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云人生有趣，因为“不服气”

叶隽彤

他负责在戏里做定海神针、中流砥柱，你未必被他吸引入场，但没了他你很难看得过瘾

摄影师调试灯光，刘青云背靠落地窗，坐在单人沙发上。忽然室内一暗，电影《消失的凶手》的宣传人员不由惊呼，他却在阴影里调侃：“这次真是消失了！”

刘青云哪会消失？近二十年来香港电影工业浮浮沉沉，但他几乎每年有少则一部、多则三四部主演的电影上映，配角客串的未算在内，可谓常年一线男星。警察、侦探、消防员、黑帮、土豪、硬汉、混混，正剧或喜剧……银幕上百变的身份和性格，在同一张面孔上呈现，看着十分熟悉，却蕴含无数可能，这一切构成笼统而牢固的印象：能演、百搭、稳健。

有人说，刘青云是香港一线演员里最不必证明自己演技的，也有人说，刘青云的提名史就是半部金像奖历史。事实上，他也越过一个个山丘，一步步成为今天的刘青云，当然旁人也很好奇，最后刘青云会抵达何处。

看见摄影师调整现场，他站起来，把椅子一直推到墙角。换上的沙发略深，他悄悄往前靠，几乎悬坐在沙发边缘，同时保持上身笔挺——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专业态度。如今坐拥两座金像奖一座金马奖的他，戏约不断，却仍和太太从容逛街买菜，那，则是生活在继续。

“我不算靓仔，但长相合理吧。”刘青云展开典型港式幽默，把自嘲掺在严肃的话题里信手拈来，“我觉得自己是演员，这是很重要的。不觉得是偶像。”

他出道时TVB主推“五虎将”，他演技成熟时，娱乐圈进入“四大天王”为代表的偶像工业时代。算不上帅哥，没有明星光环，但他在专业领域却说得上平步青云：20岁刚从TVB训练班毕业，就在《新扎师兄》里出演“fit佬”倪峰一角，以反派男二号身份搭配台里力捧的小生梁朝伟。事实上，在训练班时他就被监制招振强看到潜力，当时韦家辉写剧本和选角，同样一眼看中他，认为这家伙不帅，但很有才。

进入电影圈后，刘青云同样演过不少双雄戏，比如搭黎明的《真心英雄》，配梁朝伟的《暗花》，对刘德华的《暗战》以及和郑伊健合作的《暗战2》。近年在《窃听风云》系列更伙拍古天乐、吴彦祖，三雄鼎立。在这些演员卡司组合中，他是绝对的主角，然而若论票房、话题，却显然并非由他主力承担。他负责在戏里做一支定海神针、中流砥柱，你未必被他吸引入场，但没了他你很难看得过瘾。

1995年开始，他与杜琪峰、韦家辉及他们后来创立的“银河映像”合作。“韦杜”组合曾不讳言，尽管刘青云永远都在演比较难的角色，但拍戏时他们更多照顾他的对手，只因他是太成熟的演员，有自己的看法和演法。他们的合作方式很有趣，韦家辉把剧本传真到现场，杜琪峰看了就开始拍，刘青云用自己的方式演。“我们好像是分开工作，但实际上是拍同一部电影。”刘青云说。在现场，他往往拿着剧情大纲，跟编剧游乃海一起构思，如果杜觉得OK就开始拍……当年很多部片就是这样，比如《暗花》和《再见阿郎》，边想边拍，效果反而不俗。

他对角色的设计和执行之精准，也往往为行内人称道。他通常会为角色个性设定一个蓝本，遇到何人何事如何处理，他会依照蓝本来演。前几年在《夺命金》里，三脚豹本是很类型化的草根江湖人物，但他将其个性里的傻气、义气和孤勇演绎得细致生动，又用不断眨眼、遇事硬扛等强化人物形象，而面对各个对手做出不同反应时，更是黑色幽默十足。最近《消失的凶手》上映，作为“消失”系列的第二部，松东路的未婚妻出现了，但这段关系如何处理才富于张力且合理，他跟导演罗志良讨论，松东路比对方大十几岁，且是指腹为婚的封建婚姻，“你想想，他20岁的时候，见到自己的老婆才5岁，这一幕如果拍出来，也挺好笑的。”

