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摩托车上的春运

韦星

2015年2月8日，广西梧州市，风尘仆仆的归途路。

2月8日，在广东德庆县悦城镇人民医院门口。《南风窗》记者和杨黎道别后，拉开了车门。这时，此前一直紧握着左手的杨黎，突然把手伸进车内。随着手掌的展开，5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随即散落在记者的座位上。

记者拾起钞票，追赶过去，并“逮”住了她，把钱还了回去。

不想就此放弃的杨黎，好几次想把钱给记者。

记者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此前，刚发生车祸时，她向120求助，向很多飞驰而过的车主求助，但没人理会她丈夫的死活。

这时，途经此地的《南风窗》记者，下了车，并将他们拉到了20公里外的医院抢救。

不善言辞的杨黎，“给钱”或许是她唯一可以表达谢意的方式。为了接纳她的谢意，《南风窗》记者最终答应收下她给的2块钱“过红费”。

在车子开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透过后视镜，记者看到，杨黎抬起了手臂，努力擦拭此前不断涌出眼角的泪水。

尽己所能去救人，这本是一个谁都可以做得到的、很普通的善举，但在当下，却成了稀缺的可贵品质。

2月8日早6点多，杨黎和丈夫聂锦玲，骑着一辆车牌号为桂D的摩托车，从广东中山市出发，踏上了返回家乡—广西苍梧县的旅途。中午11时许，他们来到了位于高要市小湘镇的春运服务点。

这时，服务点已经聚集着越来越多的摩托车。车主们从广东中山、江门、佛山等珠三角的城市驶来。他们的去向，多是回到广西的老家，比较近的有梧州市区、苍梧县、藤县等地。较远的，包括平南、桂平、玉林和柳州等地。

2015年2月8日，广东高要市小湘收费站附近的春运服务点。归途，中途小憩。

在肇庆市政府搭建的春运服务点里，他们可以停下来活动筋骨，而且吃喝拉撒，也全包了。这对于一大早就在滚滚车流的夹缝中，迎着凛冽寒风赶路的人们而言，已是很不错的待遇。

因此，在服务现场，面对电视台的镜头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表达了类似这样的观点：感谢政府，感恩社会！

《南风窗》记者在现场采访时了解到，路途较远的骑士，通常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出发了。早起的，还包括那些怀抱着小孩的家庭，因为带小孩赶路，考虑到安全因素，很多家长通常不敢开快车。

聂锦玲夫妇没有带小孩赶路，他们的两个小孩都在苍梧老家。如果正常的话，8日下午3点，他们就可以回到家了。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沿着321国道，从小湘镇朝苍梧县驶去的途中—西江一码头路段。这是一个拐弯处，路面还撒落着一些砂石。聂锦玲驾驶的摩托车，突然不听使唤了。他努力朝右边扭车头，但车头还是直直地刮到了左侧护栏的水泥石墩上。

很快，聂锦玲被甩到了石墩边，他的妻子杨黎也被甩下了摩托车。摩托车则横到了道路中间。

杨黎只是受了皮外伤，但聂锦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聂锦玲左腿骨折，牛仔裤也被刮烂成了一条条。左小腿的肉，也被刮走了大约“8厘米长，1厘米深”，血在不断地涌出。

聂锦玲的头部，没有大碍。但他左腿骨折，无法站立。当时，同向的摩托车、小车、大货车，交错着奔驶在路上，站在车流中的杨黎，焦急地朝着车流招手求助。

但没人停下来，每个人都在朝自己的归途，奔去。头也不回。

见无人理会，当下身的脚麻逐渐褪去时，聂锦玲使出全身力气，用双手朝身后的路面将身子撑起来。但随着脚麻的散去，疼痛感也开始撕咬着他被创伤的位置。捂着腿，他直喊疼。

更危险的是，案发地属于拐角，车速疾行的车辆，来不及刹车，很可能造成二次伤害，甚至死亡。

12点25分，跟随摩托车大军采访的《南风窗》记者，刚好路过这里。记者迅速将车停在车祸现场后方，以此挡住了身后疾行而来的车辆。同时，记者取出了车上的三角警示牌，在距离车祸现场约20米处摆放，提醒来车减速慢行。

同时，记者还打了120。不过，等了半个小时，依旧没能等来救护车。记者欲再拨打催促时，聂锦玲和杨黎低声交流了几句后说，“不用打了，不用了，救护车不会来的”。

此前，记者听到他们在对话中说，“救护车来的话，会很贵”。

救护车终究没来。最后，《南风窗》记者把聂锦玲抬上了车，并把他们的行李，从摩托车上卸下、并放到车内。随后，记者载着聂锦玲和他的妻子，赶往20公里外的悦城镇人民医院救治。

《南风窗》的特约摄影师石头，随后骑着聂锦玲早已扭曲变型的摩托车，来到悦城收费站的春运服务点修好，并将车送到医院给他们。

后来，就出现了文章开头提及的情形。

聂锦玲出事的当天，一名驾着摩托车返乡的农民工，在途经藤县藤州镇时，与一名过路的老人发生了擦碰。老人倒地后，被同向行驶的大货车碾压，当场死亡。

前几年的春运骑行中，还有一对夫妇，因将两个小孩夹在他们之间前行，其中一个小孩被闷死在他母亲怀里。

春运骑行中的种种意外，已不再是新鲜话题。相对于庞大的摩托车大军而言，他们只是个案。但个案指向的，是一个群体的命运。

梧州市政府向媒体透露了摩托车大军的数量：2015年春运期间，返乡返程过境梧州的摩托大军，约有30万辆次。此前披露，2013年、2014年的春运，过境梧州的摩托大军分别是40万辆次、35万辆次。

