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2015-09-10张翎
张翎
(一)
“王队,您的茶。”
午休过后刚回到办公室,就有人往他手里递了一杯茶。他有名字,可是现在几乎没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的职位已经成了他的名字。
他职位的全称是交警大队交通事故处理中队队长。
茶是他喝惯了的冻顶乌龙,递给他茶的是刚分来的办公室秘书。
头疼。说不清是哪个点上的疼,是一股弥漫在整个额头的隐隐约约的疼。疼不是今天开始的,也不是昨天,甚至也不是前天。疼已经缠绕他两个多月了,时缓时紧,不分日夜,连睡着了也疼。醒来常是一脸一身的冷汗,头比没睡的时候更疼。
他清晰地记得头疼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在那次全局中层领导会议上。
今年前三个季度的重大交通事故,已经达到去年全年的92%。局长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可是全场的眼睛,都落在了交警大队长身上。他坐在大队长身边,谁都明白,第四季度只要再出一次重大事故,仅仅一次,这个数字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那条百分之百的红线。
百是什么意思?一想到百这个数字,他全身的汗毛就会炸成一片钢针。
“林秘书刚打来电话,传吴局的话,下午4点在吴局办公室开会。”秘书说。
秘书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看他,连声音都踮着脚尖。虽然秘书才来几个星期,也知道周五下午4点钟被局长召见,轮到谁头上都得胆战心惊。
“说是什么事吗?”他问。
其实不用问,他大概也猜得出是什么事。这个季度辖区内虽然出过几桩交通事故,老天长眼,哪件也还够不上重大事故的标准。现在离新年只有三天了,可是这三天中间偏偏有一个周末。这是一年里最后一个周末,路上将行走着一年中最繁忙的人流和车流。一根烟,一条手机短信,一瞬间的迷瞪,一个急转弯,甚至一个路坑,一秒钟的闪失,就有可能酿造出一起事故。吴局无非是想再亲自叮嘱一遍,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三天,还有三天。他已经在手心里提了两个多月,还得再战战兢兢地提上最后的三天。
只要熬过这三天,那个百就会被刷新成一个雪白干净的零。老婆多次催促他去医院作脑电图检查,他迟迟不肯动身,因为他知道唯一能治愈头疼的,不是医生,而是太平无事的新年钟声。
突然,手机扭动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乐曲声。那是“喜刷刷”的旋律,他设置的手机铃声。这一刻听起来,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不祥的凄厉。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显示屏上的那个来电显示。
千万别是那个号码。他默默祈祷。
“是林科。”秘书告诉他。
他的心咚的一声坠了下去。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二)
廖总来到茶座包厢时,女人已经到了。她叫林元梅,是路思铨的夫人。
她转过身来,茫然地看了廖总一眼。那一眼几乎不能算是看,因为红肿的眼睛里几乎找不见眼珠,那一刻的脸就像是一座略去了细节的拙劣城市雕塑。
“老路这一辈子,都贡献给茶叶了。纪念他的最好办法,是让后世喝茶的时候就能想起他。董事会紧急会议一致决定在朱家岭,我们最新的茶叶基地,给老路建一块纪念碑,让他的名字能永远流传下来。”廖总说。
这个开场白他几乎想了整整一夜。在死面前,所有的补偿都是苍白无力的。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是一门还没来得及学会的外语。
“你是个了不得的人,听说17岁就获得省级汇演一等奖,当年一曲《绣金匾》,听得台下的地委书记不顾身份大哭。你晓得分寸,做事有主见有原则。老路有你,是他的福气。”廖总说。
女人脖子上系的那条黑丝巾,轻轻地颤了一颤。她依旧沉默。
廖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难啊,实在是难,经营一家公司,难得几乎像养大一个多灾多病的孩子。这几年市面上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几十家良莠不齐的茶叶公司,把市场搅成一团浑水。他的公司一直浅浅地浮在水面上,不至于淹死,却也活得辛苦。朱家岭项目本来是翻身的希望,可是就在公司从水里爬上来,一只脚已经踩在岸上的时候,却出了一场车祸。这件事可能把公司几年积攒起来的微薄利润和将来的盈利前景,通通赔个精光。
出事的那辆车里总共四个人,两人当场死亡,其中一人就是路思铨。
老路的问题虽然不是最棘手的,假若他不立即介入,却有可能演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这两个晚上,廖总几乎都没有合眼,一直在考虑着应对方案。他必须保持清醒,把这四桩赔偿案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铺陈着,一遍又一遍,看是否有一条先前忽略了的小路,能导致任何一笔可以削减的费用。
“老路是有单位的,单位会给你做主。只要你,通知医生……”廖总说。他的语气里开始出现第一次磕绊,他知道已经进入谈话最坚硬的核心。
“只要你一签字,就可以开始走索赔程序了。”走出那个磕绊后,他发觉路就变得平坦了。
