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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热带 从金三角到掸邦的旅程

2015-09-10刘子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缅甸老师

刘子超

安族村落中的水车

湄赛,位于金三角泰缅边境的泰国一侧,是一个乱糟糟的小镇。一个换汇的小贩拦住我,问我是否需要缅币:“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继续往前走,泰国海关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章,我跨过沿赛河,进入缅甸掸邦的小镇大其力。

我没有缅甸签证,但是在大其力口岸,可以申请掸邦地区的特别通行证。然而,缅甸海关的官员告诉我,我不仅要申请通行证,还必须雇佣一位全程陪同的向导,否则不能入境。

“据我了解,以前没有这样的规定。”

“规定改了,”从那张上世纪的办公桌后面,海关官员投来深邃而不容置疑的一瞥。

“在哪里可以找到向导?”

“出门左拐。”

果然,就在海关的隔壁,有一家没挂招牌的旅行社。一个圆脸、留着小胡子的掸邦男子搓着手从屋里走出来,说他可以做我的向导。他的头发油乎乎的,被枕头压得变了形,虽然外面骄阳似火,可不知何故依然穿着一件厚夹克。他叫Saikyi Mong,他用英语自我介绍说,做向导的费用是每天1000泰铢或30美元。

“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的脑海中回响着这句话。我听到Saikyi接着对我说:“我了解掸邦,了解一切!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带你去山地部落!”

Saikyi替我办好了通行证,我终于得以进入这片神秘的土地。我们经过一片露天的小商品市场,Saikyi似乎和每个人都相熟,他带我穿梭在花花绿绿的货摊之间,不时和涂着黄香楝粉的女摊主们有说有笑。我们经过一片贩卖国际大牌服装、香水和包包的区域。每经过一个摊位Saikyi都会对我说:“假货。”

我发现身边到处都是穿着假名牌的人。摩托仔穿着Lacoste和Paul Smith的马球衫,女人背着LV或Ferragamo的挎包。到处都是奢侈品的标志,只是在这里“奢侈品”被砍掉了一切附加值,只剩下作为“物”的惟一属性——能用。Saikyi走得满头大汗,他买了两罐红牛补充能量。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厚夹克脱掉。

“一个意大利游客送给我的,”他微笑着,然后小心地把袖子挽起来。我突然明白,在这个遍地“名牌”的掸邦小镇,唯有这件意大利游客留下的、没有牌子的夹克才是身份的真正象征。

Saikyi今年31岁,做向导已经8年。他告诉我,他在景栋的一所职业学校学过计算机,毕业后开过两年杂货铺。当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时,他决定当一名导游,带为数不多的外国人去掸邦的大山里徒步。他能说一口不错的英语,这得益于他小时候曾跟景栋的天主教神父学习,然而他本人是一名佛教徒。他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3个姐姐也已经嫁人。我们才认识不久,他就告诉我,他目前的最大目标是努力赚钱,娶媳妇。

看到他和很多女摊主弦歌应答,我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有两个,”他微笑着。第一个女孩22岁,年轻漂亮,在大其力工作,娶她必须给女方一大笔嫁妆。另一个女孩30岁,在曼谷学过美发,现在是景栋的发型师。因为女孩年纪不小了,她的母亲希望他们能够马上结婚,嫁妆自然也不用给。

“你更喜欢哪一个?”

“如果有钱,我想娶第一个,”他握了握拳头,表示要努力挣钱,“如果像现在这样,我只能娶第二个。”

“我觉得第二个更适合你。”

“第二个不用给嫁妆。”

“嫁妆要很多钱吗?”

“很多很多钱。”

我们去阿卡族的农贸市场吃了掸邦米粉,然后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在市场对面等待开往景栋的大巴。从大其力到景栋有165公里,全是山路,要开4个多小时。我看到几个掸邦人正把大大小小的麻袋塞进大巴的行李箱,墙上贴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已经褪了色。

大巴身上印着“缅甸皇家特快”(Royal Myanmar Express)的字样,看上去高贵可靠。出城不久,我们经过一条树丛掩映的小河,Saikyi指着河畔的一排木屋说,那里有很多掸邦小姐,“14-16岁,非常漂亮。”

大其力可能是掸邦最开放的地区,因为紧邻边境,有钱的泰国人时常开车过来,享受缅甸一侧的廉价服务。

“在那里能做什么?”

