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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爱你的人去香港

2015-09-10邓一光

上海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鸟儿

邓一光

包爱君刚把保姆车驶上北环路,那只鸟就从路边的绿化带里冲出来,斜刺里迎向保姆车。鸟儿斑斓杂色,向前挣着小小脑袋,两翅快速翦合又打开,在撞上车头的一瞬间迅速拐了个弯,触须般粘在车头前面,与保姆车同向飞翔,把开车的包爱君吓了一跳。

北环路上车流如泄,车辆默契地保持着时速80码的匀速,那只鸟同速,夹在保姆车和一辆奥迪A6之间,像是有人派它来给保姆车引路,这让包爱君有点奇怪。

“是蜂虎!”周思爱在后座上说。她兴奋地往前探出身子,手自然地搭上坐在副驾座上的梁鼎肩头,同时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包爱君在余光中看到了,她知道周思爱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习惯没有改掉。

“不是蜂虎,是云雀。看见凤头没有?”梁鼎盯着鸟儿说。他个头高,坐在副驾上微微偏着头,不然看不见车头上方的鸟儿,“蜂虎喜欢几只一起,不会只有一只。”

“你什么意思?”周思爱生气了,用力拉一下梁鼎的肩膀,“你的意思,你比我懂的多,是不是?你的自以为是怎么一点也没改?”她扭头对驾驶员喊,“包爱君,你是怎么管教的,他干吗什么都抢,什么都要占上风?太不可思议了,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有一阵他们没有说话,包爱君,周思爱,还有梁鼎,三个人都没有开口。他们从西乡出来,去皇岗口岸,送周思爱过境去新界。包爱君朝旁边看了一眼,梁鼎僵硬着身子坐着,一眨不眨地看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只忽上忽下的鸟儿。包爱君猜,周思爱的本意并不是要她和梁鼎离婚,这个主她做不了,主要是她出了事,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

车在并入新洲路后慢了下来,密集的路口制造了车流滞缓。那只鸟儿也减了速,和保姆车保持着距离。包爱君又看了一眼梁鼎,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看不出打算开口的样子。

梁鼎是包爱君和周思爱的男人。过去是周思爱的,现在轮到包爱君了。

梁鼎和周思爱相爱了十年,爱到捅刀子,差不多一两年就要酿成一次血案。三年前,周思爱用一把折叠刀再度伤了梁鼎,在他小腹戳出一个三公分长的口子,不是特别严重,但血流了很多。他苍白着脸拦住人不让报警,说谁要报警他就把谁的脑袋砸碎。但这也没拦住什么,他伤口痊愈后,俩人还是分了手。

包爱君和梁鼎没有结婚。在西乡那个居民来源复杂的社区里,像包爱君和梁鼎这样不是夫妻,但以夫妻名义一起生活的,不止他俩一对。据说,这个城市有超过三成的家庭法律关系缺失。有时候人们觉得前景迷茫,不知道能走多远,于是就凑合着过。

“按喇叭,吓吓它,让它离开车。”周思爱拍驾驶座椅背,大声指挥包爱君,好像车头前飞翔着的不是鸟儿,而是她妈妈,包爱君正开着车去撞她。

包爱君有稳定收入,合法交纳营业税所得税和五保一险的时间超过十年,凭多年积蓄,在西乡买了一套一百零八平米的公寓房,国土局网站上能查到手续完备的房契登记,她不会违规在城市快速道上鸣笛。而且,包爱君有点好奇,想知道那只鸟儿想干什么。她三十多岁了,不相信安徒生童话中那种为人领路的好心鸟儿的故事。她没想到,在通过红荔路口的时候,她提速跟上车流,那只鸟儿突然拐了个弯,径直飞向保姆车,重重地撞在前窗玻璃上,前窗玻璃上立刻鲜血四溅。

“你怎么开的车?”周思爱立刻愤怒了,冲包爱君大喊,“你杀死了它!”

