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地图
2015-09-10青兮
青兮
历经两年的打磨,我的第一本书《一半儿温馨一半儿冷: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似水情缘》终于出版了。这是一本沈从文的情感传记,主要讲述的是他和“合肥四姐妹”之三小姐张兆和的故事。除了通过文字本身,这本书也用绘画的形式铺展了“民国独一无二的浪漫传奇”的故事背景。全书分六章,每一章都以一张水彩插画作为辑封,插画中所描绘的六个场景分别是:一条清幽的苏州小巷、青岛福山路3号的沈从文故居、凤凰古城水边的吊脚楼、云南昆明的滇池、湖北咸宁的双溪镇、北京故宫的午门城。对于这几个地方,熟悉沈从文生平的人或许可以一眼辨出,但对于不太熟悉的读者,似有必要作一番说明,于是决定梳理一下沈从文与张兆和共同走过的几个重要地方,且不局限于书中插画所涉地点。
中国公学是上海吴淞的一所私立大学,创办于1906年,是中国最早的大学之一。这所学校学费昂贵,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有机会进。1929年,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沈从文被校长胡适聘请到了这所大学当讲师。
就是在这座海边的大学里,沈从文遇见了让他爱得发狂的女子——张兆和。沈从文第一次上课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的段子流传甚广,而那一次,外语系的张兆和正好坐在课堂第一排旁听,把这位“乡下人”的窘态尽看在了眼里。后来,沈从文一封“不知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的表白信,开启了他长达三年零九个月的疯狂“情书攻势”。老师爱上学生,在民国已不鲜闻,但沈从文的惊世处在于,他有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在当时就被传为奇谈。在中国公学追求无果的沈从文,后来抑抑地辞职离开了中国公学,去了青岛教书。在上海,沈从文尝到的尽是苦果。
苏州,是合肥四姐妹的第二故乡,也是沈从文品尝到甜酒的地方。自张兆和的父母亲离开安徽来到上海后,过了几年,一家人就搬到了苏州,把家安在了吉庆街寿宁弄八号的一座苏式宅院里,张家四姐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后来,张家又搬到了九如巷,这是一条位于五卅路口南边的一条短巷,长不过百米,既不深,也不幽。张家人就住在在九如巷三号巷口一栋普通的民房里,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一棵百年的无花果树,树上每年都会结出大大的无花果。比起过去寿宁弄八号气派的园林式庭院,九如巷的房子显得很不起眼。因此插画中这条古典的苏州小巷,更接近于寿宁弄八号,而非九如巷三号。
沈从文写了三年情书还没有打动张兆和的芳心,1932年夏天,他只好亲自从青岛来到苏州九如巷三号的张公馆拜访她。初次登门,沈从文带了《契诃夫小说集》、《父与子》、《猎人笔记》等英文书作为礼物,她只收下了一套《契诃夫小说集》。沈从文在苏州一家旅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每天上张家玩,家里的五个小弟弟都很喜欢听这位大哥哥眉飞色舞讲好玩的故事。沈从文初次的苏州之行,堪称“破冰之旅”,他跟张兆和的距离终于一点点开始拉近。1933年元旦刚过,沈从文第二次来到了九如巷看望张兆和,和张家姐弟们也变得更熟了。再后来,张允和有名的“半个字的电报”以及张兆和的“乡下人,喝杯甜酒吧”,正式宣告了沈从文三十一年单身生活的结束,张兆和终于接受了他。
九如巷三号,是张家十姐弟永远的家,后来也成为沈从文南下工作或探亲时的落脚点。唐山大地震那年北京受到影响,为避免余震威胁,沈从文与张兆和于是来苏州避灾,与五弟张寰和一家度过了半年的休闲时光。
沈从文在青岛待的时间不长,从1930年到1933年,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却是沈从文创作的丰收期。当时,沈从文应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之聘来校教书,住在福山路三号的教师公寓,一座西洋风格的小别墅里,《从文自传》、《记丁玲》、《八骏图》等名作都创作于此。
青岛这座充满西洋风情的海滨小城,也是沈从文与张兆和真正恋爱的地方。1933年初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青岛订婚。张兆和与沈从文的九妹岳萌一起住在福山路三号的宿舍,一向不会打理生活的兄妹俩,终于在张兆和的帮助下有了改观。
