,距《字汇》初版70年),并且利用《字汇》等文献,找到关于伏羲和女娲的记述,并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相比附。
梅膺祚《字汇》释“媧”:“女娲,《说文》: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或云伏羲之妹。又云:女娲始制笙簧。”释“咼”:“咼,苦乖切,快平声。口戾不正也。”从字形看,“媧”的左半部“女”是女人的意思。耶稣会士都说伏羲就是亚当,那么女娲自然就是夏娃。门泽尔还不满足于这类历史推断,他仔细解读了“媧”字的结构特征,从中居然找到了夏娃偷吃禁果的信息。
门泽尔对“媧”做出了拉丁文转写:“Kuai keu kuai po chim ye。”18世纪有一位研究门泽尔的德国学者巴耶尔解释说,“Kuai keu kuai”,大约分别是关于“咼”、“嘴”和“咬”的字,至于“Po chim”,大约是“不正确”,即违法,一项罪;而“ye”似乎只是最后的虚词。并由此判定,女娲是伏羲的妹妹,并发明了许多东西,与亚当和夏娃的关系很接近。
总之,门泽尔从《字汇》中得出,“咼”的意思是“咬”(口戾不正也),正是一个人吃来自树上之物或树上的果子时的动作。再配合“女”字,可知这个女人是通过一条秘密途径来到这树下,这个途径不合法也不正确。这个女人不是夏娃又能是谁呢?
与从“媧”字中发现了亚当、夏娃的原罪类似,耶稣会士和早期欧洲汉学家,把在汉字中寻找基督教含义的工作,当作一项严肃事业去做,认为汉字是上帝所造初民语言的遗存,包含丰富的圣迹。他们寻找中文古书中以隐喻方式包含的基督教信息,最常用的基本方法就是拆解汉字。比如从“公”的古体“Δ”字,读出“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信息。从“船”字读出了诺亚洪水的故事:诺亚一家八口,制造方舟,逃避大洪水,你看,中文的“船”字,不就是由“八”、“口”、“舟”组成吗?从“婪”字发现夏娃的原罪:树林里一个女人,偷吃苹果,因为贪婪而犯罪。总之,研究汉字的目的,是为了从中揭示出大洪水之前的人类记忆,证明中国人是诺亚子孙最接近的传人。
著名哲学家莱布尼茨,同样热衷于从汉字中研究普遍语言。他在青年时代就憧憬有一种真正的哲学文字,精确的语言,它应该是类似于微积分解答算术和几何问题那样的东西,“它也许属于希伯来哲学的文字、毕达哥拉斯哲学的算术,或者东方大哲的实践函数吧”。
与从“媧”字中发现了亚当、夏娃的原罪类似,耶稣会士和早期欧洲汉学家,把在汉字中寻找基督教含义的工作,当作一项严肃事业去做,认为汉字是上帝所造初民语言的遗存,包含丰富的圣迹。
他听说柏林教士米勒(1630~1694)“发现了”解读“中文的钥匙”(大约就是《字汇》创造的部首检字法),特地写信提出14个问题,询问中文结构之谜。例如,是否中文所有的文字也由相同而准确的元素构成,如同字母abc和数目字一样,可以诵读,或者还必须借助于其他来表义;如果将西方语言逐字译成中文,是否能保留原文的韵味及意义。他为米勒的著作未能出版惋惜不已。
莱布尼茨认为中国文字是一种精心构筑的系统,所以给远在北京的传教士白晋写信说:“由数字次序及相关性的表达来看,中国字是较富于哲理和智慧的。”他鼓励一位朋友从事中文研究:“这项研究工作对我们十分重要。假如我们能够发现解读中文的钥匙,就能够发现用于思想分析的一些形式。”3年后他在一篇杰出的语言学论文中断言,“如果上帝真教过人类以语言的话,应该是类似于中文那样的东西”。莱布尼茨一生设计过多种普遍语言的符号方案,汉字吸引他的注意,是因为汉字系统可能存在一种可简约的内在规则,一种按照理性构造起来的形式系统。
然而直到去世,对于莱布尼茨来说,汉字的神秘世界,依然是个谜。究竟是不是《字汇》的部首检字和汉字形声字的规律性排列,误导了那个时代苦苦寻求理性语言的欧洲学人?这给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