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厕阅小词
2015-09-10韩立平
韩立平
今世何如前世扰,今人不似古人闲。
只一次惬意的出恭,于今世亦不可多求。
惯以时间与精魄来换取生存,连梦寐都典当给了浮生,更奈如厕何?所以,宋人“上厕阅小词”的闲适,今世芸芸众生,也多无福消受了。
“上厕阅小词”,此语不必玄想,但口中念之,便如“噙香对月吟”,有一种唇齿间的愉悦。闲来无事,不如考析一番音韵吧。“厕”,上古音初母、职部,中古音初母、志韵;“词”,上古音邪母、之部,中古音邪母、之韵。二者韵部相近。在北宋官修韵书《广韵》中,“厕”为初吏切,属去声志韵第七;“词”为似兹切,属上平声之韵第七。《广韵》编排以四声相承,韵母相同而声调不同者归为一个韵类,“厕”与“词”同属一大韵类,可知其在近古音中的相近。在现代汉语中,“厕”与“词”声母皆为C,齿音。若以今日江浙方言念之,则“上厕阅小词”除一“阅”字外,馀四字皆为齿音,念起来毫不费力,似一股清幽之气鼓荡、穿梭、渟滀于唇齿舌颚间,行于所当行,止乎不可不止。
“上厕阅小词”,又让我想起李清照的《声声慢》,也是齿音,但过了头,是齿音的狂欢,是齿音的歇斯底里,女性的一种权利。“寻寻、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时、最、息、三、盏、酒……这次、怎、愁”,统共41个齿音字!可惜北方人不太能感受到,南方的老师若能区分尖团,是很可以与学生讲讲语文课本里这件小精品的。
“上厕阅小词”出自欧阳修《归田录》:
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希深亦言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
关于这段文字,我们立刻会想到宋人好读书。宋代文人之博学,在中国历史上是最显赫的。《宋史》上说王安石经史之外,医书、小说无所不读,甚至连“女工”之书也感兴趣,当然不是要学刺绣,只出于对阅读的喜爱罢了。又一位宰相文彦博,苏东坡说他:“学问之富,自汉以来,出入驰骋,略无遗者,下迨曲技校数,靡不究悉。”换言之,文彦博在今天既可授课于北大,复能兼职于蓝翔技校。
宰相之上更有皇帝,天子身体力行,流风所及,文人官僚自然景从响应。宋太宗赵光义读书有恒,一千卷的《太平总类》,一天读三卷,一年读毕。太宗读毕后就把书名改成了《太平御览》。这才是真正的“御览”,后代动辄用“御览”的皇帝应该羞惭。宋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生动表现了赵光义的性格,他并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遍,因思学者,读万卷书,亦不为劳耳。”
如果王安石在厕所阅小词,那么女红书在哪里闲览呢?读者自可想去。选取不同场所、不同时间以阅读不同类别的书,早在西汉就有了。汉代延笃(?—167)有一篇《与李文德书》,其中说:“朝则诵羲、文之易,虞、夏之书,历公旦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逍遥内阶,咏诗南轩。”也就是早上读儒家经典,晚间讽诵诗歌。诗歌是放在最后的,正如把词放在厕所里。“上厕阅小词”,可见宋人重诗轻词的传统,因为词在诞生之初即不登大雅之堂。若从另一角度看,则古人读书,不只为了学道求知,也有很大部分是消遣娱乐、涵养性情而已。
宋代文人的心态,应是中国古代最好的一个朝代。因为他们有自我调剂、发泄乃至叛逆的窗口。据说,北宋翰林学士韩维,早晨与门客吃饭时,谈“经史节义及政事设施”,俨然正经;可一到了晚上,“则命妓劝饮尽欢而罢,虽簿尉小官,悉令登车上马而去”。如此劳逸结合,是怎么也不会得抑郁症的。填词与阅词,也是宋代文人的一个调剂品,他们可以在这里抛却诗文中仁义道德、思想学识的枷锁,暂且赎回“一生爱好是天然”的本性,以避免人性在过度文明化、人文化过程中可能遭致的压抑、扭曲。
苏东坡要是在今天复活,一定会惊讶,竟然有那么多以东坡词为主题的博士、硕士论文!哪有那么多学问啊?而可真正填词、阅词、玩词的人,却人海中难觅。
阅词与读经史不一样,不应是拿学位的姿态。阅词是一种赏会,是把玩,是持正性情。
会读书的人不一定会阅书,阅书是一种人生的状态。
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和文官系统,孕育出的公务员基本上是读过书的,深谙儒家经典,诗文上绝不含糊。至于经典之外的博览群书,每个朝代和时期,风气略有不同。在重文轻武的北宋,如果一个高级官员只读过有限的经典,则会遭受嘲笑,龙图阁学士沈文通便是一例。
沈遘,字文通,钱塘人,他的堂弟便是《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因为祖上对赵宋王朝有贡献,沈文通以荫封得官,之后又考中进士,殿试得了第一名。当时群臣认为沈文通已有官位,不应再去跟那些尚未踏上仕途的寒士们较劲,不宜抢他们的风头,于是沈文通的状元头衔被迫让给了别人,自己得了个第二。沈文通做过杭州知府、龙图阁学士、翰林学士,《宋史》上说他“疏隽博达,明于吏治,令行禁止”。
沈文通四十岁就去世了,为他撰写墓志铭的是宰相王安石。陆游《老学庵笔记》载有一轶事:王安石曾在沈文通墓志铭中写下“不常读书”四字,此举立刻遭到非议,人家沈文通毕竟是殿试第一,怎么说一个状元不常读书呢?须知,在中国古代的士大夫看来,不读书是个不轻的罪过。于是,王安石把“不常读书”改成了“不常视书”,这下才平息了非议。读过此则笔记后,我去查下一了《临川文集》,这篇墓志铭确有“不常视书”四个字,但原文看不出任何贬义:“公平居不常视书而文辞敏丽可喜,强记精识,长于议论,世所谓老师宿学、无所不读、通于世务者,皆莫能屈也。”如果不是陆游的爆料,后人大概都会被王安石的文字骗过。
“读书”与“视书”之别,其实就是读与阅的区别。王安石说沈文通“不常视书”,就是含蓄地批评他不爱看闲书,虽然曾为举业读过一些经典,但没有看书的爱好,离泛滥百家、博览群籍还差得远呢。