包爱君吓一跳,下意识踩死刹车,引得身后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保姆车停在路边,包爱君打开应急灯,他们都下了车。周思爱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那儿很不耐烦地看快速通过路口的车流。她那条皱巴巴的水磨蓝牛仔裤有点脏,裤子是包爱君的,她从东莞跑出来之前没带换洗衣裳,只能借包爱君的衣裳穿。她腿长而直,不得不说,她穿牛仔比包爱君好看。

包爱君和梁鼎贴着路边心惊胆战地往回走,想找到那只鸟儿。他们走过路口,又返回来,在肇事地点来来回回找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找到。

“也许在马路对面。”周思爱站在保姆车边朝他俩喊。

根本不可能,路口车流不断,就算想违反交规,他们也走不进行车道。但完全没有必要,双向六车道,包爱君和梁鼎视力都不错,完全能够看清楚。事实上,马路上一根鸟儿的羽毛都没有,那只鸟儿,它不见了。

包爱君觉得不舒服,心里有强烈的愧疚感,回头看梁鼎。他站在那儿发呆,然后蹲下去,伸着脖颈大口大口呕吐出来。

包爱君去应付一辆驶过来停在保姆车旁的交警摩托,周思爱从她身边擦过,去了梁鼎那边。包爱君很快就听见他俩在身后说话:

“没事吧?让我看看。早上没洗脸啊,这么脏。来,抓住我的手。”

“我能行。”

“怎么还犟啊,最烦你这样知道吗,离婚前就烦。好了,别看地上,呕吐物没有长得漂亮的,就算自己的也不好看。吸口气,起来。”

包爱君向交警解释,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车窗上有还没干涸的血星,以及一绰黏住了在风中抖动的绒毛,这些都能证明,几分钟前的确出了一桩车祸,只不过交规不管这类车祸,不算违章。年轻的交警大概昨天熬了夜,情绪不大好,他不断往景田路方向看,那里有一群情绪激动的居民,有人从小区楼顶天台往下悬挂条幅,“保卫家园”、“我们不想掉在行驶的地铁上”,一群戴着防暴头盔的警察在维持秩序。年轻的交警查看了包爱君的驾驶证,要她尽快把车开离现场,然后骑着摩托去了景田路那边。

“走了。”包爱君收好驾照,对远处的他俩喊。

他俩站在那儿没动。周思爱抓着梁鼎的手,急匆匆对他说着什么,然后他对她说着什么,两个人的手没松开。路上噪音大,包爱君听不清他俩的话。她拉开车门,上车去坐着,希望交警不会马上回来,再回来就算违规了。

东莞扫黄打非的时候,周思爱不在那儿,警察动手前几天,她陪两个台湾客人去了山东,等她回来的时候,鸟去巢倾,城市褪去粉脂气,一下子萧条起来。本来警察抓人时周思爱不在现场,躲过一劫,她决定换地方生活,只是走之前,她打算找一位熟客讨账,追回账再离开东莞,没想到,那个绰号叫“传说哥”的人不肯还钱,两人争执起来,“传说哥”动手揍她,她顺手抓起一把工具刀捅了他,然后连夜逃到了西乡。

周思爱进门的时候梁鼎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包爱君接到电话,赶回家里,看见周思爱站在客厅当中,手心里还捏着血干,冲动地冲梁鼎大喊大叫。包爱君不由分说,把周思爱推进卫生间,让她从头到脚洗涮一遍,沾满血迹的衣裳打成包,丢进垃圾桶,找出自己的衣裳让她换上。

包爱君拿着干净衣裳进卫生间的时候,周思爱湿漉漉地蜷曲在角落里,双臂环抱着身子发抖,像是睁眼做着一场噩梦。包爱君无意间从镜子里看到周思爱私处浓密的黑发,那是一片丰饶妖冶的丛林,那一刻,包爱君后悔拿了自己喜欢的石磨蓝牛仔,而不是一件穿过可弃的宽大裙装。包爱君说快起来吧,试试衣裳,不行我去商场买一套。