“她们为你倒酒、唱歌,为你服务,你可以像皇帝一样……都是按小时收费的。”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一回,一个有钱的老板请客,”Saikyi终于把夹克脱下来,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那里……非常非常贵。”

我们翻越一座座山岭,大片的原始森林都已经被砍伐,只留下光秃秃的木桩。一些掸邦人骑着摩托车往山上开,车轮碾过暴露的土壤,腾起成串的尘土。Saikyi告诉我,这些都是去打长途电话的。

“因为这里的山高,可以蹭到泰国飘过来的信号。”

在缅甸,手机SIM卡仍然被政府严格管制。从排队登记申请,到“摇号”拿到SIM卡,幸运的话需要半年以上时间。如果在黑市购买,一张普通的SIM卡则需要将近1000块人民币。正因如此,很多大其力的缅甸人选择购买泰国SIM卡。泰国SIM卡不仅便宜,而且容易买到。只是当他们需要打电话时,就得骑上摩托车,到山顶接收泰国信号。

摩托车上的人向我招手,好像他们是“缅甸皇家特快”的摩托卫队。山的另一侧,烧秸秆的浓烟正雾一般弥漫在山间。阳光毒辣,山路峰回路转,坐在我前面的掸邦女子终于拉开窗子,不可抑制地吐了,她怀里的婴儿开始放声哭泣。仿佛为了把事情弄得更掸邦,“缅甸皇家特快”也不幸抛锚。精瘦的售票员,摇身一变成了修理工。他熟练地钻到车下,而司机狠命轰着油门。黑色的尾烟随风而逝,阴影宛如迅疾流窜的乌云。

景栋市景

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再次上路,可一路又经历了数次抛锚。在这荒凉的掸邦,“皇家”也好,“特快”也好,全都是虚幻的泡影,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有“缅甸”。好在无论发生什么,笃信佛教的掸邦人依旧谈笑如常,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我并不觉得沮丧,反而感到一种满足——我正穿行在掸邦的群山之间,望着窗外亘古的荒凉。手机早就丧失了信号,全球通的服务范围也不包括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就像当年遁入埃塞俄比亚高原的法国诗人,我也体验到了一种兰波式的兴奋——那是潜入未知之境的兴奋:我轻易抹去了自己的痕迹,没人知道我身在何处。

大巴驶过信仰天主教的村落,驶过无人问津的露天温泉,驶过一片绿洲。Saikyi告诉我,那是将军们的高尔夫球场。我想象着在这里挥杆击球的感觉,那是一种在世界尽头的孤独感。黄昏终于渐渐降临,过不了多久,黑夜就会像一张大毯子,盖住整个世界。

大巴滑入群山间的一座小镇,这就是景栋,荒凉安静得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几乎见不到汽车,街道在夕阳下显得十分空旷。Saikyi帮我找到一家名叫“金龙”的旅社,没有热水,没有网络,没有电,“中国和泰国之间的海底电缆断了,”老板说。

我无需负担Saikyi的住宿,他借住在姐姐家,与街口的中央佛寺相距不远。我们约定,半小时后在佛寺门口碰头。

趁着最后的天光,我走在街上。

一个多世纪以来,景栋一直是掸邦鸦片贸易的中心,而由吸食毒品引发的艾滋病也曾在这里肆虐。Saikyi回忆,在他小时候,几乎每个月都有认识的人因为艾滋病死去。现在,店铺大都已经关门,整条街道空空荡荡。一个穿着掸裙的女人,正拿着笤帚,打扫门口的灰尘。街上全是用掸语的招牌,而非缅甸语。实际上,“掸”是缅甸人对掸邦人的叫法,掸邦人则自称“傣”。关于傣族的起源,学术界至今存在争议。一种说法认为,傣族最初起源于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山区。为了躲避战乱,他们开始逐渐向东南亚离散。公元7世纪的南诏国,被认为是最后一个统一的傣族王国,其统治范围包括了今天的掸邦和泰北。然而,随着忽必烈大军的到来,南诏国土崩瓦解,其中一支沿着萨尔温江峡谷,进入了今天的掸邦高原。他们在山谷间建立了一系列政权,其中景栋的势力范围最大,是掸邦的中心。

