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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民间

2015-09-10缪克构

上海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缪克构

那个老渔民——我九十六岁的祖父,开春时莫名其妙死于一场意外。

出殡那天,送行的人有四五百人。长长的队伍,间隔着花圈、花篮,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长号鸣响了,出殡的队伍行将出发,我突然看见九十二岁的老祖母坐在檐前,看着出殡的队伍。在阳春三月的灰蒙蒙的清晨,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朵。一整排的房屋里的子孙们都走光了,她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檐前,像深秋的一只无精打采的老鸟,让人陡生悲凉。坐在一只低矮的老得不能再老的竹椅上,她瞪大了患有严重白内障的双眼,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影子缓慢地前行,她终于数清楚出殡队伍里的花圈共有一百零二个。“你们的祖父,也算死得像个人物了”,她后来说。

1930年左右的浙南乡村盐廒、章良一带,一场大水过后,霍乱像气流一般弥散开来。瘟疫紧随着夏秋之交的一场特大台风之后,追赶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它加重了灾难,带来了离散之后的再次离散、恐惧之后的更为潜在和深沉的恐惧。

祖母的前夫就是在那场霍乱临近结束的时候突然死去的。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月,住的房子是十几平方米的草屋。按照乡村习俗,孩子还未出生,生父不能下葬。于是,十几平方米的草屋内,一张木板床和一具棺材平行放置着。祖母夜夜在睡梦中恐惧得尖声大叫。一身冷汗惊醒的时候,屋前面对着的一片林子和乱坟岗正发出奇怪的声响,并常有磷火忽而一闪……这一切都还可以忍受,更为糟糕的是,几天之后,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几乎令人屡屡晕厥过去。尸水正透过那劣质的棺材滴落到地上,四周的苍蝇成群结对地涌来。

好在,一切没有再进行下去。有一天,祖母在倚门看着屋外的时候,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向她招了招手。原来,老太太的丈夫前几天也死于霍乱。这样,寡居的两个女人同病相怜,终于住到了一起。次年春天,我的大姑才顺利地在好心老太太的家中呱呱坠地。

几年之后,经人撮合,祖母嫁给了我的祖父,但按照她与前夫家族的约定,大姑必须在养到十二岁的时候,返回故里,至于夫家,他们早就替她物色好了。

祖父那一年是二十八岁。他在地主家打了几年长工之后,那地主家因为出了个败家子,家境就突然败落下去。因此,他最后获得的报酬令人喜忧参半——没落地主决定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喜的是,从此他终于有了一房媳妇;忧的是,这媳妇不但脾气恶劣,而且双脚不能走路,天生残疾。当他决定将她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重大的错误:每天日落时分当他一身疲惫回到家中的时候,还要淘米给她做饭。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她赶出去,一个人睡了几年凉炕,竟浑身都是痛快。

祖母嫁进家门的时候,祖父才第一次懂得了家的含义,而他浑身用不完的劲儿,练就的一手晒盐的好功夫,几乎没费太多的力气就养活了此后生长的五男一女。

祖父是在春节过后的一个午后,在四叔家的别墅花园中摔了一跤的。绊他摔一跤的,是一级低低的台阶。在这之前,他虽然日渐痴呆,但从未被台阶绊过脚,即使是老屋里那旧式的高台阶。这一跤,使他迎面躺倒,额头撞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儿孙们马上将他送到乡村的诊所。包扎了三次之后,他额头上的伤很快结疤了,让人难以相信他已是九十六岁的老人。他的一生似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在他垂垂老矣、人人都以为他行将就木的时候,唯一一次惊动大家的伤病,还让人大吃了一惊。显然,他的肌体还处于良好的状态,一次头破血流并不能阻止他顽强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毅力。

但是,祖父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在这次摔伤之后,他就躺倒在病床上,饭量也越来越少,从原先的两碗米饭,减到后来的一碗、半碗,然后连半碗粥也难以下咽,最后竟滴水不进。他瘦得像木柴,开始慢慢地焚尽自己。

