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困境:毒物or良药?
2015-09-10布鲁斯·巴科特、迈克尔·谢勒朱小婵
布鲁斯·巴科特、迈克尔·谢勒 朱小婵
实验进行时
在纽约曼哈顿的上东区,有这样一群老鼠,它们看起来与平常老鼠无异,它们的生活却超乎你的想象——它们住在地价昂贵的西奈山医院科研楼,它们的主人是西奈山私立医院神经科教授亚丝敏·赫德。质疑大麻合法化的人们视这些实验鼠为矿井中的金丝雀,希望它们能带来警示;支持大麻合法化的人们则视它们为珍宝,希望能从这些老鼠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人们能达成共识的是,这些小家伙的脑袋中正发生着一些奇异的变化。
在一场实验中,赫德给一批仍处于“青春期”的实验鼠定期注射固定剂量的四氢大麻酚(THC),一种能对人的精神产生影响的大麻提取物。科学家们曾经发现,青年时期接触过四氢大麻酚的老鼠成年后大脑会发生变化。然而这一次,赫德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接触过大麻的老鼠是否会把这些变化遗传给它们的后代,即使后代从未接触过大麻?于是,在四氢大麻酚实验的一个月后,当老鼠体内的大麻完全代谢完毕后,赫德让它们交配产下后代。接着她把这些后代同一群没有接触过四氢大麻酚、但生活环境和经历与它们完全相同的老鼠放在一起,开始做比对实验:让小老鼠单独在一只盒子中游戏,按动一根手柄,可以得到一针盐水,按动另一边手柄,可以得到一针镇静剂,如果做得好就能得到奖励,奖品是:海洛因。
起初,父母接触过四氢大麻酚的小老鼠与父母没有接触过的小老鼠的表现基本相同。后来,赫德增加了游戏难度,小老鼠们必须付出更多努力才能得到奖励,两组老鼠的表现也在此时开始出现差异。父母沾染过大麻的小老鼠们总是按动两次以上的手柄,以期得到更多的奖励。他们的神经回路也出现了变化;甚至他们的后代在寻求奖赏时的行为表现都与未接触过大麻的老鼠的后代有差别。“这组实验数据告诉我们,一生中,我们传给子孙后代的东西远比我们认为的多,而且将给后代带来怎样的改变和影响,我们尚不清楚。”赫德说,“这些实验结果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也给我们带来了惊喜。”
阶段性成果
以上就是振奋人心又颇具争议的大麻实验的前沿阵地。令人惊奇的是,作为全世界最众所周知的非法药品及全美发展最迅猛的产业之一,由于美国联邦政府数十年来的阻挠与误解,大麻至今仍是一个医学谜团。目前具有开拓性的药用大麻研究主要致力于为以下多种疾病寻找治疗方案,包括癫痫、创伤后应激障碍、阿尔兹海默氏症、帕金森症、镰状细胞血症及多发性硬化。与此同时,大麻对于以吸食它们取乐的人群有哪些影响,科学家们也有新发现。
泛泛地说,比起烟草和酒精对人体的影响,大麻的危害相对小一些——每年有56万美国人死于吸烟和酗酒——相比于酒精,大麻不会毒害和损伤神经;较之香烟,大麻不会引发肺癌;不同于海洛因的是,如果没有其他因素的作用,比如毒驾导致的车祸,吸食大麻也不存在猝死的风险。然而科学家们也已经发现,大麻除了会对认知造成短时的影响外,还会给特定人群的大脑发育带来影响,进而影响到他们的心理和性情,已经得到证实的是,对于成年吸食者几乎无害的大麻对于21岁以下的青年人群却存在很大风险。哈佛医学院致力于大麻使用者大脑研究的专家朱迪·吉尔曼指出:“对于青少年仍处于发育中的大脑,大麻具有一种其他药品不具备的‘能力’,可能给青少年的学习及认知能力造成全面影响,接触大麻的年龄越小,大麻对大脑发育的影响越大。”
大麻实验的尴尬现状