掸邦从未真正统一,但在缅甸、中国和泰国的压力下,也从未丧失自治。直到19世纪,法国和英国瓜分东南亚,掸邦成为法属老挝与英属缅甸之间的缓冲带。换句话说,谁控制了这里,谁就掌控了与中国贸易的主动权。正是从那时起,鸦片开始大规模种植,通过掸邦与云南的通路,进入中国。

殖民时代,英国人把掸邦的行政中心设在东枝,那也是今天掸邦的首府。英国人对掸邦的控制一直持续到“二战”时缅甸被日军占领。日本战败后,掸邦一度同意加入缅甸联邦,但昂山将军被刺,缅甸随即陷入分裂。掸邦的武装势力希望通过武力获得独立。战火一直不曾停息,直到缅甸军政府上台,独立的火焰才最终被熄灭。掸邦也由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封锁状态。直至今天,东枝和景栋之间的陆路交通仍不对外国人开放。这意味着去景栋最经济、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金三角的泰缅边界入境。

大巴上,我曾问Saikyi是否担心随着国门打开,政策放宽,缅甸有一天会不再要求游客雇佣向导了。

Saikyi想了想说,他不担心。

“政策放宽,会带来更多游客。到了那天,我就离开大其力,回到景栋,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旅行社。如果到时妻子能够再打理一家杂货铺,生活就太幸福了。”

Saikyi的梦想并不高远,却令我动容。刚见到他时,我觉得他和那些吸游客血的小贩一样,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随着一路交谈,我渐渐发现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掸邦人。他渴望财富,但并不贪婪;他出身贫贱,但并不怨天尤人。国家政策的松动,更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看到了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的可能。

我付给他每天1000泰铢的费用,其中大部分,他要交给政府,个人所得不过几十块人民币。我并不需要支付他的餐费,可是来到景栋,我想请他好好吃上一顿。

我们在佛寺门口接上头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整个景栋居然都没有电,街上一片漆黑。一辆破车从寂静的街上缓缓驶过,大喇叭响着。Saikyi说,那是在提醒人们“小心火烛”。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然后到了一家靠发电机亮着灯的小饭馆。这是一家华侨开的饭馆,里面没有客人,3个女孩正坐在电视前,看湖南卫视。她们能说汉语,可是已经不知道祖上来自中国何处。

我问Saikyi能不能听懂汉语,他摇了摇头。掸邦的通用语言是掸语,它与傣语和泰语关系很近,而与汉语和缅语有着很大不同。从名字也可以看出,景洪和景栋都曾是傣族的部落,而曾经定都清迈的兰纳王国同样是傣族王国。

因为战争、迁徙和地缘政治,景洪、景栋和清迈早已渐行渐远。景洪成为了西双版纳的首府,清迈成为了泰国的古都,而景栋依然夹在中间,被缅甸人统治着,成为“第四世界”的首都。

向导Saikyi

清晨,朦胧的天色中,我看到芭蕉树和大金塔。大金塔在拐杖山山顶,俯瞰着景栋城中的弄栋湖。我沿湖边走,一些吊脚楼似的房子散落在湖畔。墨绿色的湖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映着对岸的房子和金塔的倒影。我沿湖走了一周,没碰到几个人,更没碰到一辆车。我路过中央佛寺,一些信徒正走进寺门,我跟着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有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信徒们跪在佛像前,初升的朝阳从窗子里挤进来,撒在红色的地毯上。

几个掸邦女人,头顶篮子走过,让我想到今天可能是集日。每到集日,附近的山地部落都会带着各自的物产到景栋的集市上买卖。集市从早上6点到中午12点,等我和Saikyi过去时,集市上已经人山人海。

这里集中了各族赶集的人,贩卖各种新奇未见的东西。一个摊子堆着一袋袋炸竹虫。Saikyi告诉我,这种生在竹子里的白色肉虫是此地美味的小食。要捕捉竹虫,必须深入竹林,用刀在竹骨上开一个大孔,把一根长木条伸进孔中,将竹虫从孔中带出来。这里还卖风干的牛鞭、猴脑骨、蛇皮、牛角、山中的草药,米粉摊子热气腾腾,油锅滋滋作响。

我们经过一个炸油饼的小摊,摊主是华侨。见我站在那里,开口便是一句:“先生从何而来?”我被这文雅怔住了,问这位老先生的来历。

“1948年,随先父逃难至此。”老人一边把面饼扔进油锅一边回答。

“您祖上是哪里?”