女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喑哑破碎,过了几秒钟他才明白她说的是:“他还没死。”这是路夫人第一次开口。
“老路的情况,是脑干完全、永久性、丧失功能,不可逆、永远。”
他把一个句子小心翼翼地掰成了几段,像是把一个军团打散成几支小分队,希望总有一支能抵达目的地。
“使用艾克膜(体外心肺支持系统,是一种先进的急救设施,俗称“人工心肺”),是交警队的意思。三人以上立即死亡的,就是一起重大事故。要是经过七天抢救再去世的,就不列入死亡统计。今年的重大事故率很高,他们要严加控制。可是,这只是交警队的考虑,他们的想法,不见得就是家属的想法。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你。”
廖总说的是实情,但不是全部。被他隐瞒的是:艾克膜不在工伤保险所认定的医药目录上,除非救治单位能证明这是必要抢救。今天他和急诊室刘主任通过电话,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到底能不能算必要抢救。刘主任说,老路要是我的家属,我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他猜想这就是“不算”的意思。
廖总知道艾克膜费用这只昂贵的皮球很快将会踢到他那里,他必须趁皮球还在空中时就想好接应方式。
“医生说了,艾克膜代替不了真正的心肺,很快会出现血液循坏问题,造成血栓,坏死。”
女人的嘴唇又翕动了一下,但这次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女儿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你外孙还从来没见过外公。你忍心,让他们见到这个样子的老路?”
路夫人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老廖,我要和你商量,艾克膜的费用。”王队单刀直入地说。
球已经落到他跟前了,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
廖总顿了一顿,才说:“是不是继续使用艾克膜,归根结底,要尊重家属的意愿。”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王队显然在他的语气里觉察出了前几轮谈话中所不具备的底气。
“老廖,你们企业的年审报告虽然已经交上去了,可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年还没过完,还剩下30几个小时。如果有好管闲事的人,非要纠缠这一两天的区别,你们的安全生产指标,银行信用指数,会是个什么情况?”
廖总愣住了。
这两天他想得很周全,几乎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唯独漏过了这件事。王队的眼睛狠,嘴也狠,一口就咬住了致命的关键。他几乎无法相信他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那两个已经走了的,有一个不算是你们的人。老路怎么说也是你们单位的员工,老路要是死在年底,加上司机,一共是两人工亡。要是不算他,就是一人。一人和两人,在统计学上属于什么样的百分比关系,你应该比我清楚。”
廖总瘫坐了下来。这两天紧绷起来的精气神,这会儿突然像落潮的水一样退了下去,他疲乏得几乎拿不动手机。
“挨过了年,对所有的人都好。这点医疗费,你们出得起,就算是给医院一个过年的红包。”王队的声音散落在他的耳膜,像一群嘤嘤嗡嗡的蚊蝇。他想说话,却找不着句子。
“你顺便转告一下家属,车里有几样东西,需要她来认领。”王队说。
“她就在这儿,你自己跟她说吧。”廖总疲惫地把手机递给了女人。
“路夫人,关键时候,你要有主见,不能听信别人瞎说。我知道你的生日是元旦,再过一天半,你就是五十五周岁了。五十五周岁在赔偿法里属于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你就可以拿到抚恤金,你丈夫收入的40%。”王队压低了声音对女人说,“抚恤金和一次性赔偿不同,抚恤金是一辈子的,每个月按时到,雷打不动。”
但她仿佛没有听见王队的话,只是神情恍惚地挂断了电话。
(三)
刘主任开完院里的科室领导会议,刚进办公室,护士长跟了进来。
“6床的家属来了,不肯走,要见你。”护士长说。
6床就是路思铨,重症监护室里唯一使用艾克膜的病人。
“要探视。护士告诉她病房里已经有两个探视的人了,她不肯走。”
重症监护室只允许进两个人。“谁在里边?”刘主任问。
“交警队的王队长,还有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护士长说。
刘主任跟着护士长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路思铨的妻子半个身子伏在护士台上。他从语调里听出了她神情激动。
今天的会议很长,从午饭之后一直开到现在,一个又一个冗长而乏味的发言。散会时,辛院长叫住了他,问起路思铨的情况。他刚讲了几句,就被打断了。他走到门口,又被叫住,辛院长说,老刘你要注意和兄弟单位搞好关系。虽没说谁是兄弟单位,用不着,二人都知道是交警队。
院长的话让他纠结了一路,这会儿他已经没剩下多少精神。他努力地搜刮着残余的耐心,和颜悦色地对女人解释道:“路夫人,重症监护室之所以有探视制度,目的是为了病人,让他们有充分的休息,也防止交叉感染。”
“你不是说过,老路实际上已经死了,死人难道还需要休息?还怕感染?”她说。
这话是一块砖头,猝不及防地砸了过来,刘主任来不及躲闪。
这是他对廖总和王队说过的话。这样的话,刘主任没跟她说。
“你把那个姓王的喊出来,换我进去。我搬不动你的护士。”她冷冷地说,“他是家属,还是我是家属?”
