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楼痴人

2015-09-10木小六

读者欣赏 2015年8期
关键词:红楼梦

木小六

《红楼梦》开篇借空空道人之口,说作者所述,不过是“几个异样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堂堂须眉之上”,但也只是“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这“或情或痴”,基本就是书中基调了。

所谓“情”,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天性而来,不用学就会。情到深处,便为痴。而“痴”在《红楼梦》中,是一个统摄某种情感状态的相当重要的形容词。

《红楼梦》回目中提到“痴”的,有12处。“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痴情女情重愈斟情”“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病潇湘痴魂惊噩梦”“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痴公子馀痛触前情”“释旧憾情婢感痴郎”“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宝玉和黛玉的痴情已成绝唱。这里,倒想说说其他的痴人。

“痴”在《红楼梦》里,总与风月感情有关,却是两重境界。痴于情,是一种境界;痴于声色,是另一重境界。在《红楼梦》中,这两种痴人都不算少。

痴于情

公子冯渊出身小乡绅家庭,自幼父母双亡,也无兄弟,一个人守着些薄产度日。也不是一贯痴情,他人品风流,十八九岁之前,“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可他对英莲一见钟情,不但执意从拐子手中买下英莲,还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女子。对英莲,他虽然是买了做妾的,却行事郑重,三日之后才将其娶过门。

也算一桩好姻缘了。可惜,拐子贪财,又将英莲偷卖给了呆霸王薛蟠,双方争执起来,冯公子一点痴念,执着不放手,竟被薛家主仆活活打死。

这位冯公子,声色中已经浸淫了一圈,一朝醒悟,变得专情认真,可惜世事难以两全。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里说的是丫头小红和贾芸。这二人的少年情愫,好在幸免于生死考验。

小红聪明能干,被凤姐要去当差,自然不会再有太多闲暇用以忧思。贾芸呢,早年丧父,没有产业,要谋生计,凭着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从凤姐那讨了差事。二人的感情始于懵懂的好感,没有太多寻求精神契合的兜兜转转,也不会有生死契阔的执拗,他们的感情与现实的对接就更为容易,更加接地气。

许多红学考据证明,二人最后结为夫妻,算是结局较好的。没有生死相许的刻骨铭心,却收获了一份实在的世俗相守。但不可否认,他们之间的“痴”,程度比起其他人要淡许多。

《红楼梦》中,痴于情的,总是终身误。

比如尤三姐和柳湘莲。尤三姐模样标致,风情万种,但身带宁国府的污点,纵然改过,也是抹不去的。她对柳湘莲芳心暗许,非他不嫁。贾琏得知尤三姐心事,非常上心,路遇柳湘莲,便撺掇他应了婚事,要了他的鸳鸯剑做信物。尤三姐拿了剑,每天都要看上几眼,自喜终身有靠。可是,柳湘莲回京后越想越不对劲,查明尤三姐身份后,便去找贾琏退婚。

尤三姐曾是“无耻淫奔之流”,不拘礼法,放浪形骸,把贾珍等人戏耍得团团转,但认定要嫁的夫君后,却立时改过,坚贞不二。被心上人嫌弃,她并不多辩白,口中说着要还那鸳鸯剑,却趁势将剑往脖子上一横,当着柳湘莲的面自刎,“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姐的刚烈,有她的痴情,更有她的绝望。而柳湘莲,则“痴”得较为纯粹。此人“素性爽侠,不拘细事”,“天天萍踪浪迹”,生得一表人才,出场便和宝玉是朋友。薛蟠无耻调戏,他“又气又恨”,机智地惩治呆霸王。打薛蟠时,却“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力气”,让薛蟠虽然“疼痛难禁”,却“并未伤筋动骨”。

但再次出场,他又与薛蟠同行。原来,看到那呆子财物被劫、性命堪忧时,他又仗义相救,还答应与之结拜为生死弟兄。

柳湘莲的身上有种江湖侠客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做派和胸襟。所以不难理解,当尤三姐死在眼前,柳湘莲深受打击而心神混沌之时,会有跛足道人一句话就度他而去的后续了。

