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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网络生存

2015-09-10陈建华

书屋 2015年3期
关键词:读书

陈建华

读硕士、博士那会,赶上了古籍数字化浪潮,一位老师口气大得很:“我们读的书不如钱锺书先生多,但现在要找《管锥编》的问题,也不难。”原来当下学者有两个大脑——人脑、还有电脑。还记得当时疯狂找《四库全书》、《四部丛刊》、《续修四库全书》电子版的情景,《四库全书》、《四部丛刊》都有检索版,可装机,《续修四库全书》、《四库禁毁丛书》都是扫描版,得用500G移动硬盘装。

后来发现出了问题,下了很多书,找了很多材料,论文写起来也很顺手,但读书的乐趣却没了。有老师说,做学问的读书方法就是这样,你还在为乐趣与审美读书,还在读书的初级阶段,谈不上研究。乍听有理,后一琢磨,不对,这不成为学问而学问了吗?再一反思,论文是写了一些,一大堆的书名加注释摆在那,仿佛很博学,但心里还是发怵,因为压根就没从头到尾细读过几部书。晚明张潮《幽梦影》说:“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如果连读书的工夫都没有,学问著述到底含金量几何?一次与朋友聊天,他也说起下过那么多的电子书,也只不过是在里面找写文章的论据,与其说读,还不如说在检索。同样的,朋友也对汗牛充栋的资料苦不堪言,找不到丝毫读书的乐趣,只有郁、躁、愤、戾之气。

攻博士之人大多还是爱读书的。在所有关于书的表述中,博尔赫斯的表述无疑最让人着迷:“在人类浩繁的工具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书,其余的皆为人体的延伸。诸如显微镜、望远镜是视力的延伸,电话则是语言的延伸。犁耙和刀剑是手臂的延长。而书则完全不同,它是记忆力和想象力的延伸。”但由于急于抢占学术制高点,取得话语权,很多博士绕过了火力较猛的热门地区,转向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处,试图在学术生产车间打造出一鸣惊人的最新产品。说到底,这种做学问的方式只是想在学界出人头地,以电子书的便捷代替了读纸质书的长时熏修与日积月累,终归还是在名利场里打转,并不能与真实生命互动,也无法安顿身心。

而且,这种做学问的方式,不知不觉,进入了比尔·盖茨的陷阱。

比尔·盖茨有生之年有个最大愿望,不实现这一夙愿他死不瞑目:消灭纸张与书籍!按他的解释,书籍已经是顽固地不合时代潮流的商品了。电脑屏幕具备了成功取代纸张全部功能的条件,人们当然还会阅读,但,是从屏幕上阅读,而非书籍与报纸。

比尔·盖茨憧憬的世界似乎专门和老派文人过不去,科技新贵们用冷冰冰的芯片、令人作呕的电子元件、迷宫般的电路图砸碎传统文化、古典诗意与浓浓乡愁。王蒙感叹“明窗净几、沐浴焚香的阅读与沉吟漫步苦思正在被短促的敲击与瞬息万变的调出、跳出,和音像并举的火爆所替代”。更早的时候,2004年,作家略萨就批评过比尔·盖茨的狂妄与无知。在他看来,一个不讲文学的世界里,爱情与快感恐怕和动物寻欢并无二致,仅仅满足原始本能而已。文学的传播主要靠书籍,电脑屏幕也可以传播文学,但主要传播劣质文学而非优质文学。

王蒙与略萨的话都没错。但世界却并没有进入他们的预设轨道而不折不扣地闯进了比尔·盖茨模式。

在云计算与大数据潮流里,文学、纸质书籍首当其中受到冲击,出版社空前萧条,读者都跑向电脑去了。网络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了十大“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天啦,第一部居然是《红楼梦》!如今沉重的大部头经典显然是不受欢迎的。网络时代,人们习惯了“浅阅读”、“快阅读”、“碎片化阅读”还有“读图”,“理想之书”似乎应该通俗短小、轻松俏皮。这个浮躁时代正消解着阅读的严肃意义,使其彻底沦为一种娱乐化的消遣。文学还活着,不过改头换面了,是在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榕树下这些比特空间,大量写手在写着诉诸于感官刺激与惊耸情节的文字。人们也还是阅读,读电脑,读手机……不仅如此,报纸与杂志也被列出了死亡时间表,2010年《华盛顿邮报》子刊《新闻周刊》仅以一美元的象征性价格出售,2012年12月,《华盛顿邮报》发行完最后一期纸媒,全面转向数字化。2011年,九十高龄的、全美发行量最大的杂志《读者文摘》也待价而沽——似乎,这个世界已不关纸张什么事儿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弗洛姆就察觉到现代文化一种可怕的品质:它分散注意力和反对培养集中的能力。现代文化使人们丧失了独处的能力,没有独处的能力,也便失去了心灵的成长空间与自我提升的可能。人们很难专心做一件事:专心听音乐、看书,谈话或欣赏图画。