护士长想阻拦,刘主任摆了摆手。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头两次都不是单独会面,她的身边围着一群人,单位的、交警队的。
刘主任让她在门外等,自己进去和王队沟通。
王队很爽快,立即同意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握住了刘主任的手说:“队里和局里,都感谢你的配合。”
王队说到“配合”两个字时,压低了嗓门,仿佛那是一个只适宜在耳语的氛围里传播的隐晦词。
王队是真心的。他的真心没经过包装,裸露着粗糙的毛孔,贴着他的掌心走过的时候,轻轻蜇了他一下。算不上疼,只是隐隐的不适。
刘主任从王队结实的手掌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姿势很暧昧,可以理解成委婉地拒绝,也可以理解成接受。
王队跟在他身后走出病房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在门外等候的路夫人。王队的招呼,被她冷漠地堵回了喉咙。王队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浮起了一丝狐疑。
“刘主任,假如医疗方案有任何变动,请事先跟我沟通。务必。”王队再次握住了刘主任的手。
(四)
屋里静了下来,走廊的嘈杂被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门外,耳朵里只剩下管子轻若微风的吮咂声。
她感到了冷,一种与季节与室温毫无关联的冷,从骨头里渗出来,散发到每一个毛孔。
突然,路夫人愣住了,因为她看清了趟在病床上的男人的手。那只手的颜色有些古怪,是青紫色的,像在泥潭里泡浸得太久了,泥浆已经渗进了每一个毛孔。
她慌慌地站起来,走到床尾,掀开床单,发现脚比手看起来更加青紫,也更加肮脏。
她冲进刘主任的办公室,慌慌张张地说:“他的手,还有脚,你知道吗?”
“查房的时候就发现了。四肢缺血导致坏死,这是大剂量使用升压药的结果,也是艾克膜的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刘主任说。
“有办法控制吗?”她焦急地问。
“路先生这种情况,本来就没有必要使用艾克膜。这个治疗方案,不是我建议的。”刘主任在说到“我”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他吃了一惊。这句话在他心里沤了一阵子,从接到院长的那个电话起。他知道迟早是要把它吐出来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
她听得出来刘主任想撇清自己,她突然就被他的语气惹恼了。
“可是,你并没有反对。你是专家,你可以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他们不懂,你懂。”路夫人的话并不尖利,却很结实,一下子把他杵到了墙角,竟让他无话可回。
半晌,刘主任终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真的,有时候医生也很无奈。”
他原本想说“有时候医生也得妥协”。他之所以没说出妥协两个字,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词有些矫情。这些年里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妥协。
她没想到刘主任会道歉,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都无话了,听着墙上的石英钟呱啦呱啦地在耳膜上划着痕。
“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决定撤下艾克膜,假如你愿意。”刘主任最终说。
“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控制四肢的坏死,我是说,假如决定继续使用艾克膜?”她问。
刘主任摇了摇头:“我不能骗你。”
“两天。不,一天半也行,从今天晚上,到元旦早晨。”她低下了头,不愿让他看见她眼神里的乞求。
“工伤保险不会支付艾克膜的费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论证,这也算不上是必要抢救。”话一出口他又是一惊:话在喉咙口时还是一股犹豫,一走到舌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决定。
“路先生的单位,现在态度也不明朗。”他提醒她。
“那我自己来支付,我明天早晨就去交款。”她急急地说。
刘主任看着她,沉默无语。
“何苦呢,路夫人?”半晌,他才问。
“我只想,他陪我,再过一个生日。”女人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像个市井悍妇。
送走女人,刘主任头疼欲裂,太阳穴里像埋伏着两只螳螂,一边一只,在肆无忌惮地挥舞着大钳。他服了一片强效泰诺,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等待着药性发作。
突然,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赶紧去订两张机票,我们去三亚过元旦,别管多贵。”
(原载于《北京文学》2015年第7期,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