“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还有司棋和潘又安。司棋是懦弱的二小姐迎春的丫鬟。迎春胆小怕事,司棋却活得趾高气扬。第一次出场,她居然跟晴雯攀比,为一碗鸡蛋大闹厨房,喝命小丫头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真是威风凛凛,泼辣猖狂。

晴雯是贾母给宝玉的丫鬟,自是尊贵,司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比的。但司棋偏偏要置这个气,可见其孤傲。

这样一个狷介的女子,却和表弟潘又安偷情,还被鸳鸯撞见。《红楼梦》中的人物姓名颇有意味—潘安是美男的代名词,名为潘又安,可见这表弟也是一表人才。司棋这样的女子心气高,眼光也不会低。

潘又安见到鸳鸯,头磕得跟捣蒜似的,这场面全无半点骨气。而且,鸳鸯没有为难他们,这位潘又安却吓破了胆,家都没回就逃走了。司棋又气又怕,一场重病,幸得鸳鸯开解,方才慢慢好了。对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子,当真是痴心错付。

抄检大观园,二人事发,司棋被撵回家,潘又安又上门探望,想娶司棋,任司棋母亲对他又打又骂。司棋见母亲不肯成全,一头撞死在墙上。潘又安却没什么异常,心平气和地抬来了两口棺材,也不啼哭,眼错不见,一把小刀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就随司棋而去了。

女子的世界本就狭小,很容易为情所困,为情决绝。潘又安这个带着软弱出场的男子,居然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常的冷静和执着,一念之间,就毅然了结了自己的生命,着实令人惊愕。连王熙凤都感叹:“那有这样的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了这个傻小子。”

这里的“傻”,已经是“痴”了。

藕官是演小生的优伶,用芳官的话来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菂”,古书上指莲子。“藕”和“菂”同根并生。

后来补了蕊官和藕官搭档演戏,她一样痴情。借芳官之口,藕官的解释是:“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查抄大观园后,王夫人要把所有伶人赶走,交与干娘“另行聘嫁”。藕官与蕊官不愿分开,明知地藏庵的圆心只是想找几个杂役使使,二人也宁愿上门当姑子去。

《红楼梦》中不少地方提及同性间的感情,但都是纵情荒诞,唯有此处写得唯美动人。大抵是因为,这里是真的感情,是真的痴。

痴于声色

论骄奢淫逸,贾府长辈中,居首者当为贾赦,小老婆一个接一个,但没见他对哪个女人动过真心。道德君子贾政和赵姨娘生育了一儿一女,赵姨娘死了,也没见他怎么伤心难过。

这两兄弟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真情,也就无从谈及“痴”了。他们仿佛“大时代”里的余孽,权势、尊荣、女人可以装点他们的成就感,对个人感情的观照消弭在人生宏阔的格局和气势上。对他们来说,有或没有、得到或得不到,远比爱或不爱重要得多。

可贾家的下一代却出了不少痴人。这一代人,更像“小时代”里的人,表面的繁华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追逐权势排场,也追求内心体验。但他们对自我的追求迷失、陷落在声色犬马的感官刺激中,这又是另一种“痴”。

宁国府的贾珍是《红楼梦》中让人印象极深的纨绔子弟形象,堪称贾家不肖子孙的代表。他承袭了世袭职位,却文不成武不能,论伤风败俗、骄奢淫逸却到了极致,把宁国府闹腾得“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施法加害那一次,众人慌张,场面混乱。这时候,“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这一细节也从侧面印证了此人的荒淫,到了连“好基友”都要防备他的地步。

宁国府仆人焦大借酒撒野时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这“爬灰”,说的便是贾珍和其儿媳秦可卿。