与现代研究者审慎的研究诊断不同,1930年代,美国联邦缉毒局第一任长官哈里·安斯林格对大麻的评价就耸人听闻多了,事实上这也是他的初衷所在——希望震慑民众远离毒品,远离大麻,他是这样说的:年复一年,有多少人因为吸大麻而杀人越货,触犯法律,犯下僭越人性的罪行,而犯下这些罪行的多是年青人。到了1970年代,尼克松总统将大麻视作敌对势力左翼党派用来对付自己的武器。在一段私密录音中,尼克松谈到:“左翼人士对大麻一再推崇,他们是想利用大麻毁了我们。”如今,政府对于大麻的态度和立场多有数据和研究作支撑,客观了许多。目前科学家们研究的重点是大麻对大脑的影响,“尤其是大麻对青少年的大脑有哪些潜在影响,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国家的未来。”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所长诺拉·沃尔科说。该机构也是赫德及吉尔曼实验的出资方。
然而,数十年来,政府对大麻研究的禁令与误导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政府没有花精力去研究大麻,以获得对大麻的正确认知,却以威吓和愚民的方式使民众变得疑神疑鬼,以至于现在听到任何负面评价,民众心中都会打起问号:事实果真如此,还是政府又在吓唬我们?”赫德教授说。当美国各州纷纷对大麻解禁,大麻合法化一再推进之时,联邦政府对于大麻的研究也在逐步跟进,且获得了一些成果。近来,坐落于密西西比大学、唯一获得了联邦政府承认的大麻农场,今年3月得到6900万美元拨款后,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同时,对于大麻的药用潜力研究,沃尔科也公开表示认可。在未来几个月,美国政府将开启一项历时长达10年,总价3亿美元,有数千名青少年参与的实验,目的是探寻大麻、酒精及其他毒品对发育中的大脑的影响和危害。届时,在高科技成像技术的帮助下,随着被实验者年龄的增长,可以将大麻对大脑的影响绘制成像加以研究。
尽管美国政府有意对大麻开展研究,要想真正认识大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今为止,大麻仍被列在“最危险与最无用药品”之列,联邦法规对大麻实验仍然有着繁冗的限制和规定,科学家们可以对可卡因和吗啡做实验,因为它们是“二类毒品”,大麻却不行,因为它是“一类毒品”。也就是说,即使已有23个州视大麻为合法药物,且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已经承认,“动物实验已经证明大麻具备杀死某些癌细胞或使某些癌细胞变小的能力”,联邦法律依旧认定大麻“毫无药用价值”。尽管海洛因和LSD致幻剂与大麻同为“一类毒品”,大麻研究者在研究大麻时却要面对更多的阻碍——必须经过美国公共卫生局的严格评审,大麻实验才能够开展,事实上,该评审曾拖延和阻挠多项研究超过15年之久,结局就是将科学家置于两难境地,科学实验无法正常进行,即使实验,由于政府限制过多,也无法找到并证明其药用价值。
所幸,这一尴尬局面即将改变。以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兰德·保罗为代表的左翼联盟,于今年3月提出一项法案,主张各州对医用大麻合法化。
神奇的大麻素系统
尽管受到官方的各种制约,科学家们对于大麻已经获得了一定的认识,并已达成共识:大麻的一切影响都源自人体的内源性大麻素系统,该系统最早发现于1990年代末,是一种复杂的神经系统,研究者对它的认识还在不断完善中。
首先来科普一下脑科学常识:人脑灰质蕴含大约860亿支神经元,神经元是大脑中的一种细胞,它通过化学信使“神经传递素”与大脑中的其他神经元交流,再通过它们向身体发出做某事的指示。“神经传递素”包括多巴胺、血清素、谷氨酸盐及化合物内源性大麻素。研究者目前已经获知,人体可以自行生成内源性大麻素,其作用是激活大脑中的大麻素受体。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有一种植物可以生成相似的化合物并产生相同的激活作用,它就是大麻。正如提炼自罂粟的吗啡能够发挥内啡肽的效用(内啡肽俗称安多芬,是体内产生的一种有镇痛作用的荷尔蒙),提炼自大麻的大麻素,譬如四氢大麻酚和大麻醇(CBD),也可以发挥内源性大麻素的作用,它能影响到人体饥饿和快乐的感受。大麻素受体在大脑内的分布尤其广泛,它们在调控其他神经传递素的活动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