网络时代加重了这种危机,移动互联网更使这种危机登峰造极。

饭可不吃,觉可不睡,不能一时一刻没手机,等车、吃饭、排队、上课、开会,好像每人一联网手机,眼睛盯在屏幕,旁若无人,旁若无物,整个世界都在手掌心了。此类人士,堪称网奴,他们每天第一要紧之事是更新微信、facebook、myspace、twitter、博客、微博等等社交媒体。许多人在现实世界与家人朋友几乎无话可说,犯的是现实交往恐惧症,可在虚拟网络却呼朋唤友,异常活跃。又有专家称,中国人人均每天刷手机屏一百五十次,这就是电子时尚生活。

流传甚广的印度工程师文章《令人忧虑:不阅读的中国人》讲:我知道中国人并不是不读,很多年轻人几乎是每十分钟就刷一次微博或微信,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但微博和微信的太过流行也让我担心,它们会不会塑造出只能阅读片段信息、只会使用网络语言的下一代?事实上,还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几点睡觉,几点吃饭,吃的什么,喝的什么,事无巨细,时时刻刻都贴在社交媒体上有什么意义?至于一些鸡鸣狗盗、偷情外遇的个人隐私也天天贴在网上,赚几条评论和点赞,说明现代人精神到底有多么空虚,生活多么无聊?难道只有虚拟世界虚拟的喧嚣热闹和人气才让他们有存在感?

看来,这世界真需要有几个守旧的人。

果然,就真有了一个独自挑战美国八千七百多万青年人的守旧人——马克·鲍尔莱因。他单枪匹马,像极了驾着驽骍难得的瘦削的堂吉诃德,他毫不客气地称美国年轻人为“最愚蠢的一代”。年轻人把时间都花在了社交网站、即时通讯软件和手机短信上,年轻人最常去的十个网站中,九个是社交网站,到底是这个时代太喧嚣了,还是人们太寂寞?

马克·鲍尔莱因严肃地告诫青年们:书本扮演的是一种精神性的角色。读书为什么重要?因为读书首先训练你的记忆力。当你阅读一段比较长的文字时,你必须记住一部分内容,才能继续读下面的内容。网上那些短小快速的文本,不可能像书本那样锻炼你的记忆力。其次,读书锻炼你的想象力。没有图像,没有视频,你必须在自己的头脑中想象这些角色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就知识而言,书本仍然是第一媒介。如果不读书,你有什么可以作为替代的呢?哲学、政治、小说,你必须通过读书才能消化。马克思的思想,除了厚厚的书本,你还能从哪里学习呢?这就像中国人学武术一样,如果要达到某种境界,必须从蹲马步开始,没有捷径可寻。

胡适之对张爱玲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听着这话仿佛闻得到书香,要是胡博士说“你要看书可以找计算机,那里头书很多”,真不知是一种什么味道。

有人会觉得这是杞人忧天。人们是不是故意夸大了纸质书的作用?书籍的出现只是人类长河的偶然事件。在印刷术发明之前,人类不一样在地球上生活还过得好好的?现代人都向往古希腊时代,在这个人类的童年时代,没有书籍没有文学,学校里最重要的目标是培养完美的体格与健硕的身材,然后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一丝不挂地将人体美展示给观众。他们也不讲什么关乎灵魂的爱恋,只知道人生最大的快乐便是享受声色之娱。

没有书籍,古希腊不还是生生令人向往?

又有人说,技术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纸质书必然要被界面越来越友好的电子书取代。面临kindle这样极大还原纸书阅读体验的电纸书,纸质书必然还会大幅下挫。不能想像,需要“含英咀华”、“沉潜把玩”的经典可以用kindle读吗?经典阅读,可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再友好的电子界面能让人精力如此集中吗?