《曾国藩家训》“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论读书与看书之别,甚为精彩,转录于下:“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池,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如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
如果只守着几本书反复读,那也会坐吃山空,所以要“外出经商”,甚至“攻城略池”,开垦人类精神文化的领域。
何以当代没有通人,只有专家?荧屏、讲座上露脸多了,厕所里的功夫便少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通人的会通之境,与“无益之事”成正比,必须要有数十年的“无益之事”,才可能企及会通的老境。厕所里适合看书,而非读书,看阅闲书就是“无益之事”。利益驱动之下,当代即便有通人,也多肥遁于边缘。
厕所不仅可用来阅书,也能为其他文艺活动提供场所。
魏晋时的书法家钟繇,就喜欢在厕所里练功。大限之际,他对儿子钟会说:“吾精思学书三十年,读他书,未终尽学其字。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终日忘归。每见万类,皆画象之。”另一个版本说:“十六年未尝窥户……如厕忘返,拊膺尽青。”“拊膺”是抚摸胸口的意思,也许他在如厕之时,脑海中反复出现前代书家的字,遂把胸口当作纸,手指在其上书写,写得皮肤发青。
魏晋风雅,少不了“如厕”。钟繇之外,还有孟嘉。
陶潜曾为这位外祖父写了一篇《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据传中记载:九月九日,桓温与众僚佐会宴,忽然一阵风过,孟嘉帽落,桓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孟嘉举止。孟嘉“初不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谘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孟嘉读了嘲文,立即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龙山落帽”。
落帽的风雅中,如厕环节必不可少。如厕是从一种常态中走出,然后再返回另一种常态。当先后两种常态之间产生龃龉,常人就难免失态。桓温就是希望看见孟嘉从厕所回来发现帽子不在头上的尴尬,可惜他失望了。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大赞厕所的美:“在日本的所有建筑中最有情趣的莫过于厕所了”,“人们蹲在昏暗之中,在拉窗的微弱亮光映照下,沉醉在无边的冥想,或者欣赏窗外庭院的景致,此情此景,妙不可言”,“厕所实在是最适宜倾听虫鸣、鸟啼以及赏月和享受四集情趣的好地方。”谷崎润一郎不仅强调厕所之气味宜人,环境清冷,更讲究厕所的视觉感受。即便如今“高大上”的酒店厕所,也达不到谷崎润一郎的要求。高档酒店的厕所无非白、净而已,谷崎润一郎则“不希望那云鬓花颜的东方美人在这样的厕所如厕”,白色的抽水马桶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排泄物,即使非刻意去看,也总能看到。谷崎润一郎理想中厕所,是昏暗的,要能看不见自己的排泄物。
怎么办呢?还是中国古人厉害,据说元代画家倪云林收集大量飞蛾翅,放于厕所中,待排泄物一落下,即湮没在飞蛾翅中,人看不见。据说那是很美的景象:“无数的彩翅象烟雾般腾升飞舞,它们都是汇集在一起的干燥的、闪烁着金黄色暗光的、非常薄的云母状断片……”
日本厕所唯一的不便,是厕所离母屋甚远,夜深如厕要忍受寒冷,但谷崎润一郎引用斋藤绿雨的话说:“风雅乃清冷之物。”这让我想起陈子龙写柳如是的词《蝶恋花·春晓》:“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馀绵,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倪云林的蛾翅之所,也许只配“耐寒”的柳如是享用。
风雅与清冷相伴,排除喧闹与哄热,厕所正相宜。
弗洛伊德指出,儿童排泄时能体会到肛门快感,成人当然也隐约保留着这份感觉。然而快感需由体表上升到精神,方才有馀不尽。欧阳修说如厕“尤可以属思”,正是快感的升华。
此处之“思”非一般的思维、思索,而是“神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西方人称大小便为nature’s call(自然在召唤),这nature不仅指自然,还指道、逻各斯。
唐人李商隐有一首《药转》诗,就在描绘厕所里的神思:
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
露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
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
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
厕所里特别容易“得句”,于是不免奇怪李贺偏要骑毛驴外出寻句,风雪灞桥,真是舍近求远了。
创作之外,品读与赏析,也可以在厕所里遭遇神思。
以我自身的经验而言,虽然我的本职工作是教学与研究中国古典的诗与美,但我似乎时常与美擦肩而过。我的阅读主要在书桌前进行,正襟危坐,书本平摊,右手执笔,电脑伺候一旁,随时圈点,札录,上网查索。这其实很功利。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不时的卧读、仰读、欹床而读、如厕而读,这样的书斋人生将有多么乏味!