科学家们对大脑的隐秘深处进行探寻时发现,几乎每一根神经元不是在释放内源性大麻素,就是在接收大麻素受体受到激活的信号。神经传递素通过神经元的突触完成大脑中的交流,但过多的突触刺激形同毒药,会损害大脑细胞,而内源性大麻素如同控制刺激水平的开关,当刺激达到一定程度,内源性大麻素便形成一种防御机制,对刺激形成制约。确切地说,诸如大麻醇一类的大麻素常被视为神经保护剂,充当着大脑卫士的作用。大麻醇在控制阿氏症、帕金森病、中风和脑创伤患者的脑神经损伤方面,显示出了特殊的功效。
事实上,内源性大麻素在调节疼痛、心情、食欲、记忆,甚至个体细胞的存亡方面都具有一定作用。然而,脑干髓质中的大麻素受体分布并不均匀。脑干髓质是控制呼吸和心血管系统的,海洛因吸食过量,会影响呼吸系统,甚至带来致命后果,但大麻吸食过量则不会。创伤后遗症专家对大麻素也十分关注,因为这种化合物有助于消除不愉快记忆。专家介绍说,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原因就是大脑中应对压力的区域因创伤而受损。大脑中的杏仁核是负责情感方面学习与记忆的重要区域,而杏仁核中的内源性大麻素则是帮助记忆消除的关键。
然而,对一些人有潜在治愈力的大麻,却可能给另一些人带来伤害。其原因是,除了上述作用,内源性大麻素对于青少年正在发育中的大脑也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假如把大脑比作一座房子,童年用来给房子打地基和垒墙,青少年时期完成水电设施建设,神经网络得以形成,但还需对它不断修整和完善,神经网络才能更加坚固和强韧,整栋房子的运作才会更加顺畅和谐。研究者们认为,大麻素系统在神经系统维护方面起着关键的作用,大脑对于内源性大麻素的需求是定量的,而青少年吸食大麻会破坏原生的神经机制,进而影响到整个大脑。大麻对大脑会产生何等影响,从而影响人类行为——特别是对青少年吸食者的大脑有哪些影响尚无科学定论。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认为,吸食大麻会对青少年思维的敏锐性、大脑的高级功能及冲动控制造成长期影响。
以往的病例表明,吸食大麻与精神分裂症之间还存在着一定联系。目前美国有1%的人口罹患精神分裂症,科学家在1970年代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于家族病史中存在精神病的人群,吸食大麻可能加速他们精神分裂症的发病。研究者称,许多基因都可能增加罹患精神分裂症的风险,但也存在一些社会及环境因素,可能进一步增加这种风险,对于一部分群体来说,其结果就是,初次吸食大麻的年龄越小,精神疾病发病的时间就越早。在此强调发病时间的原因是,精神病发病时间越早,康复的可能性越小。如果一个少年在15岁时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的一生将因此而改变,如果发病时间推迟到24岁,病症对他的影响会相对降低,因为在其24岁前,他的心理及社会能力仍有发展的机会。但是,并非所有青少年吸食者都会患上心理疾病。或许有的人吸了大麻也没事,但精神分裂症患者绝不会安然无恙。研究者表示,在不远的几年后,一个测试或一段明确的遗传标识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哪些孩子是精神分裂症的高危人群。
大麻“可能的”药用价值