在海边,沈从文与张兆和经常一起携手漫步,听风过耳,看云满天,拾起沙滩上的贝壳海螺,沈从文苦涩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终于迎来了爱情的春天。两人还一同游了蒲松龄《崂山道士》中提到的崂山,在北九水与张兆和一起在溪边洗手时,恰遇到一个戴孝的女孩子执着白幡在哭,这一场景,使沈从文萌发写一篇“好看的小说”给张兆和看的想法,这才有了后来被誉为“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的经典小说《边城》。
凤凰,是沈从文出生的小城,也是他不到二十岁就离开的地方,更是他终其一生怀念追想的故乡。他的一支妙笔,为湘西故里制作了最好的名片,湘西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湘西。
1934年元旦后不久,新婚才几个月的沈从文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于是辞别妻子,独自踏上了匆匆的返乡之旅。那时交通不便,沈从文要坐船才能到凤凰老家。沿着清澈透明的沅江,途经泸溪、沅陵、桃源和常德等县,处处风景如画。冬天风雪袭人,沈从文就坐在飘摇的小船上给远在北京的新婚妻子写信,还用蜡笔画下两岸风景,信中满是温柔的话语。二人这段时间的通信,后来结集为《湘行书简》,篇篇醉人,堪称是民国最美的情书集。
自年轻时离乡以后,沈从文一共只回了四次家乡,而最后一次,是和张兆和一起的,那时,沈从文已八十岁,张兆和也七十多岁了。这一次的还乡之旅,圆的是沈从文的梦,也是张兆和的梦。对于湘西,张兆和已从沈从文的口中、书中知道得太多太多,熟悉得就如同是自己的故乡,可是她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感受。在黄永玉等人的陪同下,沈从文与张兆和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过文昌阁小学、北门码头、凤凰老街,去赶集、看碾坊、喝豆浆、吃春卷。走在熟悉的小城里,回想起往事,沈从文常常会忍不住落下泪来。而陪在身边的张兆和,也终于将《从文自传》里描述的画面一一印证。
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战乱,沈从文一家在云南昆明度过了八年的岁月。避居昆明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一家人都过得很快乐。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尽的繁花,听不完的美妙鸟鸣声,贫穷与战乱带来的苦恼因为这天堂般的景致而减去不少。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的同时,还写下了《湘西》、《长河》、《云南看云》等一批优秀之作。张兆和则在中学教书,他们的儿子沈龙朱和沈虎雏,也在花草丰茂的彩云之南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
滇池位于西山脚下,湖水澄碧,如一块流动的玉。在呈贡杨家大院的家中,沈从文开窗即可将滇池和西山的风光尽收眼底。沈从文常常带着两个儿子到后山及滇池边玩耍,捡石头,认野花,还给他们学鸟叫。九年结婚纪念日时,沈从文一夜未睡写完小说《主妇》,作为送给妻子的礼物。然后走到门外,望着不远处碧柔的滇池水,心旷神怡,回去时还在路上采了一把蓝色野花送给张兆和。
1939年5月到1944年8月,为避免日军轰炸,沈从文把家安在了郊区呈贡龙街的杨家大院。沈从文因为要去西南联大上课,只能两头跑,三天左右在昆明集中把课上完,其余时间到呈贡和家人团聚。沈从文每次回家,都得先坐小火车然后租一匹云南小马才可到达龙街。搬到乡下居住的日子,沈从文十分满意,1942年9月8日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曾感慨道:“九年中倒是最近两年在呈贡住,真是最值得记忆,因此一家日子过得非常健康。人家要过节时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们倒像每天都在过节似的。孩子们给我们的鼓励固然极大,最应感谢的,还是兆和,体力方面的健康,与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苦难中永远不丧气,对家中事对职务永远的热诚,都是使一家大小快乐幸福的原因。”
之后,沈从文一家搬到了离昆明城更近一些的桃源新村,由于靠近火车站,他便免去了骑马的麻烦。
说到双溪这个地名,大部分人首先联想到的,或许是李清照笔下“唯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不过这阙词里说的双溪是在浙江金华,而不是湖北省咸宁市的双溪镇。
