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山
2015-09-10常小琥
常小琥
万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边辟出的几间耳房,建了水饺部,小吃门市和面点也是新设的。后院临街的六间背阴铺面房,紧贴道林的仓库,筒瓦卷棚,道士帽门,清水脊,一溜街门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给政府的逆产,公私合营后被店里将门脸封死,两两打通,改成鸭圈,一直用到现在。
按今天的论法,杨越钧应该算第三代总厨,可在七几年那会儿,我们要叫掌灶,也就是大厨师长和热菜组组长。他宽厚的身板上,总配一件簇新的白色号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裤。头上一顶带松紧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记得那天,支部齐书记在我们旁边,也没有多讲,只给了我三个字,叫师父。
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竖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操的。
杨越钧担心葛清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父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你葛师傅不高兴。
一个轻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颗烟,想抽完再进去。这是个马蹄型的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棵老柿树,褐色树皮,沟纹严密。一片接着一片,有许多殷红色的柿叶飘下来,在明暗交接的斜晖下,如同烧着的纸钱。
烟抽完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父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答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褯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伸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择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过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热水,闷上半杯高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潦草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桠桠,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自从来烤鸭部上班,我就没进过正餐部的大厨房,为了不给老谢添麻烦,平日我改从白广路电影院直奔后院进店。店里能上二层的楼梯共有两个,东为上,挨着店门,留给客人。通常内部职工会走西侧的那个,从后厨踩着直接就能去楼上财务科。按规定,早九点营业,晚八点关门,中间两点到四点,师傅们想干点什么都行,还能回趟家。正是这时人少,连老谢也在打盹,我才来楼上领工资,只为快去快回。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信,刚来万唐居的时候,我最怵领工资的日子。我总觉得,这份钱如果领了,那和要饭的可真没什么区别了。偶尔几回,在车棚里碰见杨越钧,他老是和和气气地问我,在鸭房适不适应,上手了没有,缺东西就说。后来我就躲着他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跟自己念过,这个工资我还是得领,否则会有人说,驴师傅终于撂挑子了,这对于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头来难堪的,还不是我师父么。
那天留下值班的会计,年纪很轻。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蓝套袖。她头也没抬,就递来一张表让我签字。
在一排铁柜后面,她掏出钥匙,开明锁,从抽屉里数钱给我。我把气球线踩在脚下,腾出手写好名字,听她噼噼啪啪地又过了一遍算盘。我瞥见,她不像那些老会计,留一头齐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润细滑的肤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鱼冻还透亮。
“你再这样看下去,我数错了钱,算咱们谁身上?”她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你下去后,帮我叫下一个人过来领钱。”
“我不回后厨,我是鸭房的。”
她扬起脸,看了看那两枚气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满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着葛清的驴,屠师傅?都说你没半个月准跑,想不到能熬到领工资的日子。”
我瞄了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着邢丽浙三个字。
钱点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没搭她这个茬,想走。
“回鸭房也要这样神气,让你带个话会死人的?”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钞票上利索地绕了三下,搁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学到手,当上前厅总经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你跪下的。”
我把工资又拿出来一甩,拍在她面前。
“这种话,你应该对着大喇叭去说,让葛师傅听见,我他妈吃不了兜着走,还领工资?”
“你把钱拿走,跟我抖威风算什么本事。”她摆出洋梨一般的冷脸,“空长个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也是块铁疙瘩,派你去烤鸭部,能比前面两个好到哪去。葛清的手艺传给谁,谁就当前厅经理,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为没人说,葛清就不知道吗,老家伙比猴子还要机灵。”
她们科里的窗玻璃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长在屋子里一样。
见我还在愣着,她的两道弦月眉,轻轻一蹙。
“你没仔细看,楼梯口的黑板上写着什么?区里要评涉外饭庄,万唐居和对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个。”
我点了点头,想了半天,问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给我一句话,还要不要跟着葛清学了。要,就把耳朵伸过来,我教你一招,不管用,连我的工资一起,倒贴给你。”
她的话叫我很难为情,但我还是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关节处嫩红的肌肤纹路,令我看得入神。
“怎么谢我?”她说完后,立刻又问。
“你喜欢吃鸭肉吗,我求葛师傅给你片一盘儿,这点儿小事他还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鸭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见我点头要走,她顺手拿出一摞四方棉纱,叫我领走。
“劳资科上次发口罩,没给到你们那边,我手头留了几副,你要不要,点炉子的时候正好用上。”
不论哪一路厨子,师父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颗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坯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长的尖刀。为了胚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父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暗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老头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他乐了,棱角分明的脸,如茶褐色的鸡皮般,密密层层地裂开。
他没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秆,一头被削成三角形,一头是叉形,放入鸭腹内后,向上撑住鸭脯的三叉骨。我将目光挪向远处,这间十平米的鸭房,紧里面有个小单间。我面前是个半张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铁皮包好的木头案子,底下安了俩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从单间里提出一只刚烤得的鸭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刺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澈平滑。
老头叼住烟嘴,将光亮香脆的鸭肉拈起,码出四周环绕、中间收口的葵花形入盘。
“走菜。”他把烟一弹,擦刀,耳边变戏法似地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走?”
“爷们儿,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块豆包布,在手上来回揉擦。
“我就是想学开鸭之后,片肉之前这点东西。单间儿里到底什么样,您得让我开开眼。”
“想开眼是吧,刀就搁在那儿,有多大能耐,使出来。”
他朝案头上剩的那半只鸭子一瞥,我也不再废话。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内行不用多看,头一下便猜出你几分内力。我侧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长,两毫米厚的柳叶条,连皮带肉,一段段细匀工整,薄而不碎。我没学过摆盘,只将切好的鸭肉朝刀背上一搓,腾到一个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鸭皮不皱不缩。只是这么切,看的就是摆盘。”他把烟捏在手上,认起真来,“你跟谁学的?”
“雕虫小技。”
“杨越钧想干什么?”他仔细盯着我,好像师父正躲在我身后,“那俩草包滚蛋以后,我讲过,事不过三,他还敢把你发过来。”
我这才想起邢丽浙交待过的话,回头看后院并无一人,便跟老头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转身又走回单间,却没有让我跟进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来一颗烟,“嫌钱烫手,就买一条儿红梅,下次再空着手来,学他妈屁。”
谢天谢地,邢丽浙看人比点钱还准。
第二天,两个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张桌子旁,坐好。
“你请我来道林吃饭,不怕被人撞见?谁不知道,这两家店在抢指标。”
葛清用左手解开两颗梅花扣,右手在尖脑袋顶,来回胡撸着短碎斑斑的一层灰发。他说打从“四人帮”倒台,就再没进过这家馆子。我跟着点头说,别看长这么大,能坐进道林里吃饭,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然了,还要看这顿饭和谁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对着面,耳听心受,才算是福运不浅。
老头并不搭话,只管纵目四望。顶楼的飞檐斗拱下,是绘着五福献寿的横梁来做吊顶天花。堂内林立一片漆红大柱,墙面贴了米色的直纹壁纸,底部则用柚木的饰面板包好。配上苏绣竹帘、明式宫灯和嵌着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风,极压得住阵脚。
“说什么福运不福运的,到这种金镶玉裹的地界儿,人模狗样往我面前一坐,话也跟着漂亮起来了。别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贵,你也是用嘴吃饭,不是屁股。”
“千好万好,不如万唐居的鸭房好,行了吧。咱们,点菜?”
我拿起一张三叠小册的菜谱,绿底白边,浮印着描金的梅竹与纱灯,青红相映。里页用蝇头小楷手写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个个出落得婉丽飘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仅盖着印章,侧栏还用宣纸贴上今日宴会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贺年片儿一样。”
“来道林点菜还用这玩意儿?”他掸了掸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着膀大腰圆,坐下来却像个娘们儿。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带你粗长些见识还是应该的。”
我眨巴着眼,不作声响,只等看老头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个女领班打个招呼,对方闲悠悠地走过来,取笔拿纸夹,候在一边。
“丫头,我是宁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天专程带刚入行的小子来这,学习学习。”
我猜不出事态轻重,仍举着菜单,看了又看。勤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合趋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儿也绝不一样。比如同是鲁菜馆,又都做葱烧海参,但吃同和居的,跟去丰泽园的,不会是一拨人。换句话讲,客人来你店里是吃这儿的师傅,所以厨子之间没有互相串的。
女领班仍摆出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子,我感觉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是国营大店,坑您又不给涨工资。北京饭店里倒有的是仙桃,进得去么你。”
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陈,调味繁复,容易试出功夫深浅。
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
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热菜还用点么?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保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么?”
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么,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父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父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保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酱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所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却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爆?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
“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保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保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宫爆,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爆。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全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颗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待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你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你把宫廷烤鸭保全。”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事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
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一连数日,我也没回家,晚上干脆睡在店里,堵葛清。
早晨,我会沿着61路公共汽车的站牌,从白广路,慢跑到宣武门。回来前,要先穿进北面的天缘市场,市场南墙的前半圈,是布匹柜台和缝纫部,理发店则被卖玩具的货架挤到犄角,只有一位身材浑圆的老师傅,套了件素色长衣,站在缠着蓝带子的金箍棒、铁皮公鸡和木块军棋后面,被我找见了。老人让我坐上仅有的一个白漆铸铁的升降皮椅,然后使劲将座椅摇低。我面前那扇镜子,钉在墙上,硕大无比。他也不多问,按住脑瓢,先拿推子横平竖直过一遍,再用美发剪细针密线地修整。我嘱咐老人剃短一点,他说青皮都出来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个月不用再来。我说,再来也不怕,很久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了。
从市场里出来后,额头上还渗着豆渣般的汗液,淹过皮发,风一吹,痛快。
那一晚,和平常一样,我拼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楼大堂,正对门口的位置。我仰起头,瞅着挂在檩条上的管灯,穿堂风一吹,马上就睡沉了。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开眼后,见一道黑影向后院移去。跟过去细看,才认出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砖炉前,脚边放着一铁桶热水,盯着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张脸,更像是一把插紧的铜锁。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老头还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发话,我不敢动。他踢了踢铁桶,嘴朝墙上的摆钟一努。
“这都四点半了,你每天跟这儿躺尸,挺美的是吧。鸭房的规矩,杨越钧就这么教的你?”他摘下耳后的那颗烟,送进嘴里,却并不点上。
“什么规矩?”我现在挺烦这两个字的。
“见我身后的鸭炉了么,它就是规矩。”
那桶水正飘着醉熏熏的热气,我二话没有,就把炉里的劈柴捡出来,抄起扫地笤帚、劳动布手套和麻袋片,沾了水往身上一绑,拎着水桶便钻进鸭炉。
趴在炉口时我忽然又停下来,想起邢丽浙拿给我的口罩,于是又翻起里兜。
“手里拿着什么?”