多年来,美国科学家对于大麻的潜在危害研究始终没有停歇,美国政府还迟迟不对大麻的药用研究投入足够的资金,直到1990年代末,美国及英国政府才开始致力于大麻医用价值的研究。英国的研究源于多发性硬化患者开始依靠大麻控制痉挛,美方的研究则由美国医学会实施,源于加州在1996年开始对医用大麻合法化。两国的研究都获得了相似的结论:医用大麻并非异想天开。研究证明,对某些病症来说,大麻的确具有潜在疗效,譬如癫痫、慢性疼痛和青光眼。此后,英国政府开始将大麻视为有生物技术前景的植物进行研究,特许建立了GW制药实验室,专门用于培植大麻和大麻素药物开发,成功开发的药物,已经被赫德等美国科学家用于他们的研究。
当英国人已经开始潜心研究大麻的药用功效时,美国人对大麻依然谈虎色变。一些政府要员对医学会的研究结果嗤之以鼻甚至暴跳如雷,时任美国总统克利顿的“反毒大将”贝利·麦卡弗雷就称,医学会的报告实则是阐明大麻的危害,特别是对慢性病患者危害巨大——与报告的实际结论大相径庭。他还与时任首席检察官一同声称要对使用及开具医用大麻的患者及医生进行审判。此后不久,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便对大麻医用研究下达了更加严苛的禁令。
尽管美国在大麻的危害研究方面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联邦政府的“反麻政策”却使美国在大麻药用价值科研领域的发展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四氢大麻酚(THC)的发现者拉斐尔·梅舒朗来自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世界顶尖的大麻素实验室;西班牙生物学家曼努埃尔·古斯曼目前正致力于利用大麻素抑制脑癌中最致命的胶质母细胞瘤的生长的尖端实验;加拿大卫生局将很快批准世界首例医用大麻用于退役老兵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临床实验。
迄今为止,美国当局对于大麻的态度已有所改变。2015年,科罗拉多州公共卫生局便从州立特许大麻商店的税收中拨款900万美元用于医用大麻研究,这将是美国有史以来首次针对大麻在治疗儿童癫痫、过敏性肠道综合征、癌症疼痛、创伤后应激障碍及帕金森氏症等病症的医用价值的临床实验。丹佛儿童医院的小儿癫痫专家凯莉·纳普将对使用大麻治疗痉挛的儿童进行跟踪调查,“一些孩子每天可能发作100到200次,希望正在使用大麻素药物的患儿的病情能有所改善。”
人人都是实验鼠
回到赫德在上东区的实验室,小实验鼠们似乎已经为人们指明了一条路。在一个独立实验中,赫德给一些海洛因成瘾鼠一定剂量的大麻醇(CBD),发现药物降低了它们对海洛因的渴望,这意味着,大麻对人类瘾君子戒毒有一定助益,目前赫德正尝试用英格兰生产的大麻醇药片帮助纽约城的吸毒者戒毒。
同时,赫德还在继续研究那些父辈及祖辈接触过大麻的实验鼠的行为。研究证实,四氢大麻酚会通过基因遗传给下一代,其他毒品如可卡因及海洛因也具有这种表现。但这不一定意味着,高中时吸过大麻的父母会给他们的孩子带来不良影响,因为那些异常变化有可能因为其他行为而再次发生改变。由于真正的大麻实验尚处于起步阶段,目前的科研状况尚不足以下定论。“负面影响不一定会发生,老鼠实验只能告诉我们,有这种可能性。”赫德说。
“可能性”,在有关大麻的实验和研究中,我们多次见到这个词,它表明了一种不确定性,但这种局面有望在不久的将来被打破。倘若联邦政府对大麻科研解禁,科学家们将了解到更多有关大麻的真相。大麻将不再像多年前那样被视为敌对势力用来对付我们的武器,而是我们了解自己大脑的途径和渠道。在未来的日子里,科学家们或许还会发现一些基因标识,证明大麻会引发部分群体罹患精神疾病,也许还会将四氢大麻酚对大脑的影响绘制成像,并借助大麻为当前的疑难杂症找到新的治疗药物。届时,这场规模宏大的大麻实验将在这个其成年国民的1/10、超过1/3的高中生群体都在以吸食大麻取乐的国度继续上演。
[编译自美国《时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