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的石牌坊
2015-09-10何云青城
何云 青城
绵阳古称绵州,北控剑门险关,挟持川陕蜀道而南障成都,实乃川北一重镇。其西南方约17公里处有一磨家镇,由此沿小路再南行1公里,有一段不标高的丘陵叫“新铺”;旧时称为铺者即是驿站,所以也称“新铺驿”。
早年,金牛古蜀道穿越剑门山区的崇山峻岭,在梓潼长岭村告别送险亭之后,沿途主要行进于大的坡梁、河谷平坝相间的丘陵地带。“新铺”是一段较平顺的坡梁,长约1.5公里,地势开阔,竹树茂密,是金牛古蜀道南来北往必经之处。如果100多年前,从成都到绵州,乃至北上中原,唯有经过此处而别无它途。民国《四川通志》卷八十八载:“新铺站在绵州南南至罗江县驿五十里,北至本州金山驿四十里,雍正五年(1727年)奉设站马十二匹岁支草料银二百五十四两八钱八分马夫六名岁支工食银一百一两九钱五分二厘……以上岁支银三百九十七两八钱七分二厘。”驿站的设置本是为了便利国家的公文传递和官职人员来来往往的转送接待,但以后一些商铺、饭店,乃至寺庙也先后在这段坡梁上修建起来,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场镇,故称“新铺”。
古绵州地区经过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大量的移民充实,人丁逐日新旺,农业生产得到很大的恢复和发展。勤劳刻苦的川北移民在这片土地上垦荒屯田,辛勤劳作,战胜了各种自然灾害,勇敢地生存发展起来。特别是绵州地处涪江上游,陆路交通、水运交通都十分方便,是一个水陆要冲之地区。历史上,这里盛产食盐。它的纺织、烧酒、粮食和烤烟的生产,也早就饮誉川西北;特别是盐业生产,更是该地区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距绵阳城区10余公里的丰谷镇因盐而生因盐而盛。据大明天启年间的文字记载:当地新开盐井,“一日丰井,一日谷井”,古镇由此始称“丰谷井”。清代丰谷井镇盐业生产发达,水运繁忙,所有南下、北上的商船都会在此停靠,据说每夜停泊的商业船只约300艘之多。乾隆时罢官归里的罗江才子、诗人、戏曲理论家李调元的《丰谷井》诗曾写道:“千层瓦屋环抱岗,万灶火煮盐泥黄……”可见当地盐业生产的盛大规模。盐业生产的发达最直接刺激了商业贸易。来往于金牛蜀道上的客商、行人日渐增多,“新铺”这一段坡梁上的商家、店铺也逐渐聚集。
如果100多年之前,由绵州西行省会成都,不管你是乘轿、骑马、推车或步行,走到新铺地段已是小半天时间,早就人困马乏,这里是最宜歇脚的地方。所以新铺虽曰“新”,在当年的绵州地界,却也算是一个热闹繁荣的场铺。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秋九月,在新铺的北端的古蜀道上,起造了一座高大壮观的石牌坊(图一),这是当地唐姓家族和地方乡绅联名呈请绵州县府,申报清廷,后由清廷颁旨修造。石牌坊高约10米,三重檐上又起造宝顶,坊宽5米,为四柱三门,地面有八面石鼓支撑四根立柱,坊身通体用深浅手法雕刻许多吉祥图案、颂赞联文;特别是石坊两面的横梁上,雕刻有多处戏曲故事和戏曲服饰造型的神佛造像。这一幅又一幅的雕刻画面,极大地装饰、美化了石牌坊。在当年的古蜀道上远望近观,石牌坊都显得高大壮观,富丽华贵。那些精细的雕刻画面,特别引人瞩目和留恋。这座石坊叫“唐陈氏节孝坊”,当地人称“头道坊”,也称“北坊”。
唐陈氏19岁完婚,26岁丧夫。她“念堂前双亲年愈六旬,且膝下幼儿年仅2岁,故矢志伺奉翁姑,独抚幼子”。她的孝行和贞节在当地享有“孝妇贤母”之誉。到她83岁高寿去世,唐姓家族人丁兴旺,族人和地方乡绅受她的行为感动,亦为了显示家族的荣耀和地方的良善节孝风尚,遂联名请旨。后由清廷敕令建坊,旌表乡闾。所谓“敕建”者,朝廷仅出一道圣旨文书而已。当时能够建造这样规模的石牌坊,一定具备相当的人气和财力。