“口罩,发的。”
“你他妈见过有厨子戴口罩的吗,给我扔了!”
葛清太坏了,这么窄的炉体,按说他进去才合适。我的个头太大,就算生往里挤,也很难施展开腿脚。烤完的炉子要趁热刷,可三百度的火气没散尽,如同钻进火焰山。黑灯瞎火里,我蜷着身子,进退不能。炉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块的灰和油,我举起高粱条扎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里的碱水,用尽气力去搓,却看不见任何轮廓。污垢化成水汽后,稍一扫动,便裹着烟尘,喷得我浑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种炙热和憋闷,令皮肤仿佛开芽一般,由内而外松动出难耐的瘙痒感。
等一出来,天已见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浇散的蓑衣,工服沾满烟灰后像是生了锈。水房里有很多搓板,我脱下来撒一把碱面,投洗好几遍,又抠了半天嗓子眼。
回来后,正巧瞅见葛清的工服正闲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点整,我像条狗一样,蹲坐在鸭房门口倒着气。很想眯一会,可胸口一阵阵泛起干呕。厨子都吃过折箩,第一道箩最干净也最好吃,通常会被服务员先分掉。能进我们嘴里的,说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来不能多想,使劲往嗓子眼倒就对了。说不清道不明地,我越要吐,折箩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里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却像涨潮一样不断往上涌酸水。
过不久,循着一缕面香,我侧头去找,见储物柜上竟搁着四个热乎乎的缸炉烧饼。那味道和街上卖的全不是一回事,一闻,心里咚咚直蹦。我扶住门框,偷着起身去够。
“杨越钧是这么让你孝顺我的?”葛清的话,永远是一根挂炉上被烧得通红的鸭钩,专刺别人喉颈。他当着我的面,从炉里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只鸭子,噌噌两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连皮带肉都被塞进烧饼里,再撒上点盐花,用一张黄褐色的薄牛皮纸包了两个,递过来。我这一口,险些连指甲盖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并不吃,只是收好。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两人都没有再作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给我换回来,在这儿的事,别到前院儿给我瞎散去。”
拿烤鸭垫肚子,这什么待遇?据说全店只有葛清一人的早点敢这么吃,我是第二号。打那天起,面案老大派人送来的烧饼,就有我一份。
小邢儿时家住台州温岭,她最爱和女同学守在东海湾,玩绷绷绳。
大姐织毛衣剩下的一节褐色线绳,被她要走,结绳套、编花样。全班只有她,能翻二三十种出来,五角星和降落伞,只算大路货色。如果她愿意,编个蜻蜓、青蛙,甚至钻石出来,也不算奇。各种料子、颜色和长短不一的细绳,穿行在她纤柔的十指间,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不曾错过。
有一天她在石塘镇,等父亲从钓浜港里收船回家。他上岸后,望着破旧的堤头,对女儿讲,丫头,要歇网了,家里有你姐妹三个,再想生,也养不起了。是南下广州,还是上北京,你说说看。是啊,姐妹三个,偏要小闺女拿主意,仿佛一家子的营运,像是根蟠节错的层层细绳,全挂靠在她手上。咱家这样的,去了广州,我和姐姐倒能活了?北京吧。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小邢之间,也有一根细线,不松,不紧,令她刚刚好能够到我。我告诉她,很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鸭,因为要走进后厨里,趁着鸭肉烫嘴的时候吃,才香。但是她不听。万唐居的服务员都是出了名的水灵,腰肢长,嘴甜,手也软。哪个师傅看上了,来,新出锅的拔丝土豆,趁热夹一口,小心烫。有这意思的,就势吃了,再贫两句,便是你情我愿。日子稍久,师傅能为你开小灶。给客人走完菜,单为你留出一盘,再朝出菜口一喊,谁谁进来。一来二去,就出双入对了,坐上师傅的车,下了班,被驮回家。
小邢嫌这些人,吃相难看。她好歹是带着专业来的,在科里哪怕活再碎,也晓得干净两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觉得我在鸭房,跟着葛清干,总好过在她眼皮底下,窃玉偷花,分人家荤腥吃。用她家乡话说,我将来是能在万唐居撑门头的。
所以,她不许我和大厨房里欠教养的馋嘴猫一样,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见不得我拿着两个鸭油烧饼,无端端地送给她。这个空子,她绝不留的。
讨了没趣后,我再回后院,正看见鸭场的胖经理,立在一排阴瓦之下。
我过去拍他肩膀,发现这人面如霉墨。
“不卸车,自己罚站玩呢。”我见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歪七扭八地撇在鸭圈前,“还是想程门立雪,让老爷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递个话么。”
这人拚命点头。
“你没病吧。”
他搓着手说,你也别多管,只求进屋把老头请出来。这车,是我天没亮就从玉泉山的农业合作社蹬来的,不容易。我说,你站这儿他肯定知道,愿意出来早出来了。不想出来,就是市里区里的领导来请,也不给这脸。又随便找个由头,说圈里已经压了一礼拜的鸭子,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换好衣服,刚迈过门槛,就见老头不知由哪里,找了一张横格纸,在指尖不停地抖搂,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
见势不妙,我脑袋一热,后悔过早放走了鸭场经理。
“觉得我这摊事儿扔个烧饼,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师父得了。反正我是头一回给学徒写月度评定,没轻没重。杨越钧看了这个,他脸上要还能挂得住,你就接茬跟这儿耗。”
见老头念起紧箍咒了,我赶紧撸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头号大铁锅,去烫鸭食。他将烟屁股往鞋底一蹭,弹到地上,便不再动身,只是一旁看着。
铁锅是活的,我要先在锅底垫两块砖,支在地上,同时用吹风灶单烧一桶开水。一面续水,一面用一根比铁锹棒还粗的木棍,在锅里搅。那要把全身力气都拧在一处,绷到两只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乡时练出的八块腹肌,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一听老头这话,我感觉臂上的劲,正一层一层往下泄。“锅里搁多少高粱,多少非罗面,你没仔细看过?鸭食关键就在软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这活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着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招他。
“我们这一级填养鸭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鸭子就不长肉,那你瞎折腾什么呢?”
我拚命点头,接着赶快把一盆盆烫好的鸭食搬出院子,只为能躲开他。
还好他始终呆在鸭房里,没跟出来。
我又拎起一个浅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蜡色鸭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长,两公分粗的鸭剂子,再工工整整码进筐里时,我多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挪到太阳光下晒,以免鸭食过潮,老头明天填鸭时,不会一泡就碎。
“赶明儿,鸭场那孙子再来,让他先过你的手。”我听了一惊,回望过去。偏偏这时,他眼中那缕短暂的默然与空荒,被我触到了。
“只一样儿给我记住,但凡有半只不够格的被你挑进来,您受累,给我滚蛋。”葛清又低下了头,回到里间。
后来我才懂,葛清眼里,他的手艺,就是命。别人眼里,买卖嘛,四个字,随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软硬兼施,你有斤两,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退有据,尝尽甜头。所以换我挑鸭子时,一掐脖子,再摸背后,马上就知道了。我告诉鸭场经理,填鸭没下过蛋,肉嫩得跟小孩儿屁股蛋似的,可是柴鸭呢,一斤才几毛钱。你四十只填鸭里,能往里掺五分之一的柴鸭,拿走。再欺负我,就是花果山蹬来的,也别想再进这个院子。这人却不像前日那般张惶,只是点头,只是笑。
很快,又是国庆节了。经过事的老师傅们,总借这个由头,讲起当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大串联”。他们说那时南城很多刚分进厂的技工和学生,个个像虎目圆睁的小鸡子一样,闯进先农坛,里面堵得跟马蜂窝似的。干餐饮的,谁也别再想经营的事,几百万个学生串联,就是几百万张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吃什么。小馆子烙牛舌饼、火烧,大饭庄就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盖房时筛出的细沙子一样,密密丛丛地撂着。师傅们说,那几年,也就咸菜这东西不用放卫星,别说吃进嘴里,光是看上几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运动不搞了,摊子却收不得,各家店照旧要给演练庆祝仪式的学生,备好吃食。老人们又说,记得六六年,他们送过去好几大铁桶的白菜肉片。刚抬进临时搭建的席棚,数不清的手,像钉耙似的朝他们拢过来。所以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册内的人,等老谢一早开门,就要蹬着木板车,打条子,然后把蒸好的硬气馒头,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该校师生共计两千五百人,每人一顿饭按两个馒头算。齐书记已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布置操场,配合发放工作。
当店里派出去的人,紧锣密鼓地赶向学校,在操场上铺好炕席,把五千个馒头,分批码在上面晾的时候,也在名册之上的葛清和我,却刚结束鸭房的日常扫除。仅一站地的远近,老头却反从后院出来,挂好锁,然后走到街边一个窄束的小饭铺里,把鸭架子搁下,再去19路车站等车。三截车厢,像手风琴一样,牵牵扯扯着,穿过一条种满榆树和银杏的棕黄色斜街。我和他顺着墙根,溜了进去,站在无数热火朝天的屁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见人群中央,有个身体单薄的小师傅,站在课桌上,维持秩序。
葛清不会碰这些馒头的,他自己带了个马扎,一坐,把烟卷上,背朝着人,歇脚。
再有口令,再有纪律的青春,也还是青春,鲜活而飒爽,英气勃发。
葛清怕见这个,别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长是文化人,只会捡好听的说,你看这二两馒头就五分钱,一共得要多少粮票啊,国家真是不怕被咱们吃穷了。一边的团支书接过话,永远都是国家想着你,靠个人?谁支使得了谁,不给学生们甩脸子,就是你积德了。
面点的老师傅偷着讲,葛爷这根烟一抽,咱们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将老头挡住,便越发挪走不开。
操场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寿木,上面敷着灰土,还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线。
风乍起时,土渣会迎面扑来。
土渣飞进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馒头上,吃进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还站在课桌上的小师傅,急忙忙钻进后方,翻找盖馒头用的屉布和铁夹子。
等馒头发得差不离了,几位师傅把家伙事儿敛齐,躲到排球网侧面的假山池边,扯闲篇。有一位说,近来发现百叶鲜不鲜,也看这牛是不是清晨五点宰的。还说鸿宾楼里的炒百叶,不用火碱,而是用水来发,颜色偏黄。短时间触火问题不大,但超过三分钟,立马牙碜,所以这火候准不准特重要。另一位点头说,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民的大师计安春,做过一道汤菜,羊肝先顶刀切薄片,去烫,快捞出来。再用清鸡汤下锅,调好味,烧开,重新放羊肝。最后黄瓜切好搁碗里,用这个汤浇,千万别煮,这么一浇,黄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汤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现在压根没人知道,这菜的扣儿在哪。
等周围慢慢消停下来,我挪到他们身边,蹭话听。见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个招呼,说计师傅那道菜,其实是用小乳瓜。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简单,却对选料和火候的掌控极严。否则,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来。他们伸眼瞅了瞅,见葛清还嘬着烟,只是把身子转过来了,就连说不错,跟着你葛师父好好学,好好学。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小邢,别受了风。我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卤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头,可不短了。”掏炉灰时,我听葛清在身后说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绵弱的话音,像是炉子里不断打晃的火苗。
“没事您就少抽几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烟瘾凶成这样。”
我继续朝炉子里捅着已断成贝壳状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却明白,他一定会问到底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计安春,早不和我说,杨越钧知道么?”老头果然坐近过来。
“您心里有数,做师父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说,打着别人旗号,为自己讨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个半路出家。”老头边咳嗽边笑,“没人告诉过你,计安春是我师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张讶异到扭了形的脸。
“人家是好好先生,听我要进汉民馆子赚钱,也没说跟我翻脸。以前他抽不开身,会托我给他闺女烤个烧饼鸭肉吃,后来连小丫头的面儿也见不着了,这点儿意思我会看不出来?”
