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清代贵族生活指南

陈玉新

纵览古今中外的文坛，写贵族生活，又有贵族生活经历的作家，寥寥无几。列夫·托尔斯泰是一个，他的《战争与和平》主要写的就是贵族人物和故事。但同样是写贵族生活的贵族出身的作家曹雪芹，却比托尔斯泰早出生了100多年，《红楼梦》也便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贵族写贵族的传世小说。

众所周知，曹雪芹的童年是在极尽奢华的贵族家庭中度过的，尽管著书时他早已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但幼年的贵族生活毕竟留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家族中的贵族积习尚存。作为一名没落的贵族子弟，他在创作文学作品时，不可避免地为后人留下了贵族生活的真实记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无疑是我们了解清代中国贵族生活的重要指南。

吃：返璞归真方得真谛

在吃这件事情上，孔圣人教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点，国人历来坚持得很好。尤其是贵族阶层，他们更有这个权力、财力，也有闲情逸致，在变着花样满足口腹之欲上下功夫。小说第四十、四十一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非年非节，亦非祝寿迎宾，仅是贾母为湘云还席的家中聚餐，外人可能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刘姥姥，但游园、宴饮活动从早至晚持续了一整天，宴饮又分早饭、正餐和晚饭。相较起来，我们哪还好意思说自己请客吃饭啊。单看早饭，食馔是装在“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由几个婆子捧来的。鸳鸯有意拿刘姥姥取乐，故意将一双沉得像“铁锨”似的“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让她去夹小巧滑溜的鸽子蛋。结果自然是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满案佳肴，作者在这里貌似简简单单地只写了一味并不算贵重的鸽子蛋，但就是这小小的鸽子蛋，凤姐怎么说的呢？“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即便再不了解当时的物价水平，这也足以让我们咋舌了。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鸽子蛋掉到地上，刘姥姥心疼地感叹：“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这一切配合“象牙镶金”“乌木镶银”的筷子，满满的都是贵族之家饮食的精致、器具的讲究。

到了正餐，众人在缀锦阁吃“自助”，每人跟前摆放着雕漆高几，或两张或一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几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之食。”且“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对岸藕香水榭，贾母早已安排众女伶在那里演奏乐曲，“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贵族之家“钟鸣鼎食”的景象跃然纸上。

席间，贾母和薛姨妈让凤姐给刘姥姥布菜，由此引出了让后世无数吃货垂涎不已的一段关于“茄鲞”的描写。“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这道菜的做法，通过王熙凤细细道出，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管中窥豹，想来和我们饭桌上的榨菜、辣酱差不多地位的“茄鲞”都已经如此了，那其他的吃食呢？自然是给人以无穷的遐想空间。

美食美器配以美妙音乐，如果只用这些彰显贵族之家“钟鸣鼎食”的做派，就像每个官二代都应该恃强凌弱，每个富二代都应该骄奢淫逸一般，未免显得乏味。所以作者在写作时除了正面“浓妆”，还少不了侧面“淡抹”。

史太君在大观园吃罢酒席散步时，丫鬟们抬来两张食几，端上两只小捧盒，装着饭后点心：“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如果说出身豪门又是贾府老祖宗的史老太君锦衣玉食惯了，挑食了些，倒也说得过去，但再看书中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时，刚到怡红院不久，因受到冷落回房闷睡的丫头芳官让柳嫂子独自送来的加餐。丫鬟小燕接过打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够高档吧！够丰盛吧！够精致吧！可芳官的反应却是：“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贾母、王夫人、宝玉、十二钗以及老爷、公子们的食案上又是什么，那就可想而知了。

由此看来，贾府的饮食早已超越了珍馐美味的层次，开始讲究食材的新鲜细巧，讲究食物的营养搭配，追求起返璞归真、为健康服务的最高宗旨来。因此，摸透了贵族心理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就带了不少“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之类。这些东西果然受欢迎，所以刘姥姥临走时，平儿特地叮嘱她：“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反观现在，你会发现古往今来，天底下的富贵人家原来都是一样的。

穿：礼仪之上可见自我

书中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进京朝贺，顺便遣人来贾家请安，还送上贵重的礼物。时值探春、宝钗、李纨代凤姐掌家。探春和李纨看礼单时，乃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此处所说的“上用”“官用”，指的就是专门供应皇家或官府的“特供品”。其中，蟒缎指的是织有龙纹的“妆缎”。“蟒缎”的龙纹各有不同，且有等级的区别，皇帝、王爷用的是五爪龙，三品以下官服用的是四爪龙。《红楼梦》第十五回，北静王出场时就穿着一件蟒缎缝制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龙为五爪，正合北静王的身份。白蟒是白色底子上织金龙，与北静王会面的贾宝玉穿的也是一件“白蟒箭袖”。两人的打扮都很合礼仪规矩，又颇为夺目，站在一块儿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在贾府众多女性中，穿戴最讲究的是王熙凤，初次亮相，看在黛玉眼中是，“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全身服饰极尽色彩艳丽、做工精细之能事，可谓珠光宝气，炫人眼目。其中这头上绾着的“朝阳五凤挂珠钗”暗示着她朝廷“命妇”的身份。古代官员的妻子如受封为“诰命夫人”，可佩戴特殊饰物。如清代皇族命妇头戴九支凤钗，其他级别是五支。凤姐的丈夫捐有同知在身，相当于知府的副手，在清代为正五品，因此凤姐可以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但九支就万万不行了，那是逾礼。