在我的电脑文档中,有一个名曰“上厕阅小词”,记录早晨如厕时的阅读体验。因不是每日如厕皆看书,故此文断断续续、零零索索,但数年来只鳞片羽也积攒得不少。行文至此,不妨抽选其中一二,以飨读者。
2013年8月29日
郁达夫《图书馆的惨劫》,讲述日本侵略中国,郁达夫在杭州风雨茅庐所藏书籍毁于一旦,损失八九千卷以上:“最可惜的,是宋、元、明以来,及至清末之类书……此次南来(福州),书籍一本也不曾带得。所以,每伸管作文,想写些东西的时候,第一感到不便的,就是类书的不足。”
类书与现代的词典不同,不妨称之为文学创作的工具书,尤其诗词创作用典、押韵、词藻都缺不了它,典型如《佩文韵府》、《诗韵合璧》。现代作家中,郁达夫旧体诗词第一流,当然类书随身。如今有电子数据库,可以取代类书了。有一次我笔记本中的电子版《四库全书》坏了,于是什么事也不相干,折腾了五个多小时,才重新安装好。如今笔记本中没有电子版《四库全书》,我就感觉像出门没带钱包,也没带卡。
2014年4月4日
厕上读清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堂中有二十七棵松,似嫌略多,不如冯友兰的“三松”,少而有味。文集卷十“尺牍”有《与乐说和尚》:“名山一过,遂难再践。尘事羁人,每用为愧。拙著初集已刻成,赉呈削正。独恨其中尚缺游丹霞山一记,岂忘之耶,盖山为郡中名胜,题目重大,构思维艰,亦以匆匆过目,未得奥妙,写之不尽,不如不作也。俟重踏烟岚,补此缺典耳。古今绝奇山水,只如一篇绝佳文字。燕他日作此一篇文字,亦只如替丹霞山临一副本耳,非有所增损于其间。”
作家都渴望尽量客观描摹对象,做到丝毫无损,传统文学存有这样的善意,现代文学还曾经高举过这样的旗帜。然而纵观古今,谈何容易,每一次文学的成功写作,都对物象的真实呈现起到了一定的遮蔽作用。廖燕的写作姿态很好,他只把自己的作品视作“副本”,作家应该要有这样的谦虚。
2014年9月10日
今日上厕阅小词,抽了一本《东坡乐府》。读到《贺新郎·夏景》: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扇手似玉”,用的是《世说新语》之典:“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一时”即是刹那之间,东坡忽见朝云手执白团扇,一时间觉得如玉一般。
何以是朝云?刘崇德先生《苏词编年考》举出两条证据:第一,韩愈《杏花》诗:“二年流窜出岭外,所见草木多异同。冬寒不严地恒泄,阳气发乱无全功。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山榴踯躅少意思,照耀黄紫徒为丛。”东坡用了“浮花浪蕊”与“石榴”,明显化自韩诗。第二,欧阳炯《南乡子》词:“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词的系年是困难的,有了这些证据也无法确证,而其实词也不需要确证。陈寅恪说“神游冥想”才是“真了解”,我相信这位瞑目老人的话,尤其对于阅词。试问世间多少具体时日、地点确证可考的文字,是违心虚饰之言呢?所以,这就是苏轼在海南儋耳所作。
试对比《西京杂记》写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这里是“常若”,那里是“一时”,“一时”比“常若”更难得。“一时”也是孟子说的“乍见”,人的良知,萌生于“乍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乍见’是心在特殊环境下,无意地摆脱了生理欲望的裹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一时”才是审美的。
在黄州就开始节欲养生的东坡,到了海南一以贯之,否则无法抵御瘴气。在“一时”的恍惚之间,这位六十岁的老者,可曾留意朝云的手么?
那双劳作的手、洗衣做饭的手、剥槟榔的手,此一时间如玉……
上厕阅书的唯一不便,也许就在于用笔了,不动笔墨不读书。好在最近买了kindle电子书,单凭手指即可复制摘录,算是弥补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