“先父是广东梅县出生的,祖上应是洪泽湖人。”

“您说话非常文雅。”

“哪里!哪里!”老人笑起来,“逃难前才读完两年私塾。”

正说着,又走过来一位华侨,穿一件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一根钢笔。自我介绍叫朱国华,是景栋一所中文学校的老师。与炸油饼的老先生一样,朱老师也是广东梅县人。自从少年时代逃到景栋,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他育有4个子女,如今都已离开景栋,在仰光工作。

朱老师能说流利的缅语和掸语,但为了不让后辈们忘记汉语,他和其他华侨一起,办了景栋惟一一所中文学校。如今当老师已经有十多年,明年就要正式退休。他邀请我去学校看看,学校就在附近一座汉人聚居的村子里。我答应下来。朱老师很高兴,他说:“之后我们再去七八公里外的热海,泡泡掸邦的温泉。”

我们约好时间,便在集市上告别。Saikyi骑来一辆破摩托,准备拉我进山徒步。从景栋到大山深处,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烈日炎炎,大地被蒸晒得亮闪闪。我们经过一片火龙果地,看到一个牧童正骑在牛背上,赶一群水牛上山。Saikyi说,这是山上拉祜人的牛,从牛的数量,可以看出这一家庭的富裕程度。拉祜人的村子较为发达,房子都是砖石盖成的,有的房子盖着茅草,有的则用了瓦片。村里有座天主教堂,是当年传教士修建的。几个小孩正在教堂前玩耍,穿得也很干净。

“因为皈依了天主教,拉祜人有让孩子受教育的传统,因此这里的人大都识字,”Saikyi说。

这已经算是本地最开化的部族,再往大山深处走,还有处在半原始状态的部落,但眼前已无路可走,只能把摩托车留在村子里,开始徒步。

我们沿着山径一路攀爬,有时候手脚并用。树林又厚又密,交杂着大树和藤蔓。在一片开阔处,我停下来,只见远山在薄雾中褪色成一道淡影。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间杂着我能认出的芭蕉树。经过一片竹林,竹干大都被挖了洞,我想这大概就是捕捉竹虫留下的伤疤。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浑身早已湿透,忽然一阵山风,隐隐吹来树林深处锯木的声响。越往前走,声音越大,最后简直变成无所不在的咒语。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似的巨响,周围瞬间静默了两秒钟,接着便是一棵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我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儿,便见一个腰间别着砍刀的黝黑少年,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少年见到我们,四目相对,便往山上走,我们跟在后面。Saikyi告诉我,少年是安族人,他们的村落就在山上。

安族人刀耕火种,信仰万物有灵。他们不信教,孩子不上学,部落里也没人识字。这时,从山上“呼啦啦”跑下一群安族小孩,正追赶一只破轮胎玩。他们全都光着脚,却跑得飞快,脸晒得黝黑,身上是又脏又破的衣服。有几个年纪小的没穿衣服,露出寄生虫造成的大肚子。

我分给他们集市上买来的威化饼,每人两块,很快就被一抢而光。我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很难集中,眼神是涣散的,像一群丛林里的小动物。一个胆大的小孩过来拉我的衣袖,想再要一块威化饼,我告诉他已经没了。这个消息被传出去后,他们就“呼啦啦”地全跑开了。

在我分威化饼的时候,Saikyi一直说:“小心,不要吓到他们,如果吓病了,他们的父母会认为是你把孩子的灵魂吓跑了。”

我们穿过村口挂着图腾的大门,Saikyi嘴里念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惊动灵魂,我们是来做客的。”

按照安族人的规矩,进村先要去族长家做客。族长去山上耕田了,我们便坐在茅草棚下。这房子是用木板搭的,下面堆满了木柴,进屋要爬一根竹梯。两个老妇人也在棚下坐着,其中一个是族长的妻子,抱着一个酣睡的孩子。环顾四周,我没看到什么现代物品,只有木板上挂着一只停转的钟。