老头又变出一颗勤俭烟,递给了我。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很多的碎黄烟叶,捋去烟筋,切出细丝,亲自晒,亲自用烟纸去卷。
“照这样看,计师傅对您也算不错了。”
老头并未答我,只是眉头一纵,像开裂的地缝。他起身攥着一把铜壶,攥住圆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鸭胚里面淋花椒水。接着又拿出一根顸实的檀木烤鸭杆,头部包着三尺长的铁筒,垫上抹布,往鸭钩上的小环一伸,紧紧扣住,把鸭子带下来入炉。
“这鸭炉里,为什么非烧果木,弄点儿别的木头块不是一样么,火够旺不就结了。”我歪着头看他,又问。
“果木紧实,耐燃,点着后且不过去呢,这种木头烟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烟特别多,一燎就过去了。”他的嗓子唏里呼噜的,像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烧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这样一来底火就冲,炉子的温度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烧,香气扑鼻。不信你到鸭炉前闻,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会带到鸭子身上。”
我听了立马跑到鸭炉前,把鼻子凑上去想感受一下。谁想正赶上火苗轰的蹿起,差点连眉毛都给燎着了。葛清说就等着看这一出呢,他用手撑住操作台,一边咳,一边嘎嘎地笑。
我半捂着脸,连说好悬。
“这就是个第一感觉,猛一闻才明显,你跟鸭房待久了,闻不出来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盐粒,白嘴去嚼鸭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
葛清说完,一双铁蚕豆似的小眼,仍不挪开。
“计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还不拜他,你们俩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备,老头旧话重提,声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势起来了。”他说。
我站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那天小邢和我的倒休难得对上,她把我领到崇文门瓮城月墙附近的菜市场。
在那栋像体育馆一样高大的圆拱形建筑里,我们像摇煤球一样,被挤到蔬菜部的柜台前。
她指着一筐冬瓜和土豆,光是问价,也不掏菜票。伙计拿着杆秤,不耐烦着说,都是凌晨从张家口刚运来的,保证新鲜。我见身后提着尼龙线网兜的人越排越多,就赶快拿了半斤蒜苗,拽她走了。
她兴奋地说,让给我行吗,不让你白买,请你吃好吃的。
我们从崇文门大街的石子路上,向西走出两站多地,过了新侨饭店,又过了巾帽胡同的锦芳小吃店,她都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
她看上去,格外有兴致。
后来走到台基厂,她终于进了一家叫三元梅园的店。
“新开张的乳酪店,你吃得惯吗?”
我看这个店挺素气的,就问她,单卖这个还能开店呢?她没理我,直接找服务员去了。
“同志,要一盘松仁乳酪,再来个燕麦双皮奶。”她流利地说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就像初次见面时,在她手里劈啪作响的算盘珠子。我喜欢听她清澈见底的声音。
她脖子一扬,告诉我,这次店里调岗,把核算菜品利润的工作,分到她头上了。我说难怪,你的脸上,仿佛贴了喜字。她收起笑脸,定了定神,轻声说,我就是让你一起高兴高兴。
我们背后有一扇木雕的镂窗,阳光刚好能晒进来,又暖又痒的。她问我,你那碗什么味道,让我尝尝,我说不行,她低下头说我还不喝呢。两人就这样,好容易才安静下来,坐了很久。
不知怎的,我又说起了葛清,她跟着听,不讲话,直到双皮奶顺着瓷勺边,滴到了她印着菊花瓣的尖领衬衫上。
她拧着眉,反复擦拭。
女人似乎都不愿在一个话题上,耗太多的神,她又说起一直在她家门口修车的一个男的。
“前天我换个闸盒,这人说找不开钱,我告诉他不要紧,下次碰上再给我,一样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到他!”她一连啧啧好几声,“真是的,你们北京人,就为这点钱,值不值?我们台州,卖奶的男人,把奶分装成一袋袋,塑料盆底下放好零钱,只留个牌子,便去忙了,你猜怎么着?”
我没有理会她,她推了我一下,继续说,“他晚上收摊时,奶全卖光了,钱是分文不差的,十几年,大伙全凭自觉。他自己盛奶,也要往里多加分量,这就是台州人。几万块,十几万块的生意,我们欠条都不打的。可见人和人之间,最看重的就是信任。”
我说她,能不能别张嘴闭嘴的总是“我们台州”。她说你还不是一样,三句话不离葛清。
我说我们这儿做生意,十几万块也不打欠条的。她问为什么?我直接说,因为大家都穷,打了也没人借给你。她听了,脸都气成了紫茄子。
我被杨越钧通知,下午去三楼宴会厅读报。
《工人日报》被师傅们用茶缸子垫在案头,敲三家的敲三家,下象棋的下象棋。
这天有眼福,赶上面点的两个老大,趁着醒面,没事闲的,一人拿一根打荷叶饼的擀面杖,面对面坐好,敲鼓点儿。噼了乓啷的节奏,好听不说,还令人振奋,竟围了有两圈的人争着看。
杨越钧铁青着脸,和齐书记两人,墩墩的一起走进来,所有人赶紧找位子坐。
这一趟果真不白来,这个会的议题是征求店里对鸭圈的处理意见。谁都清楚,葛清从不在这种场合露面,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烤鸭部唯一的与会代表。
我把头往正中央的方向凑,想从师父的脸上,读出半丝半缕的暗示。可我却听到齐书记抢先开了口,他说这事我带头表个态,新上任的副区长,姓车,以前和我家在一条胡同住过,两家人打一口井吃水。人家是干科教文卫出身的,现在全区上下谁不狠抓安全生产?出一点岔子,关张,永远不要再起来。眼下评涉外餐馆的事,他也是负责人之一。所以我说,鸭圈不是臭不臭的卫生问题,而是能不能紧跟政治形势的觉悟问题。
他的指关节朝桌面一扣,口水四溅地说,况且这鸭圈确实是臭了点。连老谢都反映,不要说巷子里,走到当街,车一过,风一卷的,茅房都显不出自己来。
更多双眼睛同时看向我,我感觉有一口气顶在前胸,血压好像也高了。
风势吹得这么好,按套路,该是各人发言的时间了。
我眼睁睁看着,鸭圈的卫生问题,是如何转移到作风问题上来的。
有的说葛清在店里,嘴上总叼着烟,一根接一根的,影响太恶劣了,被外人看见很不好。还有的说他对组织上的任务态度轻慢,国庆前配合共建校的学生演练,就很说明问题,都在热火朝天发馒头,只有他和,那人瞥了我一眼,把话跳了过去。就他搞特殊化,谁还记得,当天对方校长怎么说的?
甚至有人说,亲眼瞅见他私自往外捣腾鸭子,卖到别的铺子里。
这种场面一旦撕了口,收是收不住的。
讨论会要是这么个开法,我倒可以一个字都不用说了。
“没人叫你们开批斗会。”杨越钧终于发话了,在我勉强能看到他的位置,“你们私底下谁比谁干净,我看那几个小服务员的体型儿就知道了,后厨的菜有那么养人?”