理论上说,屏幕面前人人平等、事事平等、物物平等。不过,屏幕天然属于视听媒体,它以图像为主要语言,必然排斥书面语言。在电视屏幕面前,我们见证了浸润着中华民族几千年文化血脉的戏曲被打入冷宫。戏曲的欣赏有一个门槛,文化与美学的门槛,观众们通过遥控器投票,活活把国粹操纵得有气无力。电脑曾让人看到文化民主化与个性化的希望,赋予它制衡电视屏幕的光荣使命,多少年过去了,当我们回首时,却发现网络上最红的,却是莫名其妙地恶搞、“芙蓉姐姐”、“贞操女神”的炒作,无厘头的暴民狂欢,以及泥沙俱下的“草泥马”、“白富帅”、“屌丝”等语言垃圾。而手机屏,无论是3G还是4G,都不过是电脑屏的延伸。

我们悲哀地看到读屏时代的悖论,人们对信息的获取,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身体与其器官,这可能导致人类重回本能与原欲的蒙昧时代,将几千年的人文传统毁于一旦。读屏让人放松警惕,因为它以高科技为承载形式。可喜的是,人类越来越简单了,单纯得像古希腊人,沉迷感官与享乐;可悲的是,头脑萎缩与灵魂干瘪不可避免,当我们放逐了书籍,白痴时代与低智商社会也许就要降临。

这种担忧不止我一个人有,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就专门撰文捍卫纸张的价值:“如果你们停掉这个以油墨与纸浆为载体、承载着历史的印刷版报纸,那将是一场国家灾难。你不可能用在线的方式还原新闻纸上的内容,互联网上充斥着色情与废话,我们需要在书报亭里看到智慧,我们需要在地铁里拿着报纸沉思。”

面对席卷一切的网络时代,陈平原友善地提醒人们,人文学(文学、史学、哲学、宗教、伦理、艺术等)乃整个人类文明的压舱石。不随风飘荡,也不一定“与时俱进”,对于各种时尚、潮流起纠偏作用,保证这艘大船不会因某个时代某些英雄人物的一时兴起胡作非为而彻底倾覆。在各种新知识、新技术、新生活不断涌现的时代,请记得对于“传统”保持几分敬意。

雨久藏书蠹,风高老屋斜。老派人还是应该做点老派的事,一盏清茶,凭轩临风,关掉电脑与手机,拒绝一些潮流,抵抗一些时尚,分辨一些谎言(比如:一百四十字的限制将平民与莎士比亚拉在同一水平线上),拿一本发黄的旧书,欣然忘言,根本不管网络时代的狂风,它吹不烂一颗笃定的心。

把读书视作“心灵美容”与“文化桑拿”,炫耀阅读多,知识变成装饰品,读书变成卖弄的资本,反倒浅薄了。纸质阅读的意义只在于,让你忘记周围的世界,与作者一起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快乐、悲伤、愤怒、平和。生活让人疲倦,我们都需要有短暂的“关机”时间,让自己只与自己相处,阅读,思考,发呆,狂想,把灵魂解放出来,再整理好重新放回心里。它是一段段无可替代的完整的生命体验,不是那些碎片的讯息和夸张的视频可以取代的。

如今,新一轮的读书无用论盛行,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没有多少文化的创富英雄,将念书的硕士、博士们置于悲情的弱势地位。被成功学折磨的心力交瘁的年轻人们,目睹一轮轮的财富神话,不知如何安顿身心。现实太残酷了,社会流行狼性法则,竞争,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他们要做生活中的强者,要以女强人王熙凤为榜样。

台大欧丽娟教授以薛宝钗一句话——“学问中便是正事”——为例,分析王熙凤与探春的区别,说得真好。不可否认,王熙凤为“女曹操”,决断、识人、权术、手腕均属一流,但没读过书,再强的能力也只不过在一般人性层次上面表现出某种独特的气质。与探春相比,她缺乏的是自我的高度升华与全方位的自我实践,她的生命只是停留在天赋与人性的本能里,不可能把自我提升到另外一个层次。因此,王熙凤不可避免地流于庸俗、市侩、浅薄。

探春不同,她爱读书,自我的丰富层次被充分开发出来,她能不被眼前表象所蒙蔽,拥有看待事物的穿透力与决断力。她知道落花水面皆文章,有学问提着,她会看到王熙凤看不到的层次,更幽微,更深刻,更关键,更根本。读书识字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

香菱纵使国色天香,没学诗之前,也是一块混沌的璞玉,读书学诗后,她打破了旧我,开启出新的自我可能性,内在丰富的层次被发掘出来,才拥有了钟灵毓秀的表现。从在这个意义上说,读书真的是为了遇到一个更好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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