梁鼎忙乱了一通,给他在东莞的朋友打了一圈电话。发生在石碣镇的凶杀案很多人都知道,“传说哥”在当地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警察已经接管了案件,没人说得清受害者伤得怎么样,是不是死了,这让梁鼎五心不定。

为怎么处理周思爱的问题,包爱君和梁鼎发生了争执。包爱君认为,是“传说哥”先动手,周思爱才从桌上抓起刀子捅了他,凶器是“传说哥”自己的,周思爱没有故意杀人的动机,她应该向警察自首,法庭会考虑正当防卫情况,也许不会判她坐牢。

“就算法庭不判,对方也没死,”梁鼎犹豫不决,“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赔偿,这些肯定要付,她钱没要回一分,拿什么付?”

“我们可以帮她。”在讨论了一番周思爱到底有没有钱,是不是在东莞赚到了钱这个问题之后,包爱君说,“你可以帮她。”

“我不管她的事,管不了,想都别想。”梁鼎立刻拒绝。

“那我出钱,让她以后还。”包爱君想尽快把事情解决掉,“她需要一个律师,我替她请,总不能看着她这样吧。”

梁鼎坚决反对送周思爱去警局,不是赔偿费问题,她坐台出台,替人洗钱销赃的事都干过,这种风头下,等于送上门去,司法机关肯定会下手往死里判,要这样,就算“传说哥”活下来,她从监狱里放出来,也是百无一用的老太婆了。

梁鼎决定把周思爱送过口岸——这也是周思爱自己的意思——警察要走司法程序,来不及发通缉令,她可以逃去香港,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要是“传说哥”没有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也不迟。

“人要死了呢?”

“别问我,是她的命,她干吗要捅人?”

包爱君猜出梁鼎的心思,他跟红棉树一样,人长得高高大大,个头挺拔,其实木质松软,胆小怕事,他受不了周思爱在监狱里变老这件事。

大约三分钟后,周思爱和梁鼎回到路口,两人上了车。

梁鼎要包爱君把车往回开,不去皇岗口岸了。包爱君问为什么。梁鼎让她别问。

“不是说好了,送她去口岸,她从那儿过香港吗?事先打电话问过,花一百二十块就能拿到过境签证。”

“赶走我有什么好处,”周思爱不耐烦,“对你当然有好处,可也用不了那么急。我现在不走,我要想一想,为什么会撞上鸟儿?”

“你不应该对她吼,”梁鼎扭过头去责备周思爱,“她又没做错什么。”

“我错什么了?我错了吗?”周思爱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朝梁鼎发狠,“谁让他欠我钱不还,他要在车上,我还捅他。”

“知道吗,”梁鼎生气地说,“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怎么都管不住自己,这件事不关爱君什么,她谁都没有捅。”

“心疼女人了?”周思爱朝脸色灰白的男人冷笑,“那我怎么办?我一过口岸就回不来了,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你就想看到我这样,像狗一样被香港人打死,你们心里都这样想,是不是?”

这个过程中,包爱君在红荔路上调转车头,沿原路返回。她不明白鸟儿这件事与周思爱去不去香港有什么关系,还有,她觉得周思爱的样子就像招潮蟹,长着两只突出的眼睛,一对见人就挥舞的蟹鳌,对谁都摆出攻击的架式。她觉得一开始头绪就乱了,现在越来越乱。

半个小时后,他们返回西乡。

锦纶小区很安静,有几个居民在小区里遛狗,讨论狗沙循环利用的窍门,以及最近开始流行的宠物抑郁症问题。

包爱君把车驶进地库,让他俩先上楼,她找水来清洗车窗。看着清水顺车窗玻璃流下来,她的影子在水迹中模糊掉,她站在那儿有点发呆。

那只鸟儿可能既不是蜂虎,也不是云雀,而是别的种类的鸟儿,他们连它的身份都没有弄清;它收束起双翅,回头一撞,脑浆四溅,却连尸首都不见了,究竟去了哪儿?