刘青云貌似沉稳平和，但一生最重要的几件事，却都缘于那句“不服气”。

他考TVB训练班的段子很有名。因父亲一句偶然的建议，他去报考了，考完被告知，一个礼拜后收到信就是考上，否则就是没考上。过了一个礼拜，他没收到信，又过了一个礼拜，他想，怎么自己收不到信呢？于是打电话去问——他不是脸皮厚的人，只是觉得不服气，不相信自己考不上。结果电话那边说，信已经寄给你了，今天是报到截止的最后一天，我们还以为你不来读呢！这个不服气的电话改变了他的人生。

上世纪80年代末香港电影业正蓬勃，他在TVB历练几年后转战电影圈，然而一直没遇到好机会。不久，金牌监制韦家辉找他回去拍电视剧。当时的经纪人试图劝阻，但他很坚决：“韦家辉是TVB第一金牌监制，我在TVB那么多年，他监制的剧集从来没找过我，这次他找来，我怎么都要回去！”为着这份“不服气”，他回去拍剧，那就是后来万人空巷的《大时代》，还由于此剧，他认识了终身伴侣郭蔼明。

几年后韦家辉也投身电影界，与杜琪峰合组“银河映像”，在香港电影最低迷、力图以原创内容和独特映像风格杀出一条血路时，刘青云是他头一个想到要找的演员。“当时是电影行业的低潮期，好处就是大家反而可以多作尝试，拍一些违反传统商业性、创作性、好玩的电影。”《一个字头的诞生》《十万火急》《真心英雄》《再见阿郎》《暗战》等，都是刘青云那些年得心应手之作。他自认“很笨”，面对总有人说哪部戏票房很厉害，他应该去拍哪类型的戏时，他的“不服气”又发作了：“我又不觉得是那样，自己的判断和想法很重要。”

逐渐累积了不俗的演出，越来越多人觉得，金像奖欠刘青云一个影帝奖座，“被提名最多次数的演员”开始成为他用以自嘲的段子。“好几次提名，却又拿不到，你当然会觉得失落。但我不会经常把心放在这个问题上，我很相信一件事，只要我继续拍电影，这是最基础的，只要做好最基础的事情，很多事情就自然会发生。”2007年，他到底凭《我要成名》成为金像影帝，此时他已被金像奖提名7次，尽管这次被认为不算他最好的表演，倒是片中以一个过气演员角色带出娱乐圈百态，夫子自道的况味加分不少。

事实上，那之前刘青云刚经历了外人眼中几年的低潮期：香港电影业不振、“杜韦”组合各自单飞，他尝试了与不同导演合作，也拍了多部喜剧，反响却一般。2006和2007年似乎是分界点，此后他与杜琪峰、韦家辉重新携手，拍了《神探》和《再生号》。

然而，在这两部被认为是他的回勇之作推出后，他却决定减产，理由还不少：觉得45岁就该退休了，也感到不再有拍戏热情，拍完那两部戏有很多对人生的再思考，希望多抽时间陪家人。坊间则传言，他有原发性高血压，拍《神探》时要先减肥后增肥，然后再减，对身心造成颇大负担。

而那一段歇息，在他如今分析《消失的凶手》松东路角色时，也得到解释：“当你不断地做一个工作，比如查案，把所有精神都投入进去后，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自己想象不到的人。因为你只是主观地向前走，却从不回头客观地看自己。”

他说，低潮期就是以为自己很厉害的时候，“当你觉得自己很成功，你上到一个高峰，下一步是什么？就是下来了。你一定得走下来才能走上别的地方。”他承认：“45岁是停工过一段。但发现工作是没法摆脱的，我还是做这行的。”与杜琪峰数年后再度联手《夺命金》，拍拍停停横跨了3年，他却很享受那不断创作、连戏的过程，最后甚至觉得再多拍半年会更好。尔东升、罗志良这两位过去重要的合作者也找来了，于是有了《窃听风云》系列、“消失”系列。最近3年，刘青云主演并上映的电影有10部，今年还凭《窃听风云3》第二次拿下金像影帝。谁能料到，他在50岁前后又步入一个稳定的高峰期。