安族人有一套现代文明的替代品。比如,他们没有牙刷和牙膏,但是每家都有一捆新摘的树叶。他们把树叶塞到嘴里咀嚼,那红色的汁液据说能起到保护牙齿的作用,尽管每个人都成了血盆大口。

阿卡族猎人

几年前,安族人的主要收入还来自于鸦片,但这些年,随着政府管控的加强,种植罂粟被禁止了,安族人的生活也更加贫困。他们种了一些水稻,其余的食物就靠打猎和采集蔬果补充。

这时,族长从山上赶了回来。他看上去六十来岁,十分健壮,两个耳垂上有铜钱大小的耳洞,是佩戴猴骨饰物用的。他穿一件杰克·琼斯T恤,如果没猜错,那是美国什么地方捐给教会、基金会的旧衣服,被一些商人收购,用集装箱运到东南亚和非洲等地,再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当地人。全球化以这样的方式把现代社会和山地部落联系在一起,着实令人惊叹。

族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一群安族人围坐在一起,正用长长的苇杆吸着苞谷酒,有些人身边还竖着吸鸦片的土烟枪。族长说(Saikyi翻译),这是十多年前一个法国人类学家给他拍的。他指着照片中的自己,咧嘴笑笑。那时的他,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

我问族长今年有多大岁数。

“46岁,”他说。

族长家在村子的最高处,从这里能看见其他人家的房子,全都歪歪扭扭的,有的是用木板搭的,有的是用竹子建的。它们占据着茫茫大山的一角,外面的世界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是这大山阻隔了他们,也是这大山保佑了他们。他们拒绝文化,拒绝现代文明,在他们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里,保留着自己的幸福和恐惧。每到满月时分,他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苞谷酒、抽鸦片,然后做爱、生育……在21世纪,还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无论怎么说,都已算是一个奇迹。

离开族长家,我们经过安族人的水车。这些竹子搭成的装置,利用杠杆原理,把山里的溪水引进村子。几个安族女人正在压水,看到我们就笑起来,露出一口红牙。如果不是和朱老师有约,我倒是很想在这里住上一晚,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我想起列维·施特劳斯说的话:“去闻一朵水仙花散发的味道,里面隐藏的学问比所有书本加起来还多。”

已到了午饭时间,我们离开安族人的村子,打算往另一座山上走。那里有一个阿卡人的村落,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吃的。我们顶着烈日艰难地徒步,路上遇到一个阿卡猎人。他正躺在一棵大树下休息,身边放着一把猎枪。

我问他在打什么。

“鹌鹑、山鸡,”他回答。

尽管阿卡人已经皈依了天主教,文明程度较高,一些阿卡部落也慢慢从大山深处搬到了山下,但对阿卡人来说,打猎依然不是什么娱乐活动,而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晚餐。

我祝他好运,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卡人的村子看上去比安族人的文明一些,村中还有一座木头搭的教堂。我们在Saikyi相熟的一户人家吃饭。这家的丈夫是阿卡牧师,墙上挂着他参加景栋牧师培训的照片。

阿卡族女人,丈夫是牧师

女主人用木柴生起火,她女儿打下手切菜。因为没有通风,火燃起来以后,屋子里浓烟滚滚。女主人一边咳嗽一边欠着身,把一只烧得乌黑的铁锅架到火上,开始炒菜。

这样的条件,出品自然谈不上色香味,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阿卡食物:一盘花生米,一个鸡蛋饼,一碗野菜汤,还有辣椒和野菜拌在一起的咸菜。我付了我和Saikyi的饭钱,就在牧师家坐下来吃饭。旁边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也过来,她戴着华丽的头饰,坐在我对面穿针引线,眼睛不时往我这里瞟。Saikyi告诉我,她的女儿在中缅边境的果敢赌场认识了一个中国人,后来跟着中国人嫁到了江苏。她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

我问她,和嫁到中国的女儿是否还有联系。

“没了,”她说,但看上去并不悲伤,反而欣喜异常。

毋庸置疑,这桩婚姻已是阿卡村历史上最传奇的事件。

返回景栋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在岔路口等候的朱老师。他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前往汉人的村子。朱老师说,村子里的汉人,大都是1940年代逃难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当年国民党李弥残部的后代。