我直着脖子,朝窗外看。老实说这层楼的视野不错,从水利部大楼,一直能眺望到五四一印钞厂那个虎皮色的储水塔。
“问题,是有的。但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不讲道理,独断专行。”老人终于将询问的目光,对准了我,“是不是也请区领导和街道的群众们,过来看一看,鸭圈天天都有人在扫。凡事要有个论证的过程嘛,找到妥善的修缮方案,在评比前尽快实施,才是当务之急。”
小邢告诉我,多少人为这事都堵到区政府门口了,你别傻儿呱唧的不知深浅。鸭圈到底怎么处置,就算会上拍了板,也要由店里正式下通知,让领导去跟葛清谈,轮不着你。你嘴要是真痒痒,就躲没人地方使劲撕。你就当自己那天不在场,反正这件事从头到脚,跟你扯不上关系。
后来我才懂,杨越钧说请外人检查鸭房,不过是一句台面上的套话。人们只在乎烤出炉的鸭子,吃着香不香,没有谁会钻到鸭圈里,找那股味闻。小邢说,你要会听,你师父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尤其是“评比前”和“快实施”。
谁有心,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有天下午,葛清逮着空,少有地叫我跟出去吃口饭。我问他,去不去煤市街的致美楼,从店里一直走到取灯胡同,刚好可以松松心。
他说犯不上跑那么远。
出门前,老头面对着三个鸭圈,站了好一阵子。这些祖宗,还是雏鸭时,便由他照看,如今个个挺拔丰满,胸骨长直,许多羽毛已呈出纯白的奶油光泽,喙和蹼等处,皆是滑亮的橘红色。他一回身,进屋换了件浅灰色的缺襟马褂,又配了一条人造棉灯笼裤,缠好玉田的垂柳牌绑腿带,脚上的筒式千层底棉鞋一蹬,叫我快走。
走到街对面的市第四幼儿园后门,那间蚌埠老夫妻开的饭铺门口,戳着个长方形的红漆木牌,上面刻着“应时小卖”四个字。老头在人家玻璃窗户下,搭了个矮桌。然后他走进铺子里,把怀里揣着的一包鸭架子,掏了出来。
我不知当看不当看,便把头转向当街。
老头和掌柜说,拿给家里尝尝吧,自己养的,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了。
对方接过去说,哪里来的造化,总让葛师傅惦记。
老头没有言声,出来和我坐下。掌柜端过来半斤烙饼,麻豆腐和炒豌豆也一样拨了一点,搁在五寸碟里。他把烟掐了,掰开饼,嚼起来。
他越嚼越用力,连脖子上的夹肌和筋节也突露出来。
风从胡同口刮起时,土渣子和落叶被吹进碗里,我用一张草纸盖在上面。
我说,再喝口茶,就回去吧,他也不理我。
直到我坐得两脚酸麻,他却掏了钱,说可以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当我一路扶着墙,进到后院,却看见原先那几间被打通的小房,在是在,却已不是鸭圈了。
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被人清空、拆平、抹石灰,再填满。
鸭圈被改成了库房。
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正常的,站在空空冷冷的院字里,我张着嘴,等谁来给一个说法。
葛清才不正常,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头也不抬,推门进屋。
说法当然是没有的,倒是贴在公告板上的一张通知,算是对这事做了交代。今后烤鸭部的鸭子,会从郊外的大红门屠宰场,连夜往店里运。相关岗位人员,要认真负责地做好检收工作,好钢使在刀刃上,提升效率,安全生产。
我总是讲,杨越钧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
如果你看到他那张宽大厚实的圆脸,你也会认同我所说的。
我还要讲,我师父是店里唯一敢在这个时候走进鸭房,来看葛清的人。
他很懂得事体,只站进门内,方便说话就好。
“老哥哥,你现在松快多了。不用择毛,不用烫食,更不用宰牲,原先辛辛苦苦填养活鸭,现在人家直接把白条鸭子送到您屋里,这是福气。”
“掌灶的,你最拿手的干烧鱼,原料也用外面买的死鱼吗。听说万唐居好几位管事的,都被叫到区里谈话。杨师傅,为什么跟鸭房不相干的人,倒有了说话的份儿,唯独对我不闻不问。怎么,连我也脏,也臭?”
杨越钧一点不恼,反倒笑着说,以后这烟,能少抽还是少抽一些吧,这样也是为你好。
葛清撂下手里的活,回过身,他瞅见我也站在师父身后,就没再开口讲话。
师父走之前,依旧忘不了对我嘘寒问暖一番,还嘱咐着,短了什么,尽管找他。
“凡事切勿瞒我。”
鸭圈虽然改成库房,但位置变不了,照旧在鸭房斜对过,这也意味着,谁想取个白瓜西芹,葱姜鸡蛋的,免不了要跟葛清打个照面。出来进去,不招呼一声总没道理的。被支使过来的伙计,很快想了个辙,他们会先找到我,拿什么拿什么。久了,更有人干脆列好单子,我再拎着箩筐、推车和起货勾,急急忙忙地从库房里现拣好,给前院拉过去。有时候小邢在楼上瞧见了,也会说,这人到底还是个驴师傅。
有天葛清从木箱里拿出一瓶鲜牛奶,炖了一锅鸭架子汤。
他假模假式地,递给我一碗鸭汤。我说不喝,他说得喝,里面有姜片,天越来越冷,去去寒。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事。
他拿出一颗自己卷的烟,知道我抽不惯,假意让让,然后反问我,知不知道,区政府哪个部门,专门能受理他写的信。
我一怔,便提醒他,您不识字的,写什么?他说,我不识,你也不识?我说你写呗。
“哪有伙计背着店里,私自给区里寄信的事。”我立起来,把汤搁回台子上,“您写什么先不说,白纸黑字的人,可是我。”
“没你,我就办不成这事了?我是想看你,到底算不算我鸭房的人。鸭圈一没,那我在万唐居算什么,烤羊肉串的?保不齐下次连鸭房也是公害,一起填了。”
他干瘪的脸,像一只被车轮轧断了筋的老狗。
“到底还是跟杨越钧一条心。”
我不理他。
“他是你师父,他教过你怎么烧鱼吗?你不是想学宫廷烤鸭么,我就能教给你。”
老头的眼力,一个字,辣。
我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鸭汤,仰脖喝下去。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从他入行时的规矩说起,一直到填鸭对这行有多重要。他还让我写,外人说我葛清一辈子只认钱,不认人,其实不让我养鸭,我反而松快。但照这样下去,这行以后有的是地方偷工减料。一只鸭子,本该一百二十天出栏,有人能缩到六十天,甚至更短,那吃起来,就是肉鸡味。过去鸭坯要先吹气,脂肪像泡沫一样,才好皮肉分离。入炉一烤,油从毛眼往外冒,相当于自炸,那样肉才酥脆,这是几代人的经验。如今这些工序都捡不回来了,听说有的国营老号,正研究用喷火取代鸭炉,更有人敢拿卤鸭真空包装来卖。如果这种头也可以开,你们不如先碾死我这把老骨头,倒也清净。
老头虽不识字,但他每说一句,会掐算好字数,看我一一写出来,才肯再往下讲。
他卷的烟,呛得我眼泪横流。
我从没写过这么多的字,那天我感觉自己像个为民陈情的状师。后来我告诉他,太晚了,我很累,骨头好像被挤扁了一样,还特别困。他又点了一颗烟,想自己的那些话,也不理我。
我担心第二天他会赖账,一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熬到早上,却一不小心眯着了。凉风伴着细诉的微声,由脚心直灌进小腿肚子,吹得我一惊。醒了一看,倒是他先来找的我,他说你昨天写的还真没掺水分。
我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只是将那封齐齐整整的信,轻轻放我跟前。
等葛清靠在椅背上,把腿一搭,卷烟一点,脸可就变了。他说怎么烤鸭子,就算告诉你,你也用不上。三年后,这杆儿一挑,你心里自然有数。
我顿时感觉要坏菜,信反正写了,他随便糊弄我几句,能有什么话可说?
“杆儿一挑,稍稍发飘,就是熟了。特别飘,就过火了。还沉着,压着你,便是不熟。再一个,就是颜色,烤出来的鸭子是老红,浅红还是嫩红,你如果不瞎,能看出来。”他的拇指尖蹭着窄小脑门,咳嗽很久,又吐出一口痰,才把话连下去,“还有一关是把鸭子挑下来,放汤。它里面不是灌水了么,塞子一拔,红的,就有六七成熟了,因为水里带血嘛。如果发白,九十成熟错不了。啪一拔,全是油,那就是过火了。”
我凭着这些话,像是踩着脚手架一样,使劲去够他所描绘的色彩与形状。
他用鼻子把烟气醒了出来,说慢慢来,一下子讲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我心里一热,问他,现在我就亲自烤一只试试,你准不准。
他赶紧摇起手说,你快放了我这点儿鸭坯吧,满打满算,也没几只是我自己养的了。
小邢叫我去食堂找她,我坐下后,她也不说话,清润的一双眼睛,看得我心里,甜丝丝的。我说我有好事,她说我也有,你先忍一忍,听我讲。她从手边的塑料袋,掏出两个深红色的石榴,里面还堆着许多指甲盖一般大的青菱角,一起推给我说,北京天气干,吃一些,败火的。我说一大老爷们,掰石榴,啃菱角,出来进去的,不像样子。她问,你吃不吃。我说心领了。她又问,你吃不吃。我说,吃,吃。
她把一小部分划走了,说要送给谁谁谁,人家不会像你这样没良心。专门从老家捎来的特产,你还不稀罕,我和姐姐从小就吃这个,你也看不上?她差一点把自己的气给勾上来,我忙按住塑料袋子,打结收好。
“我的好事,你听不听?”
“你说就听,不说,我听什么。”
“葛清终于松嘴了,愿意让我烤鸭子。”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我先代笔,给区领导写了一封信,信里有他的……”
“你别告诉我,我不想听。”她的口气像裁纸刀一样,削下来。
“你应他了?”她又问。
我想一想后,便点了头。
“你在鸭房烧柴火,脑袋烧成灰了吧。宫廷烤鸭值多少钱,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钱?葛清把你拉下来垫背,他当然是光脚不怕穿靴子的。”
我告诉她,那上面不过是些技术上的建议。
“信还是这封信,关键看是谁送,什么时候送。你可是杨越钧的徒弟,还有,下月初就是评比的日子。要是店里所有人的努力,最后栽在你这封信上了,你就是宫廷烤鸭的传人又怎样,哪家店还敢用你?”