包爱君心里有些难受,想那只鸟儿出现在车头前,斜刺掠飞的姿势多么漂亮,现在她盼望它再度出现,她会告诉它,她不是故意的,她想对它说声对不起。

包爱君回到家的时候,梁鼎在泡茶。周思爱坐在沙发扶手上,没精打彩地撕一张包玉胚的牛皮纸。包爱君绕过他俩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出半打鸡蛋、一袋腊肠和昨天吃剩的米粉,打算为大家做顿简单的饭。下午她会去超市买菜,给周思爱做一顿丰盛的饭,吃完送她离开。她不希望周思爱待下来,继续住在她家里。也许可以再留她住一天,最多两天,然后,要么她去香港,要么她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确定去元朗还是旺角?”包爱君听见梁鼎在外间问周思爱。他是北方人,泡茶手艺生涩,弄得茶具叮当乱响。

“管它呢,反正没人在乎。你不在乎,对吧?”周思爱嘲讽地说,“为什么人都这么自私?你们把我当成敌人,我做错什么了?”

包爱君能猜出周思爱说话的时候,看梁鼎的怨怼眼神。她的眼睛有点往下吊,外眦上挑,冷漠而严厉,但很奇怪,连包爱君都被它们的流光闪烁所吸引。不得不说,周思爱是个姿色上好的女人,尤其她桀骜不驯扬起下颏的时候,没有几个男人不被她凌厉的眼光所伤害。

“没有人把你当成敌人,”梁鼎把茶水沏入茶杯,听声音,包爱君就能猜出茶案上有水花溢出,“你应该反省一下,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你总是捅娄子。你自己才是自己的敌人。你为什么不改一改脾气?”

“你是大人物了,梁鼎,你一直是大人物,连包爱君也是,”周思爱显然被激怒了,“你俩和他们一样,你们是一路货色,我讨厌你说话的口气。”

“别忘了,这是在我家,”梁鼎咬住了,“在我和爱君家,轮不到你说这种话。”

“嗬,”周思爱笑了,“我是一个不知趣的人,你就是这个意思。”

“随你的便。”

包爱君把青菜泡进水里,用搅拌器搅蛋。青菜有些过气,她打算用水焯一下,在水里滴几滴混合油,这样看起来不那么显出颓气。她无法理解周思爱,弄不清她的暴戾恣睢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

“为什么一见面你就教训我?你教训了我十年,还没有教训够?”客厅里传来茶水泼掉的声音,听上去不是碰翻掉,而是人所为。有一阵,客厅里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只听见梁鼎生气地喝茶的声音。

包爱君想,幸亏泼的只是茶水,不是别的。有一次,周思爱和客人闹起来,被客人绑架,打电话要梁鼎去领人。梁鼎匆匆忙忙赶去东莞,第二天回来,进门沮丧地坐在沙发上不吭声。包爱君问他怎么了,他给包爱君看摔坏的手机。她嫌他依了赖账的客人,向人家说了软话,对方赖的账也免了。按她的愿望,他应该提着一把菜刀冲进出租房。

包爱君很生气,手机是她刚给梁鼎买的,他本来用不上那么贵的手机,她自己也只用了一部一千多的3G机,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男人被人瞧不起,但谁又在乎这个?

包爱君用围裙垫住灶台,人支在锅边,等着锅里的水烧开,把腊肠煮一煮,这样切成形的腊肠显得好看。

第一次见到梁鼎,包爱君就喜欢上了他。

包爱君经营一家玉石作坊,梁鼎替客户送一批南红石到店里,说好了老坑石,包爱君也是按遗石的价付了定金,结果拿到的货半数是新矿出的柿子红。包爱君不干,拉下脸,让梁鼎给供货方打电话,叫人亲自过来验货。

“马哥不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如果你要问,就说他去缅甸了,不在保山。”梁鼎涨红着脸说,说完后脸更红,低下头不敢看包爱君。