24年后,即清同治七年(1868年)冬天,在新铺的南端,当地唐姓族人和地方乡绅,又通过绵州县府向清廷呈报,再由清廷颁旨修造了一座石牌坊,乡人称二道坊。其与北坊遥遥相距500余米,双双屹立在这段古蜀道上。这座石坊叫“唐曾氏节孝坊”。唐曾氏是唐陈氏之孙媳妇,也是一位节孝双全的妇女。她19岁嫁入唐家,22岁丈夫去世。当时旌表文字说,其“以先祖母陈氏太君守节旌表”,“情殷继美,守三十年清节,冰霜不渝,一门双节,邑之所罕见闻”。对这类建坊请旨的请求,朝廷自是乐意接受和批准的。这不仅可以体现皇室权威的至高无上,又能倡导风俗教化,稳定民心。故而清代中期和晚清,四川境内各州府县请旨建造这类石牌坊,成为一种风气。就古绵州而言,说得上有文字资料记载的不少于20座。在绵阳市现有的行政区域内还保留下6座清代建造的石牌坊(含此二座石坊)。
清代,修造这类石牌坊再也不是沿袭汉唐时期石阙建造的沉稳、厚重之风范,而是在造型上更趋精巧,装饰上更趋华丽和繁复,仿照宫殿木斗拱,抬梁穿榫木结构。特别是装饰图案的题材,选用大量地方戏曲故事,某些画面硬是照搬戏曲舞台场面——这是这一时期所建石坊最显著的特点。新铺道上南北两座清建石坊坊身的多处,都雕刻有表现戏曲故事或直接照搬舞台场景的生动画面。清代自乾隆以降,四川地方戏曲经过200多年的融会磨合,已形成“昆、高、胡、弹、灯”五腔同台的演出局面,改变了清初一个班社,只唱一种声腔的演出状态,形成一股“花部”新潮。当时演出的戏曲剧目,既丰富且繁乱,俗称“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此外还有一些江湖剧目。当时的绵州地区的戏剧观演活动,更是常年不息,会馆、盐业商会、庵观寺庙若逢庆典祭祀必然有班社演出戏剧。丰富、频繁的戏曲观演活动,对川北绵州民众的道德心理和审美标准都有着深深的影响。人们对戏曲表演艺术的欣赏和热爱,成为一种“生活时尚”。雕刻艺人们凭借手中的锤凿,努力地去再现舞台场面,也就成为这一时期建造石坊的显著特点。
这里,先说“北坊”(唐陈氏节孝坊)。石坊两面的多处横梁上共雕刻有30多处戏曲故事画面,只是许多画面主体人物头像残损,某些特殊的道具也受到破坏,虽然可以界定它是戏剧故事场面,但是因为这些残损,就很难具体确定是哪一折戏的故事。
不过,其中有一段横梁的雕刻画面,尚基本完整,受损不大,所展示的故事情节是清楚的。我们从画面中三位主要人物的造型装扮上去分析,应确认所刻乃《天官赐福》(题图)。《天官赐福》是一折“大贺戏”。所谓“大贺戏”不外乎“群仙朝贺,说福道喜”。画幅正中间一人,头戴天官帽,一手揽胡须,一手抱如意,腰围玉带,端座中间。左面座有武财神,豹头环眼,凶猛刚烈,手捧九节钢鞭。右面座有“文财神”,头戴“王冠”,双手捧定玉带,神态祥和。画面的左部还有《仙姬送子》场景。仙姬身穿阔袖长袍,怀抱婴儿,站立在山头之上。其左画面是《魁星点斗》。魁星身被甲胄,风带飘逸,手捧状元帽站立云端之上,可惜执笔手臂残损,但可以确认雕刻的就是《魁星点斗》。此《天官赐福》图可以同时判定的还有铁拐李、曹国舅、吕洞滨、张果老等八仙群像。画幅右部还有一罗汉状人物,蹬在树叉之上,手中有一串铜钱,树下有一物状似“金蟾”,这应判定是《刘海戏蟾》。画面中其他人物尚不能确定。唐姓族人斥资造石坊,是他们家族和地方民众的特大喜事,故选择此“大贺戏”摆在中门的上方,以示祝贺与祥瑞。
在石坊的左边门洞横梁之上,还有一幅雕刻画面,所雕人物基本完整,特别是正中三位人物,神态衣着完整清晰,可以准确地判定这幅画面,雕刻的是川剧《保国图》中之一段,叫《抱龙传国》(图二)。该故事说,明朝穆宗皇帝驾崩,国丈李良欲篡夺皇位。他把持朝政,封锁后宫,威逼隆国太(他的女儿)交出皇权。定国公徐延昭和兵部侍郎杨波奉召进宫,隆国太把年幼的皇帝(神宗)交托给徐、杨二位忠臣。杨波率兵擒拿李良,并怀抱幼子登基……画面中间,杨波头戴纱帽,怀抱幼子稳稳坐在御案之后,左右有宫女护佑。定国公头戴软王帽,手举金爪锤,抬脚怒向倒地脱冠之李良。李良则甩袍袖掩头,仰倒在御案之前。画幅两边,文臣武将个个怒目相向。四川戏剧在演绎这段历史剧目时,是采用“胡琴”声腔,定国公是大花脸,杨波是须生,隆国太是旦角。故事在说唱之间展开情节,是一出极力赞颂“忠臣良将”、为广大民众喜闻乐道的剧目。这些雕刻画面的可视、可读、可玩味,深深地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古道行人。