她打扫完饭菜,提起一个暖瓶,朝铝饭盒里倒热水,然后用铁勺在里面刮了起来。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没结没完的。难得他这么信我,除了我,他还能差使谁?”
她将饭盒里的热水一口口喝下去,还有那些饭粒、菜叶和油花,都混在一起,被冲进嗓子眼。“他信你?他信你能值几个钱?”
回到葛清身边,我先看到了一地烟头。
风起来时,花白色的余烬扑面而至,分不清是炉灰还是烟灰。
“店里正狠抓工作纪律,您不怕被人撞见,我还怕,也不瞅瞅这都什么节骨眼了。”我找了笤帚,赶紧把烟头撮进簸箕里,“连师父也让您少抽些烟,怎么他的劝也不听了?”
“鸭房是我的地盘儿,谁敢管?是,你师父会说话,会做人,要不人家当领导。”
他想了想,又说,“我那封信,怎么还搁点心匣子里呢?”
“您见我哪得着工夫了,这么重要的信,不得仔细打听好,到底哪个部门收,负责人是谁,才敢往那边送。否则,查无此人倒还好,真落到不搭界的人手里,您心里踏实?”
他不好再说什么。
小邢常对我抱怨,万唐居哪里都好,唯独缺个澡堂子。所以她总去姨夫工作的五四一印钞厂,才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顿热水澡。我进不去,便坐在厂区北门兵营外的一串矮石栏,等她。偶尔,我会看见厂区上方的天,那清缈的游云,变成一种很透亮的落霞,又高又远。
“有心事?”她出来了,发梢仍在滴水,但是显得黑亮,密实,非常漂亮。“厂子里在放《邮缘》,陈燕华和郭凯敏演的,可惜你进不去。”
她的声音颤微微的,嘴唇轻抖。
“你带我去广安门电影院看吧。”
她站在电影院门口,望着上面彩绘的宣传牌,犹豫看哪部片子。
“这儿没《邮缘》,有《大桥下面》,你看不看?”
我说看什么都行,站着没动。
“为了那封破信,葛清又难为你了吧?”
我露出苦笑。
“看不出,你还有心慈手软的一面。换我,扭脸就把信给撕了,不,压根儿我就不会写。”
“你真的这么想?”
小邢正要取出一张晚报看,听我问她,点了点头。
“你是怕不把信寄出去,他不教你真东西?”
我没有答她。
“我在问你话。”她轻轻推了我一下,“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担心这个。如果是,好办,包在我身上。”
我傻里傻气地,注视着她的脸。
“看什么看,掏钱买票。”
初冬的北京,空气里总有一种冷冽的薄荷味。
葛清这几天有些喘,我想去半步桥的鹤年堂,抓几副生地黄、麦冬和苦杏仁这种润肺的回来,熬汤剂。路上我想,那封信实在不行,寄就寄了吧,里面无非是在专业上较较真,也不碍着谁,反正鸭圈填都填了。
我独自沿盆儿胡同往南走,半路碰见一个半熟脸。他站住问我,认不出来了?道林的严诚顺呀。我停下步子,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没事,两家店的师傅都是老交情,别因为争个指标,把彼此弄生分了,值不当。
严诚顺掏出一颗烟,给我点上。
“道林搬来搬去多少回,就没远过,为什么,区里咱有人。”他向胡同深处望了望,低声又讲,“但要说在市里,还是你们的声望大,这次涉外餐厅的指标,就是市里拍板。如果没有‘涉外’二字,上级根本不给你批原材料。谁戴了涉外的帽子,桂鱼、茅台酒就进哪家的店里。输了的?想经营点啤酒还要跟‘二服局’打批条,连鲜货都短。搞不好一家店就此增收,另一家要关门的。跟个人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想。”
“你们领导说了吗,怎么安排的?”我直接问他。
“安排什么,道林的菜,你尝过啊,我手下那几块料,给他们一斤上脑肉,都不知怎么改刀。”严诚顺把烟往地沟一弹,“所以道林才在设施、装潢上面砸钱,你们店的就餐环境也太次了点儿,算是给我们留了个空子。可惜市里一向看好你们,什么时候市里不管万唐居了,那我敢说,道林的胜面比你们大。”
那一整天,我的身体里都跟咽了个弹球似一样,叮叮咣咣的。
这信千万不能送。
后来小邢告诉我,她趁我倒休回家,自己带两袋密封饼干,两瓶桂花陈,偷着去鸭房见过葛清。起初我还不信,后来却听她描眉画目,讲得真细,才知不假。
那天老头怕着了风,在门外加挂了一条棉毡门帘。她刚掀开要进,就被叫住。葛清说他正在盗汗,怕交叉传染。她便识趣地端了把藤编的小坐凳,看葛清抽烟。
“常听小屠念,说您烤的鸭子香,一坐进来,果真是。炉子里飘出来的鸭油味,怎么闻,都嫌不够。”她讲话历来都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以证言之凿凿,“从前他想片些鸭肉让我尝,我还说公家的财产,动不得。现在看,原来是我不知道珍惜。”
葛清吐了口烟,重复着那三个字,“公家的”,然后一乐。
“听说您祖籍张北?跟掌灶是老乡。”见葛清仍不搭话,她继续说,“我家原也不是北京的,我很小就跟大人住进了槐柏树街。北京干,春天暴土扬尘,夏天满街的树上都是‘吊死鬼’,秋天气燥,一入冬,能冻死个人。我和姐姐年龄隔着远,若不是小屠在,这店里店外的,还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厨子都贱,爱找前厅女服务员闻腥。你是喝墨汁儿的,屠国柱能和你处,是他有福气。”老头冷不丁一句话,令她听了暗喜,脸上却越发犯愁,倒不吭声了。
“他在鸭房跟我,除了一身的馊臭,什么也没摊上。你们江浙姑娘都是仔细人儿,能忍他到今天,我这个做长辈的,应该谢你能有个多担待才是。”
听到这里,她心里反而有些发沉,实没指望过,这种话会从他嘴里讲出来。
“您这样讲,就见外了。店里都说,杨师傅对小屠,恩如再造,情同父子。若要我论,什么是父子,朝夕相处,才担得起,是不是?”
葛清掐了烟,不知是不是真被感冒闹的,总之眼角好似磕了一样,渗出淤红。
“我们台州老家,子女多的家庭,孩子成家后还能合着过日子的,会有人夸撑门头的人,调教有方。说做父亲的,是明眼人。早年一家子在生产队挣的工分,还有小钱,都交给撑门头的主持每月开销,打点娶嫁、人情,集市日提篮子去买菜。”小邢一松下来,口里会流露出半生不熟的吴越语,像在唱小曲,“阿娘对我讲,从前村里有户人家,由父亲撑门头。老人节省得很,上街只会买小鱼来当菜,结果家里粮食反倒不够吃。小儿子看不过去,主动要当撑门头。他头一天上街就买来猪肉,次日又是猪肉,父亲慌了,后面的日子还怎么过。哪知第三天起,家里人都吃不下饭了,干活也有力气。原来小儿子知道鱼咸开胃,猪肉会把胃口吃腻,反而省粮。依您看,这个撑门头的,谁来当合适?”
当时小邢也没想到,老头会一直听下去。
“小屠看上去明白,实际是个实心眼。我们台州人管里外都会做人的,叫刀切豆腐两面光,我知道,小屠不是这块材料。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姑娘,你嘴里噼里啪啦的,跟含了个金算盘一样。”
“是不是?小屠也这么说我。”她扶了扶桌角,提起身,“我给您倒碗温水吧。”
“不劳您驾,快坐回去。”老头喉里有痰,讲话也不敢放声说,“姑娘,你这人说话,我爱听。别看屠国柱天天跟着我,我们爷儿俩一天下来,也不一定有句整话。有时候我宁肯跟鸭子嘀咕,也不爱告诉他。”
后来她要走,葛清说什么也要片一盘鸭胸肉,码进一个蝴蝶牌的铝合金饭盒里,叫她带走。我还是不信,说鸭肉呢,她说吃了。我说,我追着屁股后面喂你,你正眼都不瞧,现在却上赶着到鸭房去偷嘴。她伸手要撕我的嘴,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为了你,我会坏了规矩。
考评的当天早上,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冰碴泻到街面,很快溶成了黑绿色的卤汁。万唐居这侧的砖路陡斜起翘,院里又是坑坑坎坎的土道,枯叶落在泥淖里,像是打了一半的枣糕。眼瞅门脸变成堰塞湖了,杨越钧急忙调店员在胡同口清积水,垫砖块。
后来齐书记托熟人捎来一句话,情况有变,上面说这次不看前厅就餐环境,直接进后厨,检视制作工艺。我终于知道,万唐居在市里,果然有人。
齐书记一边把领导往操作间引,一边介绍,这位是市办公厅的肖主任,那位是区里分管食品卫生的车区长,还有“二服局”局长丁铁峰,完后他特意挽过来一位小脚老太太,说是宣武饮食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叫高玉英,据说从前是董必武的秘书。
肖主任对杨越钧一个人讲,你店里那些破桌子,是不是该换一换了。道林新砌了青石高台,拓路基,区长有光,亲自题匾,那是什么阵仗。这次若真将环评算进考察项里,你岂不要先折一阵。老人说我们的匾是溥杰先生真迹,多少年没动过,前厅可是上好老榆木刨的桌面,结实,耐热。肖主任笑着回过身,带人从初加工开始看。
这几位是有备而来,别说解冻池和双通调料台,连木柄手钩、钢码斗和竹笼连盖,都要亲手摸过才算数,肖主任中途还蹲下去看排水沟。
进入演示环节,杨越钧稳稳扎扎的,好像真给他一支队伍去防汛,也不难。
“重新布局的大厨房,每个区域都实行了国外的海湾式排列法。最大限度利用贮藏区的空间,从热菜间到出菜口的流动线,清晰顺畅。”
“杨师傅这个岁数了,还亲自上灶?”高老太太的声音略尖,每个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您在,这响堂雅灶的门风,就不会丢。刚才我留心看了备餐间的洗手盅和面点的刀具柜,干净。还有那些新灶台,是不错,当年我头一趟来这里,还是用青灰加麻刀抹的沙子搭的呢。”
“您老好记性,那是从我张北老家请的炉灶曹,他搭灶敢用足料。可惜,手艺人的这点儿孝心,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肖主任听了,朝老人肩膀上拍了拍。
“入正题吧,道林能把宫保鸡丁做出荔枝口来,国际友人来了,张嘴要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车区长直截了当,“你们呢?”