包爱君本来生着气,一下子就笑了,觉得这个男人太有意思了,连撒谎都不会,能干什么呀。那天包爱君故意怠慢梁鼎,人晾在一边,只管忙自己的。梁鼎反而松了一口气,也没闲着,热心快肠地帮上蜡工给玉件煮蜡,忙得满头大汗,包爱君从蜡池边过,听见他埋怨不应该用蜡填塞玉件孔隙,应该把玉件送回师傅手中重新琢磨。

“玉颜本如此,何必马嵬泥。”他举着戴胶皮手套的两只手,在蜡池边转着圈,文绉绉和人叨唠。

梁鼎不英俊,包爱君第一眼看到他时,甚至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但和别的男人不同,梁鼎容易害羞,笑的时候很紧张,嘴唇抿住,死也不肯露出雪白的牙齿,这在如今的男人当中实在不多见。何况,他懂得识玉,疼玉,知瑕不掩,这不能不让有过经历的女人心动。包爱君鬼迷心窍,那天竟然留下梁鼎吃工作餐,不到三个月,两个人好上了。

她和梁鼎第一次上床,两人结束生涩中的忙乱,黑暗中,梁鼎抚摸着她肩头,动作突然停下来,手指头试探着,人偶似的在她锁骨上站立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紧张。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示意她像他那样抚摸他;他带着炫耀的口气告诉她,他的皮肤两年前可没这么光滑,夏天连短袖都不敢穿。她一下子明白他的生活中过去发生了什么,汗毛竖立,立刻从他胸前抽回手。他捉住她的手,他说没什么,他说动物都这样,互相撕咬。她不想听他说这个,把他紧紧搂入怀里,希望他停下来。但他还说。他说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恨这个世界,连爱都要用憎恨的方式,恨不能把世界撕碎。她毛骨悚然,用嘴去堵他的嘴,他神经质地吃吃笑着,躲开她的嘴,继续说,他说周思爱十一岁就被文质彬彬的表叔奸污了,她不该长一双吊角眼,那双眼睛给她惹了多少事啊。她放弃嘴,换了乳房。他的声音被堵回嗓子眼里,像是人落入了窨井下。

等他昏天黑地睡去,她去了卫生间,在那里咬着毛巾流泪,直到柳絮在渐至的黎明中飘落窗台,她没有回到他身边。

认识梁鼎之后,包爱君就听人说起梁鼎和周思爱的事情。他俩有多爱对方。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市里,同届生,不同校,俩人在一场校际演讲赛上相遇,分别是各自学校的主辩和二辩,那场辩论赛的激烈和精彩,至今为小城人记忆。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俩分分合合,死过三次,三次都是一起赴死,闹得周边人全知道。有一次,她捅了他,捅重了,肠子流出来。她害怕他死掉,抢先服下两瓶安定。他在医院里拨不通她电话,拔掉滴管捂着肚子赶回公寓,进门用力抽她的脸,她沉睡着没醒过来,他一急,把剩下的安定倒进嘴里,心如死灰地躺到她身边。

包爱君知道,人们有问题,她自己亦如此;人们害怕失去什么,或者害怕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就折腾,直到自己和牵连者伤痕累累。所以,在知道梁鼎和周思爱的事情以后,她想结束和梁鼎的关系。她觉得,梁鼎的过去太重了,自己的过去太重了,两个有着沉重过去的人,没有资格重新开始。

但他们没有分开。

梁鼎先是不解,每次两人交欢前,包爱君都准备好“杰士邦”,郑重其事地要他戴上。他哈哈大笑,人滑到床下。之前她告诉他,她卵巢早衰,不会再生育,要这样,他们没有必要采取措施,他和她在一起,也没有打算出示HIV唾液测试报告和精子测试报告,虽然他希望有人为他生孩子,而且为此试探过她。直到她歇斯底里发作,哭着告诉他,自打离开内地那个小县城以后,她老是梦见她失去的第一个孩子,还有第二个。她一直在梦中寻找他们,想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她把他们生下来,他们蹒跚走在大街上,会不会引来无数人疼爱的眼光。她至少要骗骗自己,装作自己还有可能怀孕,不然他俩就和小区其他“夫妇”一样,只剩下盒饭式的情欲了。他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她,手边是一只形状可笑的拖鞋,然后他朝她爬过去,挨了她一耳光,又一耳光,总算把她搂进怀里。

