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讽刺漫画简史
2015-09-10何任远
何任远
2015年1月7日,蒙面枪手闯入位于巴黎的著名讽刺漫画杂志《沙尔利周刊》编辑部,当场把办公室内的17名周刊员工杀害。此事在法国乃至全世界引起轩然大波,随后引发了巴黎乃至欧洲各地大规模民众集会,支持言论自由和谴责恐怖袭击。1月10日,巴黎的聚集人数高达300多万,成为法国首都自1944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公众集会。与此同时,全球多个有穆斯林聚居的国家和地区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抗议《沙尔利周刊》刊登关于伊斯兰先知的漫画。
诙谐幽默的时政漫画作为西方社会言论开放的最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几百年来曲折发展,从被打压的对象到成为主流媒体表达方式,到了今天一旦遭受暴力攻击则会遇到主流社会的巨大反弹;但是从另外一面看,在资讯全球化的今天,缺乏边界的漫画创作却往往在海外引起不必要的恶性连锁反应。
在中世纪以前,“卡通”(意大利语cartone)指的是在挂毯或者染色玻璃上的人物肖像画。通常这些“卡通”用针头打出针孔,然后用染剂在上面拍打成色。达·芬奇或者拉斐尔创作的挂毯人物肖像画到目前已经是价值连城的珍贵艺术品,特别是拉斐尔创作的十二使徒故事挂毯卡通,成为了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悬挂的重要饰物,与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交相辉映。当然,在梵蒂冈天主教一统西欧的时期,所谓“卡通”的风格与今天完全两样,多数以古典美学角度反映崇高典雅的宗教题材,用色厚重,构图大气。
真正让卡通画变得贴近时政的转折点是在德国北部发起的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为了宣扬自己的政治和宗教理念,路德派试图使用更加夸张、直观而且便于生产的视觉元素,指斥当时梵蒂冈教会的腐败现象。这些路德派的宣传画多数用木刻制作,便于大规模印刷在纸张上传播;宣传画的创作者们开始使用夸张的手法,塑造荒诞的语境和丑陋的形象,让即使是没有经过正规教育不能阅读的人都可以明白他们要传播的思想。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漫画作者把两个场景拼在一起作反衬:左边引用《圣经》中耶稣驱赶圣殿内商人的画面,右边则描述劳苦大众用血汗钱来换取教皇颁发的赎罪劵。到了这个时候,卡通已经超越了当初描述《圣经》典故的职能,成为一种带有鲜明主观观点的媒介载体走进欧洲公众的视野。
到了18世纪,资本主义的发展促使了各种印刷刊物的大量出现,英国和法国这两个欧洲强国出现了新兴的中产阶级,时政刊物获得了大批读者。两个国家的王室成员都成为了两国国内漫画的嘲讽对象。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东瓦内特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漫画家们迅速把她的糜烂生活纳入自己的创作范围。与稍微文雅一点的英国漫画不同,法国民间时政刊物对玛丽王后的嘲讽几乎肆无忌惮,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依然显得不堪入目。法国漫画家对玛丽王后的攻击可以说是全方位的火力扫射:她浮夸硕大的发型在漫画中能够撑起一艘帆船;她的侍从要用梯子来加高她的发型,走路时侍从要用棍子支撑她的发型;王后生活淫乱,士兵将军们都排着队跟她寻欢;王后牵着巨大的男性生殖器散步等等。
这些出格的漫画在今天看来无外乎是下三俗的王室花边新闻,然而在阶级贫富极端悬殊的法国,王后糜烂奢侈的生活和越发离奇的性丑闻成为了众怒的宣泄口。“让他们吃蛋糕和冰淇淋吧”是法国王后对千万饥民的回应,与晋惠帝“没饭吃,为何不吃肉糜”的名句一样成为昏君的标志性语言。不管王后夸张的性丑闻是否属实,漫画家们用荒诞的手法描写她的私生活,让公众第一次成为了舆论的道德仲裁者,鼓动了仇恨,也推波助澜地激化了革命前夕的政治暗流。
卷席法国的革命风暴也把法式幽默和法国漫画推上与英式幽默截然不同的道路。法国漫画更加直白赤裸,所有神圣和崇高的事物都可以成为漫画的搞笑元素。大革命中的不同政敌和派系都互相用漫画嘲笑和攻击对方,譬如在一幅雅各宾派要员的葬礼插画里,一个天使在上空放了个屁;一个革命者在神坛上祈求和平,背后却有无数被砍首的人头要跟他算账;大革命时期发明的断头台则被漫画家们轻描淡写地称为“法兰西民族剃刀”。这种尖刻的讽刺方式慢慢成为了法国幽默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
法国大革命促使了法国时政漫画的井喷式发展,日后执政的法国当局也感受到了漫画传递出的政治和社会威力。1829年,法国王室复辟后的内政部长这样评价时政漫画:“平板印刷画能够直接影响人们的想象力,让人们用光一样的速度就能读完一本书的信息;要是它侵害了风俗,造成的破坏是快速而且难以弥补的。”法国当局尝试立法规范社会舆论尺度,在次年颁布法令禁止“攻击王家当局”和“污蔑国王本人”。