杨越钧将所有的人,全领在后院,跟雪汤子里站着。
鸭房却寂然不动,门都没开,像是一座不愿外人打扰的土地庙。我刚钻进队伍,就被师父拉了过去,我直冲他摇头,示意真不知情。
风是越刮越烈,站队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华发乱飞。听见丁局长在咳嗽,杨越钧让我进去问问,葛清什么意思,想不想干了,不想高老太太却先开了口。
“葛师傅啊,我是老高,我们来看你了。”她合紧刚换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门,“你开开门。”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继续看。
“葛师傅,你还好吗?”为了盖住风声,老太太铆足劲说着。可惜她嗓子再尖,话音飘到鸭房前,还是冰消云散。
“我们是联合考评组,专门评定涉外单位资质的。葛清同志,宫廷烤鸭是最后一环,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门打开。”车区长拿出手绢,挡住嘴说,“总不能让我们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里,多难看!”
高老太太抚了抚头发,决定亲自敲门。
师父脑门已急出汗来,几步跨过去,我也只好跟着。
“老葛,先把门打开,让领导同志把正事办了,等参观完,随便你怎么折腾。”
老人先用手板拍着门,再一挥臂,让我推门。
“葛师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况,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让我们站在这里,理论清楚吗?”风势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里,被吹得晕头转向的我们,惊了一跳。
杨越钧正要走下小石阶,听了一时动弹不得,形如泥塑。
“收到就好,我这人嘴拙,非要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别再挑我,说什么只会耍混蛋,不讲道理。”葛清终于吱声了,还很清楚,“鸭房是工作间,不是景点儿,没什么可参观的。我让徒弟搬把凳子出来,给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提。”高老太太冲我们张望着,“葛师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认识认识,哪位是?”
我朝她点头。
“你师父不识字,信是你写的?”周围人都在看我怎么说。
“代笔。”我强作镇定地答。
听这里还有我的事,杨越钧干瞪着我。他之前交代过的,凡事切勿瞒他。
“你别为难他。”高老太太对我师父说。
门锁一松,我两步跨进鸭房,往里寻,老头正站在鸭炉前。
他今天没有抽烟,脸是刚刮的,两手一背,不知从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线工服,披在身上。
“天气冷,多加件衣裳吧。还会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动你。墙头儿立了个折叠桌,连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边夹起一个,朝外走。屁股刚腾出来,葛清紧跟着就把门摔严。
院墙上几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树树枝,让雪水压着,几滴冰豆子掉我脖子里,怪凉的。
“你让我坐外面,我就坐外面。”高老太太让了一让,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稳。“不过葛师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该习惯习惯了。你们店改建仓库,杨师傅是问过我的,我说这是万唐居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说话。你把信寄到我那,我有多为难,你知不知道?”
鸭房里,一声不响。
“不仅是万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鸭子,都由定点的家禽屠宰场统一配送。在卫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够实施标准,我们对质量也好提要求。再说你鸭圈里那个味儿,多少住家找到居委会,写信告区里,最后都找到我办公室了。哪回杨师傅不是因为你挨说,他回来跟你掰扯过吗?要说你葛清在鸭房的自主权,我在哪家店也没见过。”
后院显得异常宁静。
“你想开点,何苦计较眼巴前那一丁点得失。你信里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恶习,就很到位嘛,这才是你这种老师傅该讲的话。也请你相信,我们的领导有这个觉悟,更有这个能力,将本市的餐饮行业,做到推陈出新,精益求精。”
车区长跟着喊起了话,“葛师傅,高老太太这些话,我们平常都听不到的。大风天里,她掰开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领情啊。总以为谁还要害你似的,有这个必要吗?”
“你们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阶级立场,有政治觉悟。这还是站在门外,真全进来,能有我说话的地方?”
葛清的语气,像那扇榆木门上,通直而粗涩的条纹,被磨淡了,总要渐渐隐去。
我很想再进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远赶来,无非是想知道,宫廷烤鸭的招牌到底够不够分量。这样,鸭肉烤得了,你们叫人端走,吃完再说。”
车区长立刻派了个穿制服的,进屋取菜。
“这才是我最乐意看见的。”高老太太回头看向我师父,“老杨,我就说,你不会白熬这么些年。对万唐居,葛师傅这心里,有本账。”
又一记摔门声后,几碟散着热气的杏仁片鸭肉,被端出来。
齐书记叫人把酱料、卷饼和碗筷码齐,卷好后分别拿给领导们品尝。
几位干部,从肉色,到切工,反复看,反复说,怎样吃,才是内行。
“趁还热,快进嘴。”齐书记提醒他们。
高老太太单夹了一片薄肉,送进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别人怎么说。丁局吃得最热闹,五六片肉,卷在一张饼里,一口吞下。车区长打趣说,烤鸭我吃得多了,说说心得。吃烤鸭,就要吃鸭脖下面,连着鸭胸的第四刀,又细又嫩。至于口感,好与不好,八个字足够: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否则,我沾嘴也要吐出来的。葛师傅这盘鸭肉,光八个字,还不够,我再给他四个字:入口即化。这样说,总没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屠国柱,进来。”葛清叫我。
进了屋,我问老头,门还关吗,他说关。我照做后,等他吩咐事情。
老头的脸被火熏红了,他说里间的炉子都点好了,你自己烤一只鸭子出去。
此刻火势正壮,我抬头去瞧挂鸭钩,又把灌了汤,上过色的鸭坯,挂上去。撑挑鸭杆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别人的鸭房,现在市办公厅主任和区长,早站我身后,边看边鼓掌了。运气好,还要拍照,要登报的。
“夸人的话,都带勾儿,听了挠得心里痒。那盘鸭肉也对味儿?领导说对,那就对吧,可惜那鸭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对面小饭铺传话,说领导们尝了你家的鸭子,说这肉啊,入口即化。”
老头又嘎嘎地坏笑起来。我转着鸭身,见鸭脯呈橘黄色时,快速用杆挑起鸭坯,贴近火去燎底裆,令鸭腿也一起变色。心里却随着葛清的话,时紧时松。
我无从想像,门外的人,会作何感想。
我烤鸭背时,掐着时间,好久好久,未见任何动静。
葛清也真沉得住气,不再讲一个字。整个万唐居,合着全在等我一人。
“着色后,你剌一刀儿看看几成熟了,再叫我。”
当浅白色的汤油从腔内溢出时,老头将我赶回操作台。我洗手时,他把鸭肉片好后,在上面扣了一副鱼盘。
他看着我,小心托着盘子出去,然后慢慢将门在我身后磕上。
我在老太太面前摊开盘子时,鸭肉还很烫手。
高老太太反复打量着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夹了两块肉,吃了进去。
其他几位,脸如泥色,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宫廷烤鸭起根儿上,所用原料,就是我亲手挑、亲手养的北京鸭。除了鸭食由我和徒弟来做,还要定期喂它们小鱼儿吃,和它们说话。我讲话脏,人不爱听,但它们听。”
我垂着头,退回杨越钧身边。
“鸭圈没了,我是难受,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这门手艺,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声音似乎离近了,我猜他正紧挨着门讲话,“你们位高权重,图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笔,一张纸,就把我几十年的规矩给败了。但你们哪一位能告诉我,一只鸭从饲养到出炉,要经多少道工序。您几位连好坏都分不出来,这眼光,如何放长远。所以我写信,不是跟杨越钧较劲,也不是为自己谋好处,我是想告诉你们,管这行的人,不懂这行,可悲。但愿有朝一日,您再来跟我谈管理,那时我一定请您进门。但愿有朝一日,我还活着。”
高老太太见话已说尽,只轻叹了口气。
走之前,她客气地望着我,然后跟杨越钧说,不管怎样,这门手艺有了传承,总归好事一件。她还当着我师父的面,把一个牛皮纸包,亲自交到我手上,说是前些日子从怀柔老家,亲戚捎过来的核桃和干蘑,本来想当面送给葛师傅的,现在转托给你吧。
万唐居被评为涉外单位的那天,店里搞了个简短的挂牌仪式,杨越钧和齐书记并排站在正门口。门檐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旧匾,三个手工阴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树生花,越看越有味。两位老人,同将一个松木衬底、磨砂铜精刻的方形奖牌,工工整整地摆在门脸上。
我依旧和葛清,守在鸭房里。看灶上的火盖,燃起一圈青焰,正汆着一砂锅的羊头。
腾起的蒸汽,漫在小砖房里。
葛清朝锅里兑了鸭油,盖严后,叫我去看屋门关死没有。
他支好马扎,划上一颗烟,让我也坐下,问,闻出什么了?我深吸一口,猜,红塔山?他紧咳嗽半天,手掌来回地扇,将烟赶走,又说,是锅里。我笑着说,没闻出来。他指着橱柜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进去。我掀开陶盖,一边倒,一边看,里面还搁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丝的干贝。