“我该死。”他说,“我该死。”他说。

那天他一直没有松开她,反反复复对她说一句话。他口气决绝地说,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们想办法。

包爱君在冰箱里找到一根萝卜,看看萝卜还有水分,把萝卜削了,切成条,盛进盘子端进客厅。

“你有没有发现,他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周思爱对包爱君说,“过去他对自己的女人从不这样,就像狗一样温存。”

包爱君看周思爱。周思爱脚下堆着一堆纸屑,斜眼盯着不远处的窗帘,看上去她在打窗帘的主意。包爱君想不明白,她怎么才能把块麻质的窗帘布撕碎,就算能做到,她拿那堆碎片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梁鼎皱眉头。

“你知道。”周思爱说。

“闭嘴,你这样对爱君不礼貌。”

“这就是问题,”周思爱挑衅地看着梁鼎,“我不会倒卖假玉石,没钱给你买房,让你吃软饭,你觉得没有安全感。太好了,你们现在狼狈为奸,为什么不给警察打电话,说杀人犯在你们这儿,反正你们已经决定了,我给你们提供机会。”

“水果吃完了,没来得及买,吃点萝卜吧。”包爱君把盛箩卜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推到显眼处。

“拿开,我又不是看人眼色的乞丐!”周思爱愤怒地朝包爱君喊。

“我们小时候都吃过。”梁鼎从盘子里拿了一块萝卜,用力咬一口,讨好地朝包爱君笑了笑,“萝卜很好吃,对不对?”

“你小时候还吃过屎,”周思爱从沙发扶手上站起来,眉头扭曲,“太奇怪了,世界完全颠倒了,人们一点廉耻都没有,”她身子往前倾,好像要冲过来,“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你们很高兴看到我落到这个下场,对不对?”

“周思爱,你有病吧。”梁鼎的脸涨红了。

“别朝我伸手指头,别让我咬断它!”

包爱君看一眼无所适从的梁鼎,再看冷笑着的周思爱。她俩和同一个男人生活过,都熟悉这个男人,他不是什么出色品种,有点害羞,也许正因为这个,她们没有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只是她们当中一个人失去了这个男人,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个,包爱君有点替周思爱难过。

“好了,没有必要激动,我们是在帮你。”她对周思爱说。

周思爱看包爱君一眼,不说话,然后她怒气冲天地离开客厅,去了卫生间,重重地关上门,很快,马桶盖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然后是惊天动地冲水的声音。

吃过午饭,包爱君给店里打电话,叮嘱人,她今天不去店里,要员工把加工好的黄玉挂件送去南山科技园。然后她带周思爱去步行街买衣裳。

她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周思爱脸扭向窗外,看西乡大道两边的街景,指甲神经质地抠着座垫。包爱君猜她不会是在这一带选择可以居住下来的公寓楼,她只身逃离,一分钱也没有,根本做不到。包爱君在步行街路口把周思爱放下,给了她一张消费卡,是年前送人情没送完的,里面有五百块钱。她想够了,又不是参加聚会,她只希望对方脱下自己的牛仔裤,她不想对方长又细的腿套在自己的裤子里,她再去穿回裤子,然后脱下来,上床和梁鼎厮混。

周思爱站在街边,有点不适应。离着不远,路口的球形石墩上坐着一个蓄着脏兮兮胡子的老男人,老男人穿一件军大衣,把自己打扮成大衣叔,神思恍惚地拉着一把高胡,唱一支大概是随意胡绉的原创绕口,嗓子和琴声真是要了人的命。

包爱君把车从街口开走,去“新一佳”买菜。如果时间够,她打算绕道去“罗家臭豆腐”打包一份外卖。香港什么都有,但不会有正宗臭豆腐,她这样做,也算对得起周思爱。

车离开时,包爱君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周思爱,想知道这个在逃杀人犯会不会紧张。她看见周思爱蹲在大衣叔面前,手托着腮,然后她站起来,把什么东西塞进大衣叔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去。