藤县交警大队副队长李伟明告诉《南风窗》记者，2000年左右，骑摩托车回家过年的铁骑，就在粤桂边界大规模兴起。如今，随着南广高铁的开通，铁骑数量有所减少，但仍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军团。

2015年2月8日，摄于321国道西江一码头路段。归途遭遇车祸，聂锦玲的这个春节，可能需要在医院度过了。

2月7日至11日，《南风窗》记者站在321国道边上观察发现：大批量的摩托大军，都是由广东源源不断地返回广西。

而在车道的另一侧—由广西进入广东的车道，不仅车辆很少，而且鲜见摩托车。

但春节过后，将是新的逆袭，摩托车大军将由广西源源不断地进入广东。

节前、节后，呈现出了泾渭分明的单向性流动。这种单向性流动的背后，是区域经济不协调造成的。

粤桂两地多处接壤，很多地方甚至是同根同源。但36年前起，那场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潮，开始涌动珠江的时候，广东就一直领全国风气之先。政策上的优势，更是使广东在经济领域将广西甩出N条街。

广东成为了吸引人才和劳动力的洼地。

2月8日晚，广西藤县和平镇志成村。在家喝了点酒的许明巧，一直在向《南风窗》记者炫耀他的力气。“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年轻的时候，我力气好大！”许明巧说，“但那时有力气在家没处使呀！所以就去广东了！”

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继续向记者诉说他的往事。许明巧21岁的时候，通过关系，去了广东打工。至今已在江门打工27年。

除春节等重要的节假日返乡，更多的时间，他是在江门从事泥水工的工种。每天的工钱，也从1988年的5元，上升到了现在的250元。但自1995年买了摩托车后，过去20年里，每年春运的归途，他都是选择骑摩托车回家。一来，路程不是很远，大概就8个小时。二来，骑车回家后，过年出门办事、走亲戚等，都比较方便。

20年的骑行生涯，让许明巧对摩托车大军的变迁，了如指掌。“最大变化是，摩托车后座上的行李，越来越少了。”许明巧说，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作为全球制造业重要基地的广东，物资丰富。那时，春节前，骑摩托车返乡的人，后座上通常是老家稀少的黑白电视、电风扇、音响、热水器等笨重的物件。

因为这些东西，很多在广东制造，也率先在广东推向市场。

如今，随着物资的丰富，交通、物流的发达，很多商品已不再是广东独享。但和内地很多地方相比，广东的优势依旧明显，它仍是农民工谋生的主要选择地。对邻近的广西农民，更是如此。他们认为，在地里刨食，都不如到广东“拾人牙慧”。

覃丙永就常常这样对别人自我讥讽说，“我在广东，干的就是拾人牙慧的活”。

现年60岁的覃丙永，是广西贵港市港北区龙山街道的居民。2月10日中午12时许，在藤县春运服务点，《南风窗》记者见到覃丙永时，他戴着一顶毛线帽，笑眯眯地看着修车师傅修理一部三轮摩托车—似乎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2015年2月8日，骑摩托车载老婆和女儿回到家后，许明巧一家在屋内，照了一张全家福。

事实上，这部三轮摩托车就是他的。为避免高峰时段被交警查车，他在2月9日晚上8点就出发了。12小时后，他从广州来到了藤县。这时，摩托车出了故障，他就在服务点让工作人员帮忙修。

他的三轮车上，堆放着过去12年里在广东的全部家当：几只大型的塑料桶，热水器、电风扇。此外，堆放在车顶的，是装有11只鸭子和1只鸡的竹笼子。

覃丙永是2003年来到广州市白云区龙归镇八岭庄养猪的。他讥讽自己做的是“拾人牙慧”的行当，其实就是形容自己通过收拾餐厨垃圾、潲水来养猪。

在八岭庄，他以每年6000块钱的价格，租了村集体在池塘边的一块空地，自个搭起了养猪场来养猪。覃丙永的养猪场里，养了100多头猪。往年，他一年至少挣三四万块钱。但今年，他说，“亏大了，把老本都给蚀了”。

原因是猪肉价格太便宜了，毛猪一斤才6.2元。更重要的是，半个月前，“政府突然通知说，这块地要征收了，半个月内必须把猪处理掉”。可是，这时，很多猪还没长好呢。而且短期内要将这批猪集中上市，收购商就会趁机压价，所以他赔了不少钱。

覃丙永说，养猪最担心的不是猪生病，而是政府突然征收养猪场或短期内要求立马搬迁。

在广州12年的养猪生涯中，覃丙永没少吃过这方面的苦头。这样，多年辛苦挣到的一点钱，通常就因一纸文件的出台，而将多年的积蓄打水漂了。毕竟，身处社会下层，抗风险能力太弱，一纸突然征地的决定，就会将他们的不多的身家，都给赔了进去。

要不是这些年，养猪时，他能免费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回收到潲水，覃丙永在城市养猪的风险，无疑翻倍。所以，接受采访时，覃丙永时常强调“落袋为安”：只有猪卖了好价钱，而且钱已进我的口袋了，我才能说赚到了。

不过，对于聂锦玲而言，即便钱已落袋，还不能说是安全的。比如，这次骑行返乡因遭遇车祸，而引发的“破产”。

2月12日晚，杨黎告诉《南风窗》记者，聂锦玲的治疗费已花2.5万元。而且等腿部消肿后，动手术时，将又是一笔更大的开支。“这一年，我们夫妻挣到的钱，都无法满足这次车祸的开销。”杨黎的情绪，显得有些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