我们再来看南坊《唐曾氏节孝坊》(图三)。南坊的两面约有24处雕刻画面,其中人物形象清晰、画面完整者,计有4幅,题材均为戏曲故事。其向北一面正中横梁上,雕刻有3幅画面,正中的一幅是《黑水分舟》(图四)。《黑水分舟》故事说,西蜀茂林人士韩有奇早年外出经商,路过黑水国,被该国公主黑莲秀看中,招为驸马。老番王去世后韩有奇接任王位。再后来黑水国与隋朝不合,两国交战。韩有奇早年遗留中原的儿子韩擒虎时任大隋元帅王守忠的先行官,领兵伐黑水国。父子二人在战场相认,遂各自罢兵。但韩有奇在继续留在黑水国当番王,还是回归中原的问题上,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后来韩有奇决定砍倒坐船的桅杆,依据桅杆的倒向来决定自己的去留,即让天意来决断。结果桅杆倒向中原方向,韩有奇于是归顺隋朝而回归中原。因此川剧上演时,剧名叫《黑水分舟》。画面中站者,两耳重貂,身穿阔袖长袍,头戴方冠,上插双翎,为韩有奇。他正举手制止欲拔剑的韩擒虎。韩有奇的右侧(画幅左)是公主黑莲秀,头上也是插双翎,肩被云肩,阔袖长裙。她正安抚身侧的小儿子韩擒豹。后者头上也插双花翎,也是一副欲拔剑相向的姿态。当然,最终是两国休兵,全家团圆。所以此剧旧时在四川也称《全家福》。石坊中门横梁上选刻的这个高潮情节的画面,所幸,几个主要人物情态衣着服饰基本完好,受损不严重。只是这出剧目近数十年没有任何剧团、班社有过上演,知晓戏文的人太少太少。横梁的两端分别雕刻的是《曲江打子》和《还目荣归》。这两折戏是大幕戏《绣褥记》中的两个片断。《绣褥记》故事说,宦门公子郑元和贪恋青楼,耽误了上京考试;后因银钱花尽被鸨母驱赶出妓院,流落街头成叫花子。适其父上任途经当地,得知详情,心生愤恨,在江畔将郑元和痛打一顿。这就是《曲江打子》的故事。郑元和后来被妓女李亚仙救助,后者为鼓励他温习诗文,不要贪恋美色,不惜刺坏双目。这一节叫《刺目劝学》。郑公子终为李亚仙苦心感动,发奋攻读,再次赴考,果然金榜提名,高中状元。他后来荣归故里,求得仙药,治好了李亚仙的双目。这一段即《还目荣归》的故事。《绣褥记》因喜庆、团圆的大结局,在晚清和民国时期上演率很高。故事赞美的坚贞而识大体的爱情节操和“唯有读书高”的理念为庶民大众所接受和推崇。
新铺两座节孝坊雕刻这些吉祥、美好的戏曲故事,不仅美化装饰了石牌坊,更重要的是向当地的民众彰显了唐氏族人的节孝风范。有清一代四川绵竹地区的年画生产十分兴盛,其绘制生产的年画中也有许多表现戏曲人物或戏曲故事。在他们年画行业术语中就有“世上有,戏上有,戏上有,画上有”的说法。石牌坊何以偏爱雕刻戏曲故事——这几句话亦可为我们做生动的解答。
民国25年(1936年)农历正月,新筑成的川陕公路全线贯通。昔日的交通要道——新铺,失去了通行的价值,原有的驿站、商铺以及寺庙也迁移或消失。这一段平顺的山坡古道行人日渐稀少,就是遗留下的断垣残壁也经七八十年岁月的消磨和人为的拆损而踪迹难寻。
今天的新铺更是鲜为人知。附近的乡民宁肯绕行上108国道去乘车,也不再徒步走老路。因为路断人稀,坡顶上灌木、荒草杂乱从生,当年繁荣的古道痕迹仅依稀可辩。古道南北两端二座石牌坊因为风霜雨雪的侵蚀和人们蓄意的破坏,远远望去,虽然依旧挺立在夕阳落照的余晖中,但残破、苍凉、孤寂的意味十分强烈。
最初,1985年两座石坊被绵阳市文管所列为县级文保单位,2000年前后又增列为四川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划拨了些许人民币,立下了一座保护标记碑,并把石坊基脚部位浇灌成水泥地面。可是,2014年深秋,当我们再度造访这一段古道和石坊时,仍只见满坡杂树荒草,乡民撒种的豌豆苗更是浸漫古道,很难下脚。南北两座石坊依旧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有些石坊雕刻的残件凄凉地散落在沟渠边。我们十分诧异与困惑,心境也愈加沉重。这两座清代石牌坊所承载的历史和文化的价值,难道就这样自然消失吗?其精湛雕凿的戏曲故事难道真是没有今天审美的看客了么?……
文、图作者 何云:西南民族大学教师
青城: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