第一个因为触犯该法令受审的漫画家是夏尔·菲利庞(Charles Philipon)。在1831年,他因为把法国国王路易斯·菲利普的脸画成一只梨子(梨子在法语口语中也是描述性器官的双关语)而受审。在法庭上,菲利庞不忘继续嘲讽这位国王:“陛下的脸长得真的像一只梨子,我也没办法。”同年,另一位法国时政漫画老手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也被带上了法庭:他把法国国王画成了一个肥硕丑陋的巨人,坐在马桶上,把穷人的食物吞掉,拉出的金银财宝却全给了富人贵族。
法国国王的“梨子”形象深入人心,甚至赢得了马克思的赞许。法国很多小贩用蜡封梨子做成国王形象的玩偶售卖,终于惹怒了王室。
为了进一步加强舆论监控,法国政府在1835年出台了专门针对漫画的管制法例,俗称“九月法例”,它把漫画构成的罪行定性为暴力犯罪,比起散发传单或者小册子更加严重。这些试图管制漫画内容的法例在法国实施了数十年,共有15位漫画家受到了制裁。
法国在19世纪的现代化进程远比老对手英国显得动荡摇摆。共和制的先进理念和专制君主回潮相互博弈了几乎100年,而漫画刊物和政治小册子则成为了两个势力较量的平台之一。那个把菲利普国王画成梨子的菲利庞成为了漫画家孜孜不倦地挑战专制王权的化身。
作为自由派的菲利庞在国王执政初期曾经一度寄予厚望,期盼新登基的菲利普国王能够推进民生和社会改革,尊重舆论自由。他创办的第一本漫画杂志《La Caricature》开始并没有对菲利普国王进行冷嘲热讽,而是紧贴社会民生,用风趣幽默的语言来吸引读者购买。大文豪巴尔扎克曾经用不同笔名在该刊物上发表时政文论。作为杂志的创办人,菲利庞是杂志的灵魂人物:他掌握杂志的内容采编和财政收支,对于一些惹麻烦的内容,他毫不犹豫地进行修改和删减。作为商人他让儿子掌控巴黎的平版印刷业务,巴黎几乎1/3的平版印刷出版物都由菲利庞家族控制。
然而随着国王的执政理念开始向保守派靠拢,《La Caricature》杂志的漫画内容开始走政治化的路线。在1830年7月27日,《La Caricature》刊登了一张象征法国自由精神的“巴黎女儿”被顽固派抓住手脚不得动弹的漫画,画中一个严肃的男人跟法国国王的五官非常相似。这一期刊物的漫画宣告了菲利庞与法国保守王权正式分道扬镳。在接下来出版的《La Caricature》漫画中,菲利庞痛斥法国王权政府倒行逆施,收紧舆论,利益暗箱操作,以及背弃盟友波兰。在1831年2月26日,《La Caricature》杂志首次旗帜鲜明地用国王的形象作漫画:画中的国王在不断吹着几个气球,这几个气球上面写着“出版自由”,“全民普选”,“市长直选”等口号,讽刺国王当初开了空头支票。
菲利庞因为他旗下杂志的出格漫画在两年内吃了7场官司,受到了4项指控,遭受了几次牢狱之灾。在狱中,菲利庞结识了一群共和派分子,政治立场开始从温和的君主改良派变成彻底的共和派。然而菲利庞本质上毕竟还是一个商人,随着“九月法例”的出台,菲利庞不得不放弃所有针砭时政的漫画题材,旗下出版物也变成了闲话风月的轻松读物。
然而菲利庞的针砭政治遗产依然存在。他的挚友之一,法国另外一位漫画大师和写实派油画家杜米埃则继续在19世纪下半叶以尖刻的手法嘲讽法国上流阶层、立法机构和司法系统,以及用写实的手法来反映底层人民的艰苦生活。在今天,菲利庞和杜米埃都成为了法国漫画历史上最著名的开拓先驱。
随着法国进入现代社会,共和与君主之争尘埃落定,漫画和法式幽默依然在法国公众舆论发挥巨大的影响力。这次遇袭的漫画杂志《沙尔利周刊》是一本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末欧洲学潮时期的刊物。这本杂志的创办者是一群法国左翼的支持者,在他们眼中,一切象征权力的机构,秩序和人物都是他们嘲讽的对象。当时德高望重的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将军刚去世,也被他们尖酸地调侃一番。他们所采纳的幽默路线是一种名为Gouaille的典型法式幽默:攻击一切权势,无所畏惧地把一切“崇高”和强势的人和物变得滑稽和可笑。而正是因为讽刺不同宗教人物和国家领袖,引发轩然大波。
然而,也可以说《沙尔利周刊》选不对时机:在欧洲主流民意越加对外来移民采取收紧政策时,把讽刺对象锁定在外族人群的信仰特别容易挑动人们的神经。在一个族群越加多元化的法国,也许界定孰强孰弱已经有一定难度,法式幽默仿佛迎来新的挑战。不仅仅穆斯林,即使是其他宗教人士也对《沙尔利周刊》的幽默手法提出直接或者间接的批评。也许教皇方济各的评价最直接让人理解:“言论自由也是有界限的,别人的信仰要得到一定的尊重。要是你说我母亲的坏话,你会吃到我的拳头。”在辛辣讽刺和伤害他人信仰之间,是否存在界线?比方说,法国漫画中的某些典型形象,常用夸张的大嘴唇和小眼睛来象征亚洲人,反映了法式幽默中依然残存的白人至上和种族歧视心态。
更加重要的是,伤害到某一特定宗教或者种族团体的漫画创作,也许在过去造成的伤害是局部的,但是法国作为一个自我标榜带领全球文化多元化的国度,在资讯全球化的背景下,它所引起的余波往往会变成全球连锁式的恶性反应。就在1月20日,法国曾经的殖民地尼日尔爆发大规模暴乱,当地穆斯林抗议最新一期《沙尔利周刊》依然使用先知穆罕默德作为封面。冲突共造成了45所教堂被焚毁,至少10人死亡。从悲观角度看,也许这只是漫画事件在全球引起连锁反应的第一波。毕竟在全球化的时代,通过网络煽动的仇恨将会不分国界地酿成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