屋子暖烘烘的,两人像泡在澡池的厢座铺位里。
我咂了一口浅黄色的羊头汤,顿觉由心窝到脾胃,阵阵绵滑温热,舒坦极了。
“月牙刀长成什么样子,能把羊齿骨的牙花都刮净了。”我捏起一片肉,举在灯下照,薄可透光。
老头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带弯的长片肉刀,往我对面一撂。
睁眼细瞧下,刃口锋亮,如缟衣挂身。匀称的弧弯,更似硬弓横卧。
我攥住硬木刀把,颠来倒去地看。
“喜欢就拿走。”老头把烟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听了赶紧放下。
“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况且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师哥计安春,当年亲手做的,先头说借,后来一直搁我身边了。”
听见计安春三个字,我老老实实地坐好。
“盐花撒得如雪飞,薄薄切成与纸同。”他胡乱念了两句,“拿去吧,愿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动。
老头还想说什么,两只手在身上乱搜,找烟。
“计安春总觉着事事都能放得下,却在收徒上面,跟自己过不去。两天前,他终于把手艺带进了棺材里。有些菜,你们永远都吃不上了。”
我听到后,脑袋咣当一下,被锤了个满天花。
“我知道,烤鸭的配方,你们贼着很久了。没关系,以后我讲,你听。”
那柄弯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却不敢再碰。
“涂在鸭腔内壁里的调料,是我花几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这样的药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给你听,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头,却高兴不起来。
“你和我师哥有过交情,现在咱爷俩坐在这里,也是缘分。我把丑话说在头喽,多前儿我没有亲口提退休,这些东西,你不能露。只要我还干得动,你就算什么都知道,烂也要给我烂肚子里。”
高处,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几道树影正来回飘晃。
风见紧了,被我撞上的屋门,噼噼啪啪直响。我被惊了一下,刚回过神,忙说规矩我懂。
“小子,你是个想在这行干出名堂的人。可惜这行最得意、最体面、跟金子一样闪着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师傅养出来的,早过去了,连我也只赶了个尾巴。以后会不会再有,我不好说,但肯定不会在你这一辈。”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哆哆嗦嗦着,“勤行里你这样的苗子,不多,但单凭你一人,撑不起的。任你钻得再深,学出精来,也不过是保住这一行的香火,别断下去。有朝一日,能给后人当一块垫脚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来,找出一条热毛巾捂了捂脸。然后他背着身,叫我快取笔纸,仍是他讲一字,我便写一字。
有天早上,葛清去买蔗糖,要回来兑米醋,给鸭皮打糖色。他让我去里间的墙角处,仔细辨认各种调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别。
我刚解开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广皮和胡椒粉,就听见有伙计站后院拍门。
我问他,又做什么。
他说,杨掌灶正在长椿街的东来顺里,专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绿镶金的清真饭庄,几何纹样的拼砖花和彩釉的棂花格窗,配上标志性的穹窿顶,为整条街都添了几分纤巧华丽。我一进来,老人就开始往铜锅里放爆肚,等我一落座,过了水的肚仁儿刚好能吃。他布到我碗里,我赶紧点头答谢。
“以前吃火锅,一桌子人,互相不认识,锅里每人一小格,你吃百叶也好,散丹也好,只管涮自己的。你葛师傅刚进店时,我带他吃过一次,他只要一盘白菜帮子,涮着涮着,就看出小格下面是松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别人那边,涮进去的是菜,结果夹出来却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没被人逮着,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估摸不出好坏来,只是笑着点头。
“动筷子,怎么不吃?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当年师父让我们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钩子羊前腿。黄天暑热的,汗沤在裤裆里,全淹了,可这是师父交代的话,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吗?还不就为一个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笔,没有汇报给您,是我犯了糊涂,毕竟这种事还头一回碰上。”我终于听出意思来,赶紧解释。
“每年市里的各类考评,从旅游局到商业部,再到烹协的‘十佳’,全评下来牌子能挂满一山墙。这个评不上,评那个,总有我拿的。我怕的,是你心眼太实。”热汗从他瓷实的脸盘,滑滚而下。
老人喘了一口气,想歇一歇再讲。
“万唐居的字号,最早是山东人打下的,两代掌灶,都是福山帮的,福山人抱团啊。开山时留的规矩,掌灶只给本地人,我们河北的和其他师傅一样,想也别想。那时勤行里,压根还没你们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这边赶,“我学徒时,就管倒泔水、运煤球,那时候临解放,万唐居离关张只有一口气。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说孩子,那儿有笤帚,扫扫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扫吧,谁知道在犄角扫出一沓子五万块钱。我农村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看着都怕。我捧着这笔钱,说师父,这儿有五万块钱,师父说哪儿呢。现在想想,他搁的他能不知道吗?”
杨越钧闭起了眼,我以为是锅里的热烟熏着他了,就想把紧底下的风门关上。
他说不要关,还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个地方又搁了两万,那阵儿万唐居一天卖不了百八十万,哪有那么多钱让我捡。我又还给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到晚上九点,店门口的玻璃上都有钩儿,我挂好木头板,再把底下的穿钉穿进去,锁死。这时掌灶却把我叫了出去,他问,你行李在哪,我说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农村的毡子,破被单儿。他叫了两辆三轮车,他坐一辆,让我把东西搁上车,坐另一辆。”
“是不是觉得钱数不对,想讹您。”
“他把我送到东单车站,说店里艰难,对不起你。然后又把那捆钱掏出来,算是贴补我。我说不要,您管吃管住,我还图什么,连工钱都不要。他一听,又把我送回来了,教我做鱼。后来我琢磨,这些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钱,才整这么一出。”
“您师父这心眼儿,可比葛师傅还多。”
“你得叫师爷。后来他说传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进工会,不能进共青团,因为那时候资本家都怕这个。”
“那您后来怎么连党员都当上了,我师爷现在人呢?”
杨越钧低下眼皮,不说话了。
因为不是饭点儿,整个大堂都很安静,就连铜锅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都听得清。
“后来五二年‘打老虎’,人没的。”
讲到这,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该劝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那时候店里食材短,出不来活,也没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想上灶么。我以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让老人喝,他缓缓抬起眼皮,“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
我别过头,瞥见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满哈气的玻璃上,画下一个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换个问法,宫廷烤鸭里里外外这点儿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来。”
我把头回正,略有吃惊地望着老人。
“小字辈里,你最体谅我。你体谅我,就是体谅这个店。我们这帮老家伙,总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给你们时,这个店也得在才行对不对?”他停了一停,我连连点头,表示听着呢。“烤鸭部攥在一个人手里,我这心口就像被谁掐住了。如果你说,这样挺好,那行,将来我就这样把店交给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来见我,看到时是你哭,还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把枪,子弹总是要出膛的,你卡壳,大不了就换另一把。
对我来说,开不开枪不是问题,谁流血才是问题。
“我只能说,宫廷烤鸭的配方,以前全长在葛师傅脑子里。可如今白纸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应过他的,不露。可您不问,我也不会说。”
杨越钧合了一下眼,再张开。
“你小子,会讲话。他肯传给你就好,东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没有人会为难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两片手切羊肉,他满足的样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骆驼。