秦可卿病逝,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哀号“长房内绝灭无人”。他流着泪求王夫人答应让王熙凤料理丧事,“爱怎么办就怎么样办”,“尽我所有”,只求“恣意奢华”。为此,还花了千两银子为儿子贾蓉捐了五品龙禁尉,以求提高丧礼规制。秦可卿的棺椁也是千挑万选,最后花高价买来义忠亲王老千岁留着没用的。贾政为此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去死,根本听不进去。

儿媳妇身故,老公公悲痛欲绝,这“爬灰”之说,叫人不信也难。

但一转眼,秦可卿尸骨未寒,贾珍又去找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寻欢作乐了。

贾珍哀痛秦可卿之死是真,及时行乐也是真。他丑态百出,令人生厌,他的人生,大概除了纵情声色,再无任何趣味和意义了。

相比贾珍,贾琏的形象要讨喜许多。虽然也是浪荡的花花公子,行事却比贾珍要鲜亮有风度得多。

贾赦要弄几把扇子,贾琏没办成,贾雨村却办成了。贾赦夸贾雨村能干,贾琏却发表不满意见:“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为此,被老子一顿暴揍。

贾琏没有父亲的凶残,也不像薛蟠那么霸道,从没有因为女人做过强取豪夺的事。和“多姑娘”“鲍二媳妇”鬼混,都是以布匹财帛引诱,在两厢情愿的前提下进行。贾家败落,平儿保护巧姐,贾琏愈发敬重,凡事都与平儿商议,还打算将平儿扶正。所以,贾琏虽然也是好色重欲,却也有重情有义的一面。

凤姐儿的陪房旺儿家的儿子看中丫鬟彩霞,强行求娶,贾琏听说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时,还气愤地说了一通:“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能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通棍子,立关起来,再问他老子娘。”由此可见,贾琏还算正派,心中有正义感、有底线。

最重要的是,贾琏还有才干。他虽然没显露什么文采,但在料理家务、世故往来、官商应酬上却办事稳妥、能力出众,绝非泛泛之辈。大观园修建得如此成功,其能力就可见一斑。

贾琏这样的高富帅,工作繁忙,琐事众多,终日操劳,回到家,妻子美艳强势,难免压抑,他对色欲的迷恋总是容易让人谅解。即便痴情如宝玉,不照样和袭人暗度陈仓?所以以现代的观念看来,有样貌、有能力、有事业,贾琏算是优质富二代了。

贾琏对尤二姐是动了真情的,完全不嫌弃她和贾珍有染,偷娶尤二姐,二人“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还非常可爱地上交了私房钱,照顾尤二姐一家生计,为尤三姐张罗婚事,尽心尽力。而这之后,虽然又有贾赦赏赐了秋桐做妾,却再没有过和下人的老婆厮混的荒唐事。

所以看起来,贾琏这样的人,他之前的荒唐,不过因为没有遇到让他收心的人。而他的情感归宿很简单,不过是想要一个待他温柔体贴的女子,一心一意过日子。倒是一片痴心,只是难成全。

还有贾瑞。这个人虽然龌龊,却也自有一番愚钝的痴念。

他与王熙凤并无什么交集,无情可言。宁国府遇到王熙凤,色胆包天,居然就敢起觊觎之心,毫无自知之明。被凤姐设计惩戒,在院子里冻了一夜,还不清醒,几日后又去找凤姐。这次,不但又受风寒,还被贾蓉、贾蔷勒索,欠下巨债,一病不起。后不听道士所言,照风月宝鉴而死。

贾瑞的痴,毫无感情因素在里面,完全是对色欲的痴迷,其癫狂甚过贾珍之流。这样的荒唐人物与痴于情者比照,更显荒诞。

猜你喜欢

红楼梦
《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细品《红楼梦》中的养生茶
《红楼梦》读后感
假如《红楼梦》也有朋友圈……
冯其庸的论文
冯其庸的序跋
续红楼梦
作家阅读的方式
十年一觉迷考据 赢得红楼梦魇名
于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