人活到将近百岁,死亡大概已不是令人恐惧的事情。要知道,在儿子儿媳一辈中,已有三个人先他而去。两个老人,一个活到九十六岁,一个活到九十二岁,不能不遭遇一些尴尬。死是不可避免的,死就死吧,很难说有人真正在留恋他们。他们活着,只是一种存在,很难说得上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了。

只有互相依恋的两只老鸟是各自悲戚的。祖母那段时间显然更加苍老和无精打采。她虽然已经九十二岁了,但在过去的一些岁月中,尤其是祖父日渐痴呆后,她越来越显示出她的巨大作用来。祖父的衣服完全是由她洗净的,一天三顿饭,都由她关注他时间,否则,祖父在晌午时分就开始等待晚饭,而明明本周该到小儿子家中吃饭,他却跑到二儿子檐前坐等。夜里,祖母发挥的作用就更大了,她总是准时地敲响他,拧他,打他,为了让他起来小便,以防尿床……现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她来做了,儿孙们都已安排好了,轮流侍候,一夜一夜到天明。她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心陡地悬空了,担忧像水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头。她默默地坐在祖父床边,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令人心生痛楚。在众人的劝说下,她终于离去,但没过多久,她又重新回来,坐下。她的耳背了,眼花了,甚至看不清陪在床边的人是谁,听不清人们的讲话,但她一遍遍地回到他的身边。越到后来,她越坐不住了。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她就走近祖父的床边,用手触摸他的鼻息,然后,几乎千篇一律的,她拐过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手。“手还暖着呢”,她说。她将被子掖好,又朝前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双脚。“脚也没有冷”,她又说着,继续将被子掖好。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踮着三寸金莲,内心显得心事重重,面部表情迟迟疑疑,说话时像自言自语,令人内心悲凉。

祖父鼻息尚存,手脚温暖,虽然行将就木,但在不能饮食之后,仍然顽强地拖了一个多礼拜。最后,大家不得不惊诧于他的韧性。儿孙之中,不管外出经商还是在外读书工作的,都已回到身边,但他就是迟迟不肯咽气。我的姑姑站在他的床头一边哭泣一边对他说:“子孙男女们都回来了,您要走就安心走吧。”到了后来,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哀求:“爸,您老人家就放心走吧,儿孙们各有各的事。您这条路走得顺啊,只求您保佑子孙后代长命百岁……”最后,有人提议:让他再吃一顿饭吧,老人不肯走,就是还缺他几粒饭呢。祖父的最后一顿饭,也许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少的一次,不过几粒饭,他也没有完全下咽,便平静地离去了。

祖父能活到九十六岁,按照我的看法,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心里不放事,二是能吃能拉。

我们家是个大家族,照理说该有不少事值得他操心,但他从不管闲事。儿子成了亲,早早分开过。家长里短,从此充耳不闻。但有事情呢,他是肯帮的。农忙时节,他帮完东家帮西家,站在太阳底下筛谷子,一筛一个下午,没挪一下脚。农闲时间,他则替儿媳们买菜。他人头熟,买的菜新鲜实惠,的确让人觉得少不了他。祖母呢,看孩子,十几个孙子孙女,全由她一手抱大,然后又开始照顾曾孙一代。我的祖父祖母,就像两根顶梁柱一样,支撑着一个大家族,并且从来不把是非带进任一家家门。