双溪地属古云梦泽地带,曾是大诗人屈原流放所经之处,水泽弥望,芳草萋萋,菱角、荷花、芦苇、鱼虾、野鸭等随处可见。1970至1971年,年近古稀的沈从文曾经下放此处,而老伴张兆和则在距双溪五十里路的向阳湖镇劳动改造,两人要想见一面都很不容易,张兆和得先沿着向阳湖泥泞的湖堤跋涉二十五里,再搭一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颠簸二十五里路,才能见到沈从文。且因沈从文年事已高,加上心脏病、高血压缠身,因此即使每逢老伴来访,往往也没有太多时间欣赏风景,而是相伴来到医院打针或抓药。年轻时疯狂的追求已偃旗息鼓,相濡以沫的搀扶,成了人生艰难时最大的安慰。
咸宁夏天湿热,冬天又非常冷,沈从文住的房间一年到头都是霉湿湿的,身体也变得更差了。不过即便如此,沈从文还是写下了不少文物研究方面的文章。有一年夏日荷花开的时候,沈从文在给表侄黄永玉的信中写道:“这儿的荷花开了,你若来……”而夏日里,想必张兆和也同沈从文一道赏过含苞或盛开的荷花,抑或是一同听过秋日的枯荷雨声。
北京,是沈从文的第二故乡,他二十岁就背着包袱离开了湘西,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大都市,他在这里成名、结婚、工作直到最后去世。
达子营二十八号,是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新婚的居所,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和槐,被称为“一枣一槐庐”,沈从文最出名的小说《边城》即是诞生于此。两个儿子龙朱与虎雏,也是在孕育于这个家。
中老胡同三十二号,是北大教职工的宿舍,原先是清朝珍妃、瑾妃的娘家。在这里,沈从文曾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从抗日战争结束后到解放时,沈从文一家都住在这里,与曾昭抡、朱光潜、冯至等为邻友。由于当时正处在历史转折时期,包括沈从文在内的这一大批知识分子都面临着是去是留的抉择。最终,沈从文选择了留在大陆,与朋友们一同迎接新的生活。但是,沈从文内心仍充满了忧虑。1948年最后一天,沈从文决定封笔。年初,沈从文精神出现一些问题,自杀未遂。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沈从文的精神逐渐得到恢复。那一年,称得上是沈家最灰暗的一年。好在,在张兆和的坚强支撑、朋友们的无私帮助下,沈从文最终挺过了难关,逐渐走出了阴霾。2011年北大出版社出版的《中老胡同三十二号:老北大宿舍纪事(1946—1952)》,收录了沈家两个孩子的四篇文章,其中沈龙朱的《珍贵的友情》与沈虎雏的《团聚》,都写到一家人在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度过的那段艰难岁月,以及朋友们的无私帮助,感人至深。
东堂子胡同五十一号,是历史博物馆分给沈从文的宿舍,只有三间小房子。在“文革”时,有两间房子被占,只剩下一间小屋作为沈从文的“工作室”,张兆和则住在单位提供的小羊宜宾胡同里。长期以来,两位老人像牛郎织女一样遥遥相望,“鹊桥相会”。沈从文每天傍晚去小羊宜宾胡同吃老伴做好的饭,然后将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带回东堂子胡同,这样“东食西宿”的局面持续了十几年。小羊宜宾胡同的房间也很狭小,桌子不大,沈从文来的时候,就只能和老伴轮流使用一张桌子工作。在院子里,张兆和种满了好看的月季花,有时沈从文就搬着桌椅在花影扶疏里写文章,改稿子。
从1949年到1958年,沈从文在午门楼上的历史博物馆度过了孤独的十年。沉浸在文物无声述说的丰富历史中,开始将后半生献给文物研究工作。陈徒手《午门城下的沈从文》,详细而深刻地描写了沈从文在这一时期转向文物研究的抉择过程和心理。插画中红色的午门城,明黄的树,湛蓝的天,是北京特有的秋日景色。画中景虽醉人,但其中的午门楼,其实与爱情没有太多联系,它更像沈从文后半生的一个象征和缩影,孤单却坚定。而这背后隐藏的,也是张兆和默默无闻的支持。
以上所列,多为沈从文或张兆和曾经长期或短期生活过的地方。除却这些常居地,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并不算多。他们年轻的时候遇上了战争,没有条件外出旅行,等到了和平时期,又要忙于工作家庭,分身乏术。他们相伴五十五年,虽曾一起参观过敦煌,和家人一同爬过黄山,晚年张兆和还陪沈从文坐飞机到过美国各大学演讲,但并不曾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浪漫地“始终牵手旅行”。因而,这份拼贴的“爱情地图”,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更多的是平淡了。相濡以沫,或许就是像沈从文与张兆和这样,静静地一起生活,一起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