包爱君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能判断出周思爱干了什么,她把消费卡当成布施送人了。

晚饭后,包爱君在厨房里洗碗,另两个人在客厅里吵架。周爱君后悔了,不想去香港,她在香港一个人都不认识,没法生存,就算进了香港监狱,刑满释放后也得被送回内地。

“你想我死在那边,你就彻底放心了,是不是?”周爱思朝梁鼎喊。

“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待在这里害人。”梁鼎有点口吃地说。

“我害谁了?别忘了,你也是一粒灰尘,没人在意你,包爱君迟早会把你扫地出门!”

包爱君把注意力转移开,去看窗外,她不想让自己纠缠在这些事情当中。

窗外是自作多情的城市灯火,西乡河从小区旁边静静流过,在不远处进入珠江入海口。包爱君觉得,这有点像她和客厅里的两个人——梁鼎发源于乌蒙山,周思爱和他汇聚得早,在贵州或者广西两个人就交汇了,断断续续流成一条干流,自己则晚了许多,直到失魂落魄的梁鼎流入三角洲网河区,她才与他交汇。其实,像她这样懵懵懂懂的河流,方圆数百公里内还有高明河、流溪河、沙河、雅瑶河、南岗河、增江、潭江和南坪河,它们只是没头没脑地随着珠江注入大海,根本无从知道汇入的那条干流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包爱君看着窗外夜景,突然就想到早上遇见的那只鸟儿,心里动了一下——它也许就在那儿,在黑暗中的某处河网地带看着她。她不相信它死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它的尸首,这说不过去。也许那只鸟儿有超能力,在迎头一撞后,去了一趟海湾,在那里梳理好被车窗玻璃弄乱的羽毛,返回城市快速道的植物带中,等待天亮后,再一次振翅而起,迎向车流。

包爱君这么一想,就有些释然,觉得那只鸟儿很像自己,或者说,它和她是一类生命,他们在迎头一撞后,仍然会死而复活,养好伤口,汇入停不下来的生命潮流中。

半夜两点左右,包爱君突然从梦中醒来。她发现梁鼎不在身边,他的枕头乱糟糟掉在床下,人不在卧室里。她起身披上衣裳出了卧室。

客厅里没有灯,有一阵,包爱君没有看清楚,有点紧张和担心,但很快她就判断出了客厅里的情况。

是周思爱,她站在客厅的黑暗中,离窗户很近,指间夹着一支烟,烟是点着的,但她没有抽,好像那支烟只是她的一个陪伴,她需要它待在那里,不然她无法对付黑暗和寂静。

“如果我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上会遭遇什么,”周思爱好像长了后眼睛,知道身后站着谁,她没有回头,“我会提前把自己掐死,免得人不待见。”

包爱君没有接话,黑暗中,她看不清周思爱的脸,只知道她还穿着自己那条没换下来的牛仔裤,指间的香烟暗淡到快要看不见火头。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包爱君:

“最好他们直接判我死刑,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不会。”有一阵包爱君没有明白周思爱在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包爱君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这个必要。”

“他们会,”周思爱隔着两张沙发与包爱君对峙,“他们巴心不得,而且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但你不能往那方面想。”包爱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但她就是这么想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们沉默了,但这个时间没有过多久。

“你想过你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吗?”周思爱在黑暗中问。

“想过。”包爱君迟疑了一下说。

她回忆在故乡那个小镇上她失去的一切。有一段时间,她渴望离开这个世界,也许这样就会找到她想要找到的那两个小生命。离开小镇时她非常决绝,以为这样自己就会带走所有的过去,包括记忆。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她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活出新的希望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给自己买了一台保姆车的原因。

“我也想过,不止一次。”周思爱说了半句,打住话头,然后不知为什么,包爱君觉得对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女人需要的不多,一共就两样,爱上一个人,被那个人爱。想一想,那个人是谁?他是否存在?你去哪儿找他?他会爱你吗?还是你和他永远也遇不上?”周思爱停下来,大概是在想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像是想不明白,怆然地摇摇头,“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你最好去睡一会儿。”包爱君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们的意见不会一致。