说来颇值得玩味，《红楼梦》中对于如花似玉的“十二钗”却不是服饰描写的重点。曹雪芹很少写林黛玉的衣裙装饰，小说评点者脂砚斋最先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甲戌本眉批中说：“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而关于宝钗的衣饰描写也不多见，集中的是第八回，因宝钗身体欠安，宝玉来探视她：“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作为贵族千金，衣饰以深浅不同的黄褐色为基调，衬以深紫色；而且无论衣裙，“一色半新不旧”。

反而是男主人公贾宝玉，永远是众人中穿得最漂亮的，相关描写不下七八处。书中第三回，宝玉初次登场，作者就浓墨重彩，接连写了他的两身装束—“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你看看，他这一身装束真是漂亮极了。而等宝玉向贾母行李请安，又回房见过母亲，再出来时已换了家常装束：“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换上的常服虽是半旧的，但颜色的搭配依然鲜艳夺目。

由此也不难看出，真正的贵族在衣饰上除了讲礼仪、守规矩，更重视的则是个性。

住：气派中有匠心独运

小说中，荣、宁两府比邻而建，占了大半条街，都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蹲着一对大石狮子。黛玉初进荣国府时，进门约“一射之地”，便到了垂花门。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雨天从院子经过也不会淋湿，中间是用作过道的“穿堂”。绕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又穿过三间小厅，这里才是正房大院。高高的台阶，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这是贾母的住所。但这还不是中路正房，荣国府的“正内室”是位于贾母住所东边的一个更大的院落。垂花门前东转，穿过一个东西向穿堂，在一座朝南大厅后的仪门内，就是那个大院落。

这间厅堂，代表着公爵府的权势荣耀。“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而书中最知名的居所莫过于大观园。除园中的主体建筑群—“顾恩思义殿”、大观楼及两侧的缀锦阁、含芳阁，因是元春省亲时驻跸、饮宴、更衣的地方，属于后妃行宫，在元春驾临时才开启使用外，平时大概是“敬谨封锁”的，其他有七处院落，在元春省亲后降特旨，让宝玉和众姊妹选住—薛宝钗的蘅芜苑、林黛玉的潇湘馆、迎春的缀锦楼、探春的秋爽斋、惜春的蓼风轩、李纨的稻香村、宝玉的怡红院，加上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滴翠亭、暖香坞、芦雪庵、嘉荫堂、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栊翠庵、达摩庵、玉皇殿……诸多景致都曾见于作者叙述。单只看数量，再品品这别号，就足以感受这顶级豪门的气势和雅致了。即便只论大小，第十六回写道：“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省亲别院了。”按照清代的营造尺算，这若是大观园东墙和北墙的长度，大观园面积应有六七十万平方米之广，约合千亩以上。这样算起来，现在那些山间海边的度假别墅又算得了什么？人家这可是金陵城的黄金地段啊，纵使法国的五大酒庄相较起来也带了寒酸气。

行：等级森严，亦有人情

衣食住行，生活中这四样缺一不可。“行”在《红楼梦》中也多有涉及。一般来说，女人出行多选择乘车或坐轿。小说第二十九回，写五月初一贾母带着众女眷到清虚观打醮祈福，这无疑是一次贵族妇女车轿出行的集中体现。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此番出行，颇能显出贵族门第的等级森严。贾母乘坐的是“八人大轿”，因为她的丈夫、儿子都有爵位，她本人是诰命夫人。不过和用饭时姑娘可以先上桌、媳妇则要在旁伺候不同，出行时，李纨、凤姐两位贾府的孙媳妇可与薛姨妈等同，每人一乘四人轿，因为她们都是夫贵妻荣的贵妇，而小姐们都还尚未出阁，严格意义上还是孩子，故是两三人一辆。宝钗、黛玉是亲戚家的小姐，是客，同乘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三春则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级别略低。至于丫鬟、奶妈、嬷嬷、家人媳妇等，则多挤在一辆大车中。

贾母也不总是以八人大轿代步。在家中或院内，贾母常乘的是“竹椅小敞轿”，只需两个婆子抬杠。赶上长途跋涉则改乘“驮轿”，即用两匹牲口驮着的轿子，轿厢宽大，乘坐也舒适。书中第五十九回，因朝中一位老太妃归天，贾母和王夫人须跟随“送灵”，贾母和贾蓉媳妇同乘一座驮轿，王夫人也坐一驮轿在后面相随，余下的婆子、丫鬟等则另有几辆大车在后跟随。府中女眷偶尔出去串亲戚或在两府间往来，也都乘轿或坐车，如探春。宝钗、李纨掌家时，夜晚在园中巡视，就乘坐小轿。邢夫人、王夫人以及凤姐、尤氏等在两府间走动，由于距离较近，有时车子不套牲口，只由人来推挽。这些都反映出贵族妇女乘车既有森严的规矩，也不乏人情变通。

与女人不同，男人虽然也乘车轿，但骑马的时候更多一些。就连女儿似的宝玉出门也多是骑马，上学也不例外。一次宝玉因好友秦钟在学堂受了欺负，气愤不过，命令跟班的仆人：“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可知宝玉上学是以马代步的。

当然，男人除了骑马，有时候也骑驴或骡子。书中第四十八回，薛蟠出门做生意，主仆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的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想想薛家的豪富和薛蟠的个性，想必骑骡子也是很体面的，并不比骑马“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