村子看上去和普通的汉族乡村并无二致,家家户户都有砖石房子和篱笆围起的庭院。村民基本以务农为生,过着辛苦而自足的生活。

中文学校在村子的一座佛寺里,把一间厢房改为了教室——这样做是出于安全考虑。

“缅甸政府希望推行去中国化的教育,不支持建立中文学校。”朱老师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把学校设在佛寺里,避免可能的冲击。”

学校后面是朱老师的学生孔招燕家的菜地,种着番茄和扁豆。与正规学校相比,中文学校更像一间乡村私塾。

“教材是怎么解决的?”我问朱老师。

“我们会从勐腊那边托人买国内最新的教材,”朱老师说,“现在条件好多了,最开始我们找不到教材,只能从家里找旧书或者旧报纸来教学生认字。”

教材之外,更大的问题是师资。年轻人大都离开了景栋,愿意留下来并教书的人越来越少。朱老师说,等他明年退休了,教师的缺口会进一步加大。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他也没有想好。

我随朱老师走进孔招燕家。孔招燕的父母是从云南来的,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她一人在家。孔招燕16岁,跟着朱老师学习过两年。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不得不提前辍学,准备去勐拉找工作。

掸邦的温泉

“那边的中国人很多,做生意都使用人民币。”孔招燕对我说。

对于生长在掸邦的华人来说,似乎只有向北走、靠近中国才是出路,然而机会也意味着危险。勐拉距中国边境仅有2公里,曾是毒品流向国际市场的重要通道,也是赌场林立的地区,这几乎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对于学生的流失,朱老师显得忧伤而惋惜。他小声嘱咐孔招燕:“不管能不能在学校读书,都不要把学到的知识忘了。没有老师教,书本可以随时带在身上。”

孔招燕点点头,有些难过。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Saikyi不明所以的啜茶声。这时,朱老师看了看表说:“现在我们去温泉吧,再过一会儿太阳要落山了。”

我们和孔招燕挥手告别,骑上摩托车,一路颠簸着往山里骑。快到热海温泉时,我看见山坳中有股热气冒出来,再走近一些,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硫磺味。温泉就露天流淌着,像一锅热汤,只在泉眼附近建了几座石屋。我们每人弄到一个单人房。房间里有一个三米多长、两米多宽的石头水池,足可容纳三四人共浴。我扳开龙头,42度的温泉水“哗哗”地涌进池子里。

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此刻真是幸福时光。石房子简单、粗糙,几乎没有任何设施,但我已经满足。

等我从石房子里出来,朱老师已经满面红光地在外面等着。傍晚的光线柔和了许多,山风拂面而过。这时我才看到,温泉对面有几家露天小摊。朱老师带我们找了一家坐下,点了一碟炸竹虫、一篮子温泉煮鸡蛋,又要了几瓶啤酒。

炸竹虫香脆可口,半熟的温泉蛋剥开以后,撒上盐粒和胡椒。啤酒很凉,瓶身上带着水珠。

朱老师谈起故乡梅州。2000年前后,他总算和梅州同父异母的兄弟取得了联系,双方在信中商定,找机会在梅州相聚。然而,3年前开始,通信突然中断了。朱老师寄到梅州的信,全因查无此人而被退回。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线索。

“我想趁还能走路,回梅州看看,毕竟根在那里。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对这件事也没那么热心,”朱老师说。

我们喝完桌上的啤酒,又要了几瓶。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周围响起蛙鸣,才准备返回景栋。朱老师站起身,走路已经有些踉跄,但他执意要我坐他的车,好送我回金龙旅社。显然,坐Saikyi的车更为稳妥,但喝完酒后,朱老师的态度变得十分坚决。为了我们刚刚建立的友谊和中国人的面子,我只好咬牙坐上朱老师的摩托。

我们在山间飞快地疾驰,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夜色中,只有阵阵风声和群山扑面而来的剪影。越过朱老师的肩膀,我看到仪表盘光亮微弱的数字在不断飙升——40、50、55、60……在这条荒凉的山路上,我们仿佛正骑着魔法扫帚,御风而行。

不知哪里传来河水的咆哮声,朱老师回头对我说:“白沙河。”我们跨过“嘎嘎”作响的木板桥,河水奔腾不息的凉气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对朱老师说:“能不能停下来让我上个厕所?”

我对着河水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之后望了望天上的银河。

“走吧,”朱老师突然说。

于是,我们继续朝景栋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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