“我跟市里、烹协许过愿,烤鸭的手艺一定要往下传,什么是往下传?这样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调料,“服务员同志,你们暖壶都冻住了吗?给锅里加点水呀,再烧下去,肉全沾烟囱上了。”
我坐在杨越钧对面,仿佛我也捡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钱,他一直在等我还给他。
我想从那天起,万唐居就像一个紧箍咒,一部忏悔偈,师父随时念,我随时疼。
天冷得有些不像样了,屋外站一站,手脚便要发麻。我把衣服裹得像缝死一般严实,进了院门就往鸭房里钻,结果葛清还是不在。
小半个月了,他不和连我在内的所有人张口说话。
我不清楚杨越钧是怎么找他谈的,反正,老头没再踏进鸭房半步。
他会到对面那家小饭铺坐一坐,大多数时间,则是收拾那点枣木的劈柴。我和他,仿佛又回到初识的疏离与阻隔中,不过是换成我在屋里,他在屋外。
透过门缝,我瞅见他总猫在柴火堆里,能跟自己耗完一整天。
时间久了,我更难受,只要没事,我也能走就走。有回我在天坛公园里跑步,因为脚心凉,每踩一脚在地上,都硬邦邦的直震牙根。经过旻园饭庄后门,看到一个开生的师傅,正在剥鹌鹑。他的身后放了两大铁笼子,随手拽出一只,另一手连毛带皮,一把扯落。刚还满身草黄色羽衣的成鸟,手一过,只剩血亮亮的白肉,被抛到路边的铝制洗澡盆里。盆里堆了一片剥好的鹌鹑,叠成小山,疼得全在噼噼啪啪打哆嗦。
我正要加速,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小邢呼哧带喘地说,就为追上你,差点把肺给颠出来。我问怎么了,她瞪大眼睛说,葛清人都被派出所带走了,昨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要放火烧店,人证物证两全。
我的腿脚如同抽掉了大筋一样,竟迈不开步子。她半推半架着我,抄近路,上了一辆有轨电车。进店后我直接被齐书记叫进办公室,他端过来一个铁皮壳,绘着雏燕反哺的彩漆暖瓶,倒热水给我。
“你先听我讲,中央立秋刚做的决议,全国严打,这刚过去几天,咱们店就出了这种事。”
“葛师傅烧店,谁信啊。”我打断他。
“谁让他那么晚不走,还要在后院划火,被逮个现行。”齐书记把杯子嘣噔一盖,“便衣说,早盯着他了,天一黑就开始搬柴火,全码在鸭房门口。”
“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么点炉子。”我轻笑着说,“人家糊涂,您也跟着糊涂。”
“到底是谁糊涂,眼下这个形势,抓还是不抓,要看指标的。”我挤了挤眼睛,想听懂他的话。“他人肯定回不来了,轻判还是重判,看造化吧。眼下被拘在团河劳教所,你师父找了个托儿,叫你来,是问你,要不要代表店里,拿上他的东西,送过去,也让老头这几天,好过一些。”
“当然得去了,我现在就去。”
齐书记伸手把门打开。
“下了中班再走,要那边托到的管教值班时,你才进得去。”
我回去想把葛清厚一点的衣裤都找出来,却只搜出一件土黄色的平纹布棉衣。
在点心匣子里,还有一摞钱,用猴皮筋捆好的,里面还存着几根他自己捻的卷烟。
我捡出一根,抽了起来。
院外温淡的天色,悄变成一件韭黄色的罩衫,朝这间冰清水冷的小房上一挂,仿若万籁俱沉。我回想起老头的样子,和我答应过他的话。
在一面青色的高墙外,我被人从铁门侧边的小门里领了进去。到一个小单间,我把葛清的钱和衣鞋交上去,对方把扣子剪掉,鞋带收走后,和钱一起记在表上,我就去了隔壁的接见室。那儿有一张长桌,我被要求坐在这一头,另一头放有两把木椅,一前一后。
不多久,葛清被管教提了出来,在我对面坐下,他穿着深蓝色的短坎,嘴角起了个燎泡。
暮晖洒在窗上,将他的影子拉成山坳。因为离得远,我朝他放声问好。他并不理睬屋里闪现的回声,却先回头看管教。因为探视时间紧,我也顾不上什么该问不该问的,一着急全都端上桌面。老头却只充耳不闻,心底怎么想的,一句也不对我说。
后来小邢劝我,道上管这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见我仍不放心,她又说杨越钧找人托付过,分到葛清手里都是最柳儿的活。我问什么活叫柳,她说也就是喂鸡,种枣树。每天打方桩子,建鸡圈,给一百多棵枣树施肥。
几经说情后,我又见到了葛清,还攒了很多别的事,讲给他听。比如小邢嫌我吃饭口重,总为这个和我掐架。还比如,大红门送来的鸭子,白是白,就是没味儿,也小。我每说一句,就盯着老头的脸看,他始终像个泄了黄的鸡蛋,眼神浑浊,默无可答。
店里人都说,屠国柱这孩子,仁义。万唐居和葛清的雇佣关系早解除了,他还要大三九天的,每礼拜从店里蹬到大兴,给老头送饭。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仁义,是债。
每见葛清一面,就发现他又瘦了一圈,直到他的脸,像是削劈了的木衬条。我会想,这债怕是还不清了。
这样差不多过去一年,渐渐地两人也习惯了,我讲我的,他听他的。有一回我告诉他,最近戴大沿帽的天天来查后院,说烧木头总是不安全,问能不能改成液化气,要咱们适应新生事物。我说我坚决不答应,所以这阵子可能顾不上来看您了。老头听了,脑瓜僵住半天,下巴颏鼓成了核桃,也没有讲什么,只是紧紧望着我,点了下头。
有天下午,难得暖和一些,小邢下班后便拉着我,去逛北线阁菜市场,她想亲手蒸几个菜团子让我给葛清送去。我正看她蹲在一排竹编筐前,掐胡萝卜叶,然后放秤上约分量。这时有人敲我肩膀,回过头,齐书记也推一辆自行车,来买菜。
他跟我说,葛师傅要出来了,你指定想不到你师父托了多少层关系,他才全须全影的没出意外。刚讲一半,小邢靠了过来。齐书记问,兄弟,借一步说话?她白了我们一眼,又去隔壁摊位继续挑。我说您别见笑,说多少回了,劳教所又不是病房,再好的吃食也不让送,偏不听。书记脸一晃,说不碍事,又从车筐的公文夹里,抽出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纸。
“街道刚发下来的,你看看。”
我接过手里。
“店里也同意了,遣回原籍,可了我一桩心病。”
“雇佣关系都没了,店里还给得着意见?”我问。
“档案还在我这儿,怎么给不着。没有再好的结果了,否则这块烫手的山芋,你拿?”他瞧了瞧不远处的小邢,把嘴贴到我耳边,“我们一致研究,都知道葛师傅一直是你照料,后面的事,怎么把他送出去,还得劳你多费费心。请神容易,送神难,要紧的是,别让老头,节外生枝,就像上次写信的事。他一走,将来掌灶的位子,你师父还不是要留给你?功劳摆在这儿呢。”
我正不知该说什么,就听小邢在远处喊,“屠国柱你眼睛是用来出气的?我拎这么重的东西也不知道过来帮忙!”
葛清被人带到南站时,天空飘下来很多雨,有花椒粒那么大。
他要坐够十八个小时的车,第二天才能回到老家。
这趟车有很多人等着被一起遣送,他只是其中一个,最瘦的一个。
那节车门两边,守着一队民兵。
老头不抽烟,也不东问西问的,只等着站好队,拿上票,就上车了。
他孤单地走上月台,像一张包糖用的糯米纸,仿佛沾上雨水,就会消失掉。
摸着良心讲,我当时肯定希望老头留下一句话再走,什么话都好。可是他没有,我也知道,所以等我挤到车厢里,站他面前时,也没准备什么客套话。他缩在一个靠窗的座子上,面前放着别人的铺盖卷。他仰起脖子,惊栗的目光,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伸出胳膊,告诉他,人可以走,档案留下,赶紧拿给我。他没明白什么意思。我感觉火车有点动换了,就直接用手掏向他的怀里,生生把他一直揣着的档案袋抽走了。
我回去找到杨越钧,告诉他,葛师傅虽然走了,可他的档案还在我手里,他的关系要不先店里放着,毕竟市里领导还没表态。将来老头回不回北京,也能留个缓儿。有人问起来,咱也不至于太被动。
老人眼睛半动半不动的,想过半天,才点头说,我看可以。
后来杨越钧带我参加烹协的一个碰头会,说要执行恢复与保护传统老字号经营的决议。结果市里派来列席的一个秘书上来就问,杨越钧,万唐居的葛清劳教完出来了,是不是?老人说是。秘书又问,那怎么还没结没完的,要遣回原籍。现在全市都在保护老字号,那是抢救文化工程的重要一环,你们店倒好,先把老师傅给保护丢了。杨越钧站起来说,要恢复老字号在餐饮界的地位,我第一个双手拥护,可遣送葛清是派出所下的文,我用人单位能说什么?对方马上反问,好,再让你重新说一次,葛清到底回得来回不来。杨越钧有些懵了,他低头看看我,赶紧说,万唐居如果有说话的份儿,当然能回来,他档案至今还留在店里。
路上,老人腿脚不太灵便,迈上路牙后把步子停下。
“当年破四旧,谁家祖上开过店,恨不能跟亲爹都断绝关系。现可好,一个老字号的帽子,都成金疙瘩了,请的那几块料,不是干木匠就是进工厂的,只因为沾亲带故,全继承下来,平起平坐了。”我知道这是气话,不好多劝。
“葛清葛清,本以为你走了,我能少受点刺激。”他看了看我,没把后半句讲完。
一个人待在鸭房的日子,地上没有那么多烟灰了。但我照旧要把挂鸭杆、水勺和锅盆收拾利落,炉子也得每日刷洗一遍。等把笤帚往椅背上一搭,坐下来,再用手顺着脸皮往下抹,感觉自己老得很快,力气也亏,恍恍忧忧中,还打起了盹。
不知过去多久,一睁眼,葛清竟然就站在门口。我起身请他进屋,老头不动,只是来回张望。我又错开身子,让他好好瞅一瞅。
“您的东西,以前挨哪儿,现在就挨哪儿。连当初择毛用的鸭镊子,也放您随手能找见的地方。”我取出他的点心匣子,在他面前打开,“喏,烟也在。”
老头走近两步,看了看,却没伸手拿烟。我见他仍没有要说话的样子,心中难受,但还是笑着拽了把椅子给他坐。
我知道,他是不坐的。
他穿的粗纺布衫,单薄不说,袖扣还崩没了,只能挽起来。我想把自己的棉工服拿出来,他反将我胳膊一握,身子下沉,就地屈膝。我急忙把他架住,抢先单膝跪地,活像举起一道圣谕,两手半天不敢动弹。
“咱要是这样,可没法说话。您怎么寒碜我,我都认,唯独这样,不认。”我不敢抬头。
葛清松了劲,慢慢立好。接着他去里间看了看,枯瘦的脸挤出一道沟,算是在笑。他又拍了拍我的衣服,就走了。
我和小邢打了饭,坐在一起吃。
“你是真没看见,还是故意装的。”
“我装什么了,你说清楚。”我放下饭碗。
“咱俩好几次下班,半路有个老头儿,躲设计院宿舍的花园儿,远远站着,瞅你,那不就是葛清么。”她用筷子头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说话,你听没听见?”
“你别在这儿瞎话溜秋的,我怎么没注意,你看仔细了没有,是他?”
“你这样说,八成是真没看见了。他呀,估计是怕走过来,反倒给你添事,怪可怜的。听道林的人说,老头儿把档案取走后,没一家店要他,就算有,他也不干了。就在街上推小车,捡个碗,你知道那个漏鱼凉粉么,剩下的芝麻酱汤子,他就吃那个。”
我听了把眼一闭。
“咱不说了行么?”
“道林的人亲眼撞见的,哪能有假?他在车上搁一个箩桶,把芝麻酱全刮进去,然后拿那个东西往火上 ,等水熬干,光剩下干酱了,用这个拌饭吃。”
我听了不信,便把自己和葛清相见的经过,转述给她。
“你那是做梦呢。”
“做梦?”我边否认,边回想当时的情景,“我还碰过他,那是实实在在的。”
“我要是葛清,跪什么,大嘴巴扇死你。”她伸出手掌,假装拍在我脸上。“白云观一到年根儿就有道长上香祈福,与其这样疑神疑鬼,不如跟我去那里,求个心安。”
那日子,外面的天,像孩子刚哭过的脸,冷云冻雪的,嵌在亮蓝的空中,随时能化成一帘青雨。小邢站在真武庙路西的山门前,等我买好票一起进去。我们是趁下午不忙偷跑出来的,所以观里香客很少。她非让我去摸券门上浮雕的巴掌大的石猴。我不愿意,她就拉住我,生生按在上面,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蹭了又蹭。