“拍电影一定是辛苦的，不开心的事常有，票房不理想也可能不止一部两部，但我很清楚自己拍戏的信念是什么：我是喜欢演戏。你们不看，我也是这么演下去的。”这位“戏精”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进步，“我不会给自己一个具体的目标，比如赚多少钱，拿一个什么奖，这些不是不重要，但不是最终的。倒是如果没有进步，我会觉得很糟糕。”而进步的方式是，拆掉原有的模型，或者学习新的东西。

“我经常去学奇奇怪怪的东西，学过骑马、瑜伽、画画、游泳……”有些是为拍戏准备，也有的是因为陪太太去，比如画画，然而学了之后发现很有意思：“圆圈这么简单的东西，原来这么难。线条的粗细、颜色深浅……原来一幅画是没法画完的，你发现这里可以加两笔，那里也可以再加两笔，可以不断发展下去，所有层次、细节可以越来越多，你会想，哇，怎么办？

刘青云的银幕形象若按类型划分，大多是警察，他戏称：“我的正职是警察！第二职业才是演员。”他也问过几位导演，为什么总找自己演警察，得到的回答是，找演员演戏必须要有说服力，找一个形象近似的，总比一个不像而硬要拍得像要好，大家就觉得他像警察。也难怪，他高大黑壮，又生得浓眉大眼，合作的演员都说他在片场不怎么说话，给人的感觉有点酷，甚至“有杀气”。

他也抱怨，自己总被找去演一些精神有问题的角色，比如《神探》和《暴疯语》，“有导演说，其实你有一点神经质，哈，大家试图发掘我的本质。”他不承认自己神经质，但不讳言是个飘忽、逆向思维的水瓶座。他小时候也十分叛逆，逃课、对抗老师是常事，甚至还试过在试卷上写满错的答案，结果被留级一年。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通过他的“影帝帮”好友圈也能窥见一二。他的好友包括黄秋生、吴镇宇、黄子华等，他们在圈中以个性独特、口无遮拦见称，刘青云置身其中，倒算是主流中的怪人、怪人中的主流，因为他看起来更平和、锋芒内敛，比如从不会跟网友在社交网络上开战。“我是一个有自己看法的人，但我觉得不需要争吵。我不介意跟别人吵架，其实我也挺会的，但尽量避免。因为哪怕所有很小的事情，都会越讲越严重，最后将事情推向一个不理性的方向，跟你原来关注的完全是两回事了，争吵就变成了证明我对、我比你厉害，远离了事情本身。”他说。

他的“怪”，还体现在当年追求太太郭蔼明上。彼时她身上光环不少：港姐冠军、美国电子工程硕士，但他认为自己胜在没有去想彼此的分别和距离，“如果去想，你就不会采取行动。如果你想，她是港姐冠军，最高学历，我才中学毕业，还整天逃学……我完全没这么想，可能我傻吧。”他直接打电话约对方出来，理由是“我想见你”。

结婚十多年，两人甜蜜如初，不时被拍到牵手逛街买菜这种平凡又浪漫的情景。今年他在金像奖的领奖台上，发表的爱妻感言更为人津津乐道：“每次当我开着太空船，飞到宇宙不知什么地方，你总有办法令我安全返回地球。”他说，这不是单纯指演戏，而是生活上往往多亏有郭蔼明帮忙，否则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不止一次说，太太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记得伍迪·艾伦有部戏，男主角有天梦见耶稣，说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不公平，为什么有那么多战争有那么多人死去，我这么有才华却什么都做不到，这叫公平吗？耶稣答，但我给了你这样一个女朋友，你还想怎样？”

不拍戏的日子，他喜欢宅在家里，分担一些家务，比如照顾家里收养的猫狗。旅行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每年会定期与太太出游。“旅行和度假不一样，如果你有些目的，想看某些东西，就会选择去旅行。”两次旅行令他最为印象深刻，一次是在非洲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另一次是去耶路撒冷。因为从小读的是基督教学校，他接触到很多圣经故事，而以色列的战乱、宗教和传奇以及耶稣基督钉十字架后经过的那条路，都让他好奇又神往。直到亲身去了一次，他看到了什么叫作虔诚，内心很是震撼。

有个说法是，最需要生活体验的演员，现在往往是最没有生活的。刘青云这样的怪人和爱人，恐怕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