“知道吗,我没法和他安静地相处。”周思爱没有那么做,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这一次,包爱君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有时候我怀疑,为什么老天让我遇上他。”她腰一折,极累地靠在窗台上,好像找到了一个理由让自己彻底松弛下来,“我俩是劫数,谁也饶不过对方。”她说,突然有些拦不住,语速快起来,“总有一天我会死。谁也逃不掉。也许我会惦记这个世界,我会想我的外婆,还有小学五年级时送跳跳糖给我的那个羞涩男孩,他叫什么我忘了,但也许我谁也不会想。”

她突然打住,在黑暗中惶惑地朝两边看,好像在找什么,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彻底泄了劲,低下头朝客房走去,半路上碰上了什么,发出一阵响动,她像是被提醒了,回过头来。

“我不喜欢你的家,”她说,“收拾得太干净,化妆品也不合我的习惯。但不得不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有一个家,家里有个男人,这太好了。”她停下来,头往下耷拉,看上去有一种放弃的样子,有一阵她没有说话,然后她开口说,“我们都爱过,对吗?”

包爱君松了一口气,她想,当然,但她没有说出来。“去睡吧,”她对黑暗中那个把自己摧毁掉的女人说,“明早还有不少事要做。”

包爱君出了门,坐电梯下楼。她想起有一次她和梁鼎开玩笑,说你的两个女人名字里都有爱这个字呀。梁鼎不喜欢她提到另一个女人,板着脸说,我只有你一个。也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可能是故意,她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加了一句,怎么是一个,是两个,一个爱君,不爱自己,一个思爱成疾,你得永远管她,不然她病得更重。现在想起来,她觉得自己那句话有点任性,但没有错,大家都病得很重,活着活着把自己活丢了。

包爱君在小区花园里找到了梁鼎,他蹲在一棵过了气的吊钟花树下,像一只失去了判断的草鸮。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过去挨着他坐下。有两只鸟儿在他们头顶上,也许是三只,它们在树丛中叽叽喳喳商量着什么,然后嗖嗖地一只接一只飞走。

“是夜莺,看它们的白肚皮。”她惊讶地说。

“迟早有一天它们会被撞死,不是被车,就是被云彩。”梁鼎粗声粗气地说,听口气有点赌气,见她扭头看他,越发赌气,“人们和鸟儿没两样,对什么都好奇,总和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一起飞,有时候把握不住方向,一头撞在什么上面,一命呜呼,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收回目光,觉得他说得对。他还是头一次说这么严肃的话,那种话不像一个,怎么说呢,一个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这让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名的高兴。她只是有些许遗憾,他说了那么多,但他没有说她现在想的,他们曾经讨论过的,他没有说到希望。希望不是面对世界一个劲地想,或者东张西望,那两种情况都是拿不定主意。希望是你伸出手,让你面前不停旋转的那个人停下来,你们一起闭着眼往前走,在某个离开困境的地方住下来,住妥帖了,为了自己,也为了爱你的人。

“别把你爱的人送去香港。”她脱口而出。

“什么?”他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她,然后说,“我不爱她。”

“你爱过。以前。”她固执地说,“就算现在你变了,她没变,她仍然爱你,你这么做会后悔。”

“那我拿她怎么办?我送她去哪儿?”他被说中了,过了好长时间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总不能把她送到警察手上去吧?”

她没有接话,不是没话可接,是她觉得,这种话不该她说。她挪近他,环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有点发凉,但她没有表示出异样,把脸贴上去,整个身子缩进他怀里。她觉得他就像一个孩子,在这个星星稀疏的夜晚有些五内不定,有些懦弱,但没关系,他可以再想一想,或者不想,就这么坐着,借鸟儿离开的机会休息一下,然后再做决定,总之,天亮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而且,天亮之后,鸟儿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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