祖父能吃。死之前,每天三顿饭,两大碗还垒尖儿,并且落不得时间。除此之外,他还爱吃零食,主要是吃米糕、柿子、苹果、梨,烂了一点的柑橘是最爱,偷藏在黑咕隆咚的大瓦缸里,趁人不备,摸出来三下五除二吃光。在这一点上,他和祖母简直就是绝配。祖母也爱吃零食,水果藏在床头下的瓦缸里;米糕柿饼一类的,保准在柜子里,用纸包得好好的。她吃零食的时间定在晚上,偷偷摸摸,就像硕鼠。我小时候夜里起来大小便,远远地就听到窸窸窣窣响,走近了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有时候明明看到她嘴巴嚼得欢,一靠近,她当即就闭住不动了。这可真难为了他们,十几个孙子啊,她能给得了谁?索性,统统关闭。我以为,这是她的聪明之处,虽然我们没少偷过她的瓜枣,但这绝对是两回事,谁也不会把它张扬出去,引起另几家对老人的不平和怨恨。奇怪的是,两个老人吃那么多甜食,偏偏就不得糖尿病;从不刷牙,牙也不蛀,吃东西还嘎嘣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能吃是福,能拉也是福。祖父的大便大堆大堆排出,马桶三天两头就得倒上一回。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越来越老了,力气也越来越弱,因此,倒马桶这件艰巨的事情,就轮流着由茁壮成长的孙子们完成。我们三天两头就听到他跑到屋外叫喊:“我的马桶又满啦,再不端去倒掉,里面的蛆就要爬出来啦。”他这一喊,就马上有人跑去倒马桶了。他的大便结实粗壮,让人暗暗佩服。

祖父在乡野生活一生,少年时不识四书五经,青年时也不见热血沸腾随流闹起革命,可在乡人眼中居然算得上是个人物。这一是因为他的长命,在他的同辈人纷纷入土为安,他的两个儿子也英年早逝先他而去的时候,他居然能衣食无忧,活得好好的。二是因为他年过花甲之后,在闹轰轰的“文革”后期和“文革”后做过十年的老人协会会长。

当五个儿子像牛犊一般长起来并且都成了家的时候,我的祖父也年过花甲。在他变得无所事事之后,突然有一天他受了怂恿,当起了无人敢当的老人协会会长。这是福是祸?是大器晚成还是自讨苦吃?着实让人捏着一把汗,但祖父在此后表现出来的卓绝的组织和协调能力令人佩服不已。也许身后那五个气壮如牛的儿子的威力,他在缪家桥一带有着不凡的号召力和牢不可破的根基,而缪家桥又统辖着一乡八村,在江南一带是个大姓,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开始,祖父就表现出大手笔和大气魄。江南陈李两姓向有宿仇,为争田争地、修桥修路的事动刀动枪已有些年头。是时因赌博之事,两姓人家又从家中拿出刀枪、雷管,严阵以待。祖父受命危难之时,为有备而去,吩咐了缪姓中的青壮年头扎毛巾,手持缨枪,原地待命,而他带上几个老人前往调解。他叫来陈李两姓头面人物坐下,当面陈明利害,一场风波暂时停息了。为解除后患,他还责成两姓村中出钱,为历年械斗中伤残人员作出补偿。最后,缪氏家族还杀上几口猪,叫上陈李两姓代表,觥斛交错一番之后,从此礼尚往来。

如果说祖父常常平息外姓之争赢得了别人的尊敬,那他带人修订族谱、修路搭桥则至今令族人感激。在他任上,缪氏家族分为五大队,每当正月初一至初五,各大队分队祭祖,这些深深带着传统习俗的行为让族内空前团结,许多多年悬而未决的事情,如修路搭桥的经费问题也顺利以按丁摊派的方式得到解决。

我猜想,祖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肯定颇有点霸气和匪气。他的所作所为,不管在过去还是今天,肯定为时局所不容,他也的确得罪了不少人,甚至为一些人所怨恨,但祖父活在民间,民间自有民间的活法,民间的纷争自有民间的解决方法,是非功过不是那么简单可以下定论的。好在,他把他的霸气和匪气用在调解民间的纠纷上,而不是用在当时时兴的造反和迫害他人上,这就显示出他的非同一般的眼光来了。

在祖父长达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河中,这十年是短暂而漫长的,但我还是庆幸他有这样的十年,这十年让他的人生饱满起来,不至于太过平淡。虽然这十年很快就被此后的数十年所覆盖,只是在他死亡的时候又倏地亮了一下,此后,便永久地沉寂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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